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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色名片

        2013-04-29 11:39:40蚊釨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關鍵詞:蜻蜓

        蚊釨

        周末清晨,汪歆乘一輛出租車滿柞城大街跟蹤一輛黑色別克轎車。駕駛別克轎車的是汪歆太太芮蕊。種種跡象表明:芮蕊有了外遇。

        別克車左環(huán)右繞就像捉迷藏,出租車司機被折騰得有些惱火,嘴里罵罵咧咧。汪歆心情更是惡劣到極點,要不是跟蹤這事兒關系重大,他真想抽那個自以為很?!恋乃緳C兩個耳光!汪歆伸出手,但不是他的巴掌,而是遞過去一根香煙。司機黑黑的臉冷漠地晃晃,表示拒絕,耳垂上那個莫名其妙的白色耳墜亂扭兩下。

        芮蕊似乎一直在街上兜圈子。從表面看可以認為她已經知道了有人在尾隨她。這也是汪歆最擔心的。但是很快汪歆就發(fā)覺,這種擔憂或許是不必要的。因為盡管她繞來繞去,行走路線幾乎沒有什么規(guī)律,但是她進進出出的樣子看上去很悠閑,不像是一個明知被人跟蹤卻可以氣定神閑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那種狀態(tài)。

        柞城大街的人流、車流稀疏。周末早晨是睡懶覺的好時機。只有那些早起的生意人,趕去約會的人,或者還有精神狀態(tài)有問題的人,才會在此刻于柞城大街亂轉。

        芮蕊已經轉了好多地方。先是去了靠近中街的超市。她買了兩包東西,似乎都是食品之類的。汪歆的車在超市不遠處一叢梧桐樹下等她從里面出來。芮蕊實在太吸引人了!她穿著一條栗色連衣裙,一只白色小包挎在右肩,卡著的墨鏡讓她神秘萬分,波浪似的大卷發(fā)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高跟鞋不用很高,她在人叢中就已經赫然顯現(xiàn)了。汪歆發(fā)現(xiàn),她的這種迷人風姿并沒有在婚后七年的時光中被風塵消解掉,依然噴放一種華美的誘人光芒。

        大概十年前那個春天,在柞城東街體育館附近的旱冰館第一次看見她時,汪歆就在心里說:如果能和這個女孩天天睡在一起,活這一輩子就沒什么遺憾了!那時已臨近黃昏,汪歆在旱冰場實際上已經滑了一個下午,正懶洋洋從里面向外走,在進出口處芮蕊噴薄而出,暗淡了那一時刻的暮色。她與另外一個女孩剛剛走進來,盡管她走在靠后的位置,但是她披肩的長發(fā),超乎凡塵的清秀神態(tài),還有修長的雙腿以及隱約在寬大的深綠色蝙蝠衫內的細軟腰肢,霎時讓汪歆傾覆了關于時空、關于過往一切女孩的所謂美麗容顏、關于只要上床不要婚姻的那一切熟稔套路。而只有一個念頭:這樣一個妙人應該守著她一輩子!于是,準備守著她一輩子的宏偉計劃便最先在那個黃昏開始實施:汪歆決定不走了,隨她返回旱冰場,先守她一個黃昏再說。汪歆隨著她倆下到場內,一直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她、觀察著她,像豺狼那樣在尋覓捕食的戰(zhàn)機。汪歆先是發(fā)現(xiàn)她的旱冰技術不錯,似乎是由她在教另外那個女孩。后來汪歆知道,另外那個女孩名叫盧燁。倆女孩是純粹意義上的閨密。然后,汪歆聽見了盧燁叫她芮蕊。最后,汪歆發(fā)現(xiàn)芮蕊警覺到了他的

        這雙狼一般的眼睛在不時盯著她看。她慌了手腳,亂了方寸,臉上紅紅的,再不敢看汪歆,故意將距離拉得很遠。甚至每當汪歆和她繞圈后即將面對面時,她會突然轉回身去,順著他的方向滑上一段,然后在他從她身邊經過后又轉回去,遠遠離開。汪歆有些惱火同時又感到一絲興奮。但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接近芮蕊,看她那種慌張膽怯的摸樣,汪歆真擔心她會隨時離開旱冰場。沒辦法,常規(guī)做法已經不可取,汪歆只好采用了非常措施:幾分鐘后,當汪歆和她再次即將面對面相遇時,汪歆順勢滑倒,并非常自然地帶倒了她……

        芮蕊提著那兩包東西走到她的車跟前,她剛把車門打開,她的手機響了。她將東西放進車內開始聽電話。其實這一路上,汪歆總能看見她在頻繁接聽電話。甚至有時候,汪歆都可以看見她聽電話時的表情。她似乎在很耐心地解釋著一件事,態(tài)度很溫和并含著微微歉意。直覺告訴汪歆,電話是她的老板打來的。而那個老板,就是汪歆一直懷疑與芮蕊有染的那個男人!汪歆見過那個男人一次,僅僅那一次汪歆就已經斷定:那男人對芮蕊充滿了那種欲望!都是他媽男人,龜孫子蒙不了我!汪歆恨恨想。那年春節(jié),那個老板高舉著給下屬拜年的幌子來到汪歆家,他操一口足以令人陽痿的南方某省口音,溫柔的目光像雞毛撣子似的在芮蕊身上拂來拂去的。他接近消瘦,好在身材沒有悲哀到袖珍那種程度。汪歆認為,不管他開著什么寶馬或者什么大奔,不管他有意或者無意在炫耀他的資產有多么雄厚,但他和許多當下的有錢人一樣,無恥到了有恃無恐的境界,他的權利和金錢已經讓他可以完全忽略別人老公的存在!也完全不必顧忌芮蕊的尷尬。汪歆這樣評價他:龜孫子是那種帶野蠻色彩的色狼!

        芮蕊一邊聽電話,一邊鉆進車內。五分鐘后,她大概結束了通話,車發(fā)動了。

        在一家洋酒店前,她停下車。她興沖沖地走進店去。十分鐘后,她捧著兩瓶黑色洋酒走出來。這時,汪歆身邊的司機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不知道他是在贊嘆芮蕊在這家店里購物讓他羨慕她的富裕?或者是在贊嘆芮蕊此刻的姿態(tài)實在豐姿綽約?

