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上一滴淚

【故事簡介】：因著她哥哥的死自己也有一份責(zé)任，尹和平對韓露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可韓露自己也明白，他的照顧和關(guān)懷，不過是因為他覬覦自己的那一份齷齪心思……

楔子

韓露的吻落下來的時候，像一片軟軟的羽毛。

無聲無息。

伴隨著輕軟軟的吻，還有她眼角的一顆淚落了下來。病床上的男人依舊緊閉著雙眼，仿若無知無覺。

然而，到底心底深處還是被這滴淚攪得風(fēng)聲鶴唳。

他裝睡的樣子特別逼真，韓露始終沒有察覺。他只能在心里發(fā)出輕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丫頭，你到底是為什么要哭??？

1

是二十八歲的那一年，尹和平遇上了韓露。

后來他始終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小丫頭的情景。

韓露的哥哥韓濤慘死在尹和平的某個手下的手上，好好兒的一個清秀男孩，一張臉被人狠狠地劃了十五六刀，身上也被人用刀戳了無數(shù)個窟窿，鮮血汩汩地冒出來，讓人看了就想反胃。

也怪那個刺死韓濤的男孩不爭氣，自己沒有好好兒看管住自己的小女友，轉(zhuǎn)過身就被韓濤勾搭上，然后他喝醉了就滿心怨恨地跑去找他報復(fù)，捅了第一刀下去以后，整個人像瘋魔一樣地殺紅了眼，停不下手。

尹和平趕到的時候，慘案已經(jīng)發(fā)生，暗沉沉的夜，凌晨四點的街景像是蒙了一層灰的老照片一樣，很多景物被模糊化了，只有小女孩孱孱弱弱、痛苦地一聲聲呢喃著“哥哥，哥哥”的背影顯得是那么清晰又特別。

至此，尹和平就這樣記住了韓露的背影。

韓露那會兒不過十五歲，確切來說，韓濤死的那一天剛好是她十五歲的生日。韓露一直記得很深刻，哥哥答應(yīng)過她，在他回來的時候不僅會帶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還會帶一個漂亮的女朋友給她看的，韓露滿心歡喜，誰會想到，這一別竟然是天人相隔，再也不見。

韓濤死后很久，韓露患上了嚴(yán)重的心理疾病，她不能很好地入睡，每次入睡就會做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噩夢，夢的最后，都是哥哥韓濤慘死的畫面，鮮血淋漓，死狀駭人。她只依稀記得，很多次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都有一雙類似鷹的眼睛在緊緊地盯著她，她覺得十分可怕，想張嘴尖叫，卻又叫不出聲。

她從別人對這個男人的稱呼中，知道他的名字，尹和平。她這時才懵懂地想起，哥哥生前曾對她提起過這個人很多遍，就是這個人，讓哥哥加入了黑幫，哥哥之所以慘死，和這個男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脫不掉的關(guān)系。

尹和平幾乎每一天都來，這個男人的生活作風(fēng)其實十分正派，他不像電視上演的那種所謂的大佬，衣著打扮從來不會流里流氣，也從不穿金戴銀，他穿各種各樣名貴得猜不出價錢的西裝，梳一絲不茍的發(fā)型，身上噴很淡但泛著幽香的香水，又因為生得高大，總會容易給人一種特別正氣又威懾的感覺。

他給韓露找來全城最好的心理醫(yī)生，有手下問他為什么要對這個小女孩大費周章，他微微沉吟，思考了一會兒，便當(dāng)著韓露的面，一字一頓地道：“她哥哥的死我也有責(zé)任，這小女孩以后的生活，我都給包了。”

一句話，輕輕松松，就這樣定了韓露今后的人生。

然而，韓露的心病卻是時好時壞，遇上她情緒崩潰的時候，她會毫無征兆地在房間里大哭大鬧，尹和平有找看護守在韓露的身邊，然而遇上她這種樣子，任憑誰人也阻止不住，這時，看護就會手忙腳亂地給尹和平打電話，不論他當(dāng)時有多忙，在什么場合，做著什么事情，只要聽到這樣的電話，他就一定會立刻放下手頭上的一切，不管不顧就趕了過來。

