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斌
鳳 凰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唯美的小城。
除去四周蒼翠的青山不說,單是那清純清澈親切如鄰家小女孩的沱江水,小酌一口,就足以讓人長醉不起。還有那沱江水中排列整齊如士兵的跳墩,還有那擠滿小河的紅燈籠的倒影,還有那古香古色的風(fēng)雨橋,偶爾還有苗家阿妹清脆如百靈的歌喉,無一不讓人沉醉。
有人稱贊她的清麗,有人歌頌她的寧靜,也有人仰慕她的風(fēng)情,更多的人往往被她華麗的外表迷惑、沉醉。到了鳳凰,我沒有一丁點的感覺。因為我知道,鳳凰,其實只是一個人的鳳凰,其他人都是匆匆過客,沒有沉醉的資格。我也不例外,對于鳳凰小城來說,我只是一個過客。
1902年,沈從文用一記響亮的哭聲宣布自己來到了這個小城。眼前這條清澈的沱江就是他童年的樂園,他和每一個喜水的少年一樣,夏日的時候總是與小伙伴一起在這里游水、嬉戲。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水,總是這樣無私地給予他無窮的享受,滋潤著他的童年,喂養(yǎng)著他的思想。這條在中國并不起眼的小河,不但滋養(yǎng)了兩岸的生命,也滋育了沈從文的性情,對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強烈的影響。所以,他的小說,他的散文,無一不與水有關(guān)??梢哉f,正是童年時期在家鄉(xiāng)對水的生命體驗,培養(yǎng)了沈從文特殊的審美心理,轉(zhuǎn)化成他小說優(yōu)美的詩意。
鳳凰,我來了,僅僅只帶來了一雙眼睛。在這個曾被新西蘭著名作家路易艾黎稱贊為中國最美麗的小城,我不忍心去打擾那些古代城樓、明清古院的清靜,也不忍心用粗魯?shù)哪_步攪亂石板路的清夢。我只等到華燈初上時分,到沱江上的風(fēng)雨橋上坐一坐,心里便十分的滿足了。在這里,可以飽覽鳳凰的繁華,可以聆聽沱江的夢囈,可以追尋沈從文的足跡,可以蕩滌自己心中的浮躁。鳳凰,我走了,僅僅只帶走了一份期待,再次重逢的期待:期待著與南方長城親密接觸,期待著到黃絲橋古城探尋歷史的秘密,期待著沿著沈從文的足跡走一走,尋找這位大師成長的秘訣。
乾 州
“游湘西,奔乾城”是湘西旅游的主打廣告語。乾州,古苗語名為“吉后”,意思是聽得到水響的地方。史料記載,五帝時期乾州就有人類活動,到秦漢已成重要商埠碼頭。明清時期,乾州曾與鳳凰一起苦苦支撐著“南方長城”,留有“乾州的城、鳳凰的兵”之說。到了湘西,乾州古城還是要去逛一逛的。因為這里城內(nèi)有十里古街、城中有十里河道、城外有十里邊墻;因為乾州古城已經(jīng)在這里靜靜地守候了千百年,保存著湘西文化一段段神秘的記憶。
胡家塘應(yīng)該是乾州古城保存最完好的古建筑之一。院落內(nèi),清清的池水倒映著彎彎的石拱橋,倒映著馬頭墻,倒映著如蓋的綠樹,倒映著藍(lán)天白云。偶爾掠過池塘水面的春燕,驚不起一絲波紋,倒讓整個院落洋溢起江南水鄉(xiāng)那種“小橋、流水、人家”的淡雅與恬靜。滿塘的荷葉都凋謝了,只有一片細(xì)細(xì)的新綠,頑強地將生命伸出水面,那葉心凹處,晶瑩剔透的玉珠在閃爍,走進(jìn)我的眼簾。我凝視著這片小小的新綠,眼前看到的是滿池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那些宛如圣潔含羞的仙女,伴隨翠綠闊大的荷葉在輕風(fēng)中漫舞,荷塘深處,青蛙歡歌,蛐蛐悠唱……胡家塘的建筑是清一色的青磚碧瓦,古香古色。我用虔誠去撫摸那段歷史的時光,發(fā)覺上面刻滿了歲月的滄桑。連接院落里各家各戶的,是質(zhì)樸原始的青石板。平平仄仄的石板路上,留下的是一首首長短不一的詩句,有激昂憤慨的,有溫雅婉轉(zhuǎn)的,有痛訴戰(zhàn)火硝煙的,有歌頌田園牧歌的……
