陳忠實
近兩年,每到金秋時節(jié),偶爾會有核桃般大小、色澤朱紅的小柿子賣。價格不貴,卻也不菲,幾年來,都是三塊五一斤。每每遇到,我都會買上一些,然后與攤主搭訕。當問到柿子何名,攤主都會搖頭;問及產(chǎn)自何處,攤主更是不知。攤主一問三不知,實在令人費解。
昨天去看望母親,樓下的水果攤正有這樣的小柿子賣,挑了十枚,一斤多一點兒。因經(jīng)常在那里買水果,攤主只收了我三塊五毛錢。是否有些熟悉的緣故,買完后,我告訴攤主:這是著名的“火晶柿子”,稱得起柿子中的極品,原產(chǎn)地西安臨潼。南方賣的火晶柿子顯然是嫁接而來,無論果型、色澤、還是口感,較臨潼火晶柿子都還有欠缺。僅從賣相就有明顯區(qū)別。在臨潼、在西安,叫賣火晶柿子只能平鋪,不能疊壓;比如,南京的水果攤,都是整箱的擠壓一堆,甚至兩三天賣不掉,正宗火晶柿子,早已皮破汁流,壓成柿子餅了。
我國柿子栽培的歷史已有三千多年,《詩經(jīng)》等眾多典籍里都有記載。長沙馬王堆漢墓,就有柿餅、柿核出土。唐代,因皇宮大量栽種,進而外傳日本、朝鮮。我國現(xiàn)在長城以南黃河流域、長江流域都有大量栽種。惟有陜西柿子品種最多,品質(zhì)也最好。我國柿子著名的六大品種品種分別是:蓋柿子、牛心柿子、方柿子、陸柿子、鏡柿子以及火晶柿子。
“蓋柿子”因其形似磨盤,又稱盤柿子、磨盤柿子。是柿子中果型最大的,也是目前栽種地區(qū)最廣的柿子。盛產(chǎn)于陜西、山西、河北、河南。以北京附近、燕山山脈出產(chǎn)的個頭兒最大。金秋季節(jié),北京大街小巷的水果攤上,都會擺滿蓋柿子。其色澤金黃紅潤,一個足有半斤重,價格也不貴,兩塊錢一斤。久住北京,偶爾也買幾個嘗嘗?!吧w柿子”個頭兒雖大,即使熟透的,吃起來卻難免有些生澀,甜度不很夠,口感一般。倒是北方人愛吃凍柿子,特別東北人。雖然東北不產(chǎn)柿子,可北京的蓋柿子無論沈陽、哈爾濱都有的賣。每到嚴冬臘月之時,放幾個柿子在屋外窗臺凍上一夜,凍成個冰疙瘩。想吃時取回一個。也許是凍透了,單寧被破壞,這時的凍柿子只有冰冷、生甜、嘎嘣脆。試想坐在暖融融的屋里,望著天寒地凍的窗外,穿著襯衣,啃著“冰疙瘩”,那甜津津、脆生生、悠然愜意的感覺,別有一番風味。
“牛心柿子”主產(chǎn)地山東,江蘇徐州地區(qū)也有栽種。果型呈長橢圓型,因其形象牛心而得名。成熟的牛心柿子一般三兩重一個。“牛心柿子”無核,口感較蓋柿子稍好,是晾曬柿餅的上佳品種。兒時老家一來親戚,必然會帶上自家晾曬的柿餅。在那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家里姊妹又多,一塊柿餅要切成多少塊兒,再分給孩子們。就這樣,一小片柿餅也足以招搖過市。身后往往會跟隨成群結(jié)隊的小伙伴,指尖的滋味,真正是吮指留香。
“方柿子”主要產(chǎn)于江浙一帶,曾去玄武湖秋游,玄武湖就種植了許多這樣的柿子樹,呈扁方圓型的柿子,乍紅還黃,間映在肥厚碧綠的柿葉中,宛如金鐘吊掛。一隊隊的紅領(lǐng)巾,聚集在柿樹下,仰頭瞻望。那時,守紀律的孩子盡管不停的咽口水,也沒有一人會去摘一個下來?!胺绞磷印笔鞘磷悠贩N中“單寧”含量較高的一種,吃起來不是很甜,生澀感較重。
其實,“陸柿子”、“鏡柿子”、“火晶柿子”都產(chǎn)于陜西。種植面積都不大,都是個別縣區(qū)的特色產(chǎn)品?!瓣懯磷印碑a(chǎn)于華山腳下的華縣,“鏡柿子”產(chǎn)于涇河岸邊的涇陽,“火晶柿子”則產(chǎn)于西安臨潼驪山華清池。其中,“火晶柿子”果型最小,果肉最甜,名聲也最大。“火晶柿子”始種于唐代,傳說,唐初一個叫“火晶”的仙女,和一個叫“四子”的青年嫁接而成。人們?yōu)榧o念他們,稱之為“火晶柿子”。當然,傳說終為傳說,“火晶柿子”果型雖小,但其果實成熟時艷麗如火,晶瑩通透,故曰“火晶”;每到霜降時節(jié),柿葉紛紛墜落,只有一團團彤紅的柿子在枝頭緊抱簇擁,遠望有如一派火景,又稱之為“火景柿子”。在諸多柿子中,“火晶柿子”當中“單寧”含量最少,含糖量卻最高;果型最小,果皮也最??;果肉細膩且無核。別說擠壓,果皮輕彈可破。取一枚柿子托手心,面對光亮,透過果皮,似乎看到里面果肉、果汁隱隱脈動。
