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兆炬
【編者按】本篇是長篇小說《臺門》的第二部分。作品選取紹興族群傳統(tǒng)民居——臺門為特定環(huán)境,以旗桿臺門在日寇侵略紹興前后的興衰變遷為故事脈絡(luò),還原了紹興抗戰(zhàn)期間的血雨腥風(fēng),具有沉郁激蕩的歷史感。小說敘述語言深具紹興本土氣息,倍顯地域特性。本刊選載部分,以饗讀者。
第六章
紹興小街小巷兩邊,臺門住宅鱗次櫛比。相隔臺門的是一條條狹長幽深的弄堂,諸如綢緞弄、草帽弄、柴場弄、石灰弄、豆腐弄、香燭弄之類具有商品專營性質(zhì)的弄名多得數(shù)不清。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商品需要的更新?lián)Q代,這些弄名多名不符實(shí)了,草帽弄買得到草帽?不一定!柴場弄有柴買?也不一定!但有一樣是肯定的,只要天晴,半上午的條條弄堂里一定有賣帶的海邊沙地女人了。她們是半夜搭村里進(jìn)城來的換料(糞)船來的?!百u帶嗬——,賣帶嗬——,”在一條條弄堂喊過,聲音的疲憊和含混,聽去像在喊“賣爹嗬——,賣爹嗬——?!币恍┎徽?jīng)的男子,會把賣帶女招到弄堂角落,借“給我量一量腰身,我要買根褲帶”的托辭,要女人把帶伸進(jìn)他的內(nèi)衣去量,乘機(jī)貓腥。女人竊笑的同時,說一句“你老婆不長這東西?。俊弊髁税肼窋r截。接著,剪下男的所需的帶子,要價(jià)要得有點(diǎn)敲竹杠的味道了。旗桿臺門陸根的姐姐陸云花,就是這樣的有點(diǎn)小狡猾的海邊沙地女人。
半上晝過了些,身穿斜襟大布衫的云花,手臂彎頭挎著賣帶籃,進(jìn)了娘家的弄堂門。她三十歲,原先是這旗桿臺門里人,自從十八歲嫁到海邊以來,多年的艱辛生活,令她做姑娘時的瓜子臉消失了,成了現(xiàn)在這張被海邊烈陽、風(fēng)沙琢磨成的朱漆桶盤臉;姑娘時掛在胸前的兩支俏麗的辮子不見了,它們已被盤在頭上,一圈一圈的,盤得像沙僧沙和尚一般——海邊人們崇拜的是龍,成婚后的女子個個梳這盤龍髻的??傊绕恋脑苹ü媚?,已經(jīng)變成地道的沙地女人了。
云花一進(jìn)娘家門,與弟弟陸根見面就問:“你姐夫呢?”
云花所說的“姐夫”,就是她的后夫王林。王林的老家在半山區(qū)的樵塢,離云花夫家所在的鎮(zhèn)海殿旁的周沙村有百里之遙。他是到那里給人放牛,后做長工的。一次他患了瘧疾,受到寡婦云花的悉心照料。后來,兩人就成了家。
“姐夫正和陸林他們在這臺門的祠堂里開會,可能在商討紹興抗日救國的事?!标懜f。
“與陸林在一起?”云花聽后氣不打一處來了,說:“你會不會搞錯?王林要是真與陸林坐在一起了,王家祖宗大人的牌位倒掉了!發(fā)神經(jīng)病了!——以前陸林到處貼告示,懸賞捉拿他的事,他忘了?我找他去!我找他去!叫他神智清清,叫他神智清清?!?/p>
旗桿臺門祠堂里的會議就要結(jié)束。這紹興國共兩黨聯(lián)合抗日會議原想在漁花橋河沿的國民黨紹興縣黨部開的,陸林征求耽擱在陸根家的王林意見時,王林說:“我不進(jìn)國民黨黨部。就在這旗桿臺門的祠堂里開吧?!?/p>
會議結(jié)束,人員散盡后,陸林、王林仍坐在一起,進(jìn)行溝通。
這對同母異父兄弟,弟陸林是國民黨員,哥王林是共產(chǎn)黨員。一個顯得機(jī)靈,一個顯得持重。陸林長相真像他生父陸星,個子矮小,臉孔瘦削得全是骨,眉骨、顴骨、頰骨、腮骨,塊塊凸著。衣著潔凈,掛在左胸上的一顆國民黨黨徽簇新得耀人眼目。王林的長相像母親謝阿水,身材高大,長手長腳,紫糖臉雖長得一般,但有楞起角的人中流露著堅(jiān)毅與沉著。山農(nóng)穿著,?;碇惻f的外衣,腰間系一塊叫“大手巾”的長條白布。
這對同母異父兄弟,抗日戰(zhàn)爭前,因階級斗爭的激烈,不但使他們失去了相互攀親的興趣,還令他們兄弟反目,同室操戈。紹興縣共產(chǎn)黨負(fù)責(zé)人王林受過陸林為首的國民黨紹興縣黨部的懸賞捉拿。
“哥,我們兄弟之間得放棄前嫌,按照會議決議,精誠團(tuán)結(jié),聯(lián)合抗日呢!”陸林說。
“知道知道?!蓖趿终f,“以前,我們兄弟各為其黨,為階級而斗;現(xiàn)在面臨外敵入侵,階級斗爭應(yīng)讓位給民族斗爭的,我怎么會糾纏前嫌,影響抗日呢?”
王林小時候在六爹杏桂的幫助下,上過幾年小學(xué),后經(jīng)黨組織多年的培養(yǎng),又自學(xué)不息,有了文化水平。從他今天有文氣、有理論的話語看,共產(chǎn)黨紹興縣負(fù)責(zé)人的職務(wù),他可以勝任的。
云花到了。
她對著坐在祠堂的兩兄弟,“嗨嗨”、“嗨嗨”地冷笑了起來。然后,她將左手朝腰一叉,右手一橫,拉開了紹興女人壺瓶罵的架勢,指著陸林道:
“真是矮子肚里計(jì)謀多了——陸林矮子!你真精明!以前嘛,你把地主、資本家當(dāng)親娘,沒了兄弟的情面,捉拿對頭人——共產(chǎn)黨的王林?,F(xiàn)在嘛,日佬打進(jìn)來了,老百姓都說不應(yīng)該打共產(chǎn)黨,要打日本佬,就假惺惺地與王林拉起了兄弟關(guān)系,說什么要與王林他們一起抗日,只想把王林他們推到前臺,自己躲到角落去!你這個弟弟當(dāng)?shù)煤冒?,一回回打牌定?jì),欺負(fù)哥哥——你到底還是不是王林的同胞兄弟,我問你?”
陸林囁嚅著。
云花又諷刺挖苦道:
“是啊,怨誰呢,只怨我家的王林是唐僧,誰都想咬他一口。咬他一口,就發(fā)財(cái);咬他一口,就升官。有些人打扮得人模狗樣的,考究的衣著,七角八角的黨徽,還不是咬我家王林咬出來的;部長的官職,開鑼喝道的威風(fēng),還不是咬我家王林咬出來的!”
云花說到這里,見陸林臉孔紅得發(fā)紫,就將王林一拉,道:“呆子,呆不出山的呆子!我們回去!我們不上這矮子的當(dāng)!”
回到娘家門,云花拎起藏在角落的賣帶籃,氣呼呼地上樓去了。
堂屋里姐夫郎舅倆說著些閑話。
過了一會兒,云花站在樓上的樓梯口,向下說:
“弟,叫你姐夫上來,我有話對他講?!?/p>
陸根應(yīng)道:“我吃了早中飯,就要跟師傅放紙去。你們的中飯自己弄,米在破老酒罈里?!标懜f著,見姐夫上了樓梯,就將家門一帶,出門辦事去了。
王林上樓,見藏有抗日募捐款的抽屜被動過了,一拉,見鈔票少了,就蹙足了眉頭。
“怎么了,你?怨我找你來啦?”坐在床頭的云花說后,就搭搭她的旁座。
王林坐到了她邊上,答非所問地道:
“海興怎樣了?你要關(guān)照海興呢,叫他好好上學(xué)?!?/p>
“哎——,”女人嘆一聲,道:“我最喜歡你們繼父、繼子倆要好了。分別三個月,見面不問其他,只問海興。我沒選錯你當(dāng)他的后爹,真的真的。海興雖說不是你親生的,但你們之間比親父子還要親。我知足了知足了?!迸烁卸鞯糜H熱起來,頭皮靠向了男的肩膀。
但男的扭過了身。
女人的頭皮落了個空,橫了他一眼。
男人坐遠(yuǎn)了點(diǎn),接著她剛才的話題道:
“怎么能忘掉海興?他是我的救星,還是我們的大媒人呢!”
幾年前的一個秋天,住在祠堂里的周家長工王林發(fā)起了紹興人所謂的“四日兩頭”?!八娜諆深^”即瘧疾。這病發(fā)作起來,發(fā)寒發(fā)熱。發(fā)寒,深入骨髓的冷弄得病人牙齒篤篤發(fā)抖;過后不久,就發(fā)燒,全身滾燙,唇起燎泡。患者四天兩頭發(fā)寒發(fā)熱,所以被紹興人稱為“四日兩頭”,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要是惹上這病,患者至少要被寒熱折磨一個月,不死也要脫層皮。
寡婦云花的六歲兒子海興,與住在隔壁祠堂的王林是對忘年交,兩人要好得很。一天,海興到祠堂玩,見王林打著擺子,就回家告訴:“娘、娘,王伯睡在臺角落里,喏,這樣,全身篤篤打著抖;喏,這樣,全身篤篤打著抖?!边呎f邊學(xué)著王伯打擺的樣子。
母親聽后道:“他在發(fā)‘四日兩頭。你不能再去了——這病要傳染的?!?/p>
但海興難忘王伯平時對自己的好,捉田鼠、蚱蜢,送他玩;有點(diǎn)好吃的,他總是邀請他:“海興,今天在我這里吃飯,我有好吃的?!焙Ed就不顧娘的囑咐,上祠堂,給病中的王林遞茶送水的,作些必要的服侍。
寡婦水生嫂早就知道王林對自己兒子海興的好了,但因?yàn)榭床欢趿诌@個人,不愿接近他。他雖只是個長工,但費(fèi)燈熬油地看書要看到半夜:有時她晚上第二覺醒轉(zhuǎn)來了,隔壁的祠堂還亮著燈。他雖只是個長工,把村里的窮小伙子團(tuán)在自己身邊不說,還來客特別多,一月兩月的來一班,有男有女,切切磋磋地在一起,不知在議論什么。有一次,水生嫂親眼看到,王林捕著一個女客人的耳朵,在說悄悄話!水生嫂皺緊了眉頭: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什么樣子嗬!不過,水生嫂對王林總體印象還是不錯的:王林見到她,總是恭敬叫聲“水生嫂”,接著就叮嚀:“你家海興不錯呢,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要給他讀書呢。”送來的目光很純真,沒有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光棍討好寡婦、釣雌頭的成分。
沙地農(nóng)民的房子多為草棚,屋頂披草,墻壁是里外兩扇的麻桿夾就的。不正經(jīng)的男人撥開麻桿偷看在草棚里女人洗澡的事,時有發(fā)生。但寡婦的水生嫂倒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近在咫尺的王林對自己有這種齷齪的行為。然而盡管王林正派,但水生嫂就是不想與這個看不懂的“西洋鏡”有任何瓜葛,甚至他來借水桶也吱吱唔唔地應(yīng)承不下來,看到他生氣得扭頭就走,也一點(diǎn)不遺憾!女人啊,對看不準(zhǔn)的男人總保持著高度警惕,唯恐稍有不慎,吃虧。
及至兒子海興跑到正在河邊洗衣的她的面前,晃著手中的一只白殼碗,報(bào)告:
“娘,娘,隔壁的王伯發(fā)著高燒,要我舀碗河水讓他解渴呢?!?/p>
“喲喲喲,發(fā)‘四日兩頭的病人怎么可以喝河水呢。”
女人急了,覺得這是生命攸關(guān)的事,趕忙丟掉洗衣的工作,攜著兒子,上祠堂給王林送茶水去了。
王林大半個月的擺子打下來,面目全非了,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不說,還全身蠟黃,倒掉了眼倉骨頭,眼珠像蟹眼般地耷拉在眶外了。嘴唇上的燎泡,留著忍熬病痛時留下的牙印。憐憫升起在女人的心頭,她就一匙一匙地給他喂起了茶水。
晚飯時,女人又把熬好的稠稠的紅米粥送了過來。以后的飯食,都是女人替他準(zhǔn)備的。
每日三餐時,男的向女人露著干枯的笑容。后來,這充滿謝意的笑容由干枯變成鮮活——王林的病越來越痊愈,兩人的話多了起來。女人就談起了對他的疑惑。經(jīng)王林解說,女人才知道王林參加了共產(chǎn)黨,隔一月兩月來的客人全是在外地的黨支部成員。晚上熬燈費(fèi)油地讀的,是上級的文件。女人還知道了:共產(chǎn)黨是工人、農(nóng)民的政黨,它要走的是共同富裕的道路;國民黨只保護(hù)地主、富農(nóng)、資本家利益,不管窮苦老百姓。女人聽后心花開了,笑嘻嘻地說:“我原先以為你們是男女不分的烏合之眾,原來你們是救苦救難的韋馱菩薩啊?!痹賮頃r,女人拎來了家里的水桶,“咚”地一放,道:“給你用。”漆黑的臉蛋上,細(xì)碎的小白牙咬紅唇一點(diǎn)點(diǎn),微笑著朝王林看。
王林的病好了,但把病傳染給了她,水生嫂發(fā)起“四日兩頭”來了。一報(bào)還一報(bào),王林放工后,不時地過去,服侍照顧她。
一次,水生嫂高燒后,疲軟地躺在床上,衣衫、褲子汗?jié)竦孟駝倧乃飺破鹨话?。傍晚放工的王林過來,見狀,難過得自責(zé)起來:
“水生嫂,我害你了,我害你了!”
見他難過得轉(zhuǎn)身抹淚,女人被男的厚道感動了,嘶啞地說:
“你幫我把放在櫥里的內(nèi)衣內(nèi)褲拿過來,我要替換一下。”
女人接過他遞給的衣褲,注視著他問:
“還在怨我以前不借你水桶的事?”
