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露

1

1983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個女人在神農架玩了半個圈。

這個女人叫舒雅，23歲，在武漢漢正街賣衣服，屬于第一批不得不吃螃蟹的人。彼時的舒雅有當今腐敗女的特質——喜歡旅游，在一個春天里來神農架看蝴蝶。

舒雅的身邊到處都是翻飛的蝴蝶，但舒雅選擇追逐的是一群規(guī)模不大的蝴蝶群，因為群里面有一只碩大的三角鳳蝶。追著逐著，三角鳳蝶從群里單獨溜出來，在舒雅的前方盤旋著，像是挑逗舒雅。舒雅像著了魔一樣，大呼小叫地追了過去，一路追到我表叔的門前。

我表叔叫黃元旦，因為長相丑陋，身材矮小，又因為患過小兒麻痹癥，一條腿落下殘疾，所以他一直很自卑。幾年前，他從河南跑到神農架，在一個偏僻的林場當守林員，年近三十，還沒有娶到媳婦。

那天傍晚，黃元旦剛出門，一下愣在那里。與此同時，舒雅忽然撲了進來，和黃元旦撞了個滿懷。黃元旦被花蝴蝶一樣的女人又嚇得一愣，而舒雅嬌喘吁吁地說：“花蝴蝶！花蝴蝶飛到你屋里去了，讓我進屋抓花蝴蝶吧！”

黃元旦疑惑地問：“你看見花蝴蝶跑到我屋里了？”舒雅說：“是啦！我是一路追著它過來的?！?/p>

黃元旦疑惑地引舒雅進了屋，可兩人幾乎把屋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花蝴蝶。

黃元旦大惑不解，舒雅悶悶不樂。黃元旦看見舒雅粉臉艷紅，嬌喘吁吁，就倒水給她喝。舒雅警覺地拒絕了，在深山老林里，怎么能喝一個陌生男人端來的水呢？

舒雅想離開這是非之地，但邁不動腳步。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里像是著了火，難受極了。她用手試試額頭，額頭也燙得嚇人。糟糕，發(fā)燒了！

黃元旦也看出舒雅不舒服，就說：“姑娘，你是出汗太多，著涼了，要不在我這里休息一下吧？”舒雅再次試圖離開這里，但實在走不動，只好認輸，冒險地躺在黃元旦臟兮兮的床上。為了以防萬一，她悄悄地拿了一把砍刀藏在枕頭下面。

天色已晚，黃元旦沒辦法下山買藥，便用濕毛巾捂在舒雅的頭上，給她退熱。高燒還是不退，黃元旦矛盾了半天，說：“我小時候發(fā)燒，我娘用土方給我退燒，按摩腳底板，很管用，要不我給你試試？”

舒雅嚇得要死，她擔心這個男人趁機揩油，甚至有更出格的舉動。但高燒得實在難受，只好點頭同意。不過，她也做好了準備，手悄悄地伸到枕頭下，握緊了砍刀。

黃元旦得到允許，走到抽屜前，拿出一副手套戴上，回到舒雅身邊，蹲下來，抱住舒雅的雙腳，按摩起來。舒雅問：“按摩還用戴手套？這土方夠特別的?！秉S元旦悶聲悶氣地說：“沒有戴手套一說，不過男女授受不親，我戴個手套，文明！”

舒雅心里一陣感動：這男人是丑，但不好色！

半夜里，舒雅退燒了，身體一下清爽起來。她一骨碌爬起來，嚇得坐在床邊打盹的黃元旦一大跳。舒雅說：“大哥，我好了，你上床睡吧?！秉S元旦揉著眼睛說：“哪里的話！我一個大男人能委屈了你一個小姑娘！你安心睡著。我到外面溜達溜達去?！闭f完，不容置疑地走了出去。

2

一大早，舒雅起床了，她收拾好東西，尤其是小心地檢查了縫在貼身口袋里的兩千塊錢。舒雅想取出一點感謝黃元旦，但又想這樣會暴露自己深藏巨款，便作罷了。

雖然舒雅對黃元旦有好感，但壓根也沒有想到未來她和他將成為夫妻，她甚至以為，此生不會再和他有什么關系了。

但舒雅回到武漢后，卻不得不和黃元旦再次發(fā)生“關系”。因為她的兩千塊錢不見了！

兩千塊錢在30年前那可是巨款，舒雅當然不會輕易地自認倒霉。她想，一路上自己沒有動貼身口袋，只有離開黃元旦時候，她摸了捏了口袋。但問題又來了，當時錢還縫在貼身口袋里，而現(xiàn)在口袋的封口紋絲沒動，針線規(guī)規(guī)矩矩地縫在那里，那錢是怎么沖破牢籠逃出來的呢？