我喜歡柿樹。柿子好吃,這是最主要的因由。柿樹不招蟲害,任何害蟲病菌都難以近身,大約是柿樹特有的那種澀味,構(gòu)成了內(nèi)在的天然抗拒。于是,便省去了防蟲治病的麻煩,也不擔心農(nóng)藥殘留的后患。柿樹又很堅韌,幾乎與榆槐等柴樹無異,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護。庭院里可以栽植,水肥優(yōu)良的平川地里可以茁壯,土瘠水缺的于旱的山坡上、鹼畔上,同樣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樹,也畏怯的紅石坡梁上,柿樹仍可長到合抱粗。按照習慣,或者說傳統(tǒng),幾乎沒有給柿樹施肥、澆水的說法。然而,果實柿子卻不失其甘美。
在柿樹家族里,種類頗多。最大個兒的叫“虎柿”,大到可稱出半斤。虎柿必須用慢火溫火浸泡,拔去澀味兒,才香甜可口。然而,慢火的火功和溫水的溫度,要隨機變換,極難把握,稍有不當,就會溫出一鍋僵澀的“死柿子”,甭說上市賣錢,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再說,這種“虎柿”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不能存放,溫熟之后即賣即食,隔三天兩日尚可,再長就壞了,屬于典型的時令性水果。
此外,還有一種民間稱為“義生”的柿子,個頭兒也比較大,果實變紅時摘下,擱置月余,即軟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麻煩的是,軟化后便需盡快出手,或賣錢、或送親友、或自家享受,稍長時間便皮兒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長途運送都是比較難以解決的問題。
再有一種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實較小,一般不超過半兩,盡管味道與“火晶柿子”無甚差異,卻多核兒,所以不被鐘愛,幾乎遭到淘汰而絕種,反正我已多年不見此物了。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樹家族中逐漸顯出優(yōu)長來,已經(jīng)成為獨秀柿族的王牌品種了。
火晶,真是一個熱烈而又令人富于想象的名字。火,是這種柿子的色彩,單一的紅,紅的程度真可以用“紅彤彤”、“紅艷艷”來形容來喻示。我在驪山南麓的嶺坡上,見到過那種堪稱紅彤彤的景觀,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掉凈了,枝枝丫丫上掛滿繁密的柿子,紅溜溜或紅彤彤的,蔚為壯觀,像一片自燃的火樹?!盎鹁А钡拿种械摹盎稹弊?,大約由此而自然產(chǎn)生,“晶”也就無需闡釋或猜想了。把火的色彩與晶字連結(jié)起來,便成為民間命名的高雅一種,恐怕只有民間的智者,才會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個雅俗共賞的柿子的名字來。