男人搖搖頭。
女人“哎”地嘆一聲,說:“我要換衣褲了,幫我把帳門放下?!?/p>
女人在帳內(nèi)換衣褲后,撥開帳子,見男的不在,笑了一下,想,這老光棍真規(guī)矩,人真不錯。無力地喊道:“王哥,王哥。”
避坐天井的男人,隱約聽到女人的喊聲,又進(jìn)房間來了,問:“水生嫂,水生嫂,你在喊我?”
女人說:“幫我把帳門撩起來——以后你不要叫我‘水生嫂了?!?/p>
“那叫你什么呢?”
“我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陸云花?!迸苏f后拍拍床沿,叫他坐下,向他介紹起了自己的身世。
二十年前,倒插門的她爹陸立,一等到老婆葉兒與前夫生的兒子小寶成家后,就帶著老婆和女兒——云花,從寧山搬回旗桿臺門住了。云花十八歲時,爹娘過世,只給她剩下一個八歲的弟弟陸根。好在爹娘在世時,結(jié)織了海邊周沙村的瓜農(nóng)癩子財(cái)發(fā)——一到夏天,癩子財(cái)發(fā)就帶著兒子水生,搖著瓜船到城里賣瓜了,經(jīng)常耽擱在陸立家。后來,財(cái)發(fā)見云花姐弟爹娘過世,生活無著,就邀這姐弟倆到自家生活。云花見周家為人厚道,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水生也從小認(rèn)識的,就嫁給了他。不料,兒子海興三歲時,水生生了一場傷寒癥,病情剛轉(zhuǎn)頭,吃了一碗冷飯,喪了大命。
見躺著的女人說得眼淚縱橫的,王林立起身來拿過毛巾,躊躇著要替她擦眼淚。女人見王林的手哆哆嗦嗦的,一笑,推他手一下,道:“我不要你擦?!?/p>
男人尷尬地立著,房里寂寂無聲。
過了一會,男的把毛巾朝女人手上送,想不到女人又把他送過去的毛巾推開了。
“怎么了,生我氣——是我不規(guī)矩了?那我以后不來你這里了,只好去捉只河鱉來送你,給你病后滋補(bǔ)滋補(bǔ),還還情?!?/p>
男人說著轉(zhuǎn)了身,要走。
女人拉了他一下,問:
“河鱉你捉得到?”
“捉一世,也要捉到他,還你的情?!?/p>
男的說著轉(zhuǎn)身要走。女人又拉了拉他的衣角。
男人回過身來,只見女人一臉的血紅。
“怎么啦,你?”男人問。
女人搭了一下床沿,見他坐下了,囁嚅著,想說而說不出口的樣子,最后扭過頭去,輕輕地,只有他才能聽到地說:
“要么你以后叫我‘阿花,我才叫你擦淚?!?/p>
紹興人叫自己的老婆都帶有一個“阿”字,什么“阿珍”、“阿英”、“阿琴”的。男人聽后,裂嘴一笑,不相信地說:
“我能叫你阿花?”
“喜歡叫嗎?”女人問。
男的用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
但女人仍舊不放心,唯恐他不理解自己的心意,扭轉(zhuǎn)頭去,又含糊地問了一句:
“叫我‘阿花叫多少時候呢?”
“叫一世!”男的斬釘截鐵地說。
女人笑了,接受起男的替她擦淚,仰給他左臉,又仰給他右臉。
擦淚后,女人關(guān)照道:
“你今晚就與海興睡一床吧,以后也別回祠堂睡,那里蚊子多。我病好后,我倆就拜堂成親。你辭掉長工,來種家里的幾畝田地?!銦癸埲グ?。油墩甏里有些咸肉、腌鴨蛋,蒸些吃吃,你病情剛轉(zhuǎn)頭,要吃得好點(diǎn)。再說,你就要做新郎官的。給我蒸碗咸菜湯,放些鹽——我嘴巴只是個淡。灶窩里的塘柴不要燒掉,燒麻桿。塘柴,我倆辦喜酒時要燒的?!?/p>
王林聽后,抹淚道:
“阿花,你真好。這樣吧,你剛出過大汗,全身汗跡斑斑的,我先燒一鍋水來,你洗洗汗身子。”
女人搖搖頭,道:
“不要。——我自己洗,沒力氣。叫你幫洗,不合規(guī)矩。雖然我們要好了,但還沒有三媒六證,沒有拜堂成親,怎么可以叫你幫我洗澡呢。阿林,我們要規(guī)規(guī)矩矩。我雖想再嫁,但不是骨頭發(fā)輕,實(shí)在是因?yàn)槟阋?guī)矩、厚道,才喜歡上你的。我們以后盡管睡一屋了,但拜堂前不準(zhǔn)你碰我,否則,我會不認(rèn)你的——記住了嗎?”
男的點(diǎn)點(diǎn)頭,道:
“阿花,你這樣講究,拜堂前我就在祠堂睡吧,否則,會拆你牌子的?!?/p>
女人格地一笑,道:“呆子!‘規(guī)矩不是做給人看的,為的是自己問心無愧。問心無愧了,做人的腰板就挺直了,就理直氣壯了,就能頂天立地了。”
男的搔起了頭皮,覺得她說的話真不錯,是以前自己聞所未聞的,就關(guān)心地說:
“阿花,今天你講了那么多話,吃力了,好好躺著?!覠埲チ??!?/p>
女人道:
“今天我自做媒人自敲鑼,婚事成功了,高興。唉,我真恨不得病馬上就好,與你拜堂成親,我倆恩恩愛愛地過?!?/p>
然而,兩人的新婚月子一過完,云花立即發(fā)現(xiàn)自己揀錯了人。后夫王林干活沒有心思,吊兒郎當(dāng)?shù)?。今日說有事要到蕭山去一趟,明天說要到城里去會一個人。無事了,總該在田地里好好干活了吧,不料,只干了一息息工夫,又坐在地頭,邊尋思著邊抽起煙來,一盅接一盅的。女人打量著從老公鼻孔里冒出來的散在莊稼縫里的懶洋洋的煙霧,和他嘴邊的那顆總不肯息滅的煙火,埋怨地想:唉,像灸痔瘡似地灸不完地灸啦。大懶,無疑是個大懶!得敲打敲打他了。
云花對后夫的敲打奏了效。此后,王林只要不出門辦事,干活起勁了。畢竟是長工出身,又牛高馬大,有的是力氣,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手不說,還特別會種田——村里七八個插秧能手落兩畝頭插秧,總是他插得最快、最好。漸漸地,云花臉上有了幸福的笑容,常拿自認(rèn)為的“好臉”——漆黑的臉蛋上,細(xì)碎的小白牙咬紅唇一點(diǎn)點(diǎn),微笑著——給老公看。
夏天的一個午后,云花在房里向王林玩笑說:
“老公,你真會種田?!?/p>
“指我會種兩畝頭的那塊?”
“還有……”
“‘還有指哪塊?”
“自己去想?!?/p>
在老婆格格的笑聲中,會過味來的老公突然地伸出一手去抓她。早有防備的老婆逃走了。
老公頭戴笠帽,肩背鋤頭,出門干活前,關(guān)照在堂屋鉤帶的老婆道:
“下午太陽毒,不準(zhǔn)你再到田頭來,曬得你像焐熟干菜一條,我心疼?!挛缭诩覛⒅浑u給海興吃,他疰夏,瘦得皮包骨了,弄只‘獨(dú)殺雞給他滋補(bǔ)滋補(bǔ)。”
女人聽后嘆道:
“你待海興嘛賽過自己親生的,我教海興喊你‘親爹呢,你總應(yīng)不下來,說這不合規(guī)矩,只能叫繼爹。規(guī)矩這么重要嗎?天地良心是第一位的,規(guī)矩倒其次?!?/p>
王林搔起了頭皮,女人這話又是他前所未聞的:天地良心是第一位的,規(guī)矩倒其次。
然而,好景不長。
一天,夫妻倆在田里勞作時,有個漂漂亮亮的姑娘找到他們所在的田頭來了!
這姑娘,云花認(rèn)識的,是她娘家隔壁臺門金寶財(cái)主的大女兒金大小姐——金一湯。
云花看不懂了,金一湯把丈夫招去后,像螞蟻碰嘴似地碰了王林一下,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云花對回到身邊的丈夫懷疑地問:
“金小姐也是共產(chǎn)黨?”
丈夫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共產(chǎn)個屁!你騙人騙鬼地騙起我來了!金家是紹興的首富,上等良田就有300畝,她會拿自家的田地去共產(chǎn),殺了我的頭我也不相信!”
丈夫沒有理睬老婆大發(fā)醋意,只是說:
“我要走了,金小姐是舍命來告訴我的:國民黨紹興縣黨部就要來抓我?!?/p>
王林說后,就三腳兩步地追金小姐去了,腳梗上的泥也不洗。
半信半疑的云花,望著急急離去的丈夫的背影,抹起了淚。
果真,王林剛走,帶著一班警察的陸林進(jìn)了村,在云花家搜,在祠堂搜,還把云花叫到村公所審問了三日三夜,又貼出告示:懸賞一千銀元,捉拿共匪頭目王林!
被釋放后的云花,對陸林切齒痛恨?!懥謱弳査龝r,根本不把與王林的同母異父關(guān)系放在眼里,也根本不顧自己這個臺門老鄰舍,對想攀關(guān)系的她吼道:
“閉住你的臭嘴!再扯這些污七八糟的事,我割掉你的舌頭!黨國的利益第一!黨國的利益高于一切!”
怒吼后的陸林,臉孔發(fā)青,眉毛流汗,像煞有介事得不認(rèn)六親了,也沒有六親了,有的只是他那個黨國!
不料,一年多后,王林大搖大擺地回周沙村來了,一進(jìn)家門,就抱住了正在鉤帶的云花,道:“老婆老婆,想煞你了,想煞你了!”女人不相信地一把將他推開,道:
“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西安事變了!”
“西庵的事情發(fā)生變化了?”女人聽不懂地問。
原來,周沙村的西邊有座庵,叫西庵,幾年前發(fā)生過尼姑謀殺和尚的事。
男人哈哈地笑了起來。笑后就向老婆解說起來:因?yàn)閺垖W(xué)良發(fā)動了西安事變,進(jìn)行兵諫,蔣介石就聯(lián)合共產(chǎn)黨抗日。中國共產(chǎn)黨成了聯(lián)合政黨,已經(jīng)由地下轉(zhuǎn)入了公開活動。
云花滿以為丈夫回來,可以重過以前的男耕女織的生活了,不料,丈夫只在家里過了幾夜,就到紹興城去,說什么去搞紹興國共聯(lián)合抗日去了。云花站在家門前,看著離去的丈夫的背影,埋怨地想:哼,吃飽喝足,癮頭一過,就走了。
知道丈夫耽擱在城里她娘家,見他離上次有三個月不回家了,放心不下,就上城來賣帶夾探望。
今天同坐床沿的夫妻倆,男的少了些親情。一定是丈夫有相好了——抽屜里的錢那么多。又,我想把頭擱到他肩上去,撒嬌一下,都不允。女人想到這里,就劈頭蓋臉地問:
“你與金一湯相好了?”
“哪里哪里?!?/p>
“以前一見我就往床上推,猴急得一息息都相差不起的。今天怎么啦,進(jìn)素貞觀修道吃素不開葷啦?”
男人橫了她一眼,就扭轉(zhuǎn)頭說:
“我不想與你過了?”
“為什么??。繛槭裁??”女人急了,站起來,叉腿撕手的,擺出了紹興婦女“剪刀陣”的架式,怒道:
“你不要我了——我是懶惰成性、浪吃浪用,蕩光了你王家的萬貫家財(cái)?還是我不守婦道,有相好,棧雄頭,在濫淫?阿林,做人要憑天地良心,我哪點(diǎn)對不起你?你肚里去愣愣:新婚月子里,我拿出了我一個寡婦的所有積蓄,給你買穿買吃;打扮得你這個新郎倌像模像樣的不說,不要你勞動不說,身子都是我?guī)湍悴料吹摹翊笃兴_的待你,只想你還是童子身,要你當(dāng)新郎倌的味道好得永世忘不掉!你逃離的一年多里,我怎么過來的,你知不知道?告訴你,我擔(dān)心你的眼淚起起碼碼流了滿進(jìn)打出的一湯碗!噢——,我這樣撲心撲肝地待你,你倒好,不要我了?為什么????為什么?”
男的站了起來,指著抽屜,氣吼吼道:
|“這為抗日募捐來的款子,你貪小得敢偷!我們沒有生活在一家的基礎(chǔ)了——這款項(xiàng)全是城里的居民從牙齒縫里省下來的,一角一分都要用到抗日刀口上去。這錢你敢偷,你還有天地良心?”
在老公的詰問下,女人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說道:
“我一見這一抽屜的錢,就來氣!以為是富家小姐金一湯給你的。不拿白不拿,一氣之下我就拿了錢,早知是你們?yōu)榭谷漳季鑱淼目?,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拿。”
女人邊揩著眼淚,邊拎過賣帶籃,把藏在帶下的一疊鈔票啪地丟進(jìn)了抽屜。
男的笑了,說一句“這還差不多?!本吐錁侨?。
上來時,男人掇了一盆水,放下后,就絞起了毛巾,給女人洗起了淚臉。
女人接受著男的殷勤的同時,問:
“阿林,我眼泡上有了疤,是不是不好看了?”
“好看好看,我看起來我家花花比以前更好看啦。”
女人眼泡上的疤痕,是男的逃離后惹上的。她白天干農(nóng)活,晚上鉤帶,夜夜要鉤到后半夜,瞌睡得鉤針戳到眼皮上去了!
“有了吊眼疤,還比前好看啦?說慌!”
“我說謊嗎?”
