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先森
【一】
一周一次的班會上,班任“黃大頭”在講臺上唾沫橫飛地講著和班會主題基本不挨著的各種套話。
我在底下一邊擺弄手機一邊裝作很認真地聽他講話,不時敷衍地答應一聲。而我旁邊出了名的好學生顧天碩卻真的很認真地在做筆記。我一瞥,那密密匝匝的字兒甚至比黃大頭說的還要多。
“下面我讓同學們來談談自己的感想。就從語文課代表開始吧。許默你說說?!?/p>
我手一抖,手機差點沒飛出去。
我慢吞吞地站起來看看黑板上寫的“應試教育對中國學生的影響”,又看看黃大頭熱切的眼神,用出了殺手锏——向現場觀眾顧天碩求助。
我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示意他幫我想詞兒。他立馬會意,悄悄說了一句話。我便起了個擴音器的作用把他的話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此話一出,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黃大頭靠在講臺上,扶著他那比常人大幾號的腦袋笑著看著我說:“你這是來搗亂的吧?欺負我是英語老師我不懂語文不懂歷史是吧?你這是談應試教育嗎?你整個兒一封建科舉制度的追隨者?!?/p>
然后我才在一片歡笑聲中知道了一個于我來說非常新鮮的事兒——原來當年坑了孔乙己一生的科舉制度的宗旨就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另外我還發(fā)現了顧天碩是個腹黑男的事實。
我的這句話被當做了班會的一個收尾,卻讓我憋屈了很久。
【二】
放學的時候我留下值日。顧天碩磨磨蹭蹭半天不走,我顛覆了淑女形象,左手拎著掃把右手提著簸箕,小指上還掛著一塊抹布,以一種勞動版自由女神像的姿態(tài),杵在顧天碩身邊10米到4米的范圍之內。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瞇縫著眼睛用兔斯基般的眼神兒,盯著在我四周做不規(guī)則運動的顧天碩。他似乎有話要說,但是欲言又止。走兩步一回頭瞅瞅我,喉結動動嘆口氣又走兩步回頭看看我。
讓我不禁想到了趙麗蓉老師那句“探戈就是趟呀趟著走,三步一竄嘛兩啊兩回頭”。跟他耗了大概有兩分鐘,我實在忍不住掄起掃把照他腦袋上就拍了一下,忿然道:“有事就說沒事就走,你在這兒擋著,我怎么掃地啊?”
他揉著腦袋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有事。沒事我在這兒干嗎?。俊闭f完他從衣兜里拽出了一個信封。
這是我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童話般的情節(jié)。男孩兒在夕陽的余暉里默默和我對視,手里拿著精心碼好的情書。這時候應該有風吹過,窗簾在我們之間飛舞著。
正當風流年少,歲月靜好。
我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不知所措。明明班會課上還在惡搞我的顧天碩此時此刻居然如此柔情似水。
“你……這……什么意思?”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結巴。
顧天碩羞赧地笑了。我以為他開口會是那三個字或者那四個字。可是沒想到他張嘴說:“這是我妹給我的……讓我轉交給你表哥。我跟他不熟所以……所以……”
我恨不得把簸箕里的垃圾全都揚到他臉上。
顧天碩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轉身便走,出了門之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來對我說了一句,“許默你這造型真的很大媽。”
我毫不猶豫地把抹布丟了過去,他一閃身撞到了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這時候我才樂出了聲兒。
【三】
畢竟我還算個有責任心的人,既然顧天碩求我轉交情書,我就不可能扣下它。
我是住在表哥家的。所以值日之后我顛兒顛兒地跑到他家。這時候他爸媽還沒回來,他一個人在廚房里鼓搗著我這個廚房白癡這輩子也學不會的菜肴。
我跑到廚房搖著他的肩膀說:“歐巴,你有喜歡的人嗎?”他皺著眉說:“別鬧?!蔽矣帽M全身力氣搖他的時候他拿著鏟子用力撞擊灶臺旁的瓷磚說:“叫你別鬧別鬧你不聽!菜都糊了!”
當我發(fā)現我晚上只能吃一鍋不明物體的時候我變得無比沮喪,就順手把信塞到他上衣口袋里,悶悶地說了一句“顧安安給你的”便離開了廚房。
我看見表哥呆了一下,關了火,慢悠悠地打開那封信。
“顧安安親手交給你的?”表哥問我。
“不是。顧天碩給我的,讓我給你的?!?/p>
表哥思忖良久,撕了信。
表哥轉移話題:“你有沒有想過談戀愛?”
“我?”我稍稍怔了一下,“怎么可能。都初三了,我可是要考一中的人?!?/p>
表哥坐在廚房的水桶上,夕陽從他背后鉆出來,傾泄到我臉上。他逆著光,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就那么回事。學不學都一個死樣兒。我下定決心去職高了,所以我怎么樣都行。但是你得好好學,不許分心?!?/p>
我更加不解了:“顧安安喜歡的是你,不是我?,F在扯我的事干什么?”
表哥沉默了許久,說:“吃飯?!?/p>
【四】
日子還在繼續(xù)。安安依然在追表哥。我也照舊每天保持著吃飯、睡覺、玩手機,打顧天碩。
顧天碩還和從前一樣每天和我看都看不懂的數學題搏斗,有時候冷不丁被我打一下,嚇得半天回不過神兒來。
如果非說日子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樣的話,那就是春天來了。
顧天碩一臉酸樣兒地長嘆:“我的春天還會遠嗎?”