乾州自古就是湘西最早、最繁華的物流中心,千百年來,乾州人靠著萬溶江水路,把湘西的各種土產(chǎn)山貨用小篷船運往外地,又從外地把各種日用雜貨運到乾州。所以,明清以來,這里店鋪林立,人們一生所需的東西應(yīng)有盡有。沈從文十四歲高小畢業(yè)后入伍,十五歲隨大軍參加剿匪之類的戰(zhàn)斗,他的行伍生涯,大部分時間輾轉(zhuǎn)于湘西沅水流域。我想,在故鄉(xiāng)湘西的那段時間,他一定是很多次到過乾州古城的,一定到過胡家塘,乘著清風(fēng)觀賞荷塘月色,靜看花開花落;一定會和我一樣懷著好奇心,沿著古老小巷的指引,到抗法收復(fù)臺灣的陜甘總督楊岳斌和抗擊八國聯(lián)軍、血戰(zhàn)大沽的天津總兵羅榮光故居,去聆聽英雄童年的歌聲,去探尋英雄成長的足跡,去探求乾州古城的恒古千年瓜瓞延綿的密碼。只是,我現(xiàn)在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沈從文留在這里的足跡和聲音。他的足跡與乾州老百姓的足跡相疊,與成千上萬游客的足跡相疊;他的聲音被風(fēng)吹走,被雨沖跑,早就與乾州古城融為一體了。
走出胡家塘的滄桑,我對乾州的青石古城門、十里河道、十里邊墻已失去了興趣,靜靜地站在乾州古城樓上,靜靜地看著眼前奔流不息的萬溶江,靜靜地讓在萬溶江邊那些擔(dān)水、洗滌、嬉戲的人群一一留在我的記憶里,靜靜地讓這條曾經(jīng)滋潤過沈從文思想的河流,滋潤我的渴望,喂養(yǎng)我的思念。
茶 峒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p>
沿著大師七十多年前的文字,我慕名來到這個湘、渝、黔三省市交界的邊城茶峒,探尋大師筆下歷久彌新的邊城風(fēng)光,找尋那個清純亮麗如茶峒河水的“翠翠”。
“茶峒”一詞本是苗語,指漢人居住的小塊平地。清同治年間編撰的《永綏廳志》記載,茶峒“地處湘、川、黔三省之中,因古傳有兩戶漢人居此而得名”??脊虐l(fā)現(xiàn),早在舊石器時代,茶峒就已經(jīng)發(fā)祥文明。粗糙簡單的石頭打磨工具將邊城茶峒的人類活動史追溯到一萬多年以前。這個“雞鳴三省”的偏僻小鎮(zhèn),在古時為西南官道上的重要驛站。清水江流經(jīng)茶峒的水域與酉水相連,航船上通貴州省的松桃,下連湖南沅陵匯合成沅水直至常德。豐水時節(jié),茶峒碼頭每天都有七八十條商船在此裝船卸貨,桐油、木材、藥材從這里入川,川地的棉紗布匹、食鹽在這里分流。這一來一往的商業(yè)交流使茶峒街市熱鬧非凡,素有“小南京”之美譽。
用青石板鋪就的官道光滑溫潤,漫步其間,感覺到腳底心觸摸到的竟然是歷史的滄桑。被風(fēng)碾過的樹枝,夾雜著淡黃的葉子徐徐飄落,像時光的腳印,驚起陣陣蟬鳴,在清水江面上悠悠飄蕩。玉帶般的清水江在腳下輕輕滑過,那么舒緩,那么飄逸,仿佛遠(yuǎn)離世間的塵囂,幽幽地拍打著石壁,輕輕哼唱著這碼頭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悲歡離合。那江水如清純女子澄亮的眼眸,沒有一絲雜質(zhì),沒有一點污染;五顏六色的云彩落進(jìn)江里,沒有驚起絲毫波紋,一一融進(jìn)了魚蝦們的夢囈。江堤由巨大的麻石條砌成,據(jù)說這些條石是穿著草鞋的先民從大山深處運來,和著汗水鋪砌而成的。沿著清水江岸,聳立著形形色色的吊腳樓;離江岸稍遠(yuǎn)處,是一幢幢古香古色的白墻黛瓦飛檐翹脊的建筑,高高的馬頭墻在斜陽中寂寞地反芻著那些或遠(yuǎn)或近的歷史煙云。
民國十年,沈從文作為湘西地方武裝中的一名文書隨軍由湘入川,曾于此小住兩日,匆匆一瞥竟使小鎮(zhèn)成為他心中永遠(yuǎn)的皈依與追憶。10余年后,大師提筆傾吐胸中塊壘,濃濃的湘西風(fēng)情躍然筆端。他的《邊城》以20世紀(jì)30年代的茶峒古鎮(zhèn)為背景,以撐渡老人的外孫女翠翠與船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儺送的愛情為線索,以抒情詩般的優(yōu)美筆觸,描繪了端午賽龍舟、月光下唱歌示愛等湘西地區(qū)特有的風(fēng)土人情,借少女翠翠的愛情悲劇,凸顯人性的善良與心靈的純凈。
