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NGO就是“非政府組織”。在中國,它已經從最初的“洪水猛獸”變成當下一個挺時髦的詞,僅正式登記的NGO就有46萬個。
“他們告訴我這條路走到頭是董存瑞和黃繼光,可我不想當啊!”
就在十年前,寇延丁也不知道NGO這三個字母代表什么意思。而現(xiàn)在,她的新書《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以及《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是她在六年多的時間里,接觸了近千名NGO從業(yè)者,用50多萬字記錄的故事。
那時,這個山東“文青”辦了停薪留職,開始做公益。她一個人背著殘障美術家的作品找媒體、殘聯(lián)和企業(yè)幫助,這些路都走不通后,又坐上火車到北京找資源。
寇延丁去紅橋、潘家園藝術批發(fā)市場,可帶去的作品人家不認。能想到的路都走盡了,寇延丁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那時,北京剛從“非典”的陰影中復蘇,一些民間公益組織經過這場災難后開始萌芽。在朋友帶領下,寇延丁走進位于北京鼓樓附近的一條胡同。在不大的四合院里有兩家剛剛成立的NGO,一家做盲人廣播,另一家做社區(qū)矯正和志愿者培訓。
這是寇延丁第一次接觸NGO,也讓她看到政府和企業(yè)之外的第三條路。為了了解這個系統(tǒng)到底怎么運轉,她到王府井新華書店和路邊的書攤,見到與“公益”“民間”“殘疾”沾邊的書和雜志就買,最后拖了兩個大箱子回山東。
此后,遇到能聊上幾句的人,寇延丁就向對方拋出一串問題:“你認為志愿者、志愿精神是什么?你覺得民間組織承擔的社會責任是什么?”
很多人提到雷鋒精神、舍小家顧大家、無私奉獻,甚至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他們告訴我這條路走到頭是董存瑞和黃繼光,可我不想當??!”最后,寇延丁決定,干脆自己寫本書,采訪這個圈子里的人,看看他們都是怎么做的。
聽說寇延丁要寫書,有人給她出主意:“你應該去采訪梁思成的兒子梁從誡、韋君宜的女兒楊團、冰心的女兒吳青……”
對方口中的這三個人,直到今天依然在NGO圈里具有影響力。已經去世的梁從誡創(chuàng)立了我國第一家環(huán)保民間組織“自然之友”,64歲的楊團做過中華慈善總會的常務副秘書長,76歲的吳青參與創(chuàng)辦了保護農村婦女權益的民間組織“農家女”。他們是中國從事NGO事業(yè)的第一代人。
第一個真正進入寇延丁視線的,是安徽南塘村的村民楊云標,他在當?shù)爻闪⒘恕稗r民維權協(xié)會”,還進行鄉(xiāng)村民選的團隊實驗。接著,她又接觸到大學畢業(yè)后在云南做扶貧的李波、做環(huán)保的“工科男”高天、退學到河北農村做鄉(xiāng)村建設的嚴曉輝……
“NGO不是洪水猛獸”
寇延丁還在北京尋找“NGO是什么”的答案時,李波已經不知道回答過這個問題多少遍了。
1994年,李波加入香港樂施會中國西南山區(qū)綜合扶貧項目。他不喜歡體制內的做事風格,扔掉了高校里的“鐵飯碗”。
那時,“扶貧”在社會上是個很流行的詞。李波在介紹自己的工作時,如果說是做扶貧,大家都能明白。可李波又加了一句,“不是政府的扶貧,是一個國際組織NGO在做”。
這下,聽的人傻了,完全不知道李波在說什么。
“就是在國外籌錢,幫中國做扶貧?!崩畈ń忉?。
“哦!你們是個做扶貧的公司。”
“不是,我們給農村免費辦學校、免費架電線、免費教農村婦女繡花……”又一輪解釋。
“哦!你們是行善的。”對方“恍然大悟”。談話無法再進行下去。
不僅公眾搞不懂NGO是什么,就連一些官員也還分不清政府和社會之間的界線。
1994年,中華慈善總會成立,國有資產管理局的人跑來對總會的人說:“慈善捐的錢是國有資產?!贝壬瓶倳谝蝗螘L、民政部原部長崔乃夫理直氣壯地告訴對方:“這不是國家的錢,是社會的錢、老百姓的錢。我們要對捐款人負責,國家是不可以插手的?!?/p>
1995年后,NGO這三個字母開始出現(xiàn)在報刊上。那一年,中國承辦了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其中一個重要部分是舉辦非政府組織婦女論壇,全球有三萬多名NGO代表參加。作為中華慈善總會的代表,楊團參加了那次婦女論壇。她記得,因為害怕外國來的NGO不好控制、外國友人要搞裸體游行,會場臨時改在京郊懷柔。
游行是有的,但沒有裸體。楊團看見,她們更像在散步,一群人走一圈,每個人高高興興的,也不貼標語。圍觀的人最后連她們?yōu)槭裁从涡卸疾恢溃瑴惿先柌胖朗菫榱藸幦D女平等權益。
“完全沒有那么可怕,”楊團說,“NGO不是洪水猛獸,至少當時的高層知道了這樣一個概念?!?/p>