我挑著眉看他:“不遠了。但是恰好在你的春天向你奔來的時候,它一不留神摔死了?!痹俸髞碛幸惶欤櫶齑T在書包里無意翻出了一封情書。我湊過去要看,他一打開我倆都愣了。
這又是顧安安給表哥的信。
顧天碩的額角分明流下了成股的冷汗。他喉結動了動,問我:“上一封信,你拆開看過沒有?”
“我是那樣的人嗎?”我翻翻眼皮做鄙視狀瞟了他一眼。
他看著我,好像有話要說,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五】
也許是被我壓迫得太久了,窮苦民眾顧天碩終于決定推翻我這個大地主的霸權統(tǒng)治。終于,他在一堂自習課上……搶了我的手機。
當時我在和閨蜜狂發(fā)短信大聊關于她考美術學院的事兒,他直接把手機塞到他的衣兜里。
“說吧,你想干嗎?”我哭喪著臉問。
“不干嗎……你把這個寫了我就還你。好不好?”
他掏出幾張文言文閱讀的卷子道:“下課之前寫完我就還你。寫不完我就把手機給黃大頭玩玩?!?/p>
我罵他是周扒皮他祖師,他一推我腦袋說,“快寫?!?/p>
后來顧天碩搶我手機就搶上了癮,甚至還搶我手機逼我好好聽課。
再后來我就發(fā)現手機也沒什么好玩的,就基本告別手機努力學習了。
【六】
我和顧天碩的沖突真正爆發(fā)在校慶節(jié)目彩排之后。他是調音師,我是有一個獨舞在身的演員。偏偏在彩排兩天前,我因患重感冒間歇性發(fā)燒,整天步子都輕飄飄的,彩排的時候險些從舞臺上摔下去。
我下場之后顧天碩勸我取消自己的節(jié)目,我不肯,他就拒絕在我跳舞的時候調音,甚至把后臺存的我節(jié)目的背景樂刪掉了。
我把我手里的筆盒狠狠地甩向了他的桌子。隨著金屬與桌面撞擊的那一聲巨響,我和他的生命分開了兩個岔路,漸漸再無交集。此后我堅持不和他說一句話,他亦如此。
這是我們唯一默契的一次。
后來的后來,我們經過了一模二模各種模擬考試,終于走進了中考考場。
我突然想到很久以前我和顧天碩的對話。
——“許默,你打算考哪個學校?”
——“一中?!?/p>
我知道顧天碩這種好學生是一定會考一中的。我不得不承認當初我想考一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而彩排的時候我發(fā)現他根本不會考慮我的感受之后,我的目標就變了。所以在后來我填志愿的時候,把心里幻想了無數次的一中的名字換成了三中。
所以我們再也不見。
所以我們照過畢業(yè)照吃過散伙飯之后各奔東西。
所以我只能在無數個夜里拿著畢業(yè)照,看著上面的如風少年,回憶起我們坐在一起的小時光。
我和顧天碩……真正斷了聯系。
高一寒假,年三十兒,我和表哥窩在奶奶家的沙發(fā)里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問我:“你和顧天碩怎么樣了?”
我呆?。骸笆裁丛趺礃恿??”
這回輪到表哥呆住:“他臨到畢業(yè)也沒說過他喜歡你嗎?”
我才知道很多以前的事。
比如說顧天碩曾經給我寫過情書。可那封情書只有兩個人看過,一個是他,一個是表哥。
那一年表哥怕誤了我學習,把信撕碎扔到了廚房垃圾桶里。
比如說顧天碩搶我手機是為了讓我不受干擾地學習。
比如說他在班會上惡搞我是為了讓我長記性,以后好好聽大頭講話。
再比如說,他蠻橫地刪了我的節(jié)目,是因為不忍心看我?guī)Р⊙莩觥8幌肟吹轿以俅蔚沟臉幼印?/p>
他怎么會知道,如果是別人對我做這些,我早就會和那個人撕破臉皮。
這一切,都隨著表哥撕開的信紙,被遺棄到了時光深處。
“他當年給我寫了什么?”我故作鎮(zhèn)定地著看著表哥,手心卻分明滲出汗珠。
我急切地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是顧天碩曾經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如山鐵證。
“我記得是一首詩?!北砀绨欀妓伎迹坝洸磺辶?。有一句好像是這樣的:我在時光深處等你,為你斬斷一路荊棘?!?/p>
回憶如潮水般奔涌而來。我無處躲藏,只得任由它侵蝕著我的內心。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p>
“許默,你這造型真的很大媽。”
“你把這個寫了我就還你好不好?”
我突然開始瘋狂想念時光深處的男孩兒。我撿起一塊塊彼時的記憶碎片,拼湊出他的音容笑貌。如此干凈清朗,卻讓我心如刀割。
我突然很矯情地想起了以前我在學校廣播站里當播音員的時候念過的一段話:你給我一個微笑,我高興一整天。你對我說一句話,我記得很多年。
也許我會記得你的話,很多年。
可是畢竟我還要一如從前地生活著。畢竟我還正值年少,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是嗎?
所以我只能悄悄把你藏在我心底。
你將成為我青春年華里隱匿著的最美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