作別茶峒古鎮(zhèn)時,雖然沒有找尋到夢中的“翠翠”,但我在這里撫摸到了歲月的記憶,聆聽到了遠(yuǎn)古的聲音。都說“千年等一回”,但是,如果說在這里經(jīng)受五百年的風(fēng)吹雨打、五百年的風(fēng)雨霜雪之后,能夠與翠翠在此邂逅的話,我最終會選擇放棄。因為,茶峒是翠翠們的,誰也不該打擾她們的清靜。我只是一個旅者,除了記憶,什么都不該帶走。
德 夯
“青山不墨千年畫,流水無弦萬古琴?!?/p>
來到湘西之前,我對這句話的理解不是很深刻,甚至可以說很膚淺。到了湘西,尤其是到了德夯苗寨之后,我才深刻地領(lǐng)會這句話的含義。
德夯也是苗語,意思為“美麗的峽谷”。 由于山勢跌宕,絕壁高聳,峰林重疊,這里形成了許多斷崖、石壁、峰林、瀑布、原始森林。
因為堵車,客車將我們丟下,我們只好安步當(dāng)車,沿著一條小溪往德夯景區(qū)走。一路徐行,我心里倒在暗暗地感謝堵車。因為堵車,使我有了這一段幾公里的步行;因為步行,使我有幸近距離接觸德夯這“美麗的峽谷”。 蜿蜒的山路,潺潺的溪水,一步一景的奇峰怪石,在詩意中穿行,不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境遇么?
歷經(jīng)千年滄桑的大峽谷不僅美麗,而且頗有韻味。
谷底,小溪兩岸,古老的石碾和筒車,咿咿呀呀,不知疲倦,日夜不停地唱著一首首田野牧歌;山腳之下,象征著現(xiàn)代文明的電線桿依次排開,像飽蘸墨水的如椽大筆,一行一行,精心布局,書寫著田園詩箋;稻田旁邊,是蜿蜒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景,萬千景象都是跳躍的音符,讓整個德夯有一種歷史的質(zhì)感。
從谷底拔地而起、兩岸壁立千仞無依倚的石峰上,從山腳到山腰,從山腰到絕頂,不時點綴著一片一片的綠色。這不用墨水油彩渲染的綠色,是大自然千百年的造化,讓冰冷的石頭有了生氣,有了溫度,有了生命,有了靈魂。千仞山峰,萬丈溝壑,那就是一千幅一萬卷水墨山水畫啊。我心里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莫非德夯大峽谷的嶙峋巨峰,就是為了印證“青山不墨千年畫”這句話而存在的么?
走進(jìn)德夯苗寨,每一個陌生都是意想不到的懸念。以歌為媒,對歌敬酒,苗家阿妹那婉轉(zhuǎn)動聽的苗歌歷盡滄桑,比含情脈脈的千年峽谷還要古老,比蜿蜒的青石板路還要曲折,每一句都深深地砸在游客的心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在德夯大峽谷,苗歌是美酒,苗舞是美酒,號稱“天下第一鼓”的苗家鼓聲更是讓人回味綿長的美酒,一碗喝下去,就會永遠(yuǎn)醉倒在苗家村寨千年的美景里。
德夯是一座在裊娜云霧里飄浮的島嶼,生活在這個童話世界里的苗家老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靜靜地享受著上蒼的恩賜。夯峽溪上的接龍橋上,嫵媚羞澀的阿雅織花帶、繡花鞋、跳鼓舞、唱山歌;陽剛豪邁的阿娜編竹品、制盆景、練武術(shù)、耍苗拳。
穿過苗寨,在溪水的盡頭,山巖上揮灑而下的流紗瀑布吸引著探秘谷韻的游人。流紗瀑布不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銀河,也沒有萬馬奔騰的磅礴,沒有如獸怒吼的狂囂,沒有山鳴谷應(yīng)的雄渾,只有數(shù)縷似有似無的輕柔,以流紗縹緲的氣質(zhì)縈繞于眼前心頭。這就是德夯的寧靜淡泊之美,沒有戰(zhàn)亂,沒有爭斗,沒有饑餓,是一首最真實、最鄉(xiāng)土、氣息濃醇的詩歌,這就是苗家人所需要的幸福吧。
德夯,像一首歌,卻比歌還溫暖;德夯,像一壺酒,卻比酒更醉人。游歷德夯,賞的是峽谷之美,品的是峽谷之韻。難怪吉首市的廣告語是“谷韻吉首”,吉首之美,在于谷韻,吉首谷韻,谷韻吉首。
(責(zé)任編輯/孫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