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義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個重兩余,無核。在樹上長到通體變成澄黃時摘下來,存放月余便軟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農(nóng)戶,甚至可以保存到春節(jié)以后,仍不失其新鮮甘美的原味。食時一手捏把兒,一手輕輕掐破薄皮兒,一撕一揭,那薄皮兒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現(xiàn)出鮮紅鮮紅的肉汁,軟如蛋黃,卻不流,吞到口里,無絲無核兒,有一縷蜂蜜的香味兒。鄉(xiāng)間小販擺賣火晶柿子的攤位上,常見蜜蜂“嗡嗡”地盤繞不去,可見這種果實的極大誘惑。
關(guān)中盛產(chǎn)柿子,尤以驪山為代表的臨潼的“火晶柿子”最負盛名:一種名果的品質(zhì)決定于水土,這是無法改變的常識。我家居驪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間流著一條例淌河灞水,形成一條狹窄的川道,俗稱“灞川”,逆水而上,經(jīng)藍田約五十里,進入王維的輞川。由我祖居的老屋,涉過灞水,走過平川,登上驪山南麓的坡道,大約也就半個小時。水土和氣候無大差異,火晶柿子的品質(zhì)也難分上下,然而,形成氣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久負盛名的臨潼。
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攜妻引子到西安時,參觀兵馬俑往來的路上,王子發(fā)現(xiàn),路邊有農(nóng)民擺的火晶柿子小攤,問及此果,陪隨人員急忙告之。回到西安下榻處,有心的接待人員已經(jīng)擺放好一盤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火晶柿子”,并特別說明怎么才能正常的食用。王子生長在熱帶,沒有見過、更不曾吃過北方柿子,這并不足怪,恰是這種中國關(guān)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贊賞不絕,直到把一盤火晶柿子吃完,仍然還想多要,不管斯文且不說了,連陪隨人員的勸告(食多傷胃)也任性不顧。果然,塞了滿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居然鬧起肚子來,引起各方緊張,直接報告北京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弄出一場虛驚。柬埔寨的王子雖然經(jīng)歷了一個難受的夜晚,離開西安時,仍不忘要帶走一籃“火晶柿子”。
這個真實的傳聞流傳頗廣。在關(guān)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柿子,竟然上了招待外賓的果盤,而且,是高貴的王子,確實令當?shù)厝耸剂喜患啊O雭硪膊蛔闫?,向來都是“物以稀為貴”的。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到與臨潼連界的藍田縣查閱縣志時發(fā)現(xiàn),清末某年,關(guān)中奇冷,柿樹竟然死絕了。我得到一個基本常識,柿樹原來耐不得嚴寒的。但那年究竟“奇冷”到怎樣的程度,卻是無法判斷了。記憶中,那時怕是連一根溫度計也沒有。捱到上世紀90年代頭上,我在原下的祖屋,寫作《白鹿原》的時候,這年冬天,凍死了一批柿樹,我至今記得,這年冬天的最低溫度為攝氏零下14度,持續(xù)了大約半月左右,這是幾十年來西安最冷的一個冬天。村子里許多農(nóng)戶,剛剛掛果的葡萄統(tǒng)統(tǒng)凍死了,好多柿樹到春末夏初還不發(fā)芽,人們才驚呼柿樹被凍死了。我也就弄明白了,清末凍死柿樹的那年冬天,天氣已經(jīng)“奇冷”到怎樣的程度,不過是攝氏零下十幾度而已。