他一張大手突然從天而降，緊緊地把韓露拉到自己的懷抱里。說來也湊巧，每次她這樣發(fā)作，也就只有尹和平的懷抱能治愈她的所有壞情緒。

她當(dāng)時才只有十五歲，在比她年長十三歲的尹和平面前，軟弱無力得像一團小貓咪，她聞著他衣服上沾染的淡淡煙草味，用力地咬破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有時，尹和平覺得自己是在心疼她。

瘋狂的時候，她也會用手撕扯他的衣服，對他拳打腳踢，可尹和平絲毫沒有發(fā)火，每次來也會帶很多精致昂貴的食物，可她的食量很小，幾乎碰也不碰他給的東西。

有一晚，外面下著瓢潑大雨，韓露不知怎么就跑了出去，看護們都不敢告訴尹和平，雖然從來沒有人敢當(dāng)面問過他和韓露的關(guān)系，但堂堂一個黑幫大佬，對一個未成年的少女這樣關(guān)懷備至，始終容易招來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等尹和平知道這件事以后，他發(fā)了很大一通脾氣，平日極為嚴(yán)謹(jǐn)細致的一個人，發(fā)起火來似失去了人性一樣，周身都是寒冷到極致的氣息，嚇得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然后他立刻命令手下開車去找，他手上有十支車隊，全部出動，浩浩蕩蕩地開在馬路上，聲勢巨大，仿佛要把整座城市給翻過來一樣。

第二天清晨，韓露被人發(fā)現(xiàn)在韓濤的墓碑前睡著了，淋了一晚上的雨，韓露已經(jīng)昏迷了過去，尹和平心下一緊，把她抱了起來，那是他第一次抱她，她輕得讓人覺得心疼，身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肉，統(tǒng)統(tǒng)都是硌人的骨頭。他連忙把她送去醫(yī)院，高燒一直持續(xù)了三天三夜，他也就守在床邊三天三夜。三天以后，韓露的燒終于退了，她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他，她看到他平日一雙銳利無比的鷹目此刻遍布密密麻麻的血絲，她不知道他有多久沒有睡覺，只是虛弱地問一聲，我怎么會在這里？

聽到她脆生生的聲音，這幾天來的陰霾仿佛都一掃而空，尹和平難得露齒一笑。

“丫頭?！比f語千言，只換來一聲親昵又有點兒隔閡的稱呼。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蛋兒，她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動作，雙頰躍上一陣緋紅，尷尬地轉(zhuǎn)過臉去。

2

沒有人知道，尹和平為什么要把韓露接到自己的家中。

在很多人看來，尹和平從來都不做沒有任何回報的事情，自然，他已經(jīng)是快要三十歲的人了，早幾年成了家，妻子是一個馬來西亞的華裔，是父母定下的親事。溫莎從來不曾過問他在外面的事情，只一心一意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只要尹和平回家，暖湯熱飯必定雙手奉上，不論他多晚回來，她都在家里掌著一盞燈，等他回來。

可不論溫莎表現(xiàn)得多溫柔乖巧，在見到尹和平不顧眾人反對、加上之前從未詢問過自己的意見之下，就擅自把韓露帶回來的那個瞬間，溫莎還是罕見地朝尹和平發(fā)了火。

尹和平似是累極了，一臉平靜地瞪著溫莎，溫莎仿佛讀懂什么，適時地閉上了嘴。

心頭，只蔓延過一陣陣戰(zhàn)栗的心寒。

“把最大的一間客房打掃干凈，韓露以后就住在這里。”尹和平像是個倨傲的審判者，一旦決定了一件事情，無論如何都會做好。

韓露倒也很守規(guī)矩，她是一個靜默得有點兒孤僻的女孩，尹和平找私人教師給她上課，她的房間在二樓，平日除了上課外，幾乎鮮少下樓。心理醫(yī)生還是會定期過來察看她的情況，可每次臉上只有不容樂觀的表情，尹和平憤怒，當(dāng)著別人的面不好發(fā)作，私下卻狠狠地質(zhì)問心理醫(yī)生。

“尹先生，我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

“給我滾，以后都不要再出現(xiàn)！”

尹和平背轉(zhuǎn)身，看到溫莎靠在門邊，臉色都蒼白了一圈。他們相安無事地相處了幾年，溫莎敢對天發(fā)誓，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尹和平的臉上有明顯的失落和不甘。她慢慢地走上前，看著他的臉，問：“為什么要這樣生氣？”

