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茅盾的革命小說中關于“性”的敘事十分醒目,梳理《蝕》三部曲中革命女性的命運,可以發(fā)現(xiàn)革命與性有著極其曖昧的關系:性既是一種革命之力,為革命家所提倡,性也是一種阻礙革命的力量,革命與性既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制約;所謂的進步男青年經(jīng)常借著革命的幌子對革命女性進行侮辱;女性要革命,就必須“去女性化”,走進男性的角色里,然而這類女性又被批評“充滿政治氣味”,即使在革命中,女性與社會與男性的矛盾依然存在;革命文學中性的主體都指向女性,不管是張揚的熱情奔放的女性,還是沉悶安靜的內(nèi)斂的女性,在特定的革命年代,她們的生存都充滿著悖謬。
關鍵詞:《蝕》 女“性” 革命 矛盾
自“五四”新文學提倡人的解放,關注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以來,文學與性就真正開始了“靈與肉”的糾纏,20世紀30年代的“革命文學”亦離不開“性”。其實,性是屬于男女兩性的,性的主體應該是兩性。但是,性不管是成為革命所要解放的還是壓抑的、或者犧牲的能量,革命文學中性的主體都指向女性,不管是張揚的熱情奔放的女性,還是沉悶安靜的內(nèi)斂的女性,在特定的革命年代,她們的生存都充滿了悲劇,充滿著悖謬。可以說,在革命預備階段的思想造勢過程中,政治話語權(quán)極力形成一種導向,即性的張揚是個性的解放的一種方式,是可以大肆渲染的;而在革命實施階段,性是可以被犧牲的,這是為崇高的事業(yè)獻身,是每個革命參與者義不容辭的責任;而后在革命力量聲勢浩大之后,女性的小情小調(diào)便可能成為阻礙革命的力量,因而要極力壓抑包括性在內(nèi)的個人情感。不同的革命時代,革命與性的關系都是曖昧的、模糊的,正因為這樣,如何看待“性”就成為窺視革命文學裂隙的重要突破口。
茅盾是從“五四”時期就嶄露頭角的文學理論家和翻譯家,他有著深厚的文學理論積淀,同時他也是參加革命行動并進行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的“左翼”作家,他的作品典型地反映了“文學革命”向“革命文學”的轉(zhuǎn)變。所謂“時代造就英才”,在“五四”新文化的滋養(yǎng)下成熟起來的作家,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就極具人文主義關懷和浪漫情調(diào);同時,“文學為人生、文學為政治”的文學觀念又使得他具有應時代而生的革命性和戰(zhàn)斗性。于是文學與政治的糾纏在他的作品中經(jīng)久不衰地上演著,無論作品多么“革命”,總有許多言不由衷的、不和諧的音符充斥其中。對茅盾的《蝕》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做一定的梳理,試圖從女性書寫的角度敘述小說《蝕》對女性個體生命經(jīng)驗以及革命經(jīng)驗的書寫,借以探討“革命文學”中革命女性的生存悖謬以及作家創(chuàng)作時思想的矛盾性。
關于如何創(chuàng)作《蝕》三部曲,茅盾的自述頗多,就像作者自己所說的,三個貌離神合的中篇小說其實可以連綴成一個長篇小說,作者主要描寫現(xiàn)代青年在革命潮流中所經(jīng)過的三個時期,即“⑴革命前夕的亢奮興奮和革命既到面前時的幻滅;⑵革命斗爭劇烈時的動搖;⑶幻滅動搖后不甘寂寞尚思作最后之追求”①。作者所要描寫的主要有兩類女性:一類是靜女士和方太太這些解放不夠徹底的知識女性,一類是十分張揚的交際花似的“革命公妻”,比如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等。其實,除了以上兩類,《蝕》三部曲中還涉及趙赤珠、王詩陶這兩位真正有革命行動的先進女性。這些女性在革命過程中的幻滅、動搖和追求與她們生存的悲苦、空虛緊密相連,她們在革命風潮中浮沉并充滿了種種的苦難和矛盾,“性”或者說肉欲在此至關重要。
