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商業(yè)大片面目出現(xiàn)的《讓子彈飛》具有復雜的內(nèi)涵。本文意圖從人物對白、敘述節(jié)奏、故事結(jié)構(gòu)和主題寓意四個方面去分析其復雜性。
關鍵詞:《讓子彈飛》 對白 敘述節(jié)奏 結(jié)構(gòu) 寓言主題
姜文導演的電影《讓子彈飛》在2010年作為賀歲片上映,獲得超過七億人民幣的總票房,成為當年國內(nèi)票房亞軍。作為一部賀歲片,獲得這么高的票房,商業(yè)上無疑是成功的。尤其是影片中英雄主義人物對抗惡霸的情節(jié),讓許多觀眾直呼過癮。在藝術(shù)上,《讓子彈飛》具有不同于其他商業(yè)片的復雜內(nèi)涵,影片中屢有直面現(xiàn)實的嘲諷,也有對社會革命的思考??梢哉f,《讓子彈飛》披著“商業(yè)外衣”,以導演天才的想象力構(gòu)筑影像世界,讓不同層次的觀眾都有思考的空間。
一、指向含糊的對白
本片給觀眾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肯定是獨特的人物對白,其中加深本片深度和復雜性的對白,我稱之為指向含糊的對白。索緒爾認為語言具有“能指”和“所指”二重性,即形式與意義。能指,是語言的聲音,屬于語音層。所指,是語言所包含的意義和概念,屬于語義層。一般來說,對話雙方盡量讓語言的“能指”和“所指”統(tǒng)一,達到互相溝通的目的。一旦語言的“能指”和“所指”不統(tǒng)一,就會導致對話的不順暢,因為語言的語音層和語義層包含的意思不相同。如果這種差異是由說話人有意造成,便會形成深奧的效果。在這種場景里,只有與說話人擁有共同前提的人才能理解說話的意義,其他人則被排除于外。《讓子彈飛》中這類對話很多,尤其在張麻子赴黃四郎的鴻門宴上屢屢出現(xiàn),如:
黃四郎:張麻子非同凡人,二十年前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張麻子:竟有如此的緣分?那么緣從何起呢?
黃四郎:燈火闌珊,他驀然回首;而我,卻隱藏在燈影里。
湯師爺: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
黃四郎:噓!quiet,quiet!
張麻子:那么彼時彼刻。
黃四郎:恰如此時此刻。
這段對話源于黃四郎懷疑縣長是張麻子,以話相探。但黃四郎所說四句話中,除去對“湯師爺”的“quiet,quiet”是明白的祈使句,其他的話都另有深意。首句中“二十年”是一個兩人才知曉的關鍵詞,鑒于這時觀眾不知道兩人的背景,無法推測二十年前兩人分別處于何種地位、于何處見面。黃四郎的第二句更加晦澀,沒有點明見面時兩人的場景,只是通過“湯師爺”的追問才隱約得知張麻子在明處,黃四郎在暗處。黃四郎的第四句沒有直接回答縣長的疑問,而以相當對仗的“此時此刻”回應“彼時彼刻”,暗示張麻子就是縣長。在這一對話中,黃四郎話中的“能指”觀眾都明白,而“所指”卻因缺少必要條件無法得知,觀眾被黃四郎和縣長兩個人排除于對話的意義之外,只得語音層面的意思,由此產(chǎn)生“能指”和“所指”的斷裂。在這個場景里面,對話的“所指”是含糊的,面目不清,從而使影片增添撲朔迷離的色彩,拓展了影片的含蘊。
除了這段對話,影片還存有其他部分具有相同功能的對話,如張麻子再次夜中派錢與“師爺”說的“半夜的時候,可能有人來找你,他要是來找你聊什么,你就跟他聊什么。他怎么聊,你就怎么聊。但是,要慢,要沉住氣,越慢越好”,以及黃四郎來到縣衙后對“師爺”所說“說吧,你至少有三句話要說”,產(chǎn)生的效果與上述片段如出一轍,對話中的“所指”,即話語的意思只有張麻子和黃四郎知道,“師爺”與觀眾都一頭霧水,正是話語中的指向含糊的緣故。
二、快速的敘述節(jié)奏