隨著毛巾丟向臉盆的“卟咚”一聲,“砰”的一記。
房里寂寂無聲。只有窗簾在海風(fēng)的吹動下,“忽篤”、“忽篤”很有節(jié)奏地響著。后,息了下來。
過了好一陣子,窗簾又“忽篤”、“忽篤”很有節(jié)奏地地響了起來。
女人起床后,從褲腰袋里挖出了一包鈔票,全是角鈔、分鈔,沒有整元的,遞給了還在床上的老公,關(guān)照道:
“把這錢交給陸根。他內(nèi)行些,叫他買只雞冠鱉來,清蒸給你吃。——我今朝來,是有準(zhǔn)備的,知道你興頭足,就帶上了這半年的賣帶錢。不給你滋補(bǔ)一下,我放心不下,回到家里也會無心干活,會天天擔(dān)心你的身子骨,——只有你不在意我,我是把你當(dāng)作心肝寶貝的?!?/p>
女人說到這里抽泣起來。
男的趕忙起床,進(jìn)行安慰。
女人雙手箍著老公的脖子,捕著他的耳朵,抽抽嗒嗒地說出了最要緊的話。
男的聽后,把女人給的錢往她手里塞,道:“花花,你收著這包鈔票。要是我王林不顧夫妻感情,去與金一湯相好,你就拿它打斷我這沒天良的東西!”
第七章
林家嫂子皮美琳恢復(fù)了原有的人脈,出門時,又能受到眾人對她的親熱——招呼她“林家嫂子”后,就向她道起了家長里短,莫逆有加。然而,前幾天,他們遠(yuǎn)不是這樣待她的呢!見她來了,像回避瘟疫一般地側(cè)視而過。其中原因,林家嫂子檢查起來,是自己太犯混了!冒天下之大不韙,干出了倒拔抗日捐款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她家的藥店掌柜藺敦俊以三藐堂名義,向紹興抗救會捐了四百元的款子。她知道后,氣不打一處來了。平時,這位藺掌柜大權(quán)獨(dú)攬,不把她這位店王太太放在眼里,她早對他有氣了,今天就借口說他應(yīng)景應(yīng)得這么闊綽,有意在弄窮她“孤兒寡母”,硬要他追回捐款,結(jié)果惹了眾怒。
一天早上,她到油條攤買油條,遭到了攤主趙本水的拒絕,只見他態(tài)度和好地勸她到別的攤位買。皮美琳弄不懂了,說:“你這馬屁精,有生意不做,發(fā)呆了?”趙本水道:“我見人說好話,確是馬屁精,但我今天對你不說好話了,怕你‘倒拔蛇回來的抗日款弄臟了我的手.”皮美琳辯論起來,趙本水不理睬,只是管自吆喝:
股股油條抱得緊,
抱得緊,抱得緊,
救國就是要同心,
抗日就要除私心。
在本水接下去——“喂,油條油條,吃了我趙本水的油條,就有奔頭——抗日都會有信心,救國熱情會倍增”——吹噓聲中,皮美琳轉(zhuǎn)向了牛皮有木的豆?jié){攤,說:“牛皮師傅,豆?jié){來三碗。”不料,有木聽后,一點(diǎn)不激動,還捕住她耳朵道:“林家嫂子,諒解諒解,要是我現(xiàn)在賣你豆?jié){,過一息息,同行就會過來掀掉我攤子的。我真怕惹火燒身?!逼っ懒找粴饩妥?,沒走幾步,就抹起了眼淚,想:這些小商小販也欺負(fù)起我孤兒寡母來了!然而轉(zhuǎn)折一想,還不是自己倒拔抗日捐款惹的禍!
清醒過來的她,當(dāng)日上午到了抗救會,不僅把“倒拔”出來的四百元捐款如數(shù)交上,還加捐了四百元,感動得抗救會領(lǐng)導(dǎo)陸林把表揚(yáng)她的海報(bào),貼得滿城都是。這樣一來,人們不僅放棄了對她的前嫌,還為以前對她的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進(jìn)行了糾正補(bǔ)偏。
就是在今天早上,她上街買菜,手臂彎頭撬著的菜籃子里突然有了兩根油條,她回頭一看,見剛回到攤位的馬屁本水在扭頭竊笑,知道是他所為,道:
“你這個馬屁精還挺聰明,為前天無理待我,補(bǔ)情來了?”
“小意思小意思,就是這小意思。望你以后多多光顧本攤,多多光顧本攤?!?/p>
本水的話音剛落,那邊的牛皮有木在向她招呼了:“林家嫂子,林家嫂子,過來過來,我有句話關(guān)照你?!币娝麌?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她過去了,只聽有木對她十分遺憾地說:“林家嫂子,我們這對老冤家就要做到頭了?!薄盀樯??”“我明天不來賣豆?jié){了,要進(jìn)下方橋石佛寺修佛去?!薄盀樯??”“哎——”有木裝腔作勢地嘆一聲,皺眉閉眼道,“千怨萬怨,只能怨自己不規(guī)矩”?!霸谕??……在盜?……在嬉女人?”皮美琳連續(xù)地問,但有木都搖搖頭?!澳菫槭裁??”女人弄不懂了?!罢f出來也真羞?!薄皩址秽徤岬兰暗兰坝惺裁葱叩?。再說,你不把真相說出來,我們街坊鄰舍怎么幫你。還有,你臉皮厚得可開坦克了,你還會怕羞?”見對方欲言又止的模樣,林家嫂子不耐煩了,道:“你不說我就走了,你不說我就走了?!庇心緝A身過去,想嘴巴捕住她的耳朵說,女人避開了。牛皮有木見狀,道:“這話只能悄悄跟你說的。既然你不愿悄悄的,那我就這樣說了呢?!币坏扰它c(diǎn)頭,有木就抬高聲量道:“各位街坊、各位同行,昨晚觀世音菩薩托夢給我,說林家嫂子守寡十年,一塵不染;又說她天良湛湛,關(guān)注國難,積極抗日,大筆捐款,天街給她在立‘鑒湖英女的牌坊。但左立立不穩(wěn)、右立立不牢,查將起來,原因在我牛皮有木身上,說我去年春頭,趁林家嫂子來我攤頭買豆?jié){時,偷偷聞了她后脖頸上的一根汗毛。為趕走我留在她那根汗毛上的臭氣,觀世音菩薩要罰我到下方橋石佛寺修一世的佛?!?/p>
在人們的大笑聲中,林家嫂子氣得臉孔飛紅,跑過去要撕有木的嘴。有木逃,林家嫂子追,眾人起哄。
哎——,人們對自己的熱情、稱贊終于回來了。走在回家路上的林家嫂子高興得很。想不到,傍晚時分,又給她添了一喜。
傍晚,臺門被敲響,開門一看,是自家藥店掌柜藺敦俊。皮美琳為倒拔抗日捐款的事,與他吵過一架的,今天一見,就盛氣凌人道:“打上門來了,真有你的——同我評理來了?”
“哪里哪里,少奶奶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來向你報(bào)喜的。”藺敦俊笑嘻嘻地說:“店王太太英明,還捐、多捐了抗日款。原來門可羅雀的三藐堂顧客盈門了,照這樣下去,店堂兩個月的進(jìn)項(xiàng)缺失,不消幾天工夫,能補(bǔ)上的?!忝δ忝?,我急著要向你公爹報(bào)喜去?!?/p>
真應(yīng)一句古話了,人心是桿秤,人心不可欺。今晚睡在床上的皮美琳,深夜靜思,鞭辟入里,認(rèn)為人們心頭的那桿秤,就是做人的天地良心。人心不可欺,指的是天良不可侮。天良不失,是做人的基礎(chǔ)!而抗日的天良組成了當(dāng)下時代的思想潮流,對此,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天良發(fā)現(xiàn)的她,決計(jì)要做一分一合的兩件事了。
所謂“分”事,指的是斬除她與小澤之間的任何瓜葛。
說實(shí)話,林家嫂子以前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誠如她自己稱道的,守寡十年來,不曾放一只雄蒼蠅進(jìn)過家門。但“往后白頭頂、往后起皺紋”只有衰老,沒有幸福的守寡生涯,令——“寡婦難過三十九”——更年期癥狀提前來到她身上。她心情煩躁,莫衷一是;動輒罵人,亂發(fā)脾氣,弄得想再婚了,還選錯了對象。理智回來了的今天,想起來,真有點(diǎn)后怕呢。
事情是這樣的:
幾個月前,她患了闌尾炎,開刀摘除手術(shù)是復(fù)康醫(yī)院的小澤醫(yī)師做的。小澤不僅刀技高超,手術(shù)做得很是成功,還對她態(tài)度和藹,十分友善,經(jīng)常關(guān)照護(hù)士:皮女士心靈之美可謂紹興第一,是大家學(xué)習(xí)的榜樣,對她的護(hù)理可不能有一丁點(diǎn)閃失呢。
其實(shí),他倆在此前雖未見過面,但互有好感的。
在紹興復(fù)康醫(yī)院工作的小澤,是多年前與他的義兄山野從日本來紹興的。來紹不久,獲悉皮美琳向水國光以恩報(bào)怨的美德,就感動不已,寫了一首贊美詩,發(fā)表在《紹興報(bào)》,題為《美琳美德》,詩道:
怨怨相報(bào)牛毛多,
以恩報(bào)怨麟角少。
若要紹興真紹興,
美琳美德成話柄。
當(dāng)時,皮美琳看到這首詩,在街上,報(bào)紙是路遇的娘家臺門老鄰居陸壽送給她的??春蟾吲d的同時,皮美琳對“若要紹興真紹興”一句看不懂。陸壽就書生氣十足地解說起來:“琳妹妹啊,你的美德給老鄰舍的我們增光不少,增光不少,謝謝你,謝謝你。詩呢,是我新交的朋友吳豐登之朋友小澤寫的。他是復(fù)康醫(yī)院的主刀醫(yī)師,與你年齡相仿的光棍,人雖矮了點(diǎn),皮色也黑了些,還是日本人,但從善如流,為人不錯。再說他醫(yī)術(shù)高明,人稱小一刀的,贊的是他手術(shù)一點(diǎn)不拖泥帶水?!甭犃岁憠鬯圃诮o自己說媒拉纖的話,皮美琳臉孔一紅,道:“壽哥哥,你真是個百搭,搭來搭去的,誰問你小澤這個人了,我在問小澤說的‘若要紹興真紹興這句話的意思?!薄班?,你問的是這個啊?!标憠鄹袊@后,摸摸蒜頭鼻,又虛霧騰騰起來,言下之意是:
紹興原稱越州,南宋的逃難朝庭逃到越城,不僅把國都遷到了越都,還為鼓舞士氣,激勵民心,將越州改名為紹興,是年改稱紹興元年。“紹”的本意是“接續(xù)”,小澤詩的低蘊(yùn)是:紹興若要繼往開來,保持中國文化淵藪之美稱,就要倡導(dǎo)、發(fā)揚(yáng)皮美琳以恩報(bào)怨類的美德。
且說幾個月前的一個早上,小澤在復(fù)康醫(yī)院手術(shù)科診室剛落座要工作,就有一股好聞的香氣撲鼻而來,抬頭一望,見門外來了一個女子。她三十來歲年紀(jì),長高身材,雅淡梳妝,在白璧無瑕、清癯精神的長龐臉上,兩道蛾眉細(xì)彎彎,一對鳳眼滴溜溜,顴骨高聳聳,酒窩深鏤鏤。又,嬌聲兒似囀聲黃鶯,嫩腰兒像弄風(fēng)綠柳。特別是她欲前不前的嬌羞,更令小澤深心贊嘆:嫦娥、嫦娥,她漂亮得與嫦娥相比,只少腰間兩根飄帶了。真是:
邂逅相遇即傾心,
嬌羞釀得十分春。
不道嫦娥是光棍,
原因種種在國情。
這嫦娥就是前來就醫(yī)的皮美琳。
小澤喜出望外的同時,肅然起敬了,向她叩頭、叩頭,再叩頭。后,道:
“美琳女士,我已經(jīng)把你的以恩報(bào)怨的美德介紹給我的祖國日本了。在當(dāng)下的日本,太需要這類美德了。你的美德無疑是醫(yī)治當(dāng)下日本的一帖良藥,謝謝你,謝謝你?!?/p>
小澤說后,就伸出雙手,但畢竟是老光棍,想握她又不敢握她的拘謹(jǐn)樣子,弄得皮美琳不好意思得紅起了臉孔。
后來,小澤主刀,給皮美琳做了闌尾炎的割除手術(shù)。
從復(fù)康醫(yī)院住院部出來,皮美琳改變了對日本人的印象:日本佬并非個個都是壞的,小澤就是好人。
出院后的第三天,小澤就來她家,是來了解她手術(shù)后的康復(fù)情況的。小澤態(tài)度落落大方,舉止適宜得當(dāng),沒有一個三十歲的老光棍在女人面前常有的想占便宜的小家子相。皮美琳對他的印象越發(fā)好了。以后,男女倆有過多次交往,男來女往的,都是為女的手術(shù)后的康復(fù)。
及至幾日前的一天晚上,小澤來家,檢查后,告訴她徹低康復(fù)了,就紅著臉孔婉轉(zhuǎn)道:
“皮女士,你的病呢,康復(fù)了;我呢,卻生起了心病。我想請教一下你公爹林震老先生,請你向她轉(zhuǎn)達(dá):現(xiàn)在呢,日本正在侵華,弄得中國人對日本人不屑一顧。我這個日本人呢,恰恰在這個時候,不適時宜地想去追求一位心靈美、外表美,在我眼里十全十美的紹興守寡女子。我的追求會成功嗎?”