        汪歆看一眼司機。司機看見汪歆的目光,便若無其事地吹起口哨。

        芮蕊的車再次發(fā)動。拐出中街中心地段,路面寬闊了許多。太陽從東街的高大建筑物頂端冒出來了,街上一時明晃晃的。南側靠近柞河岸邊紅白色相間的高高建筑是柞城教堂,塔頂?shù)陌咨旨懿粫r在建筑物縫隙間時隱時現(xiàn)。注意到它,是因為汪歆隱約聽到那里傳來了鐘聲……

        汪歆看一眼手機:十點。

        ……現(xiàn)在,芮蕊走進了一家音像店。好久不見出來。

        鐘聲結束了。教堂成了一幅靜止的畫。汪歆回想起七年前和芮蕊在教堂舉行婚禮時,當他將那枚戒指戴在芮蕊手指上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并不是因為愛情長跑帶來的疲憊所致,而是一種暗暗的成就感讓他產生的淡淡欣慰。汪歆覺得他可以讓芮蕊相信:愛情是存在的。像芮蕊這樣一個足夠時尚的女孩對愛情表示完全的懷疑,本身并不在汪歆的預料之外。而在遇見芮蕊之前,愛情算是什么東西汪歆一樣深刻懷疑!汪歆和芮蕊最大的不同在于,汪歆懷疑愛情的真實存在,卻又時刻期盼它的到來,就像買彩票等待大獎降臨的那些彩民一樣,不懼怕,更不用說躲避它了。而芮蕊卻是完全不同。芮蕊以后告訴汪歆:當汪歆在旱冰場將她撞倒那一瞬間,她一下就意識到,她的愛情來了!這讓芮蕊萬分恐慌,就如同眼看著一場災難降臨到自己身上一般。在芮蕊內心,一直籠罩著一塊巨大的陰影。芮蕊讀中學時,一位教美術的教師總是頻繁給她寫信,那些信像魔鬼一樣隨時會出現(xiàn)在芮蕊的課桌內、文具盒里、書包里、教材夾縫中。芮蕊根本看不懂那些信中的熱烈語言,她剛剛發(fā)育的身體和幾乎完全沒有發(fā)育的成年人思想在她內心和身體內激烈碰撞,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一個周末下午臨近放學的時候,在那間老師寂靜的美術教師辦公室內,老師那雙善于描摹風光與景色的手居然不可抗拒地在芮蕊的身體上游動、探索……危急關頭,芮蕊夢魘般大叫了一聲,在骨瘦如柴的美術教師驚呆片刻,她奮力從室內跑了出來……

        終于,芮蕊從音像店里走出來了。令人沮喪的是,盡管她的一只手在胸前托著一小摞CD,而

        另一只手卻舉著電話在耳邊。她還在不停地跟電話那邊進行著馬拉松式的談話。盡管她的表情看上去足夠溫文爾雅,但是汪歆確信她遇到了一件讓她萬分頭疼的事。她走到車前時把電話關了,然后前后張望了一下,似乎在辨認路段。然后她進到車內。她的車繞過一個轉盤花壇后,向北行駛了。

        汪歆的車自然尾隨在后面。憑直覺他判斷得出,那個奸夫將要出場了。

        芮蕊的車停在北街一家四星級酒店門前的停車場。尖樓紅墻白色窗體,窗子內的燈光泛出迷人的金黃色。在三樓一扇落地窗前,薄薄的白色窗簾撩開,汪歆看見一個穿粉色T恤、白色西褲的袖珍男人正溫情綿綿地向樓下張望。遠遠看去,他像一只落在窗子上的蜻蜓!當裊裊婷婷的芮蕊向上面張望時,那個無恥之徒居然也令人作嘔地向她擺著手,儼然將自己當做了小人國的國王!幾分鐘后,芮蕊出現(xiàn)在了那扇窗子內。芮蕊并沒有把她剛剛買的洋酒帶上去。更讓人不解的是,倆人居然裝模作樣地握手,似乎還寒暄了兩句。這樣的情態(tài)讓汪歆感到好笑。

        倆人坐定后,粉蜻蜓又站起來殷勤的去關窗簾,但是他張開的翅膀剛剛接觸到窗簾,便回過了頭。似乎芮蕊在說什么。之后,粉蜻蜓退回到座位上,表情有少許尷尬。之后,午餐開始。倆人似乎對美食美酒沒有多大興趣,而是把交談當成了主食。這一男一女一直在談論一件事,看得出意見不一致。這讓汪歆一陣竊喜,心情居然有些平靜。然后,粉蜻蜓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紙來,也許是什么合同吧?鬼才知道。他眼睛看著紙面,嘴里似乎在對芮蕊說明著什么,表情有些激動,面色接近了那件T恤。而芮蕊的表情一直很溫和。她的雙腿在餐桌下優(yōu)美地架起來,黑色高跟鞋與她的大部分小腿部分像一組線條流暢、工藝精細的名貴瓷器,寧靜而動人。

        粉蜻蜓還未說完,似乎意猶未盡的樣子。但是芮蕊這時打斷了他。芮蕊的表情是淡淡的,言語似乎很簡潔。粉蜻蜓半張著嘴聽完了芮蕊的幾句話,將要繼續(xù)說話,芮蕊擎著的一只高腳杯已經來到他面前。粉蜻蜓表情復雜地與芮蕊干杯。然后,芮蕊起身了。粉蜻蜓悻悻一副神態(tài)將那張紙收進他的公文包。

        午餐結束。倆人離開座位,迅速在窗前消失了。應該是下樓從里面走出來。

        幾分鐘前剛剛發(fā)生的這一幕,讓汪歆迅速陷入短暫的思考。怎么看那都很像是一次莫名的談判,內容應該是在那張紙上。汪歆的大腦飛速計算后,三個問題即刻有了最壞的答案:一,那是一份包養(yǎng)合同,倆人在包養(yǎng)時間或者價格上有爭議;二,粉蜻蜓最后妥協(xié),按芮蕊的意見執(zhí)行;三,當然與汪歆有關,那便是給他簽來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

        汪歆下意識地從牙縫里擠出了三個字:他媽的!

        司機看他一眼:怎么回事?

        汪歆說:牙根兒癢!

        芮蕊和粉蜻蜓從里面走出來。倆人邊走邊輕輕說話,顯得都很客氣。但是在那份合同的背景下,倆人此刻的神態(tài)太過虛偽。粉蜻蜓把芮蕊送到她的車跟前,芮蕊伸出手,粉蜻蜓也張開了一支可憐的翅膀。倆人握手的樣子太像是做給旁人看的表演。芮蕊駕車駛向柞城更北方向。粉蜻蜓目送芮蕊將車開出停車場,然后回到自己車上。但隨后,他的車卻開往了另一個方向,去了南街。

        汪歆選擇了北行。

        ……

        那是一處風格獨特的花園小區(qū),位于柞城西北城郊結合位置。小區(qū)建筑樣式小巧玲瓏、造型奇特,充滿異國風情。據稱由一個新加坡人投資興建。芮蕊的車駛進了那片小區(qū),入口處沒有任何阻攔。小區(qū)配套設施尚在完善建設當中,管理顯然還未系統(tǒng)。

        汪歆的車從西門也進入到小區(qū)內。

        車穿過一道造型拙樸的拱形門,繞過一座圓形噴泉水池,沿著翠綠草坪旁筆直的黑色路面向南行駛二百米左右,西側咖啡色別墅群間開闊的空場北面,芮蕊的那輛黑色轎車已經安靜地停泊在一棟兩層別墅小樓的后身門口。此刻,芮蕊顯然已進到樓內去了。