從故事的主線來看,《讓子彈飛》講述的是土匪冒充縣長上任,在鵝城鏟除了惡霸后離開的故事。在兩個小時的過程里,電影分布成許多個片段,由一個個小片段組合成完整的故事。如果以場景變化為標志,本片大致可以分為以下片段:1. 吃火鍋;2.水邊審問;3.上任途中;4.上任鵝城;5.黃四郎接見替身;6.張麻子調(diào)戲夫人;7.縣長師爺討論掙錢;8.首次升堂;9.教頭哭訴;10.父子討論莫扎特;11.黃府策劃陰謀;12.湯師爺勸告縣長;13.胡萬陷害六子;14.六子墓前;15.鴻門宴;16.夫人之死;17.墓地劫案;18.張麻子決定發(fā)錢;19.鵝城發(fā)錢;20.審問花姐;21.黃府討論“新三步”;22.假麻匪搶錢;23.審問兄弟;24.老湯妻兒;25.妓院沖突;26.雨夜槍戰(zhàn);27.張麻子交代身世;28.黃四郎囑咐假麻子;29.花姐要挾張麻子;30.黃四郎查獲縣長身份;31.花姐辨認替身;32.真假馬邦德之辨;33.剿匪動員大會;34.城外遇匪;35.老湯被炸;36.燒紙錢祭老湯;37.除霸動員大會;38.發(fā)銀子;39.首次討論勝算幾成;40.居民用銀子打麻將;41.黃四郎草船借箭;42.第二次討論勝算幾成;43.發(fā)槍;44.第三次討論勝算幾成;45.居民用槍支打麻將;46.黃四郎再次草船借箭;47.號召群眾攻打黃府;48.四人槍擊黃府鐵門;49.抬替身招搖過市;50.群眾攻打黃府;51.黃四郎被炸死;52.張麻子跟隨火車而去。
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能把上述五十多個小片段講完,靠的就是快速推進的敘述節(jié)奏??焖俚闹v述節(jié)奏把影片內(nèi)容填充至飽滿狀態(tài),讓人目不暇接,制造出暈眩的效果。尤其是在電影院觀看電影的時候,觀眾必須全神貫注地沉浸于電影之中,因為一旦錯過某些片段,很可能跟不上劇情,失去前后的銜接點,可謂全片“無尿點”。另外,快速的節(jié)奏把影片打造出密集的風格,在厚實的密度背后建立起意味深長的韻味。
人物間的對白也相對應地變得短促,以配合影片的節(jié)奏。在影片中可以看到,人物的對白多用干脆利落的簡單句,很少使用復雜句,而且字數(shù)很少,幾乎達到幾字一句的地步。在人物快速對話時,鏡頭在雙方之間不斷切換,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同時最大限度地推進故事發(fā)展。開頭片段張麻子對縣長的審問就典型地代表這種方式,雙方寥寥幾句之間交代出縣長的身份目的和張麻子冒充縣長上任鵝城的原因。
三、余留空白的結(jié)構(gòu)
結(jié)構(gòu)空白是文學中常見的表現(xiàn)方式,由于留下的“空白”具有模糊性,大大增強了想象空間。由“空白”所造成的文學形象的模糊性應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方面,感性形態(tài)的不完整、不確定與支離破碎使文學形象相對于現(xiàn)實生活形象具有不清晰性;另一方面,既然是“空白”,讀者要加以填補就必須在諸多的可能性中做出判斷和選擇,進行審美再創(chuàng)造。由于對“空白”的填補沒有固定、單一的方式,這就造成了文學形象的不確定性。“空白”正是從這兩方面造成了文學形象的模糊性?!蹲屪訌楋w》選擇在結(jié)構(gòu)的關鍵部分設置空白,即張麻子和黃四郎二十年前是什么關系?
在鴻門宴之初,黃四郎和張麻子對“介錯人”這一身份都頗有認識,張麻子的對長短刀的選擇顯得其所知更深,為何他們對“介錯人”這一角色都有所了解?“介錯人”是在日本廣泛流傳的自殺方法“切腹”中,作為切腹者助手在其最痛苦一刻替其斬首的人。鴻門宴中,黃四郎說二十年前曾與張麻子有過一面之緣,但黃四郎在暗處,張麻子在明處。當中有何玄機?