尹和平竟然回答不出來。

最后，他泄氣了一般地癱倒在沙發(fā)上，溫莎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然而，即使尹和平?jīng)]有給出答案，她自己倒也猜了個七八分。“莎，我知道你學(xué)過心理的，希望你能好好兒照顧一下韓露，她……”

尹和平知道，韓露不過只是一個小女孩，他對她上心，對她在意，只不過源于最初遇見的那一晚，匆匆一瞥的一瞬間。

溫莎始終沒有讓尹和平失望，她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徹底治好親哥哥去世給韓露留下的濃重陰影，溫莎待韓露，親切得像親姐姐一樣，她帶她去買漂亮的衣服，親手給她最美的打扮，還總是領(lǐng)著她出席不同的宴會，讓她多與人群接觸，打開自己的心扉。

可溫莎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小女孩，如果不是因為尹和平吩咐，她怎么會對這個小女孩這樣好！

她只不過，希望尹和平會因此看自己一眼。

可就算心病治好了，韓露對待誰始終都是一副疏離的態(tài)度，不論是溫莎，還是尹和平，每每見到尹和平，她都習(xí)慣稱呼他一聲尹叔叔。也許，在她眼中，尹和平不過只是哥哥生前最崇拜的一個男人而已，他把她留下并且給她一切她需要的，她未必一定要感恩戴德。

她認(rèn)為，這個男人是欠了她的。可她越是這樣疏離，尹和平對她就越是上心，仿佛體內(nèi)一直住著一只看不見的怪獸，它以驚人的速度在成長著，總有一天會撐破他的身體，把他這些日子以來的耐心和等待給磨個干凈。

尹和平不敢承認(rèn)，他一直在隱忍地等著韓露長大。

那日，尹和平無意要冒犯韓露，他并不知道韓露當(dāng)時會在他和溫莎的房間，更不知道她怎么會在這個房間換衣服。

房門被他推開的時候，他已經(jīng)看到了她光潔得近乎雪白的背，來不及閃躲，她后知后覺地回過頭來。韓露手上本來還緊抓著的冰藍色晚禮服從掌心滑落，無聲地掉在地上。那一刻，尹和平感覺心臟的位置像有一張大手，不動聲息，死死地掐住了他，他看到她眼中的驚恐，當(dāng)她從他身邊逃跑過去的時候，尹和平只感覺鼻腔滿滿的都是類似新鮮花香的味道。

他不自覺地深呼吸一口，整個人都心曠神怡了起來。

那是來自韓露的味道。

3

“和平，不如我們生個孩子吧?！?/p>

尹和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結(jié)婚幾年，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溫莎跟自己提出要求。顯然，這個要求并不明智，尹和平并不打算給她任何回應(yīng)。

“我只想給你生個孩子，難道這樣的要求你也要拒絕？”見他一副待理不理的模樣，溫莎追在他的身后，想要問個明白。

“憑什么？”尹和平冷冷地回嘴。是的，他從來都是這樣冰冷的人，不論是對她自己，對手下，還是對著誰，她也曾見過他眼中偶爾流露出來的一絲溫柔和深情，但，都只是在韓露的面前。

她生病發(fā)燒的時候，他比誰都要著急，還會留在她的身邊，陪著她，直到她的燒完完全全地退了為止；她不喜歡她抽煙或者喝酒，每次只要他從外面應(yīng)酬回來，必定清除掉身上的味道才去敲響她房間的門，只為輕輕道一聲晚安；他最見不得她和同齡的男孩子交談或者跳舞，但他又總是希望她多認(rèn)識新的朋友，他內(nèi)心掙扎和矛盾的時候，看她的眼神都夾帶著不明所以的失落。

“就憑我愛你?！睖厣纳眢w在下一秒緊貼了上來，她雙手捧著他的臉，主動把嘴唇貼了過去。就像是掐準(zhǔn)了時間一樣，電光石火間，尹和平看到門邊的韓露，她觍著一張臉看著他們接吻。

旋即，尹和平粗魯?shù)赝崎_溫莎?！耙迨濉！彼牭剿袉咀约?，脆脆的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柔和甜美。