女人聽后,臉孔紅了,濕潤的眼睛盯著別處,哆嗦著嘴唇道:
“有那么好嗎?你說的那個女子。小澤先生,你看錯眼了。在我眼里,她只是個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負(fù)擔(dān)挺重的半老寡婦呢。”
不料,小澤聽后,興奮異常,一下子站了起來,拍手道:
“喔,我要追求的對象被你猜中了。這說明什么,你說這說明什么?你的能猜中我的心事,說明我的你的是心心相印的?!?/p>
女人聽后一笑,說了“看你高興樣”后,羞澀地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起他來了:長得還可,個子雖矮了些,但肌肉發(fā)達(dá),四肢強(qiáng)??;為人不錯,熱忱大方,一臉陽光,無小家子相;平時還能彰顯美德,從善如流。可惜長著唇髭,真叫人討厭。唉,日本人的人中怎么會長成這樣呢,細(xì)嘛老老細(xì),深嘛老老深,害得這位彬彬有禮的醫(yī)生為避剃胡的麻煩,也蓄起惹人討厭的唇髭來了。
這時,小澤被她放在桌上的手深深地吸引著:蔥管細(xì)嫩的手指,滋潤如玉的手背,手指、手背恰到好處得像按黃金分割定律打造出來的,一定是按黃金分割定律打造出來的,否則,絕對不可能這樣恰如其分!世界第一美手,世界第一美手。他激動得想去握它了。
女的趕忙站起身,對靠攏來想親近她的小澤說:“喔,小澤醫(yī)師,你要走了嗎?那好,那好,你走吧,你走吧?!睊昝摮鰜淼氖痔崞鹆朔旁谧郎系乃幭鋷?,往他肩上掛,臉面紅顏欲滴,氣喘噓噓。
女人的一臉?gòu)尚?,一身好聞的香氣,撩撥得男的激動了。唉,到底是三十歲的健康男子,在心愛的女子面前要堵住激動力的爆發(fā)是困難的。他突然跪了下去,一下子捧住了她的雙腿,全身有節(jié)奏地顫抖起來。見狀,過來人的皮美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知道在這節(jié)骨眼上不好禁他的,說聲“喔,真有你的!”憐憫得縱容起他,撫摸著他只管往自己腿肢窩鉆的頭皮,姣聲姣氣地說:“喔,你太孟浪了,你太孟浪了”。同情得臉上掛下了兩行熱淚,“篤”一滴,“篤”一滴,情深義長地滴到了他長有一個小癤子的后脖窩上。男的清晰地感覺到。
事后,男的作“我的失態(tài)了,我的無禮了”檢討時,想給她擦淚?!澳銊e得寸進(jìn)尺了”。女人說后,一下子轉(zhuǎn)過身去,作了拒絕。但她又為這有傷他自尊性的話難過起來,抽抽嗒嗒地解說道:“小澤,誰要叫你是日本人呢。你要招的那個對象的心思我知道,她還吃不準(zhǔn),還要請教她公爹呢?!?/p>
如火如荼的抗日國情嚴(yán)重地影響著人們的親情,皮美琳對小澤的印象雖不錯,但親事遭到了她公爹林震的竭力反對。
在皮美琳向他征求意見時,公爹道:
“媳婦大娘啊,公爹我支持你再醮,只要與你合得來的,都可以。但招日本人不可以。你要是真招了個日本佬,我林家就完蛋了:現(xiàn)在的紹興人,抵制日貨厲害到一旦發(fā)現(xiàn)誰家進(jìn)了日貨,就會把那家弄得傾家蕩產(chǎn)的程度,別說招日佬為婿了。我家真招了小澤,三藐堂就可以關(guān)門了,——誰還會光顧三藐堂?離了三藐堂,一家老小喝西北風(fēng)去?。吭僬f,真到那時,即使人家不上門破壞,就是紹興人罵我們的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一家老小全淹死。少吃咸魚少口干,媳婦大娘,快去回絕小澤,叫他別空思枉想了。當(dāng)下的中國女人會跟日本佬?他是在怎么想想的?”
當(dāng)時聽了公爹的一番話,老實(shí)說,皮美琳不以為然,以為公爹說的是空穴來風(fēng)。但有了街坊們兩個月來對自己如同冰炭的冷熱態(tài)度反比,感到公爹的話并非危言聳聽了?!盎亟^他,徹底回絕他!”今夜躺在床上的皮美琳已下定決心,要向小澤打“八刀”了。
所謂“合”事,天良發(fā)現(xiàn)了的她要合成鰥寡孤獨(dú)的公爹與母親的老年婚事了。而這對老鴛鴦原本是她恨棒打散的呢。
唉,怎么說說這林家與皮家之間幾十年來的愛情瓜葛呢,噢,對了對了,相反相成,只有“相反相成”才說得清、道得明這林皮兩家的愛情瓜葛。
且說幾十年前,皮家的大兒子皮南山與林家的少奶奶陸水東窗事發(fā),兩人不到半年工夫,被社會輿論壓垮,都抑郁而死。皮南山的老婆秦瀟瀟只好帶著襁褓中的女兒皮美琳守起了寡,陸水的老公林震倒還好,有二奶小雅的安慰。
可惜林震好景不長,不久,小雅重病而亡。林震在兩年里,家中死了三人:少奶奶、母親、二奶奶,弄得兒女林丁、林津垂頭喪氣得像瘟雞的一對不說,家道也在給親人們延醫(yī)問藥、求神拜佛、發(fā)送喪事中漸漸敗落。好在兩年來頻繁地給親人們延醫(yī)問藥,使林震對藥業(yè)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產(chǎn)生了興趣,又由興趣走向了愛好??傊@位隨著英國經(jīng)濟(jì)走向了斜陽草影、要改行了的英國代辦先生想從事藥業(yè)了。再說,他家有祖?zhèn)鞯亩N制藥的秘方,底氣足著呢。。
林震把原宅高大洋氣的林公館賣掉,買了一個小臺門安家,用多出來的資金開出了三藐堂藥店。
藥店生意不錯,十幾年下來,林家終于恢復(fù)了元?dú)狻?/p>
進(jìn)入順境了的鰥夫林震就有閑情逸致對女人開玩笑了。
有一天,在河埠頭。一個塌鼻梁的三十多歲的風(fēng)流女人拿過提盒籃,邊看著籃里一屜一屜的東西,邊對籃主人道:“堂表哥,你的東西我喜歡看,我都要看。”不一會,女人走了。有一個男士跟了上去,喊道:“哎哎哎,尊敬的女士,尊敬的女士,留步、留步。”胖大的塌鼻梁女人回轉(zhuǎn)身,雙手?jǐn)n著頭上的盤龍髻,笑問:“做啥?”男的走過去,在她的耳跟窩起手掌,一本正經(jīng)地悄聲道:
“你剛才說的話有毛病——堂表哥的東西,不是喜歡看都能看的,有的可以看,有的不能看的,懂嗎?至少有一樣?xùn)|西不能看!”
女子一會意,就點(diǎn)著他的鼻子,耀著鯊魚般嶄齊、細(xì)長、雪白的牙齒,笑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這對玩笑著的男女就是都被各自的配偶傷害了的林震、秦瀟瀟。
在以后的日子里,年齡相仿的他們相互有了吸引:林震的儒雅風(fēng)度,白皙皮膚,頗獲寡婦秦瀟瀟的好感;秦瀟瀟的高個胖體、一身風(fēng)流,引得鰥夫的林震浮想連翩。
一天,秦瀟瀟進(jìn)了三藐堂藥店,是來退藥的,說她買了三藐堂的四支挺鼻膏,搽了一支,塌鼻梁挺不起來不說,鼻頭像山里果子的紅了,還發(fā)癢,剩下的三支不搽了,退掉。
這日,店里的兩個伙計(jì)到安徽亳洲進(jìn)靈芝去了,只有店王林震一人在。
通過林震吞吞吐吐、欲說難言的話語,女人了解到她搽的是代用品,之所以如此,是因?yàn)榱终鹣矚g看她的塌鼻梁,說她的塌鼻梁女人氣味很足,呈現(xiàn)著本分、厚道與愛心,挺高就可惜了。秦瀟瀟想,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還有喜歡看我塌鼻梁的人!當(dāng)林震把四支膏錢退給她時,女的道:
“我不退膏了。我要真膏。要你店王一支支地送到我家陳宅來,當(dāng)罰?!?/p>
女的說后假裝生氣地向他一個白眼,憋不住笑了,給了他一個笑影,轉(zhuǎn)身就走。
男的向后捋起了頭發(fā),捋著,捋著,捋出了嘿兒嘿兒的笑聲。
男的第二次上陳宅送膏時,這對鰥寡男女的愛情已經(jīng)成熟。女的向男人坦言起來,意思和表情為:
林先生啊,你上次送來的膏盒,我伸伸縮縮地真不敢拆,怕你送來的真是真膏,要真那樣,那你喜歡看我塌鼻梁的話是假的了。這點(diǎn)我是很看重的,因?yàn)槟懔窒壬蛟S是這世界上愛看我塌鼻梁的唯一的男子(縮著鼻子,扭頭哭了。被因自己的塌鼻梁而贏不了丈夫歡心的回憶弄得哭了好久,直到男的遞去手帕,才扭過頭來)。及至拆開一看,見裝著的是個紙包,我心里像拾了根金條似的高興,我嘿嘿地笑了,因?yàn)槲医K于也有金條了?。ㄆ铺橐恍ΓR上為自己“金條”的比擬臉紅了,向他一個斜眼,看他有沒有領(lǐng)會自己這庸俗的比喻,見他笑了,又說道起來)。等到發(fā)現(xiàn)紙包裹著的是金耳環(huán)、銀手鐲,我不悅了。林先生啊,男女交往,直至相好,只憑男歡女愛,兩情相悅。一惹銅臭氣,一與錢財(cái)搭界,男女之事就齷齪了,就不上品了,就假情假意得與做生意無異了(嘴巴不屑地“嗒”一聲,像嘗到了惡味一般,蹙起了眉頭)。你說是不是?(深情地望他一眼)等一會走時,你把它們帶回去。你不帶回去,你就把我看低了,懂了嗎你?(深情地望著的同時,為加強(qiáng)語意,在桌下?lián)u了他膝蓋一下)你不帶回去,就是對我的一種侮辱,我一想到就會惡心,還會——?知道了嗎你?(在桌下又不經(jīng)意地?fù)u了他膝蓋一下)。
男的向她解說起來,說自己是認(rèn)真的,要把你當(dāng)正頭娘子娶,第一盒送的是信物,今天來送的是聘禮,以后還要送三禮、四禮。
“秦女士,是不是我太冒昧,太一廂情愿了?”男的摸著太陽穴上的汗水說。
女的聽后,紅臉的同時,只是舌尖搭在上嘴沿,笑;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哆嗦得情不自禁地提了起來,將顯得老氣的盤龍髻解開,把兩條大辮從頭上放了下來。又搭搭腦門,做起時新的流海來了。。
女人以前梳老相的盤龍髻,為的是防止不相干的男子對她有空思枉想;現(xiàn)在她一把辮子梢垂在飽蒸蒸的胸脯上,不但煥發(fā)了她三十多歲女人的旺春,增色不少,蓋在腦門上的新美的劉海,還大大彌補(bǔ)了鼻梁塌的缺陷呢。
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自己玩弄著辮子梢頭的手,女人一笑。
在自鳴鐘“滴嗒”、“滴嗒”清晰的擺動聲中,兩人對起了目,對了四五次,對得女的臉孔紅得發(fā)紫,男的喉結(jié)一動一動地咽著口水。
“噢——”,女的像突然記得地站起來,邊走邊說,“阿震,來來,到我房里來。震震、震,來啊,來啊,我有事要你參謀參謀呢?!?/p>
兩人進(jìn)了房,女的本來想說:推倒房里這堵墻,就是品芳里的口子頭,這里是推墻開店的好地方。你看我準(zhǔn)備在這里開爿小店的打算怎么樣?但她剛要開口說話,嘴巴卻被男的派上了別的用場。
房里響起了女人的“唔、唔”聲。不久,男的“唔、唔”聲也起來了。這急急忙忙、斷斷續(xù)續(xù)、粗粗細(xì)細(xì)、高高低低、彎彎曲曲的“唔”、“唔”、“唔”,真像新主人在開封閉多年、上下都卡實(shí)了的老屋門時的卡門聲。
可惜可惜真可惜,林皮兩家這老一對的親事被小的一對沖散了。
女兒皮美琳突然回家來,見母親與未來的公爹在卿卿我我,大為光火,說他們的喪風(fēng)敗俗,破壞了她與林丁之間純潔而偉大的愛情。
小的一對在談清說愛了!震驚得老的一對面紅耳赤、面面相覷。
最后,在老的一對從今往后相互之間不再有任何瓜葛的保證下,皮美琳才嫁到林家的。
第十一章
老姑娘李紅蓮租住到旗桿臺門四井來了,與應(yīng)秋菊做起了隔壁鄰舍。
五個初小時的老同學(xué),水國光、李紅蓮、陸有土、應(yīng)秋菊及金幽蘭住到了同一臺門,大家當(dāng)然有過一番驚喜。
李紅蓮是瞎女李綠荷的妹妹。父親“小瞎子”深知“女大不中留”的道理,對小女兒的婚事作過不遺余力的奔波,但三十歲了的李紅蓮就是不愿嫁人。父女倆矛盾深重得水火不容,小吵日日有,大鬧三六九。李綠荷回家一趟,見爹瘦了一殼;逢爹一次,見他又小了一輪,及至聽了妹妹——“老東西弄得我天天不得安生,天天不得安生,我恨啊,恨得:他死了,我不但不哭一聲,還會放爆竹慶祝?!薄慕^話,就做起拆冤家的事來了,租上旗桿臺四井四太婆家的空房,叫妹妹紅蓮住了過去。
冤家有孽,李紅蓮的初中同學(xué)水國光也住在那里。當(dāng)時班上,最漂亮要數(shù)成績倒數(shù)第一的呆婆三湯,成績最好的是水國光。長相還可以的李紅蓮也不落后,成績排名全班居二。她總是不甘心,起早落夜,甚至躺在床上了還想著功課,一夜十起地努力,總想追過水國光。但水國光似有神助,總不讓她擠上前去,弄得李紅蓮仇視之余,對他生出了由敬佩到愛戀之情。但水國光的胃口大得很,追求的是大戶小姐金三湯,對她睬也不睬。滿懷妒嫉的李紅蓮總想有一天向水國光發(fā)泄:“我比成績倒數(shù)第一的呆婆三湯差嗎?”