出城剿匪之前,張麻子交代了自己的身世。張麻子本名張牧之,十七歲從講武堂出來,追隨過松坡將軍,給他做過手槍隊長。將軍死后,張牧之從日本回來,恰逢軍閥混戰(zhàn),只得落草為寇。講武堂是中國清代末期、民國初期培養(yǎng)陸軍軍官的教育機構(gòu),影響較大的有云南陸軍講武堂和北洋陸軍講武堂等。松坡將軍,即蔡鍔,是中華民國初年杰出的軍事領袖。《讓子彈飛》的故事發(fā)生在1920年,二十年前即1900年。這一年,蔡鍔跟隨唐才常從日本回國參加自立軍起義,極有可能就在起義過程中黃四郎見過張牧之一面。張牧之跟隨蔡鍔,毋庸置疑是革命者,參加了自立軍起義。那黃四郎呢?如果同為革命者,不可能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而且還是張牧之在暗。可知黃四郎在革命者的對立面,極可能是封建統(tǒng)治官員。
在黃四郎會面假麻子的時候,黃四郎拿出一顆珍藏版地雷,表示他有兩顆這樣的地雷,另外一顆在辛亥革命時爆炸了,成為辛亥革命的第一響。這一幕表明黃四郎參與過辛亥革命,那他是以封建官員的身份阻攔辛亥革命,還是以革命者的身份參加辛亥革命?考慮到黃四郎對“介錯人”的認識和“辛亥革命第一響”,答案呼之欲出。辛亥革命的領導者以日本和美國檀香山為根據(jù)地,所以有相當部分的領導者很熟悉日本文化,革命者學習日本文化,以武士道精神鞭策自己的可能性很大。張牧之跟隨蔡鍔多年,自然熟悉此類事情。黃四郎居然也知道“介錯人”,說明最后他從封建官員搖身一變成為了革命者。
“空白”的魅力在于不確定性,即便片中給出的線索指向黃四郎有從封建官員到革命者、從革命者到地方統(tǒng)治者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也僅僅是基于推測,因為片中給出的線索尚未多到足夠證實這種轉(zhuǎn)變的地步。由于對“空白”進行的填補是非固定的,電影的意蘊更為豐富,迷惑性更強。
四、寓言式的主題
本片頻頻出現(xiàn)的隱喻手法是造成故事主題難以捉摸的原因之一,影片一開始迎面跑來一輛馬拉的火車,這是全片的第一個隱喻。眾所周知,第一臺火車是由蒸汽機發(fā)動的。但蒸汽機火車從歐洲傳入中國時,卻改成了馬拉火車。因為慈禧太后認為蒸汽機會破壞紫禁城祥和的皇家風水,從而把車頭去掉,換上馬匹。此時已是1920年,辛亥革命已經(jīng)過去十年時間,民間卻還在使用馬拉火車的方式。影片用這種方式含蓄地表明盡管革命已經(jīng)把封建統(tǒng)治推翻,人民的生活方式和觀念還是完全沒有改變。
姜文在電影中使用象征手法是影片主題更加隱晦的另一大原因。通過不斷地使用象征手法,姜文打造了一個寓言式的故事,故事的真正主題隱藏在寓言當中。先來看鵝城的情形:百姓住在一條筆直的、無所遮蔽的大道上,黃四郎站在高高的碉樓上注視他們。這個場景簡直是??隆叭俺ㄒ暠O(jiān)獄”理論的中國式演繹。
“全景敞視監(jiān)獄”理論是??聶?quán)力理論的核心部分,他運用了18世紀邊沁所構(gòu)想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為其“層級監(jiān)視”的實現(xiàn)手段,其結(jié)構(gòu)為:“四周是一個環(huán)形建筑,中心是一座■望塔?!鐾幸蝗Υ蟠皯簦瑢χh(huán)形建筑。環(huán)形建筑被分成許多小囚室。”這樣的結(jié)構(gòu)建立起一個監(jiān)視系統(tǒng),在此系統(tǒng)里,管理者僅僅需要通過■望塔就可監(jiān)視所有的犯人。而且,即使■望塔拉上窗簾,里面空無一人,囚室的犯人也會感覺到■望塔里監(jiān)視的目光,由此對自己施加壓力,自我監(jiān)視。■望塔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權(quán)力的象征,所有的犯人都受到權(quán)力的壓制。張麻子以縣長身份進入鵝城時,黃四郎站在碉樓上用望遠鏡觀察他;張麻子用馬車派銀子的時候,黃四郎依舊通過望遠鏡捕捉他;直到張麻子砍掉了替身,黃四郎還是通過望遠鏡注視他……通過高高聳立的碉樓和望遠鏡,黃四郎樹立起自己的■望塔。黃四郎的碉樓因此也成為鵝城百姓心目中權(quán)力的符號,他們的一舉一動全部受到黃四郎的注視,他們的言行舉止小心翼翼。所以張麻子白天派銀子、派槍,沒有一個人敢在碉樓的注視下去拿錢、槍,他們實行自我監(jiān)視,規(guī)訓自己的行為以免受到懲罰。