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慧
摘 要:莫言及其作品借助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走入了更廣泛的公眾視野,這是否意味著精英文學從所謂的失落中解脫出來?本文結合精英文學失落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進行分析,認為所謂精英文學失落不過是精英分子導師地位的失落,如此的“失落”是文學發(fā)展的必然也是其回歸本位的表現(xiàn)。
關鍵詞:精英文學 失落 大眾文學
隨著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公布,莫言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作家,這個消息使得莫言成為當下最熱門的話題,莫言的作品一夜之間登上暢銷榜榜首,理論界也受到了莫大的振奮,認為以莫言作品為代表的精英文學作品重回大眾視野,這是對精英文學的激勵與肯定。當莫言熱稍稍降溫,追逐熱點的喧囂剛剛退散之際,我們可以拉開距離理性而審慎地對待莫言熱帶來的種種思索與爭議,這也正是我們反思十余年來精英文學失落問題的最好契機。本文結合十余年來精英文學失落的歷史語境與莫言獲獎的當下現(xiàn)實語境,反思精英文學如何失落與失落了什么、當下我們是否應該推崇回歸中心位置的精英文學。
關于精英文學失落的問題有其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20世紀80年代,文學從政治決定論中解脫出來,獲得了空前的言說自由,精英文學以其強烈的反思批判精神,把批判的矛頭直指政治工具論的文學屬性,直面特殊歷史時期人們的苦難與追求。在此時代變革之中精英文學的主體地位與價值得到了普遍認可。90年代起,隨著社會經(jīng)濟結構的巨大變化、文學進入市場,文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改變了,面對市場經(jīng)濟帶來的價值觀變革,“躲避崇高”成為其時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精神導向。在適時而生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許多學者痛惜人文精神倒退,然而這時的精英文學依然是以占據(jù)主體地位的姿態(tài)對處于起步狀態(tài)中的大眾文學進行規(guī)范和教化??v觀新時期以來到20世紀末的文學發(fā)展景觀,人文思想復蘇,對于文學自主自律的追求是其顯著特征,精英文學在褪去政治束縛的同時高揚起文學精神之維與超越之維的旗幟,成為宣揚社會變革的主戰(zhàn)場,一度喚起人們的精神感奮。
新世紀以來隨著大眾文化的全面崛起,精英文學的神圣地位被消解。從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接受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首先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結構發(fā)生了重大的變革。大量從網(wǎng)絡平臺起步的寫手進入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市場化的運作塑造了一批“80后”“90后”的文學新貴,“文學被祛‘魅了,作家被去‘魅了?;\罩在‘作家這個名稱上的神秘光環(huán)消失了,作家也非職業(yè)化了。在少數(shù)‘作家倒下的同時,成千上萬的‘寫手站了起來。”①文學言說權利的下放催生包括底層文學在內(nèi)的諸多文學形態(tài),文學不再是精英分子的專屬權利。在文學整體呈現(xiàn)增量的態(tài)勢中,精英創(chuàng)作主體不再占據(jù)中心。其次,文學內(nèi)容發(fā)生變化。娛樂化、泛娛樂化的消費導向催生大量通俗文學作品誕生,這些作品不追求深度與復雜意蘊,而追求滿足讀者情感愉悅與宣泄??蓮椭频耐ㄋ孜膶W文本的批量生產(chǎn)造就了蔚為壯觀的大眾文學景觀。再次,文學閱讀方式發(fā)生變化,以網(wǎng)絡文學為代表的大量大眾文學作品改變了傳統(tǒng)的文學閱讀方式。