韓露難得主動來找尹和平，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她從外面撿來一只受了傷的流浪狗，是一只小土狗，身上沾滿臟臟的泥巴，她看著可憐，懇求地詢問能不能把這只小土狗養(yǎng)起來。

聽到她這樣說，尹和平的臉上顯出淡淡的失落。他一向?qū)游锏钠っ舾校詾樗侵赖摹?/p>

原來，她對他的一切，從來都是不聞不問。

“可以?！惫硎股癫畹?，他居然點頭答應(yīng)了下來。

過敏發(fā)作的時候來勢洶涌，他穿著長衫長褲并沒有被任何人瞧見皮膚的紅癢，韓露把小土狗抱到他身前，他難得見到她臉上的雀躍和歡欣，硬著頭皮伸手輕拍狗的腦袋。

他終究太過高估自己的身體，后來過敏越發(fā)嚴(yán)重，他被溫莎逼著帶去醫(yī)院打點滴。平日在道上混得很好、刀槍子彈都不怕的男人，卻因為小小的狗毛去醫(yī)院打點滴，他有點哭笑不得。

“聽說，她將來想當(dāng)醫(yī)生?！辈恢獜暮螘r起，溫莎發(fā)現(xiàn)她和尹和平早已沒有共同的話題，每次兩人的對話，都繞不開韓露。

“我知道?！彼侵赖?，韓露收藏了大量國內(nèi)外的醫(yī)學(xué)書籍，平日都抓緊時間看這些書。

“她不會喜歡你的，”溫莎卻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無比狠戾地說。

他想說他也知道，可終究張了張嘴，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韓露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尹和平特意給她辦了一場派對，現(xiàn)場來了很多人，他是派對接近尾聲的時候才終于匆匆趕到，他看到韓露穿著冰藍色的晚禮服和一個年輕的男孩跳舞，兩個人無比合拍，動作自然又流暢，一氣呵成地連續(xù)跳了三支舞，博得了所有人熱烈的掌聲。

尹和平才恍然發(fā)覺，韓露早已不是那個初見的小女孩，她如今長得娉婷玉立，美艷不可方物。

溫莎這時突然出現(xiàn)，湊近他的耳朵，小聲對他說：“這男孩喜歡韓露?！?/p>

他聽了，沒有表態(tài)，但額角的青筋控制不住地突突跳動起來。

等派對結(jié)束，尹和平提著精心準(zhǔn)備的生日禮物去找韓露，可韓露卻沒有接過他送的禮物，她只是有點兒悲哀地對他說：“我不需要任何禮物?！?/p>

為什么？尹和平不懂。

“難道你忘了？今天不僅是我的生日，也是哥哥的死忌，我不想要任何的慶祝，你卻給我安排了一個這么盛大的派對……”

他愕然地后退三步，他怎么可能會忘記？然而，他做這一切不過想要她開心一點，她卻埋怨他的所作所為。當(dāng)晚，尹和平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在人前的理智和果斷，這一刻都已經(jīng)失蹤不見，喉頭很緊，他仿佛明白，自己對韓露的感情，已經(jīng)在不動聲息間長成了參天大樹。

突然，他聽到一聲尖叫，是來自韓露房間的方向……他想也不想，直接沖了過去。

4

隔天一早。

有風(fēng)吹開絳紫色的厚重窗簾，尹和平頭痛欲裂地醒來，睜開眼的那個瞬間，眼前的一切都好不真實。

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韓露舉著一把槍指著自己，她應(yīng)該是第一次拿槍，雙手握著槍托，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尹和平不是沒有試過面對這樣的情景，年輕時他多次參加幫派的火拼，別人也會在危急關(guān)頭拿著黑洞洞的槍指著他的太陽穴。

他從來不曾認(rèn)輸過，所以才會得到今天的地位和名聲。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用槍指著他太陽穴的人，是他喜歡的女孩。在愛情面前，沒有所謂的認(rèn)輸不認(rèn)輸，只有甘心和不甘心。

他愿賭服輸。

“韓露，把槍放下！”槍是尹和平的，他不知道韓露是什么時候拿的。韓露覺得自己是懼怕這個男人的，他威嚴(yán)起來的樣子特別駭人，光是那種狠勁的眼神就讓人受不了。

韓露的眼淚順著眼角跌落下來。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她連聲音都顫抖了。

“你說什么？”