用不到發(fā)泄了,水國光相思得發(fā)起神經(jīng)病。李紅蓮的成績理所當(dāng)然地居第一。但這個第一名因缺席了強(qiáng)勁對手的水國光,她拿得一點(diǎn)沒味道,遺憾深重得一拿到“第一名”的獎狀,就把它撕得個粉碎。老師批評時,她說:“如果國光不生病,第一名是他。我拿不到第一名的,要實(shí)事求是嘛?!?/p>
李紅蓮落戶旗桿臺門,以成衣為業(yè),即人家拿來布料,她裁縫,拿工鈿生活。
水國光發(fā)呆,是間歇性的。開始時,一個月要發(fā)呆一次,假呆、文呆、武呆全上。后來,不知道是出于隨著年齡的增長,懂事了呢,還是三藐堂的凈思藥生了效。總之他腦海中原來清晰的“三湯幻影”漸漸模糊,間歇期長了起來,兩個月、三個月發(fā)呆一次,也不武呆了。及至李紅蓮住到同臺門,他的呆病早痊愈了。
路過四井,水國光總要招呼一聲:“紅蓮老同學(xué),頭頸直一直,不要老低著頭,要生頸椎病的?!?/p>
正在縫衣的李紅蓮就抬頭道:“你堂堂水家,屋宇千間,良田萬頃,富甲一方,當(dāng)然用不著低頭干活。我們小戶人家,除了低頭干活外,還有什么辦法!辦法倒有一個,去餓死!”說后便捂著嘴巴、頭皮仰后格格地笑,突起的乳峰把衣服的下擺拉了起來,露出了鮮紅的褲帶頭。
“你又取笑我了,你又取笑我了?!彼畤庹f著踱向了她的作場。
漸漸地,這對老同學(xué)親近起來。
一天,國光進(jìn)屋落座后,道:
“紅蓮,我唱幾句花調(diào)給你解解悶,怎么樣?”
“好啊?!奔t蓮“篤”地咬斷線頭,抬起頭來一笑道。
“花調(diào)”,又稱“瞎婆話詞”,原是瞎女演唱的。三人演唱叫“三品”,五人演唱叫“五品”。紹興中等以上人家,一逢喜慶,必有一臺“瞎婆話詞”。到時,前去話詞的瞎婆們,戴著墨鏡,頭發(fā)梳得油光可鑒,腳著古色古香的繡花鞋,全身潔凈得一塵不染,頭個瞎婆一手搭肩于領(lǐng)路人,后者如是搭肩前者跟進(jìn),去喜慶人家“話詞”去了,演唱內(nèi)容多為套彩頭,即奉承。
水國光想不好唱什么了。
見他難以張口,紅蓮道:“我姐本來常在家練‘瞎婆話詞的,弄得我也會花調(diào)。我唱幾句你聽聽,看像不像?!?/p>
一等國光點(diǎn)頭,紅蓮就唱了起來:
三月清明桃盛開,桃紅柳綠按時排。
梁山伯與祝英臺,三年同住在書齋。
誰料山伯是傻呆,不知英臺女裙衩。
后來知道想婚配,十叩柴扉九不開。
李紅蓮唱得個臉紅耳赤。
敏感的水國光聽后,嘿兒嘿兒地笑了起來,笑后道:“花調(diào)唱的是男婚女嫁的小事,紹調(diào)則關(guān)乎國計(jì)民生了,我唱幾句你聽聽?”
一等紅蓮點(diǎn)頭,國光就唱起了紹劇的看家戲《趙匡胤嘆營》:
悔不該酒醉誤斬鄭賢弟,
悔不該酒醉逼走苗先生,
悔不該歐陽方奸賊掛了帥,
悔不該屈斬忠良呼延壽廷在御營。
眼前若有功臣在,
哪怕河?xùn)|百萬兵。
國光唱罷,紅蓮道:
“我只聽出了這唱詞的喉長氣急,倒聽不出國計(jì)民生?!?/p>
“還聽不出來,當(dāng)下日佬橫行中國,宋代趙匡胤的尷尬,就是今日蔣委員長的困頓,……”
“知道了知道了,”茅塞頓開的李紅蓮連連說,“被‘誤斬、‘屈斬、‘逼走的,指共產(chǎn)黨及其他進(jìn)步人士,‘歐陽方指汪精衛(wèi),‘河?xùn)|百萬兵指日本駐扎在我國東北的百萬關(guān)東軍?!l要你說,我是考考你的?!?/p>
紅蓮討了便宜又賣乖地說完,為遮掩,趕忙把掛在肩上的軟尺一頭遞給了國光,要他在布那邊捺住尺頭,她要量布。
紅蓮邊量邊想:這呆子的智力真不錯,自己只會旁敲側(cè)擊,但他會忽發(fā)奇想,且想得合情合理。唉,在他面前又打敗仗了!
見他倆夫唱妻和般的,在天井那邊忙碌的應(yīng)秋菊故作驚訝道:
“喔喲喲——,人家的夫妻,是鴛鴦戲水;你們這對呢,是鴛鴦嬉戲!妻子唱得軟綿綿,丈夫唱得火辣辣,般配般配,真般配!”
李紅蓮羞得滿面通紅地趕過去,一邊用軟尺發(fā)打秋菊,一邊說:“叫你貧嘴!叫你貧嘴!”
什么鴛鴦!第二天水國光挑著一擔(dān)書,邊走邊啃著個半青不熟的毛桃,到他姐姐小仙家所在的耶村小學(xué)堂做代課老師去了。
不久,旗桿臺門來了個唐阿嫂,進(jìn)了紅蓮的作場,要給她說媒拉纖。
唐阿嫂名字雖然叫晶瑩,但家道一點(diǎn)不亮麗,她上有一對公婆要供,中有患損病的丈夫要養(yǎng),下有一個女兒要育。住李家臺門,是紅蓮家的隔壁鄰舍。她有文化的,雖守著活寡,又姿色誘人,但不想憑色事人,以度家難,于是就干起了媒婆的行當(dāng)。多年下來,唐阿嫂名副其實(shí)了,說出來的話,猶如蜜糖,甜得很。又,話語里有埋伏,有照應(yīng),文采飛揚(yáng),頭頭是道,說得“白鲞會游、死尸會走”,插手的媒事無有不成的。
唐阿嫂不高不矮,三十多歲年紀(jì),身材還苗條著,臉孔也白凈,后腦勺掛著的那個烏黑油亮的小發(fā)髻,尤其誘人。只是大襟紐襻掛著塊白手帕,才瞞不住她媒婆的小家子相。她抿了抿油光可鑒的頭發(fā),道:
“紅蓮妹妹,你問我什么風(fēng)吹來的,我是你過世的娘叫我來的。你娘昨晚托夢給我,要我替你做媒。她說:‘小女兒紅蓮的婚事不落局,我在陰間難以成眠。這樣吧,唐阿嫂,老小倌人也好,鰥夫也好,替紅蓮找一個吧。”
見紅蓮紅著臉不言,唐媒婆又道:
“哎——,這樣的對象倒有一個,只怕妹妹你眼格高,阿嫂我不敢說。”
唐阿嫂所說的“這樣的對象”,就是她想相好的童夏功。唉,說起來,唐阿嫂也是出于無奈。她是給鰥夫的童夏功去做媒的,想不到紳士風(fēng)度十足的童夏功正是她做姑娘時心中的愛人模特,就想攻他山之石為自身之玉了。雖然遭到了童夏功婉言謝絕,但對他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深心佩服得更五體投地了,想:
“童老板,你等著,我一定介紹個上好的姑娘給你?!?/p>
今天,唐媒婆對李紅蓮盡管自稱“不敢說”,但還是說了起來:
“南門頭的童家童夏功,年紀(jì)三十六七,雖是個鰥夫,但知書達(dá)理得很,人又強(qiáng)壯魁梧,與你十分般配。無一子半女,單徑得很。家中更是富足,開棺材鋪的,單憑他店里幾十副名貴棺材板——設(shè)盛、鎮(zhèn)遠(yuǎn)、九寨、宜昌榆、神農(nóng)杉、桃源楠,也不下幾十萬金,一世是享用不盡的。家住一個小臺門,倒座三個樓房,一字兒的天井。你真要同意了這門婚事,嫁到童家,花草翎眼的一張拔步床,就是你的歡樂窩了——紫紗帳幔、錦帶銀鉤,被伸翡翠,枕設(shè)鴛鴦、夫恩妻愛,又男強(qiáng)女壯的,樂子是享不盡了?!?/p>
說到最后,見紅蓮仍是不從,唐媒婆見入不了鋸,為使自己不白走一趟,向紅蓮要了一塊鞋面布,就走。
李紅蓮無心裁縫了,因?yàn)樗龑μ泼狡抛詈蟮囊环捲较朐綈盒摹?/p>
“不要怨阿嫂我把話說白了:一個矮三十歲的老姑娘,還有什么童男可嫁!做小你又不肯,只有嫁鰥夫了。鰥夫隊(duì)里呢,我替你揀來揀去最適宜你的是童夏功。她前妻留下的金銀首飾不說,實(shí)騰騰的一房紅木傢具,現(xiàn)在市面價(jià)值過萬呢。他房里那張拔步床一出手,可養(yǎng)活你后半世。單為‘鳥為食亡,人為財(cái)死這句至理名言,也應(yīng)思嫁童夏功——紅蓮妹妹你開開金口啊,紅蓮妹妹!”
李紅蓮終于開了“金口”,低沉道:
“我是我自己的,不是哪家前房的一房妝奩的?!?/p>
唐媒婆聽后,嘴唇嘖個不停。
李紅蓮媒事不成,水國光倒在耶村小學(xué)站穩(wěn)了講臺。
水老師講臺的站穩(wěn),出于學(xué)養(yǎng)深厚。大學(xué)教授雖不容易做,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卻更是難當(dāng),尤其是紹興的鄉(xiāng)村老師。紹興是聞名全國的文化淵藪,出了一大群文化名人,只是成因中的次要因素,決定因素是紹興有耕讀遺風(fēng),即爹娘不管生活怎樣貧窮,總要想方設(shè)法送已到學(xué)齡的孩子進(jìn)學(xué)堂讀幾年書,以培養(yǎng)他們的“走路眼”,即一定的識字能力。因經(jīng)濟(jì)困難輟學(xué)幫家的學(xué)子,憑借“走路眼”,邊耕邊讀,不離筆墨,自學(xué)不息。紹興的農(nóng)村,雖然說不上來往皆鴻儒,但座上少白丁是肯定的?!傍櫲濉眰兪灌l(xiāng)村的教師難當(dāng)了,他們不時要去考問的。弄得好多老師在他們的考問下,自愧不如,在“教師飯難吃”的感嘆聲中,卷起鋪蓋走人。耶村小學(xué)的前任老師就是這樣走掉的。
前任走了,水老師來了。村里的“鴻儒”們考問起了這位新老師。
晚飯后,三位衣著襤褸的村夫進(jìn)了學(xué)堂。水老師把他們接到辦公室,點(diǎn)燈一看,一個頭癩,一個牙齙,還有一個頭歪。
癩子拿出紙片,笑嘻嘻地說:“水老師,這個字讀什么?”
水老師接過一看,道:“從嚴(yán)格意義上說,這不是個字,因?yàn)闈h字中沒有三點(diǎn)水旁加‘市的字。你可能把‘沛字錯寫成這樣了。‘沛字的寫法是:三點(diǎn)水旁一橫下一個脫寶蓋,再一通豎?!?/p>
癩子臉紅了,本來他想拿此考他的,想不到他卻糾正了自己寫錯了二十年的一個字。
癩子敗下陣來,齙牙上了,遞上紙片道:“水老師,我這字寫得對嗎?”
“錯了!‘象字扁口中沒一豎,是撇下來的?!?/p>
歪頭的問題更怪了,道:“分?jǐn)?shù)中的五分之零是零,這我懂。零分之五呢,它表示多少?”
“正無窮大,或負(fù)無窮大。”水國光說后,還講了零分之零值的問題。
三位村夫佩服得五體投地,回去不久,給水老師送東西來了:一缽霉菜頭,一甏腌芥菜,一籃番薯干。
從此后,不僅僅是癩子、齙牙、歪頭成了水國光的朋友,村里所有“鴻儒”也都與他走動起來,奉他為師。不要說這些村夫野老了,就是城里開著三藐堂藥店的林震老板也來耶村小學(xué)了。
當(dāng)然,李紅蓮也來過耶村小學(xué),只是水國光婉拒了她的愛情,感嘆道:“紅蓮?fù)瑢W(xué)啊,你不知道我水國光心中的一筆賬!。”
不過,林震來耶村小學(xué)純屬偶然。
耶村因在若耶溪岸邊得名,而若耶溪是道教第十七福地。之所以如此,因?yàn)橛稳粢?,一步有一步的美景,一看有一看的勝收。進(jìn)山,“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臨溪,“一川草長綠,四時即得辨”。遠(yuǎn)眺,“沿山寺寺花樹,枕水家家竹林”。俯視,“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近察,“若耶溪邊采蓮女,笑隔荷花共人語”。總觀,“耶溪瀟灑,秦山聳翠”。這等有歷代文人墨客大力贊評過的好所在,引得紹興三藐堂藥店老板林震是每年必來此踏青的。
這年,林震到若耶溪游玩,碰著雨天了。他去躲雨的,到耶村小學(xué)。見學(xué)堂在上課,寂靜得很,只有老師中氣很足的洪亮的講課聲。
林震只是專注門口的雨景,若耶溪旁的高山,頭戴白帽,云霧繚繞,原來的一色青反而成了客邊;溪上斜掛著的雨簾隨風(fēng)飄逸,東邊出日斜射過來的一彎虹霓,在雨簾上篤篤地抖動。還有在瀟瀟春雨中,若耶溪里一蓑一笠的舟子;廣袤田野上,一犁一牛的耕夫,也都吸引著林老板的注意力。
突然有人在他肩頭輕輕一搭,道:“這不是林老先生嗎?”
林震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年輕人,高個子,國字臉,目光炯炯有神,身著潔凈長衫,頭剃西發(fā),嘴含微笑,生機(jī)勃勃,彬彬有禮。再一細(xì)看,不禁大吃一驚,道:
“是你,水國光。你的病好了?當(dāng)起了先生?”
這對冤家會在耶村邂逅,哪個料得到!林震的獨(dú)子林丁在十年前,就是為救溺水的水國光出事的,水國光被救上來了,林丁卻淹死了。你說他倆不是冤家是什么?