這事真夠詭異的！

舒雅顧不得計較這詭異，她不忍心就這樣放棄巨款，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回到黃元旦身邊。黃元旦看到舒雅，劈頭就說：“姑娘，你可急死我了，你再不來，我就要到武漢找你了。”舒雅問為什么。黃元旦說：“你把錢落到枕頭底下了，錢上面還壓著把砍刀呢。兩千塊錢啊！你可嚇死我了，那么多錢，你怎么就放在那里呢？”

舒雅狂喜，然后是震驚：這兩千塊錢是怎么從自己的口袋里跑出來的？又怎么壓在枕頭下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雅想不通，只好以自己記錯了了結這份疑惑。

黃元旦把錢遞過來，一本正經地說：“好好數(shù)數(shù)，對不對？出門我就不認賬了?！笔嫜艛?shù)了數(shù)，一分不少，她感激地抽出兩張，說要表示感謝。黃元旦嚴肅地說：“不是我的錢，我不要。趕緊回去吧，要不又要在山上過夜了?！?/p>

此時的舒雅對黃元旦的好感更強了。在她的眼里，這個視金錢為糞土男人長得不是丑，而是有特色，細眉短目的，喜慶！但舒雅對黃元旦的好感還是沒有好到想以身相許的地步。

舒雅下山，黃元旦送她，一路默默無言。黃元旦的沉默是自卑，他不敢在花蝴蝶一樣的姑娘面前說三道四；而舒雅的沉默，是心中別有一番滋味。她想，下山后，她或許再也不能和這個好男人有什么關系了。

就這樣各懷心事地走著，快到山腳時，兩人忽然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一聲尖叫。尖叫剛落音，舒雅就撒開腳丫子向前跑去，一邊跑一邊喊：“花蝴蝶！花蝴蝶！”

舒雅又看到了一只碩大的三角鳳蝶在前方飛舞，而黃元旦卻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3

舒雅一路追著花蝴蝶，黃元旦見狀，也跟了過去。

蝴蝶飛啊飛，舒雅追啊追，追著追著，蝴蝶忽然停在一團花叢上。舒雅撲過去，蝴蝶卻不見了。舒雅撲了個空，腳下一打滑，跌倒了。隨即，她像皮球一樣滾落下去，跌落到一條溪流中。

說是溪流，其實水勢很湍急，眼看舒雅要被卷落到山下去，黃元旦出現(xiàn)了。他一頭扎到水流里，抱起舒雅，上了岸。

黃元旦救了舒雅的命。

渾身濕透的舒雅，像沒穿衣服似的，又下不了山。黃元旦說：“你等著，我下山給你買衣服去?！?/p>

舒雅攔住了他，說：“不！回家里去！”

黃元旦愣了，問回哪個家里。舒雅說：“護林棚那個家！”

一次次承受黃元旦恩澤的舒雅決定：嫁給這個男人！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可能不相信，一個白富美怎么會愛上一個矮銼丑?？赡莻€時代的愛情，講究的是心靈美。矮銼丑的濃度，是可以被正直、善良、勇敢稀釋的。

那個夜晚，舒雅和黃元旦種下了一粒種子，這粒種子生根發(fā)芽，最后長成我的表弟。

幾天后，黃元旦帶舒雅回河南老家拜見父母，舅爺爺舅奶奶樂開了懷。

背著舒雅，黃元旦跟媽媽說了兩件詭異的事情：舒雅第一次撲到黃元旦懷里追蝴蝶時，黃元旦剛從護林棚出門，他分明看到，一只黃鼠狼落荒而逃到護林棚里，而舒雅卻說她追的是一只花蝴蝶；兩天后，他送舒雅下山時，兩人同時尖叫一聲，舒雅看到的是一只花蝴蝶，而他看到的還是那只黃鼠狼！

“媽，神農架那種地形是不會有黃鼠狼的，只有我們老家平原地區(qū)才有的啊。難道是我看錯了？”黃元旦不解地嘮叨著。

舅奶奶忽然雙手合十，道一聲“老天”，又說，“兒子，你沒看錯，肯定是一只黃鼠狼?！秉S元旦問為什么，舅奶奶說了這樣一件事。

深冬的一天早上，舅奶奶起床出門，看見雞窩門前臥著一只黃鼠狼，舅奶奶大驚，吆喝舅爺爺來抓偷雞賊。舅爺爺跑過來，抓住了黃鼠狼，拿起家伙就要結果它的性命。舅奶奶忽然發(fā)現(xiàn)，黃鼠狼的一條腿一瘸一拐的。舅奶奶的眼前忽然就飄出兒子一瘸一拐的影子，她的心里一軟，喝住舅爺爺跑過去，抱起黃鼠狼，回到家里。

在舅奶奶的精心照料下，黃鼠狼痊愈了。放它走的那天，舅奶奶哭了，她也看見，黃鼠狼一步三回頭，眼睛里也有淚光……

一年后，我表弟出世，表叔給兒子起了一個暴響亮的名字——黃淑郎！

（編輯/楊世忠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