        車在路邊只停留了十秒鐘,汪歆便吩咐司機離開。在路東稍遠一側偏僻角落,汪歆找好一處不太顯眼位置讓司機將車停好。從這里可以清楚看見芮蕊進入的那棟別墅四周可能發(fā)生的情況?,F(xiàn)在的主要問題其實是,那個粉蜻蜓家伙的

        車還沒有過來。但汪歆毫不懷疑:不用多久,那個欲火滿腔的家伙就將興沖沖趕到,如愿以償來采擷他垂涎已久的那朵花蕊……

        時值正午,無色的陽光已經可以點燃一切欲火和怒火。四周的死寂讓汪歆聯(lián)想起某個暗殺電影令人窒息的殺人現(xiàn)場或者一處偷情者烈焰滾滾的大床。汪歆發(fā)覺雙拳中已攥緊兩汪汗水,卻像玻璃片一樣尖利。牙根再次出奇地癢起來。眼睛也早被空氣灼痛……最主要的,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饑餓。卻堅決不想吃飯。司機揚著脖子在咕嚕咕嚕地喝礦泉水。汪歆扭臉看著他長長的揚起的有些臟兮兮的脖子,突然聯(lián)想起那些被宰的雞即將挨刀時的脖子就是此刻他這個樣子:雞的頭被用力拉到后面,整個脖子充分扯開,鮮紅的血管和青色的筋簌簌跳動,鋒利的刀刃飛速一掃,抻開的脖頸中央便斷開一個豁口,鮮艷的血液飛濺而出,雞的全身開始劇烈抖動、掙扎,所有的羽毛紛紛張開,但是血依然狂噴不止……

        此刻,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這個畫面有點動人、有些誘惑。

        但是突然間,汪歆發(fā)現(xiàn)黑臉的司機詫然地注視著他,疑惑地問道:干,干什么?

        顯然,汪歆注視司機脖子的時間太久了。這讓司機感到了不安。

        汪歆揮揮手,用無所謂的口吻說道:咳,沒事,看你喝得蠻帶勁兒!

        司機不輕不重地吐出一個臟字,又心不在焉地吹起口哨,目光左顧右盼。汪歆也再次去張望那棟別墅:依然是芮蕊那輛車像模像樣地泊在那兒,別無異樣。

        且慢!別無異樣本身就是一種異樣。也許芮蕊和那個粉蜻蜓把我耍了吧?汪歆心說。就是說,那個家伙沒有開車來,而是徒步在前門進到別墅了?這念頭霎時逼出了汪歆一身冷汗。他即刻讓司機發(fā)動了汽車。起來一陣風。在別墅的正面,汪歆沒有讓車停下來,而是緩慢駛過。盡管正午已過,太陽在緩緩向西墜落,但它依然將刺目的光芒噴射在咖啡色的別墅建筑上,緊緊關閉的門窗上不時滑過規(guī)則不一的反光,讓里面的一切更加玄虛而神秘。沒有看到人和車的影子,別墅儼然一座空樓。這讓汪歆更加感到了不安!

        從別墅前面繞過,車重新駛回后身。就在這時,司機突然剎住了車。他的視線和一只手同時指向車窗外右側的斜角方向,輕聲說了句:你看!

        芮蕊出現(xiàn)在別墅北側的平臺上了!以白色金屬柵欄圈定的平臺此刻已被罩在黯影里,加上平臺頂部探出的半截綠色遮棚,使那塊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天地看上去涼爽、清靜。平臺中央斜擺一把白色躺椅,換一件海藍吊帶裙且長發(fā)濕濕的芮蕊躺在上面,手里捧一本將讀未讀的書慵懶翻弄。平臺通往房間的門半掩著,透過薄薄的白色紗窗自內隱隱飄出舒緩美妙的音樂,卻是模糊不清的旋律。躺椅旁是一方小小茶幾,一套寶石藍色的茶具在那上面幽光隱現(xiàn),卻不見她喝茶,只頻頻抓起茶幾上的手機去看。那明顯是在等誰的電話。然而一個小時之后,并沒有看到她聽電話,也無旁人出現(xiàn)。只她自己差不多靜止狀躺在那里,像一塊展廳里無人問津的藍寶石。后來,芮蕊起身走進室內,一分鐘后又重新出來,手里添了一個本子。她坐下來,將白色硬殼本打開放到茶幾上,卻握到手里一只杯子,不停把玩、反復觀察。這是芮蕊寫字之前一個小小習慣。兩分鐘后,芮蕊開始在本子上寫字。

        夏風像水一樣在小區(qū)四周一波一波流過,卻激不起汪歆一絲喜愛和愜意,寂靜卻像一個巨大的旋轉著的黑洞蠱惑著汪歆渴望被霎時淹沒,再不用視聽這欲望世界的一切浮華與墮落。但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這些含混畫面與沉積在內心的那種深度懷疑,卻似乎無法說服他將它們與清晰保存在大腦中對芮蕊那種最初的印象確認于一體。

        平臺上那個正為偷情待命的女人,真的是芮蕊么?

        汪歆一直在不停吸煙,四周煙霧繚繞,他仿佛被放到了烤肉架上,成了一只烤不熟的笨豬。芮蕊與他此刻的痛苦無關。她沉浸在寫字里。她沒有時間去想他腦子里的這些悲思。她此刻投入的只是等待:她準備好了做愛前后需要的美酒和食物,前戲過程中煽情的音樂,清洗了她嬌美的身體,換好了有情趣的內衣,泡好了讓身體舒坦的茶,甚至開始撰寫送給男人的情話……沒錯,所有這一切都是芮蕊在做!正是這個芮蕊,就是這個芮蕊!

        一切似乎都再清楚不過了。只有兩點疑問在接下來近兩小時里讓汪歆困惑:一是那個詭秘

        的粉蜻蜓遲遲未能現(xiàn)身,使一切順理成章的推理判斷不能得到終極證實;二是汪歆注意到,芮蕊寫字中間幾次放下筆,用右手去擦拭眼睛。芮蕊這個動作非常奇怪,因為它讓汪歆萬分沮喪地意識到:芮蕊在流淚。他奇怪的是芮蕊的淚水也已如此輕浮,她和那個粉蜻蜓認識才短短兩年!時間完全不給感情面子……困惑折磨得汪歆傷心欲絕。芮蕊已經回室內好久了,他還陷在這種失魂落魄般的泥沼里?;秀遍g,他看到太陽投射在地上的切割線已經爬到小區(qū)內的別墅樓頂,四周蒙滿灰色。落寞而黯淡的黃昏來了。煙盒里只剩下半盒煙。

        芮蕊別墅四周景況如故。比黃昏還要沉默。室內已經亮起燈,平臺上的物品依舊擺放在那兒,根本沒有收拾回去的跡象。這完全是一副什么都已發(fā)生完畢,或者永遠也不會發(fā)生什么的態(tài)勢??礃幼?,芮蕊今晚并無離開這里的意思。

        汪歆一無所獲。同時一無所獲的還有他的胃,它像生氣的蛤蟆似的開始咕嚕嚕吐起泡來。饑餓感洶涌襲來,但從汪歆胃部張牙舞爪迅速生長出來的欲望觸覺不由分說伸向的卻是那種可以讓人欲仙欲死的液體:酒!這個念頭一出來,汪歆就不能自制了。他匆忙地掏出錢來。

        司機奇怪的看他:怎么?結束啦?