“今天中飯好好差差,你一定要在我這里吃。林先生。”水國光邀請道。
“誰要吃你的中飯,冤家?你害得我、害得我家美琳不淺嗬!”說著,林震抹起了眼淚。
水國光勸慰一番后,就吩咐路過的燒飯嬤嬤:
“老虎師傅,我干爹來了,今天中飯弄得好些?!?/p>
“怎么叫她老虎師傅?”林震打量著過去的矮得只有到自己腰眼的燒飯嬤嬤問。
水國光解說起來:
這位嬤嬤的老公叫老虎師傅,生前是殺豬匠。她是童養(yǎng)媳,沒姓沒名。她老公死后,村里人就用其夫名,叫她老虎師傅的?!?/p>
中飯后,水國光道:
“林先生,我的病,借你送給我的凈思藥,徹底好了。我們今天不遇,我也要上你家了?,F(xiàn)在我唯一的心愿,想給你當(dāng)兒子。人家呢,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bào)。我呢,得了你家涌泉之恩——救命的大恩,治病的大恩,但無滴水相報(bào)。如果你不棄的話,我就改姓為林,叫林繼丁,步林丁兄后塵,認(rèn)你為父?!?/p>
林震思考良久,答非所問道:
“只是你年齡太小了?!?/p>
“我二十九歲了,還不夠大?”
林震解說起來,意思是:
唉,說起來,林丁替你死了,你來當(dāng)我兒子,從緣出發(fā),未嘗不可。但你當(dāng)我兒子,家里更亂糟糟了。不瞞你說,我家美琳三十三歲了,還守著寡。你大幾歲就好,假如你倆合得來,就請你來步我兒之后??上銈z年齡相差太大,有四歲之距,再說你還是個童男子。
“什么童男子,什么相差四歲,哪怕相差十四歲呢,我都不在乎。林丁兄能替我死,我還管這些,不幫他,我還是人嗎?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我要不要美琳姐,而是美琳姐要不要我?”
“那禮拜天到我家走走,同我家少奶奶談講談講,莫逆莫逆?!?/p>
水國光笑了。
林震支持兒媳婦再婚,除了要她留下來支撐林家門戶外,還出于“死者已逝,管活著的要緊”的人生理念。
水國光第一次上林家,林震已給他安排好了,讓他去敲隔壁的小臺門。
皮美琳打開臺門一看,見是水國光,笑著說,“請進(jìn)請進(jìn)?!?/p>
皮美琳與水國光小時隔壁臺門住著,熟悉得很。兩人在堂屋一落座,皮美琳開門見山地問:
“向我求婚來了?”
水國光點(diǎn)點(diǎn)頭。
女的立起身來,咬牙切齒地戳他一下額頭,道:
“小鬼頭,真不懂事?!r候叫我什么來著?”
“琳琳姐?!?/p>
“小時候,我給你吃什么來著?”
“你給我吃過孟大茂香糕、陳阿凡麻酥,賈元值顆頭糖,樵烏水蜜桃,……還、還在我跌進(jìn)陰溝時給我洗過澡。洗時,見我小雞雞翹了,你還紅著臉打過我的屁股,我都記著吶,那時你十四歲,我十歲。”
“小鬼頭,記性真好?!?/p>
皮美琳說后,兩人沒了言語,冷場了。只有一心一意要打房梁洞但不只何處下手的拖腳黃蜂的嗡嗡嗡的叫聲。
水國光剛要開口,皮美琳把手一搖道:
“別說了,我倆是不可能的。”
水國光聰明得很,知道她回絕自己,可能出于她對自己患過呆病不放心,于是言開另面道:
“今天我來,大大半是為林福來的,想出道算術(shù)題給他練練數(shù)學(xué)頭腦?!?/p>
水國光一語中的,皮美琳擔(dān)憂的就是兒子數(shù)學(xué)不行,趕忙道:
“什么題能練林福的數(shù)學(xué)頭腦,快同我說說?!?/p>
水國光嘿嘿地笑道:
“這道題做全了,做對了,不僅會養(yǎng)成數(shù)學(xué)頭腦,還會掌握做人的基本道理,就是要不斷突破習(xí)慣思維?!?/p>
接著,水國光就介紹起題目:
用八個相同的阿拉伯?dāng)?shù)字表示公元的年、月、日,這樣的表示還有幾種?
皮美琳皺起眉頭,想了好久,就是想不出來。
“好吧,”水國光站起身道:“琳琳姐,好好去想想吧?!?/p>
皮美琳說:“我不相信自己會做不出這道看似十分容易的題目。你下次來時,我會把答案給你的。我的智力不會輸給你小鬼頭的?!?/p>
水國光第二次上林家,在堂屋一落座,皮美琳把答案砰地朝他面前一攤道:“睜眼看看,小鬼頭。你琳琳姐的智力也并非一般的。”
水國光一看,見上面寫著“1111、11、11”,道:“恭喜你,姐,你真聰明,半題答對了,但還有半題沒做?!?/p>
還有半題是:這樣的表示還有幾種?
“喔——,我怎么把這忘了呢?”皮美琳說著把落臉的頭發(fā)往耳輪上撥,道:“弟,告訴姐答案吧,——我前半題是想了一個禮拜才想出來的,想得我腦袋都要崩了。”
水國光說道起來:
姐啊,我說你聰明,因?yàn)槟阃黄屏艘环N習(xí)慣思維:今年是1940年,你能寫出“1111、11、11”,說明你的思維突破了今年的年限,把思維推到1111年去了。但要注意,你新形成的四位數(shù)的年限,又養(yǎng)成了你思維的習(xí)慣性,四位數(shù)可表年限,五位數(shù)不可以?“22222、2、22”也是符合題意的一種表達(dá)方式??!這樣一直突破下去,題目就做全了。不過要做完這道題,關(guān)鍵在于一個習(xí)慣思維的大突破。
“還有大突破!那大突破是什么?”
“‘正負(fù)大突破!例如,在‘1111、11、11前面加一負(fù)號,也符合題意,表示是公元前的年、月、日?!?/p>
“喔——,”美琳恍然大悟的一聲叫,用拳頭敲起了自己的腦門,自言自語道,“正負(fù)大突破,正負(fù)大突破?!蓖蝗粏枺?/p>
“你為什么要給我出這道題?”
“我要你突破習(xí)慣思維,來個正負(fù)大突破,接受我。你的習(xí)慣思維在于我發(fā)過呆,從而一葉障目,看不到我病癥已除——我已經(jīng)多年不患病了,才敢上你這兒來。林家開著三藐堂藥店,什么叫‘三藐?就是‘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的意思。請姐理解我‘三藐三菩提的純良之心?!?/p>
水國光說后,哭了。但皮美琳沒有感動,道:
“弟,別空思枉想了。姐已經(jīng)老了,大你整整四歲。說得不上品一點(diǎn),我怕人家說我‘老牛吃嫩草”。
“蓬”的一聲!
水國光搡桌一拳,說道起來,意思是:
那怕你大我十四歲,我水國光也愛你,也堅(jiān)決要跟你!明白告訴你,我拒絕了同臺門住著的老同學(xué)李紅蓮的愛情,來追求你的。林丁兄替我死了,我又靠林家的藥治好了病,我對林丁兄的未亡人皮美琳就要負(fù)責(zé)到底!對林丁兄的兒子林福就要扶養(yǎng)成人。再說,我喜歡姐你,我要同你結(jié)為一家,以我對你的恩恩愛愛,消磨你守寡十年的痛苦!我要用我的智力,教養(yǎng)林福成人!我要把林丁兄的爹當(dāng)我的爹來孝敬,養(yǎng)老送終!姐,難道我錯了?
“你錯了!”皮美琳借機(jī)考驗(yàn)道:“你以為今天的林家還有昔日的風(fēng)光?三藐堂用人不當(dāng),虧損得一塌糊涂,即使把我和我兒都賣掉,也難抵債洞。你別自討苦吃了!弟?!?/p>
“這好啊,姐!”水國光嘿兒嘿兒地笑了起來,道,“我正缺少這樣的報(bào)恩機(jī)會呢。家貧出孝子,火烈見真金,唯有如此,才能徹底了我心愿。要真這樣,要抵債先賣我。真這樣,三藐堂宣告破產(chǎn)了,我就攙著我爹,領(lǐng)著我妻,攜著我兒,到耶村去,以教書為業(yè),養(yǎng)我一家子。好啦好啦,既然我了解了我林家的困難,我今天向少奶奶你宣布:我是林震的兒子,名字叫‘林繼丁?!?/p>
女人雖然動心了,但不敢盲動,覺得還要與公爹商討一下,于是笑著問:“下次還來?”水國光知道她在下逐客令,就告辭起來。
第二天上午,旗桿臺門的裁縫李紅蓮接待了一位陌生的客人——皮美琳。她是來做衣服的,順便給李紅蓮做起了媒。李紅蓮不知這媒人的底細(xì),但一聽介紹的對象是水國光,就直言相告了,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老實(shí)說,我追求過他,他的病根治了不說,他還帥、還聰明、還重義。但他拒絕了我的追求。說:他的生命存在與健康,都是林家給的,他時時刻刻惦記的是林家,他的所有事情要根據(jù)林家的需要來安排?!?/p>
從李紅蓮的裁縫店出來,皮美琳雖然放心了,但到了臺門口,還是到似玉大姐那里去彎了彎。皮美琳從大姐那里不僅知道了水國光追求自己的來龍去脈,還了解到玉成他倆的美事,成了大家的一種急切期盼,皮美琳的心花開了。
水國光又到皮美琳家了,是午后到的。女人搬出了點(diǎn)心,孟大茂香糕,陳阿凡麻酥、賈元值顆頭糖,樵烏水蜜桃,擺了一桌子。
水國光打量著這類她給他兒時吃過的東西,臉孔紅得發(fā)紫,接著篤篤地落淚了。
“怎么了,你?”女人問。
“你在婉拒我對你的追求——以后你仍把我當(dāng)?shù)艿???/p>
“你想到哪里去了?吃吃?!?/p>
女人說著進(jìn)房去,邊走邊想:真聰明,他!自己別具匠心的安排,居然被他一眼識破啦。果然不出公爹的估計(jì)——有緣的你倆今天水到渠成啦!
女人心花開了,站在穿衣鏡前,梳起了秀發(fā)。梳幾下,將脖子扭幾扭。后,低著頭,拉一拉豁著的芝麻呢外套的左袖口,右袖口,抻了抻衣襟后,就用雪白的拂塵拍打起黑綢褲子和繡花的軟底緞鞋來啦,翹了這只腳又翹那只腳的。哎,古話說得真不錯,女為悅己者容嘛!
發(fā)現(xiàn)水國光在房門口向她伸了一下舌頭,美琳向他招手道:
“弟,進(jìn)姐的房來吧?!?/p>
水國光一進(jìn)房,就聳起了鼻梁,說聲“真香——你的房間?!薄爸皇欠块g香,姐不香嗎?”女人問后,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兩人并排站在了穿衣鏡前,鏡中女人臉龐上充滿喜氣與春情的一對深酒窩活躍得似在向他問:“漂亮嗎?喜歡嗎?”
過了一會,見男的只是循規(guī)蹈矩,女人不放心了。她不放心的是兩人的年齡差距,擔(dān)心他要與自己成家只是出于報(bào)恩,并非喜歡自己。于是指著鏡中自己鼻梁邊新起的三兩點(diǎn)雀斑,試探道:
“弟,姐已經(jīng)臉起雀斑了呢?!?/p>
男的知道她擔(dān)憂著兩人的年齡差距,就喊了聲“少奶奶”,剛要說下去,但話頭被她攔了。
“真不懂事,你!——還叫我少奶奶。我已經(jīng)老得是店王太太了!”
“姐,這話幸虧是你自己說的,要是別人說的,我就會同他評理,哪個少奶奶有姐你這樣好看呢!”
聽了這一句,女人感動得閃出了淚花,給他撣起了衣肩,邊撣邊說:“等一會,我量一下你的身材,給你做幾套新衣”。
見他還不激動,又對“他喜歡自己呢還是報(bào)恩自己呢”這個問題不放心了,她就對著鏡子,邊搖頭松發(fā),邊問:
“弟,美玉漂亮還是姐我漂亮?”
“你漂亮。”男的道,“美玉姐也漂亮,但她骨瘦肉美,是一種富泰美。姐你呢,肉瘦骨美,是一種瀟灑美?!?/p>
“肉美、骨美還不一樣美?”
“骨美勝于肉美?!?/p>
“為啥?”
“人死后火葬,只有骨灰,沒有肉灰?!?/p>
開始放心了的女人笑道:“喔,弟,你知道得真多。”靠近了他一些。
見他反應(yīng)遲鈍,女的就“唉”地一聲嘆,說:“美玉、美琳以前在品芳里被人稱為雙美牌的。但有富泰美的美玉,不富泰;有瀟灑美的我不瀟灑,寡婦齡十歲了。”說著掛下了眼淚。
男的去掏她口袋。女人心領(lǐng)神會,把褲袋中的手帕摸出來,遞給了他。男的替她擦起了淚。
兩人有了擦淚的肢體接觸,女的指著鏡中的自己,征求起他的意見,問:
“弟,你喜歡看姐這樣的披肩散發(fā)呢,還是喜歡看我把頭發(fā)結(jié)成辮子?”
“我喜歡看姐像以前做姑娘時的妝扮,梳一對發(fā)球當(dāng)頭角,穿太君領(lǐng)豁襟的白外套,內(nèi)襯小紅格子法布襯衫,一配你那長挑身材,雪白肌體,那種瀟灑啊,……”
女人聽后,高興得把雙手放到腦后,朝后捧起秀發(fā)——后面,從未受過陽光的滋潤如雪的后脖子真漂亮;前面,突然聳起來的胸部頗有咄咄逼人之勢。
女人朝后捧著秀發(fā),回過頭,誘人的胸部幾乎碰到他的身體時,向他輕佻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見他不激動,就把身姿回復(fù)了原狀。她梳一下頭發(fā),毫無必要地敲一下梳子,如是幾回下來,就言開另面道:
“小鬼頭,聽了你剛才的話,我知道你的壞了——我十四歲那年,在河埠頭幫落污溝了的你洗澡時,見你挺起了小雞雞,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就打起了你的屁股。果然,聽你今天這么一說,你早對我有心了?”