“你……”韓露咬著嘴唇，一臉的痛苦讓她沒有辦法把話完整地說出來，尹和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頓時明白她這是在說什么。昨晚……他和她上床了？他不合時宜地笑了一下，他不知道到底是哪個人大膽到不怕死，他經(jīng)歷過許多事情，也試過命懸一線，但被人這樣捉弄，還是頭一回。

尹和平?jīng)]有說話，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把她手上的槍給搶回來，混亂中，韓露一個不留神就扣下了扳機，一聲槍響震徹了整個別墅，金屬子彈近距離地打中尹和平的右肩，黑洞洞的槍口還冒起一縷青色的煙，韓露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手槍從掌心滑落，她整個人都癱倒在地。

有越來越多的人從外面闖了進來，當(dāng)看到房間里的情景的時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別人會怎么想？大概只會往狗血和卑劣的橋段上去想，想他尹和平借著酒意強暴韓露，韓露醒來發(fā)現(xiàn)這一切以后，不管不顧地搶過他的手槍，往他身上開了一槍……

尹和平?jīng)]有去醫(yī)院，只是派人把自己的私人醫(yī)生找來，給自己包扎傷口。他的傷不算嚴(yán)重，也沒有傷及筋骨，但他總覺得很痛，銳利的痛楚讓他連續(xù)好多天都無法順利入眠，每次合上眼，都只是看到韓露那絕望得蒼涼的眼神。

韓露被關(guān)在房間里，但她到底長大了，不停通過自殘的方式來宣泄自己的不滿和憤怒。尤其是，當(dāng)她知道許志文無故發(fā)生車禍傷重不治的消息以后，她用腦袋撞向厚重的門，撞得頭破血流，逼尹和平開門。

許志文就是她生日派對上，和她連續(xù)跳了三支舞，并且很喜歡她的那個男孩子。

尹和平到底還是心疼她，她看到他終于肯開門，什么話都沒有說，直接朝他還包扎著的傷口狠狠地咬了過去。還沒愈合的傷口立刻迸裂開來，血花四濺，他第一次感覺到韓露對自己強烈的恨意。

“我只能告訴你，那一晚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那是怎么樣？”她揚起一張小臉，臉色蒼白卻無比猙獰?！斑@幾年，我尊敬你所以才稱呼你做尹叔叔，但所有人都知道，你一直把我養(yǎng)在這里，不過想著有一天我用身體來報答你……”

尹和平徹底被她三言兩語給激怒了，他憤怒地關(guān)上了房門，他欺壓著她的身體，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她最終被逼得無路可退，單薄的身體緊緊地貼在墻上，她別過臉，不去想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尹和平看著她，直直地看著，是的，丫頭說得沒有錯，他把她撿回來，不過是喜歡她，世界上大多男人對女人的感情，都是這樣，充滿情欲又欲求不滿！

她剛才的話，始終讓尹和平平靜不下來，可他又可以做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能做，明明愛著，怕做多錯多，招惹她更濃烈的厭惡。

“你想怎么樣？”良久，尹和平沙啞地問了一聲。

“我不想再被你困在這里，你放我走?！?/p>

她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韓露的一雙眼，鮮少有這樣明亮的光彩。他仿佛聽到什么東西自他身體內(nèi)慢慢碎裂的聲音，過了很久，仿佛有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他沉默地背轉(zhuǎn)身，慢慢地點了點頭。

5

韓露飛去日本學(xué)醫(yī)的五年，尹和平幾乎每一天都會想念她，他始終記得她當(dāng)時急于從自己身邊逃離的眼神和絕望，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懷疑其實這一切的戲碼都是她自己一手策劃的，只不過想找個借口從這里逃跑而已。

可后來，尹和平終究知道這一切到底是誰搞的鬼，是溫莎，他的好妻子。在韓露離開的第一個晚上，溫莎就主動跟他坦白了一切，在尹和平的威逼之下。

“也就是說，她生日當(dāng)天，你在我的酒里下了藥？”他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的妻子，結(jié)婚幾年，貪著她溫婉的性格彼此相安無事地處著，他沒有想過，這個女人的心思會有這樣丑陋可怕的一天。