        汪歆像屈打成招般地點頭。將鈔票遞到司機手里。

        司機噼里啪啦點了幾下,在他和別墅的水平視線間來回掃視幾眼,問道:再不用車啦?

        顯然,司機對事情這樣結束感到不解。汪歆卻無心解釋,只說道:你把我送出小區(qū),再用車我會給你打電話。

        在小區(qū)外不遠馬路邊一家休閑公寓對面汪歆下了車。司機將車開走前,不痛不癢地問了一句:那娘們兒是你老婆?

        司機終于沒忍住好奇心。汪歆送他一個皮笑肉不笑,沒說話。

        司機用力呲牙,眼睛一霎時分外發(fā)亮,扔下一句話:

        哥們兒,我看明白了,哼,狗男女!都他媽血憋的,就該給他們放點兒……

        據說,殺雞也并非易事。曾經,一個聰明人初次殺雞是用刀剁斷了雞的脖子,雞頭即刻徹底離開它身體,聰明人將雞拋在地上以為一切結束,但那只斷了頭的雞卻令人驚駭?shù)卣酒饋恚χ猴w濺的脖子開始在聰明人家院內瘋狂亂竄……卻原來,牲畜與動物們的生命如此頑強。只有人類的生命像錫紙一樣,外表華麗,其實稀軟薄脆。

        那個粉蜻蜓的脖子如果斷掉了,他還能站起來瘋跑么?

        當一個人腦中像靈感那樣閃出殺人念頭時,其人其神經狀態(tài)必將發(fā)生鏈條式變化。汪歆從出租車下來橫穿馬路走進那家名為“暖夢”的休閑公寓。他準備先安排好住處,晚飯后去芮蕊別墅繼續(xù)蹲守,實在熬不住也好就近回來睡覺。但從過馬路那一刻起,一直到他找好房間走進去,在大約十幾分鐘時間里,汪歆腦子里幾乎只被一個念頭控制著:放血,給那個粉蜻蜓放血!

        休閑公寓的服務小姐著一身鮮紅套裙,像一束鮮艷的火炬在汪歆前面引路。她笑瞇瞇為汪歆打開305房間的門,問道:您喝酒了么?汪歆感到奇怪,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女孩倒是挺敢說話,他問道:小姐,我不明白你說話的意思。小女孩笑了:沒事兒,就是覺得您臉特別紅,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喝了酒,我們這兒有上等的好茶,可以解酒。汪歆沒好氣兒地說:我喝什么酒?我這是血憋的,行啦你走吧。像火炬似的小女孩似乎被汪歆的話嚇到了,疑惑地看他幾眼,迅速離開了。

        房間很寬敞,內設一個小套間,雙人床鋪設平整,雪白的床單和枕頭猶如深山里的積雪。浴室干凈得仿佛從未使用過??吹贸鲞@是一家新開的生意。汪歆簡單察看一番后坐在床上想稍稍休息幾分鐘。電視被他打開了,里面播的什么全沒在意,腦子還糾纏在關于放血的事情上。氣息稍覺平穩(wěn)之后,汪歆開始深刻懷疑起自己的膽量來。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勇氣殺人,豈止是人,恐怕連一只雞對他來說都是一個挑戰(zhàn)。這樣一想的時候,他的情緒一落千丈,冷汗直冒,饑餓感也再度襲來。于是他站起身準備出去喝酒。

        砰砰!

        汪歆清晰聽到敲門聲。他直覺是那紅衣女孩又來兜售茶水。

        門外卻是一位性感妖嬈、乳溝半露的時尚黑衣女孩。香味復雜,仿佛一列盛滿滾熱熟食的車廂轟轟開過。朱唇、雪齒、酥胸、鶯聲:先生,您需

        要什么特別服務么?我可以隨時為您提供……

        沉浸在關于放血有否膽魄細節(jié)里的汪歆驚詫難免,沒有立刻反應過來這夸張女孩的意圖。但她最后的話哪個男人都懂:這是位應招小姐。問題是汪歆對此女此景充滿懷疑:這不是現(xiàn)實,而是故事。他沒心情聽她講故事。汪歆揮揮手,同時聽到自己厭惡的口吻像吃飽后打嗝的禿鷲:打??!我心情不好,膽子還小,別嚇唬我,馬上在我眼前消失,快點快點!

        女孩卻毫不動怒,嫣然一笑。只是那嫣然是放大的嫣然,像特寫鏡頭內擺定的一個姿勢。她說:討擾了先生。汪歆懶得再說話,便準備關門,但在關閉的一剎那他注意到她曼妙的手臂輕輕揚了一下,汪歆幾乎看不清她在做什么,門已經嘭的一聲關上了。

        墨綠色地毯上出現(xiàn)了一張名片。

        汪歆拾起來,那是一張?zhí)疑?,上面的名字是“小爽”。手機號印在下面。汪歆不勝厭煩,便將它放在電視機旁邊柜子上。離開房間前,他用一只煙灰缸壓在它上面了。

        ……那家餐廳的人不多。汪歆沒有去樓上雅間,饑餓也快耗干他的忍耐力了。汪歆在大廳散臺找了一處位置,叫來兩盤牛羊肉小炒,一打啤酒,便像沖洗管道似的一杯接一杯將啤酒灌到肚子里。灌到第五瓶時,汪歆找到了一種飄感??上€沒有真正飄起來時,頭頂卻傳來激烈的吵鬧聲。男人女人的混合雜音從樓梯口那兒落下來砸到大廳地板上,鞭炮一樣清脆。一串盤子暢快落地,像多米諾骨牌的表演,接著,一支酒瓶兒被單獨摔在地上,相伴的是一個男人粗狂的怒罵。緊跟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腳步聲在樓梯口附近停止,但是一個女人的慘叫聲再度傳來,隨著咕嚕嚕一串滾動聲,從鋪著棗紅色地毯的樓梯上勢不可擋地滾下一個女人!