網(wǎng)絡文學創(chuàng)作以讀者的點擊率為指向,實行收費閱讀的模式,網(wǎng)絡閱讀的碎片化、跳躍化特質促使作者密切貼合讀者的閱讀趣味。網(wǎng)絡不僅是閱讀作品的載體,還成為平等交流的平臺,有言說欲望的民眾可以在網(wǎng)絡上抒一己之見,作者與讀者作為傳播者與接受者的二元對立關系被瓦解,讀者可以成為作者,作者可以成為讀者,在相互共融中顛覆文學創(chuàng)作與閱讀的傳統(tǒng)模式。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結構的改變、內(nèi)容的變化與閱讀方式的變革成為當下社會轉型中的文學表征。精英人士固守的精英文學的價值理念在社會轉型中遭受了巨大沖擊,精英文學不再代表著文學整體的價值取向,事實上在市場經(jīng)濟的潮流中適應市場規(guī)律的大眾文學作品獲得了更為廣泛的觀眾群體的簇擁。一時間眾多學者為文學的現(xiàn)狀而哀嘆,認為伴隨著大眾文學的全面崛起,精英文學或與大眾文化合謀,而終究被大眾文化淹沒,或為保持自身的純粹性而采取退守書齋的策略。精英文學的聲音越發(fā)薄弱,失落已成為不爭的事實。
關于精英文學失落的普遍觀點是,當下飽含人文精神的文學作品越發(fā)缺失,文學的精神立足點后退了,文學趨向于物欲化、商品化,缺少對現(xiàn)實問題的理性批判和對民族靈魂的深沉思考,也缺少積極干預生活的熱情與姿態(tài)。這體現(xiàn)了處在社會轉型之中知識分子對人文精神的強烈呼喚意識,以及既有合理性被解構、新的合理性尚未建構之時人們精神導向缺失的焦慮。“一個人除了吃飽喝足、建家立業(yè),總還有些審美的欲望吧……假如我們確實如此,那就會從心里需要文學、需要藝術,它正是我們從直覺上把握生存境遇的基本方式,是每個個人達到精神自由狀態(tài)的基本途徑。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文學自有它不可褻瀆的神圣性?!雹谠谌宋木竦暮粲踔匈x予文學存在的合理性,倡導文學精神對現(xiàn)實的超越意義。而由此推論下來把精英文學看做文學人文精神的旗幟,而把大眾文學形式排除在人文精神之外,實際上是一種狹隘的審美批評論調(diào),認為只有精英文學才是審美的文學,大眾文學不過提供了一些流于淺表的娛樂或是實用主義的消費功能,這樣的認定就有失公允了。大眾文學作為大眾文化的有機構成體,張揚感性,消解權利中心,以碎片化、網(wǎng)絡化、去中心化的方式踐行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消解自康德以來審美“無目的的目的性”的理性格局,是藝術與生活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的“自在”的藝術,在“自在”中敞開超越于生存普遍性的文學想象。精英文學與大眾文學在社會文化中應并存發(fā)展,而由于歷史和政治的原因,大眾文學長期處于壓迫之中,沒有得到正常形態(tài)的發(fā)展,民眾的審美欲求不得實現(xiàn),言說表達的欲望一再被壓制。精英文學的失落和大眾文學的崛起是被扭曲的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在市場經(jīng)濟中回復本身的表現(xiàn),是曾居于政治中心地位的文學幻想的終結。
既然精英文學本就不應處于社會文化的中心位置,也就無從談及它地位的失落。那么仍有諸多論述談及失落問題。究竟是失落了什么呢?我認為所謂精英文學的失落其實是精英分子作為大眾導師地位的失落和無可置疑的話語權力的失落。我國長久以來精英文化一直處于話語的中心地位,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士大夫知識分子階層是少數(shù)受到良好教育的群體,對蒙昧無知的民眾而言擁有高高在上的權威,作為封建統(tǒng)治階層樹立的正統(tǒng)文化的代言人,精英分子在政治與道德的雙重保護下成為話語中心。這種情形延續(xù)千年成就精英分子特殊的“言道”“載道”的心態(tài)。直到“五四”運動,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主流文化遭受沖擊,而知識分子仍然是新文化的代言人,也就是說地位并未發(fā)生根本改變。