“是的，下了藥，你聽到的尖叫是她發(fā)出來的，但強暴她的人，卻是那個叫做許志文的男孩。”溫莎很平靜地陳述自己做下的一切，“房間的電源被我切掉了，那個男孩也喝了下了迷藥的酒，她沒辦法看清到底是誰強暴了她……”

“然后，你還讓那個男孩從此消失？”尹和平不可置信地問，“為了讓韓露討厭我，你有必要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溫莎突然哭了。

“和平，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你會因為她而離開我，我只是害怕……”

尹和平強忍著火山爆發(fā)的怒意，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長時間，才終于若無其事地撂下一句話給她：“你不用害怕，你擔(dān)心的事情，這一刻終于成真了?！?/p>

“還有，你也要為此付出代價?！?/p>

代價就是，他們八年的婚姻，從這一刻開始，被逼要畫上句號。

最初的兩年，尹和平會經(jīng)常坐飛機到日本，他每次都是無聲無息地來，韓露并不知道他來了，他在她的學(xué)校出現(xiàn)，在他租住的學(xué)生公寓樓下走過，也會在她打工的壽司店門口徘徊。她當(dāng)初走的時候，尹和平給了她充足的錢，但看來她很不喜歡他的錢，平日都努力打工幫補家用。

他其實很忙，每次來都只是逗留短短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去所謂的景點，只不過為了看她一眼，韓露比以前胖了一些，頭發(fā)也長了一些，最起碼，他不把她禁錮在身邊的這段日子里，她臉上的笑容多了許多，都是真心實意的笑容。

有次，尹和平飛到日本的時候剛好遇上暴風(fēng)雪，而很不巧的是，韓露那一天是和幾個同學(xué)約好一起去戶外滑雪。

他聽了直覺不妙，當(dāng)時交通受阻，沒有車子肯往郊外開去，他只好花更多的錢請人把自己送到郊外的滑雪場去。

郊外的天氣比所想的還要惡劣，等尹和平趕到以后，大雪厚得幾乎掩蓋他的雙腿，寸步難行，他不停撥打韓露的電話，電話一直不通，他以為她出事了，然而等他千辛萬苦趕到滑雪場的時候，韓露早就和幾個同學(xué)躲在滑雪場附近的小旅館休息，在溫暖的室內(nèi)打牌聊天吃東西。

尹和平最終還是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幸好被滑雪場附近的工人及時送去醫(yī)院，連醫(yī)生都額頭冒汗地說，幸好送來醫(yī)院及時，不然這雙腿凍的時間過長，可能要截肢。

他虛弱地笑了笑，然后問護士要來自己的電話，繼續(xù)給韓露打過去，電話這次終于接通，韓露簡單交代了自己的行蹤，尹和平聽到她并沒有出什么事，當(dāng)下就感覺心頭大石給放下來了。

韓露卻恍惚聽到電話里傳來日語交談的聲音，她不確定地問一句：“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嗯？”尹和平遲疑了兩秒，回答，“剛到家?！?/p>

她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很平靜地“哦”了一聲，她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這惡劣的暴風(fēng)雪天氣，心想，他怎么可能會飛過來，不可能的，一定不會的。

這五年間，尹和平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去了多少次日本。五年足以發(fā)生很多事情，例如他一手建立起來的幫派和別的幫派激烈爭斗以后被凄慘吞并，例如他曾信任的手下為了更大的利益出賣了他還帶走了很多他親手培養(yǎng)起來的兄弟，還例如，他的身體在高負荷的壓力下慢慢衰弱了下來。

他只不過三十五歲，還無兒無女，不過眨眼的瞬間，他覺得自己老得太快。

韓露學(xué)士學(xué)位畢業(yè)的那天，尹和平終于敢在她面前出現(xiàn)。五年不見，韓露幾乎沒有第一眼就認(rèn)出來眼前蒼老得接近五十歲的男人就是尹和平，她愕然地看著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花白了半邊的頭發(fā)在陽光的折射下泛起一層亮銀色。