但在晚上,一旦逃離碉樓的目光,他們就敢逾越黃四郎權(quán)力約束的籬笆,去拿回派給他們的東西。當張麻子出現(xiàn)在黃四郎望遠鏡中的視野時,張麻子察覺到監(jiān)視的目光,他做出異于鵝城百姓的舉動——逼視黃四郎,以手為槍向黃四郎開了一槍。這個黃四郎監(jiān)視系統(tǒng)內(nèi)的“他者”,不承認權(quán)力的存在,反抗黃四郎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在電影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隨著一聲炮響,黃四郎和他高聳的碉樓一同被摧毀,意味著高懸于鵝城百姓頭頂?shù)呐f權(quán)力政權(quán)已被消滅,百姓獲得了自由。
在這個關乎革命的寓言里,革命者與“同路者”的關系、革命者與人民大眾的關系是值得探討的重要部分。可以說,在《讓子彈飛》里,這個部分蘊含著姜文對社會革命的深刻思考。革命者,本片中就是張麻子及其兄弟部下,更遠地說,也包含著辛亥革命的參與者,最終代表所有社會革命的發(fā)起者?!巴氛摺?,指的是混入革命軍的舊政權(quán)階級,本片中是“湯師爺”、武智沖和黃四郎。“湯師爺”本為縣長馬邦德,被劫后為了保命假扮師爺,成為對抗黃四郎隊伍中的一員。如果沒有被劫持,“湯師爺”到任后想必會和黃四郎沆瀣一氣,搜刮民脂民膏。假如不是給炸死,革命成功后,“湯師爺”會獲得什么?武智沖的轉(zhuǎn)變更有典型意義,作為黃府團練教頭的他在舊政權(quán)中自然獲利頗多??吹近S四郎(替身)被抓,武智沖立刻轉(zhuǎn)變立場,成為帶領群眾攻打黃府的第一人,“沖鋒陷陣,無所畏懼(以身體撞破黃府大門)”。具有象征意義的是,之前武智沖一直穿著舊式的衣服,改變陣營后武智沖一身的西式打扮。顛覆舊政權(quán)后,張麻子等人離去,鵝城權(quán)力空白,以武智沖的地位能力及判斷局勢的眼光,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黃四郎?從第三節(jié)得知,黃四郎曾是封建官員,辛亥革命后混入革命軍,而后憑借著五代家業(yè)和革命功勞在鵝城成為南國一霸。他不斷地游走于革命軍與舊政權(quán)陣營,以牟取巨大的利益。黃四郎和武智沖之間形成了互文性的關系,武智沖走的正是黃四郎走過的路。革命者,在革命初期要借助上述“同路者”的力量,以獲得社會資源。但在革命路上應該怎么處理與“同路者”的關系?
在影片當中,幾乎所有的鵝城百姓都是赤裸上身,面目模糊。無論張麻子怎么教育他們不準跪,一聽到槍響,他們還是哆嗦著跪下了。在張麻子決戰(zhàn)黃四郎時,雖然知道對抗黃四郎對他們有利,他們依然采取了圍觀的態(tài)度,使張麻子不禁感嘆“我明白了,誰贏,他們幫誰”。本片以此表明人民大眾是愚昧而麻木的:如果張麻子贏了,他們歡天喜地分財產(chǎn);如果張麻子輸了,他們繼續(xù)原來的生活。張麻子實際上站在一個啟蒙者的角度,而鵝城百姓是被啟蒙者。這樣的情景與魯迅小說非常相似。但在魯迅看來,啟蒙者是悲哀的,被啟蒙者是愚昧的。在《藥》里,為人民奮斗的志士夏瑜犧牲了,百姓卻不理解他,認為他是個瘋子,還以他的血制藥。所以在結(jié)尾張麻子放棄了對百姓的啟蒙,采取了直接的斗爭方式。只是,這樣的革命徹底成功了嗎?
運用寓言式的故事,姜文把20世紀中國大地上的革命納入自己的電影里,把整個電影雕琢成關于社會革命的精美的藝術(shù)品。但以精英姿態(tài)講述寓言的姜文沒能解決他所思考的問題,在電影的結(jié)局,所有的革命者選擇了離開。也許這些有關社會革命的思考正如黃四郎在碉樓上丟下的象征著權(quán)力的禮帽,永無落地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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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陳宇強,暨南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文學與文化。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