對于“五四”時期的新女性而言,女性解放最大的課題在于,打破傳統(tǒng)家庭與婚姻給女性帶來的束縛以及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和人生方向。由此引申出來的就是走出小家,自由戀愛與性觀念的開放。這一主題到了革命文學初創(chuàng)期,被設置在唯物史觀的框架中,直接推論出的觀點便是:肉的張揚才是革命的態(tài)度,性不是與革命對立的,性不應受壓抑,而是應該張揚的,這是一種革命之“力”。在這里,小說中的性描寫可以說是一股革命力量,被賦予描繪的自由。小說中常有“女生不談戀愛如同反革命”等言語,在20世紀30年代初的文學評論界,批評家理論家們是主張作品對于肉欲的展現(xiàn)的。錢杏在《茅盾與現(xiàn)實》一文中就說“孫舞陽,‘是個勇敢大解放的超人她的戀愛行動很坦白的,言行一致……”②
因此,茅盾對于時代女性的“性”的刻畫是大膽露骨的,“革命公妻”們都是擁有一個健康、豐滿、鮮活身體的尤物,她們有著藕節(jié)一般的玉臂,有著溫軟的胸脯,有著令人銷魂的少女的體香,當然她們本身也充滿了肉欲,可以說在《蝕》三部曲中,革命是這些時代女性的“革命狂歡”!慧女士、孫舞陽、章秋柳等人都屬于這一類,她們奉行的是“現(xiàn)在”的時間觀,及時行樂是她們的生存哲學。孫舞陽說:“我有的是許多粘住了我胡纏的人,我也不怕他們胡纏,我也是肉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沖動,我時或不免——但是這些性欲的沖動拘束不了我,所以沒有一個人被我愛過?!逼鋵崳瑹o論是慧女士、孫舞陽還是章秋柳,這些女性對于男人是帶恨的,她們甚至用“性”作為報復男子的手段,“女子最快意的事,莫過于引誘一個驕傲的男子匍匐在你腳下,然后下死勁把他踢開去?!弊髡弑救朔Q贊她們?yōu)椤翱蓯劭赏椤钡呐?,可以說在革命觀的指導下,作者是肯定這一類典型人物的。
然而這些女性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傳統(tǒng)貞操觀的徹底反叛,她們僅僅把男性當作性伴侶,并沒有愛的成分。而且,她們這種對性的不加節(jié)制,也體現(xiàn)出了道德上的虛無主義,體現(xiàn)出了性格上過于激進的缺陷。有意思的是,《動搖》中的主人公章秋柳最后懷疑自己得了梅毒,請求仲昭幫忙聯(lián)系醫(yī)生進行檢查。以身體報復社會而患梅毒,不知道這是不是作者的有意之筆?孰不知,女性解放的同時也帶來了女性的自我放逐,給女性自身帶來了身體上的摧殘,在這個層面上,也可以說“性泛濫和性扭曲投射了整個社會法理制度的崩潰,解放婦女的運動演化為蹂躪婦女的瘋狂嘉年華會”{3}。性既是一種革命之力,為革命家們所提倡,性也是一種阻礙革命的力量,性與革命的關系在這里也是撲朔迷離的,革命與性既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制約,這是第一層矛盾。
探討時代女性的性格成因,除了時代的苦悶,更重要的是男權(quán)政治對女性的壓迫。女性革命的原因,我們可以從茅盾闡述創(chuàng)作《幻滅》的緣由來看:“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女學生或者女性知識分子頗以為不進革命黨枉讀了幾句書。并且她們對于革命又抱著異常濃烈的幻想。是這幻想使她走進了革命,雖則不過在邊緣上張望。也有在生活的另一面碰了釘子,于是憤憤然要革命了,她對于革命就在幻想之外再加了一點懷疑的心情?!眥4}所以,生活的“釘子”主要是指男性對于女性的侮辱與玩弄。從“五四”成長起來的女學生,思想相對是開放的,她們敢于反抗封建家庭,走出小家,投入到時代的洪流中。然而一開始,她們往往所托非人,遭受男子的玩弄與拋棄,慧女士和孫舞陽等都屬于此類,所以心理上她們對男子帶有非常深的怨恨情緒,與男子的周旋大都出于復仇心理而帶來的行為定勢。小說中侃侃而談的革命男青年們,也大都覬覦著她們青春的肉體,然后打著“革命應該徹底”的口號想獲得章秋柳等人的身體上的安慰。本身“革命公妻”這個詞就意味深遠,女子越革命,就應該在性上越張揚,進而滿足革命男子們的肉欲要求,當然能讓每一個男人滿意最好不過了。在革命小說中,我們依然看到所謂的進步男青年借著革命的幌子對革命女性進行侮辱,即使在革命中,女性的地位依然沒有多大的改變,女性與社會與男性的矛盾依然存在,這是又一矛盾。