“丫頭?！比欢挥羞@一聲丫頭，證實了這個男人真的是尹和平。

韓露不動聲色地退后了幾步，她一下又一下地吞著口水，有同學(xué)好奇地看了過來，都以為尹和平是她的父親。

“今天你畢業(yè)，不會在這么高興的日子把我給趕走吧？”韓露發(fā)現(xiàn)他自嘲的功夫厲害了一些，可喉頭一直緊緊的，不明所以地覺得心酸。

她不過二十幾歲，而他卻早已老去。

不知是誰給她和尹和平拍了一張合照，韓露始終繃緊身體，臉上掛著莫名僵硬的笑容，尹和平的目光始終緊緊地追隨著她，他走之前，她記得他由衷地贊嘆了一句：“你真的是長大了，穿學(xué)士服的樣子很好看?！?/p>

她并沒有說什么，她不知道這一刻還能說什么，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視線，韓露倔強地轉(zhuǎn)過頭，想把所有的前塵往事，統(tǒng)統(tǒng)壓在心頭，不再回顧。

6

韓露回國的當(dāng)天，是尹和平找人來接的她，她在車上已經(jīng)醞釀好臺詞，想著待會兒到尹和平的別墅，就當(dāng)面感謝他這些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可她今后的一切，不論是生活還是找工作，她決定自力更生，不再依靠這個男人。

然而司機只是把車子停在一個新的公寓樓下，他把鑰匙交到韓露的手中，說：“11樓的房子是尹先生送給小姐的畢業(yè)禮物，他還交代，從此以后小姐的生活要靠自己努力了，尹先生不會再干預(yù)了?！?/p>

明明心里面是期待這一刻真的發(fā)生，可當(dāng)真的發(fā)生了，仿佛一陣大風(fēng)刮過，心里面立刻變得空蕩蕩的。

找工作的過程特別順利，韓露很快就通過了某甲級醫(yī)院的面試，成為醫(yī)院的實習(xí)醫(yī)生，她想，尹和平雖然說過要讓她自力更生，可終究還是在暗地里幫了她一把，不然她不會這么順利就通過面試。

可韓露沒有想過，等她和尹和平再次相見的時候，竟就在自己上班的醫(yī)院。

尹和平在家中暈倒然后被送來醫(yī)院，雖然他吩咐過不能被韓露知道，可韓露還是撞見了，她隨著主診醫(yī)生一間一間病房地檢查，走到最后一間私人病房的時候，就看到了他。

她明明記得，他當(dāng)年是多么英姿颯爽的一個人，此刻眼前這一個垂垂老矣的男人，怎么可能會是他……

“你病了？”韓露訥訥地問。

“肝病，不嚴(yán)重的，我就來檢查一下?！彼麑λ龔婎仛g笑?！耙悄憬o我當(dāng)私人醫(yī)生，我就不用天天來醫(yī)院了?！彼皇情_了一個玩笑，沒想到韓露愣了一下，隨即很平靜地問他一句，“那你準(zhǔn)備給我開多少薪水？”

嗯？

她只是抱著手臂看著他，那一刻，尹和平根本不知道她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韓露提著行李再次回到尹和平的別墅，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尹和平和溫莎離了婚，她只是沒想過，他這么多年還是孑然一身，別墅還是那么大，除了幾個跟了他多年的用人，就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住，尹和平有點兒局促地站在一邊，氣氛有點尷尬，韓露只好先擺出一個笑容。

看到她朝自己笑，尹和平一臉驚喜。

韓露一再明確地表示，她之所以給尹和平當(dāng)私人醫(yī)生，不過是為了錢還有能得到更多的自由時間而已，尹和平點點頭說：“知道了，醫(yī)生小姐，今天又給我抽血檢查一下吧。”

尹和平幾乎每天都待在家里，養(yǎng)花下棋，過上從前沒有過過的生活。

每一天給尹和平的藥，也是韓露自己親自調(diào)配的，偶爾他也會把她叫到自己的身邊，跟他說說自己二十幾歲的時候混幫派的光景，韓露聽罷，心想他當(dāng)年一定是很了不起，多次激烈的火拼都能全身而退，而且成為幾百人的老大，但沒有人能夠做到一生平順，他現(xiàn)在再也不是黑幫大佬，平凡也有平凡的幸福。