        汪歆于驚駭中霍然站起,飄感頓成冷浴。

        女人蜷在地板上,不動。她被白色的連衣裙裹著,像一只傷蠶。

        樓梯上蕩起一陣堂皇的傲慢般的腳步節(jié)奏。一對臂腕粘在一起的男女自亂花圖案的黑色理石背景樓梯上盲人狀翩然踏下。男人額頂微禿,壯似西部野牛,兩眼暴突,暗色條格襯衫,白色西褲下是更勝一籌的白皮鞋,那雙皮鞋白得耀眼,宛如兩只惡意深藏的白狐。較那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相比,女人更顯年輕,只是嬌小身體上的裝束打扮卻似混跡江湖已久。

        在蜷于地板上的女人身邊倆人停了一下,男人將他的一只白狐抬起來,似乎要撲向那女人身體,卻莫名收了回去。但他口中卻帶些殺氣地撲出一句:想死就直說,裝什么厲鬼?!那嬌小女人拉了男人一下,倆人便繼續(xù)粘著臂腕步到吧臺前,買單后堂皇離開。

        從樓上跟下幾個看熱鬧的男女,這時開始大聲講述一些經過。餐廳里又熱鬧起來。

        汪歆這時坐下了。他突然間失去了對眼前事件來龍去脈的興趣。雖然注意力有些昏濁,但他記得桌子上的酒菜,記得飄的感覺比冷浴的感覺美妙許多。于是他漠然了,釋然了,陶然了……于是只顧再飲,于是便有了失聰甚至失明的奇妙感?;秀敝?,腦子里流過這樣一個念頭:如果剛剛被打那女人是芮蕊,那么,那個穿白皮鞋的男人會是自己么?不用苦想,汪歆知道他根本想不出一個結果來。因為這問題是可笑的沒有答案的。不知何時周圍完全安靜了,人群已經散去,而汪歆的餐桌上也已豎起一叢綠色的森林,酒瓶遮擋了一些視線,他感覺那些樹在瘋長,而他自己卻成了一架緩緩墜落而下的飛機,在額頭即將碰到桌面時,他突然激靈了一下,異樣感像鞭子一樣抽到了他,他詫然抬頭:樹林掩映中,他看見了一張女人的臉!女人沒有什么可恐怖的,但大感意外的那居然是剛剛還在地板上蜷伏著的女人!

        女人與汪歆的年齡相仿,但不是芮蕊那種漂亮女人,白皙的肌膚與微顯凌亂的卷發(fā)間隱隱透出的是一種冷秀氣息。那氣息被女人抿在了她異常倔強、嘲弄一切、無所畏懼的濕潤著的嘴唇之間,挺在她翹翹的、嬌小的鼻子頂端,罩在她雖已散亂但卻現(xiàn)出一絲含蓄風情的彎曲的半長頭發(fā)上。而且,在女人眼中有一種奇特的屢戰(zhàn)屢敗卻樂此不疲的光芒,這種光芒讓已經處于半夢半醒狀態(tài)中的汪歆霎時對她產生了好感。在汪歆眼前,這個看上去久經沙場的女人在剛剛結束的這場遭遇戰(zhàn)中并無重創(chuàng),除了頭發(fā)有些凌亂之外,她儼然就是一個剛剛走進餐廳準備興致勃勃飽餐一頓的幸福女人!

        汪歆覺得自己是在夢游……

        后來汪歆回憶那以后的一些細節(jié)時,不記得

        自己說些什么,也對自己是否有過進一步的表示不存記憶,但是似乎只在轉眼之間,餐桌上便添了酒菜、杯碗,更重要的是添了一雙玉碗、一抹酥胸、一對杏眼,一陣哭笑難辨的傾情講述……汪歆聽不進去她講述的那些細枝末節(jié),只記住了一件事:剛才打她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他們過去非常恩愛,現(xiàn)在,因為有了那個嬌小的女人,一切都變了……

        汪歆結結巴巴回應著她:都——無關緊要,呵呵,無關緊要……

        那句話與其是說給那女人的,倒不如說是偷偷送給了自己。汪歆迷迷糊糊中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原來,自己并不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對眼前這個世界來說,一切真的無關緊要!這一發(fā)現(xiàn)簡直讓汪歆又想哭又想笑。夜晚不再苦悶,上下傾刻平坦。彼此成了彼此的臺階,做了對方的出口。雖然不曾同在天涯淪落,但卻因為對方的難過而稀釋了自己的苦酒,輕薄的快意抑制不住在各自的內心激蕩不已,但這點小小的惡毒反擊又豈是這個夜晚的最終結局?當這對酩酊大醉的男女開始嘲笑對方因為缺乏魅力、缺乏能力致使各自另一半決然出軌時,一種決意報復同時憐愛自己年輕肉體成為行尸的念頭霎時洶涌起來……

        汪歆再次像飛機那樣將額頭俯沖近餐桌上,聲音低極了:

        我那兒,有個好地方……

        女人半晌沒有表態(tài)。汪歆抬臉去看她,只看見她嘴角輕輕牽動一下,實在不能證明那究竟是高興還是難過……

        ……耳畔盡是水珠敲擊皮膚的噼啪聲,好像成千上萬的人在一旁鼓掌叫好,在為汪歆接下來即將開始的瘋狂而加油。他緊閉著雙眼,水汽將臉頰撩撥得陣陣發(fā)熱,他的手掌緩緩擦拭著身體,這雙手成了他自己的眼睛,它們小心翼翼瀏覽著每寸肌膚。

        噴頭很好用,水流兒湍急。但是水溫似乎逐漸升高,汪歆感到那些掌聲拍在肩上、背上、臂上有了疼痛感。于是他半睜開眼睛,試探著用手去扳淋浴的開關旋鈕,想把水溫調得低一些。不銹鋼旋鈕很敏感,他只輕輕一板水溫便疾速變換了,清涼的水注兜頭瀉下,剎那間,他仿佛突然被扯掉了一件熱熱乎乎、纏纏綿綿的外套,自頭涼至腳底。

        汪歆仿佛一下就醒了。

        他將一雙手掌放在頭頂,一路抹下來直到下巴處,這時完全睜開眼睛了。他走到鏡子前,抹去鏡面上罩著的一層白霧,里面現(xiàn)出一個不太完整的男人的裸體。那個男人的身體像一個外星人似的令他感到陌生,茅草中伸出來的家伙出奇的丑陋而猙獰,已經完全沒有了剛才那種瓷器感。現(xiàn)在,這個身體就是一個身體,記憶,情緒,人格,都不曾存在。是一件再純粹不過的物件。他不敢去看鏡子里那個男人的眼睛,抓起一條浴巾系在腰上,轉身走出浴室。

        外屋的光線很暗,套間那張床邊只開著一盞比星光大不了多少的燈。那女人半倚在床邊,身上纏著一條粉色的浴巾,頭發(fā)卷卷的,兩眼幽幽的似乎在有意躲避他,漫不經心欣賞著對面墻上的一幅木雕畫。

        汪歆站在門外,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干咳了一聲。

        她轉過頭,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異樣。她問道:怎么了?

        他沒回答。但也沒有動。

        她一下坐直了身體,下意識地扯扯浴巾:出了什么事?