此外,在《追求》部分,章秋柳和曹志方他們準備辦一個社,后來章秋柳有點猶豫,曹志方認為章秋柳“有點變樣”,“只是女人心活了”,這個評價很有意思,曹志方批評章秋柳“女人心活了”,似乎這“女人心”是造成對社會活動倦怠的重要因素,所以應該被批判,被壓抑。在仲昭和曼青的交談中,曼青評價章秋柳“明艷猶昔,只怕性情也有些不同了罷”。而可以代表許多男性的仲昭在戀愛方面也表達出了和革命女性相背的求偶要求,“現(xiàn)在我的理想的愛人是溫柔沉默,不尚空談,不恥小事的女子;像我們的女同學那樣的志士氣概,滿身政治氣味,滿口救國救民,所謂活動的政治的女子,我就不太歡喜了?!痹诠适掳l(fā)展中,盡管曼青和章秋柳之間有些曖昧,但是曼青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安靜”的朱女士為妻。這里也有一個悖謬,即革命女性的事業(yè)和愛情是不能兼得的。女性要革命,就必須“去女性化”,走進男性的角色里,然而這類女性又被批評“充滿政治氣味”,因而不適合做戀愛伴侶、生活伴侶。那么在革命年代里,男性要求女性應該怎么做?是進行革命還是保持一個女人心?這個是非題對女性來說太不公平,似乎怎么選都是被男人詬病的。因而我們看到《蝕》中有另一類不那么革命的女子如“靜女士、方太太、徐太太”等,丈夫、戀人對她們的保守都是很不滿意的,以至于戀人、夫妻之間精神上慢慢有了間隙,她們也逐漸地失去了愛人的心,性格上變得更加沉悶了,更加“不革命”“不先進”了。
值得引起注意的還有趙赤珠和王詩陶這兩位真正的革命女性,她們是真正的“革命加戀愛”的實踐者,她們和她們的愛人都是革命同志,都為革命積極奔走。然而這兩位女性的生存更顯悖謬。王詩陶的愛人東方明為革命犧牲了,而王詩陶在此時懷孕了。于是王詩陶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如果打掉孩子,他們愛的結(jié)晶將會被自己親手葬送,革命未來的一個“火把”也被自己熄滅;然而生殖對于女性來說也是一大折磨,也是生命過程中的一大苦難,孩子帶來的壓力也進一步壓迫著女性的生活與理想,很可能受到孩子的拖累,革命女性會棲身于有經(jīng)濟能力的男子,那么她們的思想也會因為經(jīng)濟的不獨立而不被尊重。經(jīng)過了艱難的抉擇之后,王詩陶決定生下孩子,然后為了保證孩子的順利生產(chǎn),她走上了出賣肉體的道路。而另一位激進的革命女性趙赤珠和愛人為生活所迫,為了精神上的獨立,為了保留身體繼續(xù)奮斗,也走向了賣淫的道路。而促使她們能夠如此決然的原因是大而空的“一個正大的目的”。“那么,在你看來,為了一個正大的目的,為了自己的獨立自由,即使賣淫也是可以的,合理的,道德的。是不是?”{5}
在趙赤珠和王詩陶這兩位女革命者身上,性與革命更是顯示出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她們參加革命,因為革命帶來生殖的艱難、生存的困窘,走上了出賣肉體的道路,革命的理想使得性的出賣合理化。似乎革命可以冠冕堂皇地犧牲女“性”,而革命也給“性”的墮落保駕護航。但是不管怎么說,作為跟性撕扯的女性,她們都是傷痕累累的。她們的生存狀況展現(xiàn)給讀者的是重重的矛盾,這重重矛盾和歷史觀與革命觀也是矛盾的。歷史像時代女性的身體那樣,一經(jīng)創(chuàng)造,便有著自己的強旺生命和向著難以捕捉的方向沖刺。時代女性的肉身浸滿了“歷史的意志”和“近代主義”,但是對未來的“規(guī)律”和“計劃”卻是一種顛覆。與此同時,革命的的意旨應該是為全人類的利益而奮斗,為人人都能當家做主而奮斗,從表層意義上說,革命應該是使人更像一個人。那么,女性作為女人,應該更“人”、更“女人”,但是即使進入現(xiàn)代化過程中,進入了革命視域里,女性依然擺脫不了男權(quán)思想對她們的壓迫,擺脫不了政治對她們的利用。試問,如果革命是只為男人的革命,政治其實是男性的政治,那么女性革命的意義在哪里?女性革命要革誰的命?女性的身份境遇何時才能真正改變?也許真像丁玲《三八節(jié)有感》的開篇按語,什么時候女性這一個詞不再人們提起,也許女性的地位才能真正與男性同等吧!