編志人在敘述“奇冷”造成的災害時,加了一句頗帶憐憫情調(diào)的話,他說:柿可當食。我便推想,平素當作水果的柿子,到了饑饉的年月里,就成為養(yǎng)生活命的吃食了。確鑿把柿子頂做糧食的事,發(fā)生在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此后,又波及十年“文化大革命”之中,臨潼山上的山民們,從生產(chǎn)隊分回柿子,五斤頂算一斤糧食。想想吧,作為口福消遣的柿子,屬于一種調(diào)節(jié)和品嘗,而作為“一日三餐”的主食,未免就有點殘酷。然而,我又胡亂聯(lián)想起來,被當?shù)厣矫褡鳛榧Z食充饑的柿子,在西哈努克的王子那里,卻成為珍果,可見人的舌頭原本是沒有什么天生貴賤的。想到近年某些弄得一點名堂的人,硬要作派出貴族狀,硬要作派出龍種鳳胎的不凡氣象,我便擔心這其中說不準,會潛伏著類似“火晶柿子”的滑稽行為吧。
我在祖居的屋院里,蓋起了一幢新房,這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事,當時,真有點“李順大造屋”的感受。又修起了圍墻,立了小門樓,街門和新房之間,便有了一座小小的庭院。我便想到栽一株柿樹,也就是一株可以收獲“火晶柿子”的果樹。
我的左鄰右舍及至村子里的家家戶戶,都有一棵兩棵火晶柿樹,或院里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綠色轉(zhuǎn)為橙黃的柿子,便從墨綠的樹葉中脫穎而出,十分耀眼。不說吃吧,單是在屋院里外撐起的這一方風景,就夠惹眼的了。我找到內(nèi)侄兒,讓他給我移栽一棵火晶柿子樹。內(nèi)侄慷慨應允,他承包著半條溝的柿園。這樣,一株棒槌粗的柿樹,便植栽于小院東邊的前墻根兒底下,這是秋末冬初,最好的植樹時月里做成的事。
這株柿樹栽下以后,整個前院便生動起來。走出屋門,一眼便瞅見高出院墻、沐著冬日陽光的樹桿和樹枝,我的心里便有了動感。新芽冒出來,樹葉日漸長大了,金黃色的柿花開放了,從小草帽一樣的花萼里,托出一枚枚小青果,直到綴滿枝丫的紅燈籠一樣的火晶柿子,在墻頭上顯耀……期待和祈禱的心境,伴我進入漫長的冬天……
上世紀50年代初,我讀小學時,后屋和廈房之間窄窄的過道里有一株火晶柿樹,若小碗口粗,每年都有一樹紅亮亮的柿子,撐在廈房房瓦上空。我于大人不在家時,便用竹竿偷偷打下兩三個來,已經(jīng)變成橙黃的柿子,口味仍然澀澀的,澀味里卻有不易舍棄的甜香。母親總是會發(fā)現(xiàn)我的行為,總是一次又一次斥責,她說:“你就等不到摘下擱軟了,熟了嗎?”
直到某一年,我放學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院里的光線有點異樣,抬頭一看,罩在過道上空的柿樹的傘蓋沒有了,院子里一下子豁亮了。柿樹被齊根鋸斷了,斷茬上敷著一層細土。從斷茬處滲出的樹汁,浸濕了那一層細土,像樹的淚,也似樹的血。我氣呼呼地追問母親。母親也陰郁著臉,告訴我,是一位神漢告誡的。