到上世紀80年代,從政治工具論中解脫出來的知識分子階層在社會轉型中的啟蒙地位又得到了突出的彰顯,其時精英分子的敏銳覺察力與深刻洞見對大眾文化的覺醒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直至80年代末才開始有所變化。隨著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逐步確立,支撐精英文化的體制不復存在,代之以大眾文化的全面崛起,經(jīng)典被解構,中心化被平面化網(wǎng)絡化取代,嚴肅文學讓位于直面消費的大眾文學。大眾不再像以往一樣需要精英的導引,于是精英身份失落了。在外部壓力的作用下精英也在踐行著自我的解構,精英群體分化,在求得生存與謀求利益的驅使下,投入商品經(jīng)濟的浪潮,未及與大眾文學交鋒就已潰不成軍,精英文學的失落言論成了固守精英身份人士的傷感論調(diào)。恰遇此時莫言獲獎,這無疑成為一劑強心針,喚起了精英文學回復中心的美好愿景。
在當下的時代背景中精英文學是否應該回復社會文化的中心位置呢?我認為就精英文學與大眾文學在文學整體中的位置關系來看,正常的情形應該是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的大眾文學處于金字塔底部,滿足大眾的文學言說與交流的欲求,而少量的精英文學處于金字塔頂部,擔當提升文學的使命。精英文學不是文學的主體,走進大眾生活的大眾文學才是文學生成與發(fā)展的延綿不斷的生命力。只有在極為特殊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如政治工具論的時代,精英文學才能成為文學的主流和社會文化的中心。精英文學與大眾文學在本質訴求上是絕然有別的,兩者有區(qū)別但并無地位的高下之分。變革時代的文化表征本就是多元并舉的,“文學經(jīng)典的被解構、文學商品屬性的被張揚、文學傳統(tǒng)價值的被質疑、文學精英的困惑、草根文學的勃發(fā)、網(wǎng)絡文學的興起等,都是當下文化的文學表征,也是文學形式的文化承載與再現(xiàn)?!雹勰垣@獎及其引發(fā)的一系列效應或許可以被看做在當下大眾文化時代精英文學價值的認可,但精英文化不可能以此契機擠占大眾文學應有的位置。大眾文學的存在合理性同精英文學的存在合理性并存,是我們這個時代文學藝術向著全面自由發(fā)展的必然訴求。
由此,所謂精英文學的失落其實是精英文學回歸到本位,是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正常態(tài)勢,新世紀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結構的改變體現(xiàn)出社會轉型時期文學的新特質,精英文學在文學整體中的位置轉變也是社會變革的表征之一。當然在肯定大眾文學存在的必然性同時也要看到文學趨利化的弊病,認識到大眾文學有附和娛樂風潮、迎合媚俗化的趨向,致使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青春激情浪漫詩意喪失。然而文學的意義在于它的超越精神,“文學可以在不同層次里實現(xiàn)精神超越,將各種行為經(jīng)驗提升為意識對象,把血肉豐滿的生存的意識對象提升為普遍意識。再進一步,文學能在不進行觀念提純的情況下,以生存的有機形態(tài)去呈現(xiàn)生存之大道。”④精英文學應秉持文學超越精神,在面對文學發(fā)展的危機或機遇之時,擔當起社會文化的守望者,踐行對人類實踐的精神性反思,這是文學的終極意義與責任。
① 陶東風:《新時期文學30年:“作家”倒下去,“寫手”站起來》,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第3頁。
② 王曉明等:《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轉引自文理平《關于“人文精神”討論綜述(上)》,載《文藝理論與批評》1995年第3期,第124頁。
③ 王純菲:《生活中不能缺少文學》,載《文藝報·周一版》2010年第48期。
④ 高楠:《精神超越與文學的超越精神——文學邊緣化說法質疑》,載《文藝研究》2006年第12期,第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