公民社會形成的腳印
NGO的種子也在民間悄悄發(fā)芽。大學畢業(yè)前,高天和幾個關心環(huán)境的同學打算去青海,考察長江、黃河源頭環(huán)境被破壞的情況。他們聯(lián)系上香港一家名叫“長春社”的NGO,三個香港大學生志愿者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工科出身的高天那時認為,環(huán)境保護要靠科學技術解決,后來他參與創(chuàng)辦的環(huán)保組織“綠網”,最初定位也是在網上做環(huán)??茖W知識的普及。
可高天慢慢發(fā)現(xiàn),單純的科技無法解決環(huán)境問題。畢業(yè)旅行時看到青藏高原地貌因挖礦修路被破壞,他想的是如何靠科學技術盡快恢復。通過互聯(lián)網才知道,國外早就有成型的技術,成本也不算高得離譜,可國內的公司并沒有采用,因為市場和政府都沒有給它們這個壓力。后來,他接觸到公民社會的知識,終于意識到環(huán)境保護不僅是科學技術問題,更重要的是人的問題。
與高天相比,其他一些人開始有意識地參與到公民行動中,是因為1998年那場洪水。電視臺的直播節(jié)目,激發(fā)了普通人的捐贈熱情,楊團記得,中華慈善總會籌到善款三億元。
“老百姓想捐款,又不知道往哪兒捐,看了電視以后都跑到慈善總會,跟開了鍋似的,幾千人涌來,帶著小孩的、拿著存錢罐的,外面廣場上全是送來的衣服、被子,志愿者幫忙裝袋、裝車。那時我們沒有任何經驗,也沒有進行志愿者登記,大家自發(fā)來幫忙?!睏顖F回憶,“這些都是中國公民社會形成中很重要的腳印?!?/p>
“我們不包打天下,
而是動員社會資源”
2008年的那場地震,如同1998年的洪水一樣,讓許多NGO的軌跡交匯在這個歷史節(jié)點。上百萬的志愿者聚集在災區(qū),其中也有寇延丁。
楊團到達成都時,正好趕上了幾場NGO大會?!翱赡芴绷耍覀兊墓裆鐣l(fā)育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人們的互助還不是很和諧的一種狀態(tài),還是愿意突出自己。”楊團說。后來,她開始支持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做當?shù)豊GO的抗震聯(lián)盟,先把NGO在災區(qū)的分布圖和各地需求做出來,這樣新進來的NGO就不用再扎堆了。當時,靠近成都的一個受災點的幼兒園,每個孩子平均已經有六個書包了。
曾有人把2008年稱為“公民社會元年”,認為四川汶川地震過后,“公民社會的春天就要來了”。但在書中,寇延丁潑了冷水,她挺嚴肅地批評了在救災過程中,NGO和基金會都不專業(yè)的現(xiàn)象:一些NGO一腔熱情,事事包辦,卻沒有社會動員的經驗,最后“很受傷”;一些基金會籌款時多多益善,手握大筆救災資金后開始自說自話,沒有和災區(qū)的實際需求對接。
“公益組織要知道自己是干嘛的,方式是什么、服務對象是什么,是做為期20天的救援,還是一年的重建,還是20年的后續(xù)工作?!笨苎佣≌f。后來,她把服務地點選在青川,避開了熱點地區(qū),在村子里住了下來,并且只針對因地震新增的殘疾青少年開展工作。
“我們不包打天下,而是動員社會資源?!笨苎佣≌f。
“NGO不是
一小部分人的事業(yè)”
最近,楊團參加了兩場聚會。這一天,她的行程及接觸到的人,幾乎把中國NGO的發(fā)展穿了起來。
北京星星雨教育研究所迎來了20歲的生日。當年,作為自閉癥患兒家長的田惠萍在創(chuàng)辦這個機構時,還不知道NGO是什么。楊團找了些資源,送田惠萍去美國學習,回來后,田惠萍的思路清晰了。
這天晚上,楊團又和關心NGO發(fā)展的一群年輕人吃了頓飯。李波所在的“自然之友”也將迎來19歲的生日。其他一些寇延丁在書中曾經記敘過的NGO“新芽”也成熟長大,身份發(fā)生了改變:高天成了阿拉善SEE生態(tài)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嚴曉輝在京郊的小毛驢市民農園當總經理。還有很多年輕人,他們之中有做鄉(xiāng)村圖書館的,也有在城市開網上慈善商店的。這些年輕人不再認為公益和商業(yè)沾邊就變得不純粹了,而是開始進入“社會企業(yè)”這個在中國還比較前衛(wèi)的領域。
在吃飯的時候,楊團慷慨激昂地說:“NGO發(fā)展到現(xiàn)在,已經進入大眾英雄的時代。NGO是大眾事業(yè),不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業(yè)?!泵裾康睦纤鹃L王振耀也在這個飯局上,他說,國務院這次放開了四類社會組織的登記注冊管理,“中國有真正法律意義上的NGO了”。
(摘自2013年4月3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