那幾年,我家災禍連連,我的一個小妹夭折了,一個小弟也在長到四五歲時夭亡了,又死過一頭牛。父親便請來一位神漢,從前院到后院,觀察審視一番,最終,瞅住過道里的柿樹說:“把這樹去掉吧?!备赣H讀過許多演義類的小說,對于這類事比較敏感,不用神漢闡釋,便悟出其中玄機,“柿”即“事”。父親便以一種泰然的口吻對我說:“柿樹栽在家院里,容易生‘事、惹‘事,趁早還是連根刨樹吧?!睋?jù)說,去掉柿樹,也就不會出“事”了。我沒有經(jīng)驗,一聽父親這番話,心里便怯怯的了。看那鋸斷的柿樹茬子,竟感到了一股鬼氣妖氛的恐懼。
沒有什么人現(xiàn)在還相信神漢巫師裝神弄鬼的事了,起碼在“柿”與“事”的咒符是如此。因為我的村子里,幾乎家家戶戶的院里門外都有一株或幾株柿樹。人在災變連連、各種各樣的打擊下,便聯(lián)想到神的懲罰和鬼的作祟,這種心理趨勢由來已久,也并非只是科學滯后的中國鄉(xiāng)村人獨有。許多民族,包括科學已很發(fā)達的民族也頗類同,神與鬼是人性軟弱的不可避免的存在。
我在前院栽下這棵柿樹,早已驅(qū)除了“柿”與“事”的文字游戲式的咒語,而要欣賞紅柿出墻的景致了。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風日漸一日溫暖起來。我栽的柿樹遲遲不肯發(fā)芽。直到春末夏初,枝梢上終于努出綠芽來??吹竭@一切,我立刻興奮不已,證明果樹還堅強地活著呢。
只要活著就是成功,就有希望。大約兩月之后,進入伏天,我終于發(fā)覺不妙,那僅僅長到三四寸長的幼芽開始萎縮。無論我怎樣澆水,疏松土壤,果樹還是無可挽回地枯死了。
這是很少有的現(xiàn)象,我喜歡栽樹,不敢說百分之百成活,這樣的情況確實極少發(fā)生。這株火晶柿子樹,是我尤為用心栽植的一棵樹,它卻死了。我久久找不出死亡的原因,樹根并無大傷害,樹的陰陽面,也按原來的方向定位,水也及時適度澆過,怎么竟死了呢?后來,我親自問過內(nèi)侄兒,他居然淡淡地說,柿樹是很難移栽的,成活率極低。我原是知道這個常識的,卻自信“土命”的我,能輕而易舉地栽活它。我犯了急功近利、輕易求取成功的毛病,急于想看到一棵成景的柿樹。于是,便只好回歸到最老實之點,先栽軟棗苗子,然后,嫁接火晶柿子。
一種被當?shù)厝朔Q作軟棗的苗子,是各種柿樹嫁接的唯一的砧木。軟棗生長十分潑勢,隨便甚至可以說馬馬虎虎栽下就活了。我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栽下了一株軟棗,一年便長到齊墻的高度。第二年夏初,請來一位嫁接果樹的巧手,用俗稱“熱粘皮”的芽接法一次成功,當年冒出的正兒八經(jīng)的火晶柿子新枝,同樣躥起了一人多高。葉子大得超過我的巴掌,新出的綠色的桿兒竟有食指粗,那蓬勃的勁頭兒,真正讓我時時感知初生生命的旺盛活力。為了防止暴風折斷它尚為綠色的嫩桿兒,我為它立了一根木桿,綁扶在一起,一旦這嫩桿變成褐黑色,顯示它已完全木質(zhì)化了,就盡可放心了。我于興奮鼓舞里獨自興嘆,看來,想栽成樹,試圖走捷徑還是不行的。這棵火晶柿子樹的起根發(fā)苗的全過程完成了,我也就留下了一棵樹的生命的完整印象,至今難以忘懷。
這株火晶柿樹后來就沒有故事了。沒有蟲害病菌侵害,在院里也避免了牛馬豬羊的騷擾,對水呀、肥呀也不講究,“忽忽喇喇”的,就長起來了,分枝分杈了,長過墻頭了,形成一株青春活力的柿樹了。這年冬天到來時,我離開久居的祖屋老院,遷進城里去,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有一年,回來正遇著果樹開花,四方卷沿的米黃色小花,著實令人心動。當時,我忍不住摘下兩朵在嘴里嚼著咽下,一股帶澀的甜味兒,竟然回味起背著父母用竹竿,最終偷打下來很多生柿子的感覺。
