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有一些古老的游戲在城市里悄然而逝了。在遼遠的山鄉(xiāng),它依舊帶著質(zhì)樸的氣息,為鄉(xiāng)間的孩童接受和使用。捉迷藏,可以稱得上蒙著陰翳之美的游戲。暮色下來了,草垛、灌木、籬笆、瓜棚,都可以形成目擊的障礙,作為躲藏的居所。在昏黃并逐漸遞進的濃郁氣味里,尋找的難度隨著目力的下降而增大。月亮從東山漸漸浮起,影像恍惚迷蒙,似花還似非花——如果他不可能找到一個藏匿者來替代他,他只能無休止地繼續(xù)下去。
找一個人真的不容易。
這個游戲培養(yǎng)了兒童時代的聽覺、視覺,還有勤快奔跑的腿腳。總是會在緊張的搜尋中,聲東擊西或制造假象,于是那些露出破綻或經(jīng)驗不足者,在一陣激動的大呼小叫中,終于落網(wǎng)。
這個兒童時代的游戲,并不因為兒童時代已過而消失。好些年過去,我見到鄉(xiāng)村的一些可以遮蔽人的物體,諸如籬笆、草垛,仍然有一種肌膚上的親切感。自然界天然的體溫,融在這些很普通的草木身上,如此舒坦,不覺睡去。成年人不再有這種游戲的快樂和刺激了,但是并不能說明他們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這個游戲所帶來的哲學意味——在更為廣闊的空間里,每一個人都在尋找他人,或者,被人尋找。
為什么要藏匿起來,讓人不知去向,這里面肯定有玄機的。當嬰兒從黑暗中滑出,見到世上第一縷陽光,他就注定要在光亮中生存。他再一次沉入黑暗,一般地說,是生命終結(jié)之時。夜間照明的燈,從昏黃如豆到絢麗多彩,是人類延續(xù)光明的一種渴望,表明人的趨旋光性。它同時也反證著,有意藏匿一定是在避免某些接踵而至的尋找,它們使人繁縟或者危險。
不上課的日子,我都在家中。特別是后來搬到一處比較幽靜的住宅區(qū),出門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站在陽臺上,可以看到遠處郁郁蔥蔥的山嶺,那些茂密的林木在山風的撼動下,前俯后仰。樹是與大地軀體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植物,樹根的堅韌基礎(chǔ),執(zhí)著地向下發(fā)展,像團扇一般均勻鋪開。看一株樹的冠頂狀態(tài),大抵可知在黑暗的地下,根的興衰。風是樹的聲響,我喜歡靜靜地傾聽,不同厚薄的葉片發(fā)出的不同音色。看了一會兒遠山的樹,我就回到書房。書房凌亂而舒適,沒有計算機,有硯臺,硯臺上每日的余墨由于懶散未能及時清理,散發(fā)著馥郁的墨香。品茗、揮毫、吟詩、撫琴,都屬于悠緩生活趣味,即便不能全都擁有,也占了其中一項。一個人每天都有幾件事可做,如果去掉一半,日子就徐徐得多。這就有點像穿著長衫的人,他一定是慢步行走的,與長衫的下端擺幅一致。這是很讓人羨慕的一種走姿。而健步如飛、大步流星,在這些年里,我?guī)缀醵挤艞壛?。這種急速的進行態(tài),刻畫著來自內(nèi)心的焦灼,在影視里,似乎創(chuàng)業(yè)者都持這么一副行頭,出現(xiàn)在同樣節(jié)奏的街市里。服飾變更了,便于急忙,或者反過來印證了急忙中的人,已經(jīng)不適宜再穿著長衫了。一個人不愿出現(xiàn)在街上,安坐家中就會平靜得多。居室生活永遠都保持著獨自的神秘,還有詩意。有人就問我在家里做什么,帶著窺探的苗頭。其實,一個人在家里能做什么呢?他自享孤獨,隨意地躺一躺、坐一坐、削個水果,或者像電視連續(xù)劇《水滸》中的潘金蓮,大白天洗個澡。宋人程頤有個偏激的觀點:“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逼鋵崳呶幢囟际侨绱?,也許是程頤偏好于這么一種姿態(tài)。像一尊泯滅棱角的石像,這是人類姿態(tài)中最為斂約的一種——我們看到一個人坐下來,心情會安穩(wěn)了好多,就好比我經(jīng)常對好動的學生說:“你能不能坐下來做點事情?!笨梢?,一個姿勢孕育著一個即將實現(xiàn)的愿望。我坐了下來,四周無比安寧,芒果樹上淡淡的花香,飄進落地的玻璃門縫,這是人間的四月天。我坐著寫字,是用小楷臨寫晉人的經(jīng)卷,經(jīng)卷的臨寫,身邊絕對是不能有人觀望的,它純粹是寫心寫性情。作為一種排斥他人在旁的形式,長久地享用,它使得我越來越有意將自己隱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