女人的話其實(shí)是試探。見自己把最好看的身姿亮給了他,還鼓勵他激動,但得不到他的反應(yīng),就又不放心了。覺得:盡管自己喜歡上他了,但他真的喜歡上自己了嗎?要是他只出于報(bào)恩,那我決不接受他的賜舍——與不愛自己的男人在一起,簡直比穿了件濕衣服還難受
但皮美琳有所不知,三十歲以前的正經(jīng)光棍都打熬得住的,何況,地位卑微的水國光,盡管愛她,但不敢激動,唯恐煮熟的鴨子飛走,功虧一簣啊。
聽她這么一問,男的扭轉(zhuǎn)了身子,哆哆嗦嗦道:
“要是、要是早有了我倆的今天,我、我,也、也不會生病了!”
見他落淚紛紛,徹底放心了的女人扯轉(zhuǎn)他的身子,邊替他擦淚,邊安慰道:
“別哭,別哭,今天有緣的我倆終于歡歡喜喜地走到了一起,應(yīng)當(dāng)高興,應(yīng)當(dāng)高興?!热荒阆矚g看我做姑娘時的打扮,今后房里,我就天天像姑娘時的打扮,給你看,只給你一個人看,好嗎?”
激動了的男人,見小心翼翼搖手作拒的她,向暢開著的房門斜了一眼,就過去把房門關(guān)攏,又,手捏門閂柄,用目光征求起女人的意見:閂,還是不閂?
女人見狀,臉孔一下子紅了,轉(zhuǎn)過身去,跺起腳來,意思是:這還用問嗎?怪害羞的!
聽到“篤”的一下閂門聲,女人沒有回過身子,只是把手朝后伸向了他。
男的撫摸著女人的手,道:
“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滋潤如玉的手,少奶奶?!?/p>
“你沒見過的東西多著嘞,少爺。”
女人說后轉(zhuǎn)身,刮了他一鼻子,被自己意在言外的話笑得彎下了腰。還沒笑完,女人配合起男的來啦,翹起一腿,水到渠成地把全身落到了男的堅(jiān)強(qiáng)有力的雙臂上,被掇向床去了。
這時,位在大江橋橋沿的蘭香館,忙得不可開交了,緊張地準(zhǔn)備著林震老板點(diǎn)的一桌菜,只見上灶鍋油引發(fā)的火舌亂伸,下灶的油道開得呱啦啦地響。后來,鍋鏟伸進(jìn)了鑊里,炒炒刮刮,刮刮炒炒,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鑊里的東西被弄得“篤、篤、篤”地顫抖起來,用“喔”、“喔”、“喔”的叫聲,響應(yīng)著鍋鏟。
直到傍晚,如膠似漆的男女倆才起來,相互竊笑一陣子,又纏綿到一塊了,悄悄話說不完地說。
后來,女人的臉躲到了男的肩上,悄聲道:
“寶寶,貝貝害羞了呢。放晚上說吧,晚上暗了,不害羞點(diǎn)。貝貝要和寶寶說一個晚上的夫妻小白話呢。說不完,明天晚上再說。還說不完,再說、再說,我們說它一世。怎么樣?”
兩人終于離身,打開房門一看,堂屋里已擺上了一桌酒菜。
水國光趕忙上前,向迎上來的林震跪拜道:
“爹,兒子繼丁給你磕頭了!”
林震連聲喊道:“喔,我兒我兒,我兒我兒?!闭f著把他扶了起來。
第三十章
春風(fēng)得得缺蛙聲,馬蹄踟躇不敢行。
一年一度的春風(fēng),按時守節(jié)地來了,1945年3月的紹興。
“越臺春風(fēng)颯颯鳴”,與之搭配的應(yīng)是“鑒湖青蛙咯咯應(yīng)”,可惜青蛙應(yīng)不起來了,它們被枵腹餓叫著的紹興城里人捉拿歸案,充饑去了,只剩下了不能食用的鑒湖土蛙。土蛙也能鼓響迎春的,但它們最近遭到了水侵災(zāi)難,抗災(zāi)逃難都來不及,還有什么心思鼓響弄晚呢。
就在這樣寂寞的春晚,府山的翠壁下,夜行著三個人,皮美琳夫妻倆和小澤。小澤是陪他們逃向南門,到童家臺門借宿的。
成亦蕭何,敗亦蕭何。
皮美琳夫妻倆今日連夜逃難的尷尬,全是小澤一手造成的。
昨天上午,日軍紹興憲兵隊(duì)經(jīng)濟(jì)組開了一個茶話會,邀請?jiān)诮B工作的所有日僑,共商經(jīng)濟(jì)掠奪大事。原由出自他們接到了藤野司令傳達(dá)的軍部指令:戰(zhàn)事每況愈下,得抓緊搬運(yùn)支那的東西,可搬的全搬到日本去。
小澤不僅理所當(dāng)然地參加了這次茶話會,還在會上講了話,意思是:
人們記住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忘卻了一方特產(chǎn)出自一方水土。既然你們經(jīng)濟(jì)組的目光盯著紹興黃酒業(yè)不放,那我就來談?wù)劷B興黃酒。紹興黃酒之所以在黃酒業(yè)中獨(dú)占鰲頭,被世界稱為“黃中王”,不是因?yàn)樗摹熬迫狻?,是純糯米釀造的,也不是因?yàn)樗摹熬乒恰?,是上等麥曲發(fā)酵而成的,而在于它的“酒血”,為別地、別國沒有的鑒湖水所賦予。鑒湖集了會稽山三十六源多質(zhì)多素之水,經(jīng)湖底特有的泥煤層吸污,水中金屬離子和有害物大為減少,水質(zhì)最宜釀造黃酒。長期以來,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世界各國、各地的酒業(yè)界,多在按紹酒的傳統(tǒng)工藝,甚至把紹酒制作師傅從紹興請去釀造,但制作出來的黃酒味道遠(yuǎn)遠(yuǎn)遜于紹興本地產(chǎn),只好稱“仿紹”。為什么會這樣呢?因?yàn)闆]有黃酒最上等的“酒血”鑒湖水??!一方特產(chǎn)出自一方水土啊。你們經(jīng)濟(jì)組,想把世界的黃酒釀造業(yè)龍頭,從紹興搬到日本去,想法不錯,但怎么搬?把整個鑒湖和它的源頭會稽山都搬到日本去??!
與會者大笑起來。
在人們的忍俊中,小澤又信口地講了起來。意思是:
把支那的東西搬到日本去,有各種各樣搬法,把紹興人的從業(yè)精神搬回日本去,也是一種搬,或許是一種最高尚的搬。紹興人嚴(yán)謹(jǐn)?shù)每杉蔚膹臉I(yè)精神,源自古代越國君主勾踐引領(lǐng)的以“臥薪嘗膽”為標(biāo)征的自我實(shí)現(xiàn)的人心主流。長期以來,紹興人把從事的行業(yè)當(dāng)作了自身奔頭、希望所在。為了超越他人,以實(shí)現(xiàn)自我,彰顯自我,從業(yè)極為認(rèn)真。其它行業(yè)我不知道,但作為醫(yī)生的我,知道紹興三藐堂藥店的驅(qū)呆良藥“凈思靈”藥效的顯著,出于他們嚴(yán)按秘方苛求的制作。該秘方有癩蛤蟆、古藻水等幾十味中藥配置的內(nèi)容,且要求所用的癩蛤蟆頭紋必有三星的,所選的古藻水必須歷經(jīng)百年的。在制作時,頭紋只兩星、一星的,他們不用,更不要說頭紋沒有星的癩蛤蟆了。歷經(jīng)百年的古藻水哪里去找,但他們上天入地地照樣尋得到。
說到這里,小澤猛然醒悟:自己出賣了三藐堂!趕忙愕口不說,但為時已晚。果然不出所料,會后,憲兵經(jīng)濟(jì)組找他談話了,對三藐堂“凈思靈”秘方大有必奪之勢。小澤吱唔一番,說了“三藐堂藥店早已倒閉,林家人鳥窩飛散了”后,就告別經(jīng)濟(jì)組,直奔廿里地往林家臺門趕,去通知他們趕快逃跑。
綠蘿蔭蔭春自在,紅杏遙遙逗人愛。
皮美琳與后夫水國光情投意洽,男歡女愛。再婚以來,雖然物質(zhì)水平隨著三藐堂藥店的關(guān)閉有所下降,但夫妻生活的和諧,使得皮美琳越活越后生、越來越漂亮,原先因長期守寡弄出來的鼻梁邊的三兩顆雀斑,現(xiàn)在被夫妻生活的幸福磨得一顆都沒有了呢。
“你讓我去嘛,你讓我去嘛。晚上說得定定當(dāng)當(dāng)了的,隔了一個夜,你怎么變卦了?”
昨天早飯后,皮美琳在房里如是地在向老公說。她要到鄉(xiāng)下干娘家走親,遭到了唯恐她路上出事的老公的阻攔。
親一節(jié),熱一節(jié)。
皮美琳到干娘“老姑奶奶”家去,是為堂弟皮虎、二叔子國戚這對老光棍做媒拉纖,物色對象去的。她為這兩個自家人的親事已經(jīng)幾年奔波下來。但他們的媒事,皮美琳在城里東做做不成,西做做不成,都說他們無行無業(yè)的,跟著他們?nèi)ヰI死啊!再說,他們光棍做得不規(guī)矩,有調(diào)戲婦女的前科,說不定已經(jīng)是“擦過火柴”了。皮美琳不得不轉(zhuǎn)向,既然城里女人不就,目標(biāo)只好放到鄉(xiāng)下姑娘身上去了。
皮美琳對老公道:
“我皮家呢,皮龍為抗日走了,皮家要續(xù)香火,只得靠你堂郎舅皮虎了;你水家呢,國澤為抗日走了,你呢承繼給了我林家,今后續(xù)水家香火的就是二叔子的后代了。這對老光棍的婚事,我們不替他們著急,誰會替他們著急?我們不替他們操辦,誰替他們操辦?你啊你,不想想這有關(guān)皮、水兩家承繼香火的大事,只是擔(dān)心老婆路上的安全問題。你老婆老太婆一個,誰還會看向你老婆,除非睜眼瞎了。要你擔(dān)哪門子心!”
說后,皮美琳很為自己說的后面幾句故弄玄虛的話高興得格格地笑。
“哎——”,水國光長長地嘆一聲道:“你嘛,只是講笑話;我嘛,真擔(dān)心越來越后生、越來越漂亮的你,路上惹禍——‘綠蘿蔭蔭春自在,紅杏遙遙逗人愛的,又加兵荒馬亂。——你一定要去,我不攔你了。不過,一定要經(jīng)我給你化裝后,你才能出門?!?/p>
原來,自日寇霸占紹興城后,日軍、朝鮮胡子(日本雇傭軍)及和平佬在街上強(qiáng)暴婦女司空見慣、家常便飯。妙齡姑娘、年輕媳婦,甚至半老徐娘都是躲在家里不敢上街的,萬一要出一次門,必經(jīng)化裝:額劃皺紋,臉搽鍋灰,身著破衣,發(fā)型弄成亂糟糟的雞窠狀,總之,外貌討飯婆一個時,方能成行。
經(jīng)老公化裝了的皮美琳,站到掛鏡前一看,對鏡中的自己格格格地笑了起來,道:
“花姥姥,花姥姥,我是花姥姥了。我比花姥姥不如了。”
花姥姥就是王林的妻子陸云花,她成了呆婆,整天蓬首垢面,破衣破褲的不分日夜地滿世界轉(zhuǎn),已經(jīng)四年。三十多歲的她,蒼老得別人叫她花姥姥了。她的呆病得于日寇進(jìn)紹時:四年前,偽裝成國軍十六師的日寇太田部隊(duì)、鈴木聯(lián)隊(duì)、左中大隊(duì)從紹興海邊的三江口登陸,路經(jīng)周沙村,無惡不作。兒子海興被日寇舉在刺刀尖上戲耍,陸云花自己被日寇輪奸至神經(jīng)錯亂。
“唉,真是佛要金妝,人要衣妝。我被你化裝成花姥姥了,這下我出門你總該放心了吧,老公?”
但老公仍舊不放心,喊道:
“手、手,你的手給我?!?/p>
“手也要化裝?”
“你的手是玉手,生得太美了。日佬一見你十指尖尖如春筍的手,就會浮想連翩。要是知道你一身是化裝的,那就危險(xiǎn)了。”
水國光說著,把老婆的美手用鍋灰抹得個面目全非。
今天他理應(yīng)陪老婆一道去走親的,但他好不容易得了個成章小學(xué)招聘教師的機(jī)會,下午就要去面試,只好叫老婆獨(dú)行。
水國光陪老婆去船埠頭,而船埠頭來得個遠(yuǎn)?!蛭诌M(jìn)城惹禍,小則船只被日寇征用,大則被日寇當(dāng)作奸細(xì)槍斃,因此埠頭設(shè)在了離市中心十里遠(yuǎn)的稽山橋外的龍舌嘴。
水國光送老婆上埠船,回家已是午后,就餾了一碗麩皮糊吃了起來。林家經(jīng)濟(jì)每況愈下,三藐堂藥店一則被日佬、朝鮮胡子、和平佬敲詐不過,二則為了防止日佬來店逼交制藥秘方,早已關(guān)閉。自己也賦閑在家。一家五口只有家里的兩老在品芳里口子頭開著的一爿小店的收入。家中的積蓄,為幾年入不敷出的補(bǔ)貼,弄得也將告罄。林家經(jīng)濟(jì)捉襟見肘,輪到水國光,只好偷偷吃麩皮糊充饑了。他總想省些下來,讓家里人吃多些,吃好些。
飯后,他嘴巴一捋,剛要出門去成章小學(xué)應(yīng)聘,小澤到了。
聽了小澤的報(bào)告,水國光感到大禍臨頭。他知道,包括凈思靈在內(nèi)的二十種秘方是一位彌留之際的老尼姑送給林家先太婆的。這些秘方不僅是林家藥業(yè)的基礎(chǔ),還是傳家之寶。他義父林震視之為國寶的,豈肯輕易交給日佬。
義父防著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送別小澤,水國光就往陳宅趕。
兒孫滿堂,不如半路夫妻。
住在陳宅的林震和秦瀟瀟這對半路夫妻,開著一爿日用品小店,是推倒房里的一堵墻壁開起來的。
這“推墻開店”之事,恰恰玉成了他倆。
四年前,林震一聽到兒媳婦說的要玉成他與她母親婚事的話,鼓起腮幫,強(qiáng)忍著笑,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就笑了起來,且笑出了眼淚。接著邊哽咽邊埋怨起兒媳婦來了,埋怨她為什么要到他倆老得只能相互搔搔背時,才替他倆松綁,早干什么去了?他倆最好的一段時候被她所埋沒,要叫兒媳婦賠!