        汪歆再次干咳。因為不知如何開口,于是將手在頭發(fā)上抓弄幾下,臉上送一層歉疚的笑意給她。但最終,他還是將自己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對不起,我們都喝得太多了,也許……有些事,我們還應該想得更清楚些,至少,對我來說,我還不能確定……

        女人明白了。

        女人嘴角閃動一下,汪歆看見了。但他不能確定那是笑意還是悲慟。

        女人起身,看一眼汪歆,然后極其自然地解開浴巾,并輕輕松開手指,浴巾云朵般飄浮在地毯上了。女人雖已不再年輕,卻也沒有多少衰老的痕跡,乳峰依然昂起一股傲人的姿態(tài),小腹雖有突起的跡象,但下面的茅草處依舊鮮潤光亮,只是在昏暗的光線里,他還是能夠看見在她本來雪潤的大腿上有幾處清晰的淤青傷痕。汪歆看著女人赤裸的身體,內心咒罵她的丈夫是個純粹的混蛋!

        女人優(yōu)雅地穿戴好一切,然后慢慢走到汪歆面前,說道:我知道,你還無法確定你是否已經真的不再愛她了,是吧?這一點,我們確實是不同的,所以,盡管你喝多了,但你依然不是太壞,被你這樣的男人趕走,比挨一頓臭男人的毒打有面子多了!

        女人的聲音足夠清晰,腦子顯然是清醒的。但是當女人帶著一層淡淡的尷尬表情從汪歆身邊走開,然后彎腰從柜子里取出她的黑色涼鞋,穿上后向房間的門口走,在這一過程的始終,女人一直有些搖晃。似乎,她還不曾完全從醉酒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但是在汪歆看來,這一時刻的她反倒比此前任何時候都顯得楚楚動人,并且充滿懸念。以至于當她步出房間后慢慢回身沖他回眸一望時,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竟然會虛偽地將如此迷人的一個尤物白白放掉!

        嘭的一聲門響過后,房間一下像被什么東西突然舉了起來,轉瞬便已置于懸崖峭壁的頂端,汪歆像頓時失去了方位。那是一種沒來頭的得意。他將自己尚帶些水漬的身體馬趴狀扔到床上,像緊貼在峭壁上了,四肢和腹部簡直不能動一下,就好像一旦動一下他便真的會摔得粉身碎骨似的。困意像懸崖邊的浮云漫過頭頂,汪歆睡著了。也許,空調冷氣阻擋了他的睡眠深度,后來,他身體非常僵硬狀蘇醒了。眼前的床單和手臂上已經染上了一層明朗的橙黃窗簾顏色。他的眼睛霎時張大,便一翻身爬起來。天光已經大亮,窗簾上清晰畫出一些窗框的結構,參照之下的房間居然顯得有些歪斜。汪歆在內心暗暗叫了一聲:糟糕!

        十分鐘后,汪歆來到芮蕊昨晚過夜的那座別墅。

        芮蕊的轎車早已無影無蹤。再看前后門窗的情形,屋內顯然沒有人。他萬分沮喪。隨后一種憤怒的情緒突然襲來,并且難以遏制,真想摑自己兩個嘴巴。昨晚醉酒誤事,現(xiàn)在,自己成了沒頭蒼蠅,下一步完全沒有了行動目標。

        汪歆有點失魂落魄、氣急敗壞地又回到那家休閑公寓。他躺下來,想讓自己平復一下心情??墒菦]一會,他突然感到惡心。便連滾帶爬奔到浴室內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吐畢,額頭沁上一排涼汗。他偷偷瞄一眼鏡子里的自己:眼如爛桃,面若黃紙。

        那明明就是一個病重的男人!

        他沒讓自己的目光在鏡子里多停留一分鐘,像一個內心極度脆弱的病人不敢親耳聽到自己病入膏肓的診斷一樣,逃離于須臾。他重新回到床上坐下,感到渾身乏力。他從包里摸出香煙,像喝水一樣用力吸著。腦子里一片混亂。房間外的走廊這時傳來不甚清晰的說話聲,像是一男一女,距離房間的門很近。汪歆想起來,那應該是他房間對過的那倆個男女。他恍惚記得昨晚曾經在走廊和那倆人照過面的。那是個臉如黑炭般矮瘦的中年男人,他胳膊的粗細像小搟面杖那般均勻,但被他摟在懷里的那個年輕女孩卻是粉嫩細白、曲線分明。那是再明顯不過的一對野鴛鴦。想必是倆人在外面聲音親昵地說著情話……

        他狠狠地吸著煙,心說:他媽的,完啦,都是這種破事兒了,哼哼,男的女的,都他媽這點破事兒了……

        這一時刻,他感覺自己虛弱到了極致,簡直有一種將要死去的感覺。也就在這時,指尖上傳來一陣灼痛:煙卷已經燃燼,他于慌亂中將煙蒂丟到桌上的煙灰缸里。在他用指尖去摁滅那根余燼的時候,他看到了煙缸下面壓著的那張?zhí)疑?。于是,一個穿著入時但卻異常俗艷的性感女人倏然出現(xiàn)在汪歆的大腦顯屏上,笑意淫靡……她讓汪歆有些神思恍惚;然后,心搖神蕩;然后,自嘲和自鄙。他從煙灰缸下抽出那張名片,旋即讓它在掌心里萎縮成一團垃圾一樣的東西,然后瞥一眼門邊的網狀紙簍,手臂一揚,那團桃色的垃圾循著一條拋物線飛奔過去,之后一個俯沖落進紙簍。

        頓時,那個嬌媚的女人便不再存在。沒錯,剛才一幕只是一個幻覺。

        疲憊。原來戰(zhàn)勝一次自己竟是這樣艱難,將那張輕飄飄的名片拋進紙簍內好像耗費掉了他的全部力氣。汪歆躺下來,渾身頓時酸軟乏力。他并不想睡,因為渾身還在躁動中掙扎,但是眼皮卻有些不聽使喚……可是很快他就驚訝地坐起來了。因為他突然看見房間的門居然還開著!是自己剛才忘記關了?還是誰把它打開了?他急忙奔到門邊,但是還未來得及關門,外面的一幕讓他更加感到了驚訝:對面房間的門也沒有關嚴,從半掩的門的縫隙間,他驚訝地看見

        那個房間內一對正在床上翻江倒海的男女。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不是先前猜側的黑男人和那個年輕女孩,而是那個欲火焚身的粉蜻蜓和風情萬種的芮蕊!男女肉體的撞擊和糾纏不堪入目,芮蕊的淺吟低喚更是一把把鋒利的鋼針直刺他心,他幾乎就要昏倒在走廊上了。他沒有馬上沖進室內捉奸在床,那實在太便宜他們。他腦子里想的是:看來,殺人已經不可避免了。他悄悄退回自己的房內,想找一件可以殺人的器具。但是在這間裝修豪華的房間內,只有軟綿綿的物件,卻沒有絲毫的堅硬器具。他如同困獸般在房間內東翻西找,最后也未能如愿。他大汗淋漓,蹲在地上疾喘:門邊兒地毯上的圓形紙簍內很空曠,只有那個被揉皺的桃色紙團像一只充血的眼球似的死死瞪著他,如同一個巨大的玄機,卻又含著明顯的不屑與嘲弄……