文學是為人生的,文學的功利性貫穿著茅盾一生的文學追求。茅盾是一個社會歷史使命感很強的作家,他在創(chuàng)作歷程中自述自己寫小說——“未嘗敢‘粗制濫造”、“未嘗敢為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換言之,未嘗敢忘記了文學的社會的意義”{6}。也就是說,茅盾緊跟著時代的脈搏,把文學工作視為革命工作的一種形式,試圖全景式地、史詩式地描述急劇動蕩的社會,借以尋求一種改革現(xiàn)實的辦法。在這種文學觀念的指導下,茅盾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革命小說。小說中的革命女性形象也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大放異彩。然而,盡管作家熱愛他所創(chuàng)造的革命女性形象,看到了這些人物在歷史轉(zhuǎn)型時期的精神內(nèi)質(zhì),但是作家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男性文化對女性的想象,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塑造都顯現(xiàn)出男性性別霸權(quán)的投影?!段g》三部曲中的女性,沉溺于日常瑣碎生活中女性是男性繼續(xù)革命的負擔,她們消解著男性的革命意志。而在男革命青年眼中,革命女性只不過是其戀愛的對象,因而激進的女性,至多進行的只是“身體”的革命!
關于《幻滅》《動搖》《追求》組成的《蝕》三部曲,茅盾對其的創(chuàng)作過程的闡釋最多,在《幾句舊話》《我的回顧》《回顧》《從牯嶺到東京》《寫在〈蝕〉的新版后面》等文章中反反復復提到,前后也有一些不一致的地方。比如作者稱小說中張揚的時代女性是以革命女性為原型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典型,而隨后又稱她們并不是革命女性,頂多算是可愛的可同情的女子??梢娮髡邔τ谶@些女性的態(tài)度也是模糊的。作者構(gòu)思這些作品時,他的內(nèi)心是苦悶的、動搖的:“我那時發(fā)生精神上的苦悶,我的思想在片刻之間會有好幾次往復的沖突,我的情緒忽而高亢灼熱,忽而跌下去,冰一般冷?!眥7}而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對于歷史事件進行深究,難免會有一些彷徨,這種心境沉淀下來所寫的作品往往比較真實,至少描寫是細致的,思想是深刻的。文學與政治、知識分子與政治家、創(chuàng)作活動與革命活動、性與革命本來就是曖昧糾纏在一起的?;蛟S作品的讀者反映論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論有很大的出入,但這正是作品真實的地方,是文學經(jīng)典的魅力所在吧!雖然作家有著主流的革命思想,但是似乎文學作品呈現(xiàn)給我們的有太多的“言不由衷”,隨著話語權(quán)的逐漸統(tǒng)一化和專制化,作家們的這些“言不由衷”所造成的文本的復義性,正成為了日后被人詬病和批判的證據(jù),為此在非常的歲月里,他們也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這是后話。
①{7} 茅盾:《從牯嶺到東京》,見《茅盾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版,第30頁,第36頁。
②{3} 轉(zhuǎn)注黃子平:《“灰闌”中的敘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版,第56頁,第58頁。
{4}{5} 茅盾:《幾句舊話》,見《茅盾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版,第4頁,第7頁。
{6} 茅盾:《我的回顧》,見《茅盾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版,第7頁。
參考文獻:
[1] 茅盾.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作 者:林小葉,鄭州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