林震說后就雷厲風(fēng)行地出了門。但去陳宅的路上是摸摸索索的,目光被喜淚弄模糊了。
林震到了陳宅,秦瀟瀟明知故問:“你來做啥?”男的以為女人還不知道,與她對起了目。被看不過,女人便道:
“喔,我知道了,阿震。你是來幫我推墻開店的。這事十多年前我就要你幫做的呢。來來,到房里來,到實(shí)地來踏勘踏勘?!?/p>
兩人進(jìn)房,女人掙扎了幾下,被男人擁進(jìn)懷里去了。
擁抱在一起、久別重逢的這對老鴛鴦,都哭,且都哭得喪心喪肝。后來都破涕為笑了。是啊,為美琳埋沒了他倆多年的大好時光,兩人確實(shí)需要抱頭痛哭的,但美琳又替他們鋪展了恩恩愛愛、白頭偕老的大好前程,還有什么可怨的呢,應(yīng)當(dāng)笑啊!
這對半路夫妻很是合得來。晚上睡在一起,男的經(jīng)常給老婆搔她那扇既寬闊又高大的背板的。
“是不是搔在這里?”
“往南些,往南些?!?/p>
“南,你背上的南在哪里?”
“哎呀,你怎么不知方向了呢,上北下南,右東左西?!?/p>
“那肯定是這兒了,我搔了?”
“問啥,搔個背,還要舉行個儀式啊?還要開鑼喝道???”
男的摸她一下,笑;女的打他一記,笑,笑鬧得搔背的事倒被遺忘了。
水國光到陳宅,向義父作了稟報(bào)。
計(jì)議一番后,水國光當(dāng)晚領(lǐng)著義父、岳母和義子林福逃了,他們準(zhǔn)備先到水國光姐的小叔子童夏功家借宿一夜,第二天老婆回來,全家從南門逃到耶村他姐小仙家去。
夜里,去南門童家的路上,義父向義子問起了童家的情況。
童家也是一對半路夫妻。
且說幾年前,童夏功在媒婆唐晶瑩的撮合下,與老姑娘李紅蓮談起了戀愛。后來,李紅蓮為報(bào)父仇,竟烈性得不顧兩人談情說愛時的卿卿我我,甩掉他,步似玉大姐后塵,參加?jì)D救營抗日去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苦悶之余,童夏功想起了曾向他求愛過的唐晶瑩,因?yàn)樗紦p病的丈夫死了。他覺得她是愛自己的。雖然那時,病夫之婦的她向鰥夫的自己求愛,不上品了些,但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愛戀是真誠的。求愛時,她紅顏欲滴,嘴唇顫抖,欲說還羞的忐忑,是花了她一生所有勇氣的,說假者當(dāng)然是裝不出來的。見被自己婉拒后,要送她銀圓以資她病夫藥費(fèi),她翻臉了,點(diǎn)著我的鼻子,哼哼冷笑道:“你侮辱我?你侮辱我?我病夫是我的病夫,與你搭什么界。你太小瞧我了,我今天難道是替我病夫賺藥錢來跌我人品的?男求女,女追男,都是出于心愛,成則成,不成就罷,沒有像你這樣糟蹋人的!我為我病夫點(diǎn)水不摻地守了十三年的活寡,總算對得起他了吧。何況他的病是怎么生成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呢。噢,只許他以前亂搞,不許我今天向心愛的男子流露一下心跡?”說后就拂袖而去。以后,她再也沒有糾纏過自己。
童夏功想著唐晶瑩,唐晶瑩來了。
一天,立在店堂里的童夏功,見唐晶瑩在遠(yuǎn)遠(yuǎn)的街角出來,忙不迭地招呼道:
“阿瑩、阿瑩,到家里坐,到家里坐。阿瑩、阿瑩?!?/p>
吩咐伙計(jì)幾句,童夏功像見到了路上有只元寶,唯恐被別人拾走似的,雷速不及地向他的“阿瑩”趕了過去。
童老板的店堂與住家童家小臺門有幾百米距離。路上,兩人互相了解起對方的近況來了。女的只是說生活雖然艱難,但沒有中意的不會再婚了。
走到了臺門口,女人道:
“要說的都說完了,我不進(jìn)去了?!?/p>
“為啥?”
“誰要叫你剛才‘阿瑩、‘阿瑩地叫,親熱得像兩夫妻。要是你店堂里的伙計(jì)以為我們不正經(jīng),你的店還開得好?”
“想得這么多干嘛,到家里坐,到家里坐?!?/p>
見女人不動,男的笑道:“難道要我拉你嗎?”
在男人邊開鎖邊瞧著她的當(dāng)兒,女人骨嘟著嘴巴,悄聲埋怨道:
“眼睛真尖,我剛從街角落轉(zhuǎn)過來,沒來得及向你這兒望,就‘阿瑩、‘阿瑩地被你叫住了?!?/p>
在男的嘿嘿嘿的傻笑聲中,女人跟著進(jìn)了屋。
兩人在屋里沒說上幾句,臺門口有人在叫了,說店里有筆生意叫老板去拿主意。
“我去去就來,你拆拆裝、洗洗裝?!?/p>
男的說后,不聽女人“我也要走了”的話,就往店里趕。
女人也就拆洗起出門時為防日佬強(qiáng)暴,必要的蓬首垢臉之類的化裝來了。
童夏功回家,只見拆裝、洗裝了的女人煥然一新,臉孔洗得白雪雪,頭發(fā)梳得烏溜溜,漂亮的緊身衣褲,箍得全身凸凹有致,尤其胸前的兩只墜子,鼓鼓囔囔得像關(guān)著兩只兔子,奔突欲出的模樣,流泄著三十多歲女人特有的旺春消息。
兩人互視起來。
女向全神貫注的他擦了個響指,無中生有道:
“阿功,灶間有支百腳蟲,剛才我洗裝時,往我腳背上爬,嚇得我三腳兩步逃出來的。”
“在哪在哪?我去捉。”
男的說后,擁著女人的肩,往灶間去。
灶間,男的蹲著身子,用筅帚絲通灶腳的小洞,找起百腳來了。女的在后邊,彎腰猴在他背上,指揮著:“阿功,那個洞沒有,它可能逃到這個洞了呢?!彪S著不斷的指揮,女的對男人的背得寸進(jìn)尺了,由猴背到靠背,到扒背,到整個鼓鼓囊囊的胸部壓著了蹲身的他背脊時,男人被女的柔軟感弄得雙手朝后,反掇起她的臀部,把她背了起來。
背到通向樓上臥室暗觸觸的路梯間時,女的顛撞起來,問:
“背我到哪里去嗬?”
男的把她放下背,道:
“你不明白?”
“明白,但要把話說清。我要是現(xiàn)在三頭不著兩地把身子給了你,如果你只為過癮,并非出于真心喜歡我呢,那我會懊悔得一世不得安生!假使你一邊享著紂王水土,一邊罵著紂王無道呢,那我只好死給你看了!我?guī)啄昵叭恢刈纺悖浅粤四汩]門羹的,所以我很想你出自心苗地說一句給我聽聽。我聽得不樂意,好在我倆還‘餛燉不掐破,鹵水不狼籍,立馬走開就是。聽得樂意,我雖故家道艱難,但不要你照顧一個錢,也不喝你一口茶,不拾你一顆飯仔,一旦完事,我掇起褲腰就走,不給你一點(diǎn)麻煩。”
男的捕著她耳朵,說了三個字。
女人一聽,激動得雙手箍住了他的脖子,道:
“阿功,你愛我?真愛我?千金難買,千金難買,這三個字,把我以前追你不成落下的面子全拾起來了。阿功,有了你的這三個字,我要全力以赴了呢?”
女人說后,激動得抽抽嗒嗒了。
“哭什么嗬,你?”男的邊替她擦淚邊說。
“我怨自己賤。不成器的病夫在世時,我就想揭開‘從一而終這張貼在女子溝縫上幾千年了的封條,給意中人的你。平時,成群結(jié)隊(duì)的男蒼蠅像叮血似地來叮我,我只隔三騙兩地應(yīng)呼,一根汗毛也未曾讓他們叮走,一門心思只是想著你。唉,做女人太吃力了,一旦有了意中人,一世丟不掉!一旦有了意中人,就不管三綱五常了,不管赴湯蹈火了。意中人在女人一生中只有一個的,再多也不過兩。唉,做女人太吃力了,來世吊著我手腳不去,捆著我身心不去,不做女人了!”
見嘿嘿笑著的他又要蹲身背她,女人說,“你別背我了,留著氣力等會兒用吧?!蓖仆扑募绨?,“你上樓歇息去,我到灶間弄些東西,給你事后滋補(bǔ)滋補(bǔ)?!币娝鬟B不走,就替他撣起肩膀來了,邊撣邊道:“阿功啊,女待相好,假情要錢,真愛要命,知道嗎?你不要當(dāng)我是什么好東西,是要你命的,知道嗎?我倆不能演先得意忘形、后樂極生悲的《玉蜻蜓》,這,我要先關(guān)照你的。有道是‘少吃多滋味,多吃壞肚皮,你不要做不顧身子骨的沈貴升呢,以后你不能怨我不是讓相好胡來的尼姑婆呢?”
正是:
舉止輕浮引共枕,
關(guān)照認(rèn)真出愛心。
還不同床在防淫,
婦德婦道真晶瑩。
這對半路夫妻婚后一直幸福。
女兒孔招娜在老家、新家之間來來往往,常把爺爺、奶奶在家里念叨的話傳給母親和繼父聽:爺爺、奶奶說啦,生了個兒子生不著,娶了個兒媳婦娶著了,給我們招來了一個好繼子,叫什么來著,噢噢,叫懂河工的,使我們老來有靠,老來有養(yǎng)了。夫妻倆聽得格格格地笑。
難合不過心合心,難等不過人等人。
第二天,在童家臺門宿了一夜的水國光,半上晝就在龍舌嘴船埠頭等老婆皮美琳了。但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平水方向的埠船來盡了,還不見老婆的蹤影。估計(jì)老婆乘進(jìn)城的船了,就往家門趕。
水國光趕到家,已是黃昏,果真老婆已在家里,且剛剛拆洗了出門的化裝。
老公向老婆報(bào)告完禍?zhǔn)?,小澤到了,了解了一下情況,就催促道:
“快走快走,我陪你們到南門童家借宿去,我一個日本人,碰到夜巡憲兵好對付些。只要你們明天逃到了城外,就沒我事了。唉,誰叫我在那個斷命的茶話會上,信口開河,多嘴多舌呢?!?/p>
碰著年庚不順利,動輒惹禍起兇信。
皮美琳、水國光這對恩愛夫妻被歪打正著得一去不回頭。原因出在童夏功這位高尚的紳士又把人家的死尸往自家搬了。
皮美琳一行三人進(jìn)了童家臺門,見到了驚險(xiǎn)的一幕:鎖骨被打斷了的李紅蓮躺在堂屋,受著人們的護(hù)理。她是內(nèi)線配合下越獄逃出來,路上挨了追兵一槍,昏死在童家臺門口,被剛才出去解溲的童夏功發(fā)現(xiàn)、救進(jìn)來的。
“林福呢林福?”
敏感的水國光知道有危險(xiǎn),必須保證林家獨(dú)苗林福的絕對安全,就問。
因今晚童家住房緊張,林福跟著孔招娜到她爺爺家睡了。
臺門被砸響。
追捕李紅蓮的日寇別動隊(duì)沖了進(jìn)來,控制住所有人員后,把李紅蓮?fù)铣鋈チ恕?/p>
小澤向生有一臉鳥屎斑的隊(duì)長套了近乎后,替大家說道起來。
“鳥屎斑”被皮美琳那雙漂亮得出奇的玉手吸引住了,只是一眼一眼地盯,心急得打斷了小澤的話道:
“約西,小澤君,我相信你說的——他們是大大的良民,救李只是出于人道,沒有敵對皇軍的意思。我不買你面子,也得買這漂亮的支那女士的面子啊。你說是嗎,生有一雙美手的女士?”
“鳥屎斑”嘻皮笑臉地去握皮美琳的手。
皮美琳掙脫出來,“啯篤”的一聲,給了他一耳光,且掏出手帕,擦起了被他捏過的手背。
全場靜寂,氣氛緊張得要凝固了。
“八格——!”跟隨這怒罵的是:
“鳥屎斑”手起刀落。
皮美琳一只手落地。
水國光舉起茶幾砸去,“鳥屎斑”一刀桶去。
一陣密集的槍聲,三對“半路夫妻”——林震、秦瀟瀟,童夏功、唐晶瑩,皮美琳、水國光全部作古。
槍口對住了小澤,槍手猶豫了。
小澤拍著胸口道:
“打啊,打??!我對你們的司令藤野有救命之恩,借你十個膽,你也不敢向我一個日本公民開槍!”
不久,童家臺門火葬起三對“半路夫妻”來了,焰騰騰地燃燒起來。沒一會兒工夫,就火光沖天了。
這事被后來的紹興史書記載為“童家臺門慘案”。
不過,史書記載的“童家臺門慘案”有誤,它認(rèn)為在這慘案中只死了六個人,即三對半路夫妻,其實(shí)死了八人。另外兩人,一個是小澤,被日寇藤野司令判了個通敵叛國罪,大卸八塊而死。另一個是綽號叫花姥姥的云花呆婆。日寇別動隊(duì)火燒童家臺門時,花姥姥夜里發(fā)呆路過那里。日佬把她丟到火堆中去了,因?yàn)樗焯旖璋l(fā)呆在拆大日本帝國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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