今年春節(jié)一過,我終于下定決心回歸老家,爭取獲得一個安靜吃草、安靜回嚼的環(huán)境。我的屋檐上,時有一對追逐著求偶“咕咕咕”亂叫著的斑鳩。小院里的樹枝和花叢中,常常棲息著一群、或一對色彩各異的鳥兒。隔墻能聽到鄉(xiāng)友們,議論天氣和莊稼施肥澆水的農(nóng)聲。也有小?;蜓蚋?,躥進我忘了關(guān)閉的大門??粗粋€個忙著農(nóng)事、忙著趕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注意修飾的衣著,我常常想起那些高級賓館、車水馬龍、衣冠楚楚、口紅眼影的熱鬧景象。這是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那是現(xiàn)代的城市。大家都忙著,大家都在爭取自己的明天。
我的柿樹已經(jīng)碗口粗了。我今年才看到了它出芽、開花、坐果到成熟的完整的生命過程。十月初,柿子日漸一日變得黃亮了,從濃密的柿樹葉子里顯現(xiàn)出來,在我的墻頭上方,形成一幅美麗的風景。我此時去了一趟滇西,回來時,妻子已經(jīng)讓人摘卸了柿子。
裝在紙箱里的火晶柿子,終于開始軟化了,眼見得,柿子的顏色正緩慢地變化著,由橙黃日漸一日地轉(zhuǎn)變?yōu)榧t亮。有朋自城里來,我便用竹籃盛上,忍不住說明:“這是自家樹上的產(chǎn)物?!倍嗦房腿?,無論長幼無論男女,無不驚嘆這火晶柿子的醇香,更兼著一種自家種植收獲的鄉(xiāng)韻??粗腿顺缘每旎睿揖拖肫鹨患嘘P(guān)“火晶柿子”的軼趣。
某年,我到一場筆會,與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說,某年到陜西參觀兵馬俑的路上,品嘗了“火晶柿子”,那滋味尤感甘美,臨走時又特意買了一小籃,帶回去,給尚未嘗過此物的南方籍夫人。
其實,我很清楚,客人談到的這種軟化熟透的火晶柿子,稍碰即破,當?shù)剞r(nóng)民用剝?nèi)チ舜制さ牧鴹l編織的小籃兒裝著,一層一層倒是避免了擠壓。他一路汽車火車,此物不能裝箱,就那么拎著進了家門,便滿懷愛心獻給了親愛的夫人。揭開柳條小籃,取出上邊一層紅亮亮的柿子,情況頓覺不妙,下邊兩層卻變成了石頭??梢韵胂?,這位朋友的懊喪和生氣之狀了。
事過多年,這位朋友和我再次相遇,又聊起當年這回事,他仍然大氣難抑,末了竟沖我說:“人說你們陜西人老實,怎么這樣惡劣作假?幾個柿子倒不值多少錢,關(guān)鍵是,讓我?guī)浊Ю锫妨嘀?,卻拎回去一籃子石頭,你說氣人不氣人?”當然,誰碰上這種事,都可能懊喪氣惱的,然而,我卻調(diào)侃道:“假導彈、假飛船沒準兒都弄出來了,陜西農(nóng)民給柿籃子里塞幾塊石頭,在中國蓬蓬勃勃的造假行業(yè)里,只能算是啟蒙生或初級水平,你應該為我的鄉(xiāng)黨的開化而慶祝。”聽完這話,那位朋友也就笑了。我隨之自我調(diào)侃道:“你知道我們陜西人總結(jié)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的原因是什么嗎”很簡單,那就是不急不躁,不跑不跳,不吵不鬧,不叫不到,不給不要。也就是所謂關(guān)中人的‘十不特性。所以說,一個兵馬俑式的農(nóng)民,用當?shù)胤Q作‘料僵石(此石特輕)的石頭,冒充火晶柿子,把諸如我所欽敬的大城市里的名作家哄了、騙了、涮了一回,多掏了他幾枚銅子,真應該慶祝他們腦瓜里,開始安上了一根轉(zhuǎn)軸兒,已經(jīng)開始極為靈動起來了……”
玩笑說過,也就風吹雨打散了。我卻總想著,那些往柳條編的小籃里塞進冒充“火晶柿子”的石頭的農(nóng)民鄉(xiāng)黨,究竟會是怎樣一種小小的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