        那是一份詛咒。那是一個惡魔。

        在一片汗水和憤怒的氛圍中他惶然坐起。剛才的一幕幾近真實,根本不像一段幻覺或者殘夢,即便沒有發(fā)生在兩座相鄰的房間內,至少都是冥冥之中將一段已經發(fā)生的事實通過一個短暫的映像投射給了他的大腦。換句話說,芮蕊與粉蜻蜓的肉體之歡即便沒有發(fā)生在對面的房間內,也一定發(fā)生在了別的房間內。就本身的事實來說,房間在哪已經意義不大。

        房門緊閉著,但在他的注視當中它變成了一面鏡子。鏡子內只有熊熊燃燒的火焰和兩具野獸般的人的裸體。門邊地上的紙簍也在,此刻,它變成了一件唯一的復仇武器!

        他從床上拋離出去,簡直懷疑自己的身體也劃出了一道異常無恥的拋物線。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汪歆的左手幾乎不及思考便準確并牢牢抓起了紙簍內那近乎稻草般的東西。被揉皺的桃色名片上電話號碼依然清晰,而小爽倆字成了兩把锃光瓦亮的匕首,寒光閃閃。他手指有些抖,疾慌的按動手機號碼的感覺很像在給119撥打……

        電話那邊傳來的是一陣密實的嗡嗡聲。汪歆懷疑那是蜜蜂的巢穴。一個女人的聲音倒是很快遮擋了那片惱人的聒噪。只不過女人的聲音過甜,像流淌不止的蜂蜜,那種甜膩仿佛一下子噎住了他本來蠢蠢欲動的喉嚨,只剩下干巴巴的愚蠢的重復:喂!喂!喂!……

        汪歆聽出來,這女人便是那個小爽。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被他的重復惹惱了。然后,嘈雜的聲音隨之淡遠,女人似乎從那片紛亂里走了出來。女人接著問道:先生,您有什么事,請說嘛!

        汪歆被女人這樣一問,竟不知道怎么開口了。

        女人顯然很機靈,隨即說道:我想,您是需要什么服務吧?

        汪歆的兩排牙齒激烈地對撞了兩下,擠出一個字:對!

        女人咯咯兒笑起來:先生,我怎么覺得您特別緊張?您是不是……

        他打斷了女人:你能馬上來嗎?

        您在哪?

        你先別管,我想讓你馬上就過來!

        女人說道:怎么急成這樣?可是現(xiàn)在不行,我在陪客人吃飯,下午或者晚上吧,好嗎?

        汪歆很想送她一句“去你媽的下午和晚上”,但還是忍住了。他試探著問:你……多少錢?

        女人似乎嘆口氣,說道:先生,您大概是第一次吧?

        他沒說話。

        女人說:多少錢那要看您都需要什么樣的服務了。

        汪歆此刻就像一個只有招架之功的劍客,說出的話是最后一次抵擋:你說的那些不是問題,最貴的……

        女人道:先生,這里不是談這種事的地方,您下午或者晚間如果有需要,再把電話打給我,我現(xiàn)在……

        汪歆啪的一聲關掉了電話。

        一個足夠倒霉的日子。汪歆心說:我連一個只要付錢便可以隨意呼來喚去的妓女都無法搞掂!在女人面前的挫敗感已經到了萬丈谷底。這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窩囊的男人嗎?回想幾天前,當他決定開始暗中跟蹤調查芮蕊的可疑外遇時,渾身充滿的那種仇恨的力量,內心謀劃好的一旦事實清楚便將實施的一系列報復而產生的那種沖動感覺,現(xiàn)在亦如高天流云,無從把握。

        他將左手揣進褲兜,無力地倚在門邊。這種時刻,汪歆真的六神無主了。

        ……

        從小區(qū)大門走回住宅樓下,汪歆走了一萬年。

        他習慣性地仰臉看一眼四樓自家那扇窗戶。在仰起臉的一瞬間,幾絲細密如毛的水珠飄落到他的面頰上。何時落起了細雨?他竟渾然不覺。藕荷色的窗簾拉得很嚴實,簾內是他和芮蕊的臥房。他掏出鑰匙要去打開那扇白鋼單元門,但是那扇密不透風的緊閉的窗簾讓他的心抖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扯回他正待開鎖的手:芮蕊和那個狡猾的粉蜻蜓,此刻會不會正在臥房內?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汪歆居然莫名地無聲笑起來。像靈敏的獵犬般,他迅速捕捉到了一種濃郁的血腥氣息。汪歆即刻轉身,沿著麻石甬道從住宅樓下奔出來。在停車場,他找到芮蕊的那輛轎車。他已經沒有必要再去尋找那個粉蜻蜓的車。已經足夠!

        汪歆打開芮蕊轎車后備箱。里面橫躺的一把中號鐵鉗被他迅速抓到了手里。這次的武器可謂貨真價實了。他嘭地一聲關上后備箱蓋兒,長長舒出一口氣,有種想要哼唱一首歌的沖動!……

        汪歆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朵云。這是他打開房門、穿過客廳、走到臥室門口時產生的感覺。沒有呼嘯的風,但這片云卻分明有些抖。屋內靜極了,甚至可以聽到空調機輕微的呼吸聲,那聲音讓汪歆聯(lián)想起男人沖擊女人身體時發(fā)出的那種動物般的呼嘯。他牙根緊咬了一下,握著鐵鉗的手指漫過一陣緊張。但是,臥房的門卻是完全敞開的。床上,只有芮蕊一個人向內躺著,她只著海藍色的文胸、內褲,髖部崢嶸,香肩耀眼……一切形如虛構,更像一幕話劇布景。汪歆四下觀察別無疑物和異樣。呆立良久。赤足下是高級的德國地板,此刻成了稀爛的沼澤……臥房內一股淡淡的芮蕊的氣息陌生又熟悉,那讓汪歆聯(lián)想到關于性愛與仇恨。光線不是很明亮,藕荷色像一層不安的曖昧涂滿房內,她沐浴在那片光的中央,身體像一份祭品……殺人的欲望無比強烈地誘惑著他,他被這種沸騰的欲望感動得簡直要熱淚縱橫了……芮蕊是何時從那棟房子返回的?深夜?清晨?不論何時,看上去她是困極了,睡得很沉。其實,她是個睡眠質量不高的人。尤其最近幾年,他們的生活質量完全改觀,汪歆和她沒白天帶黑夜的忙,終于換來了現(xiàn)在安逸舒適的生活境況,可是,汪歆卻看不到她的開心和滿足。她的話少了,睡眠少了。她的內心看上去比原來更加辛苦。她的裙子和挎包胡亂地丟在門邊椅子上。這在芮蕊是極為罕見的。芮蕊平時臨睡前總是將她的衣物脫下后,認真整理好放到衣柜內,然后將床上的被褥、枕頭等撫平、擺正,整個床上凈如湖面后,她方會就寢。汪歆盯著她丟在椅子上的那堆東西,內心恨恨地想:她與他鬼混累了,困了,便顧不得她的那些習慣了……

        就在這時,汪歆突然注意到在她乳白色挎包拉開的部分露出來一小串鑰匙!