但尹和平的身體卻一日比一日虛弱，那日尹和平堅持要去爬山，他有邀請過韓露一起去，但韓露不愿意和他單獨外出，他也不勉強，自己一個人出去了，但直到很晚還沒回來，韓露給他打電話，電話一直不通，又給他的司機打電話，司機也說沒有見到尹和平。

她這時才意識到出事了，立刻去他爬山的地點找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著緊他了，他是死是活也與她無關(guān)不是嗎？她只能安慰自己，現(xiàn)在她是他的私人醫(yī)生了，他要真出事了，自己這醫(yī)生的名號也會擔(dān)當(dāng)不起。她在山腳下轉(zhuǎn)了一圈，終于找到他，他神清氣爽，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丫頭這么著急，是擔(dān)心我嗎？”

“誰擔(dān)心你！”她憤憤地回了一句。

“那一起回家吧?！?/p>

夜晚的風(fēng)很溫柔，尹和平堅持要走路回去，韓露只覺得夜晚太沉靜，尹和平突然提起要給她找男朋友的事情，她一下子就生氣了，撂下一句“不用你管”就繞過他走在前面，尹和平只是輕輕地笑：“丫頭，我說過你的生活我要負責(zé)的?！?/p>

她回頭，狠狠瞪他一眼，卻發(fā)覺他目光婉轉(zhuǎn)溫柔，有不滅的星光。

她的心咯噔一跳。

“你以后要好好兒的，知道嗎？”他平靜地說。

“像交代遺言一樣。”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也覺得是。”他嘆氣，她心尖也跟著落了一聲嘆息。

7

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尹和平的病發(fā)作得比韓露所想的要快，他陷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韓露卻繼續(xù)在每一天給他調(diào)配的藥物中加大藥量——從她第一天重回尹和平的別墅，答應(yīng)給他當(dāng)私人醫(yī)生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jīng)開始這樣做了，她每天加一些影響他肝臟和心臟的藥，久而久之，他有一天會死于心臟麻痹，法醫(yī)也檢查不出來的。

為了這一天，韓露等了太多年。

“你知道尹和平為什么要對你這么好嗎？不僅因為他喜歡你，更因為，你哥哥，其實是他害死的?！?/p>

溫莎多年前的話還縈繞在韓露的耳邊，當(dāng)時她聽見了，只覺得不可思議，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說什么？”她不可置信地追問。

“你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得罪他的人下場都會死，以各種意外，你哥哥韓濤當(dāng)年不過做錯了一件事情，尹和平就找人把他給殺了……可他老謀深算一輩子，一定沒有想過，他會對你這個小女孩一見鐘情啊！”

陳舊的記憶像一張老照片，韓露看不清過去，也看不清現(xiàn)在，她面無表情地站在尹和平的身前，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他在床上不停抽搐，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但一點兒怨恨都沒有。

他早早就知道了她這次回來的目的，可他一直縱容她這樣做。

“你其實早就知道我對你下藥了，是吧？”韓露怔怔地問。

他的胸口痛苦地起伏著。

“為什么不阻止我……”

多少次，她在他昏迷的時候都會惡毒地詛咒他快點死掉，可現(xiàn)在，當(dāng)他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她才疑惑，自己做的這一切，到底是對還是錯。尹和平就算死了，韓濤也不能死而復(fù)生，而他這么多年來對她的好，是實實在在的，沒有半點虛假。

他的愛護，他的縱容，他的關(guān)懷，像綿密的針，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包圍她一身。

尹和平斷氣之前，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的畫面，他始終記得那一個二十八歲的深夜，他在驚鴻一瞥中對韓露一見鐘情，他從此以后都叫她丫頭，把她好好兒地放在心尖上的位置，給她自己能給的，只不過因為一聲，愛。

他愛她，于是愿賭服輸。

在尹和平死后的三天，韓露接到溫莎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女人已經(jīng)瘋癲了，不停大哭或者大笑。

“他死了哈哈哈哈！”溫莎失控地尖叫，“我告訴你一件事兒，其實你哥哥不是他害死的，我騙了你，他就算是死了，也是帶著你對他的怨恨死的，我真開心……”

電話從掌心滑落，在地板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耳畔，仿佛一直回蕩著他臨死前的最后一句話。

“丫頭，記得一句話。”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