        那顯然不是開啟這個家中任何門箱柜櫥用的,也絕對不是汪歆平時熟識的芮蕊公司常用的那串鑰匙,他看得很清楚。它的形狀極其特殊,或者說極其陌生:那是一只海豚的摸樣,尾部得意地翹著。但這只海豚在汪歆腦子里反映出的影像卻是一個奇怪的問號形狀。

        他有點醒悟了。

        他察看一下芮蕊的身體,擔心她醒來。不知何故,汪歆竟然覺得她的后背和肩部有一絲輕微的顫動,簡直和她平日里抽泣或者歡笑時的情態(tài)一摸一樣……

        但是,他顧不得這些了。

        汪歆只看見自己的一只手臂輕快地伸了出去,猶如一根高級魚竿……

        ……當那只翹著尾巴的海豚被汪歆輕輕插進鎖孔,然后奇妙地轉動時,他內心緊張到了一種近乎被麻醉了的狀態(tài)。雖然他確信別墅內不會有人,但他緊張害怕的卻是無法預知或不能接受的現(xiàn)場景象,或者是一片根本什么都不存在的空白……

        從別墅北側門剛走進室內,他居然產生了一絲錯覺: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整個底樓空無一物,棚頂橫跨底樓空間,甚至還沒有分出任何房間的格局,只有灰色的麻面墻壁以及乳黃色地磚上灑下的不規(guī)則窗影。他沿著只安好了鐵藝扶手的樓梯走上二樓。一股淡淡的食品的香甜氣息飄入汪歆的嗅覺,那種氣息像一只軟軟的女人的手扯動了一下他有些僵硬的臂膀,他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地面的存在,就已經夢游般站在了二樓的客廳中央。與底樓相比,二樓的不同不過是已

        經分割好房間格局:一間不能再大了的客廳,兩間臥房,余下的廚房、衛(wèi)生間一應俱全。衛(wèi)生間內安好了馬桶和洗手水槽,余下房間內幾乎都空空蕩蕩。北側寬大的門窗外是一座平臺,汪歆看見了那把白色的躺椅。巨大的客廳呈長方形,南側西墻邊擺著一臺袖珍型冰箱,里面有些簡單的食品,東墻壁下是一組高檔音響套件,CD架內摞滿了各色交響樂、輕音樂碟片,旁邊是橘黃色的布藝沙發(fā)和雪白的玻璃鋼茶桌,上面擺著那套他已經見過的寶石藍色茶具,杯內甚至殘存著余下幾乎未喝的茶水。汪歆打開音響,按動播放鍵,音樂便如旭日般噴薄而出:德沃夏克的《新大陸交響曲》。幾乎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在更南側臨窗的位置,有一張小小的方形餐桌,桌上擺著一個已經插好了蠟燭卻未動一刀一叉的生日蛋糕,一旁是兩瓶洋酒和一部厚厚的白皮筆記本……

        汪歆突然癱坐到了沙發(fā)上。

        汪歆突然想起:昨天,是芮蕊的生日!

        德沃夏克的音樂突然失去了以往的寬厚與抒情,更沒有了那種綿綿的思念情感,而是暴躁與焦灼,連續(xù)不斷的音節(jié)像鞭子抽打著汪歆的身體,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和內心都在空氣中打滾兒、抽搐。汪歆恐怖般關掉了音響。他看見自己虛弱不堪的右臂伸出去拿起了那個白皮本……

        第一頁是芮蕊一個多月前一個周日寫下的筆跡:盧燁突然決定要隨老公去首爾做生意,房子還沒來得及裝修,她把鑰匙交給我,囑咐我給照顧三年。三年,就是說我有三年的時間可以有一塊屬于自己的空間,在平臺上,我一個人用力呼吸著,簡直展翅欲飛……芮蕊喜悅的心情躍然紙上,這天記述的字數(shù)雖然不多,但是每一個輕盈娟秀的字跡在綠色的格子間都像田野上空自由飛翔的小鳥。接下來是第二頁、第三頁、第四頁……漸漸的,隨著那些瞬間的、點滴的、回憶的心情記述,汪歆的腦中不由展開了他和芮蕊結婚七年來那些瑣碎的生活,它們蜂擁著洶涌激蕩地鋪排在眼前,卻在她的那些簡潔的文字柵欄上紛紛遇阻,最后歸于她的無奈,或者被否定,或者被拒絕??傊褪窃诰芙^、在逃避,她住進這間房子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是妮可基德曼的《時時刻刻》里面的一個細節(jié)啟發(fā)了她。那個女人只身從家里偷偷跑出來,在城里的一家賓館,她獨自享受了一段時間的一人世界,那種片刻的自由和愜意令人神往,原來,有很多女人都找不到機會放松,都渴望一種真正的靈魂里面的自由……于是,她從此在這里安了一個新家;于是,她從此開始了瘋狂的出逃。

        最后一頁,注明的時間是昨晚。沒有他的電話,沒有。一直沒有。許久以來,他總在不停地出差,又像出差,又像逃避,又像在忙別的事情??傊?,他沒有打電話給我。早晨他匆忙離開家,我以為他在車上會想起來。但是,他是真的忘記了。如果這一天他不記得,別的男人記得再清楚,都沒有任何意義。我的生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唯一和純粹。因為,這本來就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午餐時,我拒絕了S的最后挽留,決定辭職。這是我能讓他回來和改變的最后機會,也許,需要改變的不止是他,也包括我……我只是累了,但我還不想結束,因為,我知道,他還愛著我,我也從未讓別的男人走進過我的心,心里只要有一個男人,只會是他,怎么可以放別人進來?只是,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實在不好,像一個病人……夜真靜……天光漸亮……他病了,我,累了……

        汪歆掩面而泣。浪潮一樣涌動的卻是分離之痛與無限悔意……他閉著眼睛獨享這份煎熬,讓它們像毒液一樣在周身的血管內往來流動……

        寂靜又像尖刀一樣刺痛著他,汪歆突然下意識地感到了一種危險。他左手從褲袋里摸出來那張?zhí)疑拿?,迅速將它用指尖分解成玉米粒大小的結構,然后被他捏到三根手指之間,像撒米一樣將它們繽紛漏向地面……

        就在這時,他聽見背后有人問了一句:你撕掉的那是什么?

        汪歆大驚失色,回頭去看:

        門口靜靜地站著一個眼圈兒紅紅的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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