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先從植物說起。
我生來愛花草,一直渴望擁有卻一直無有。直至進大學,才得一個機會:我有錢了!作為上世紀70年代末進校的工農兵大學生,我忽然知道自己每月享有政府發(fā)放的18元津貼。領到津貼,即刻奔去買花??富嘏杌?,放在宿舍廊前。每天清晨,起床開門,就與我的花草見面,并時常情不自禁,對它們喃喃夸贊。從來沒有養(yǎng)花經驗的我,意外順利地把花草養(yǎng)得精神抖擻健壯嬌艷。學期末,年終評比,同學背靠背,我的成績單上赫然出現了嚴重缺點。班主任寫道“同學普遍反映你在宿舍養(yǎng)花弄草,小資情調嚴重,要警惕玩物喪志,脫離集體,影響進步”。當然,事實上已經影響了我的進步:大會小會,學校負責人與班主任,講話時候都會提到“某些個別同學小資情調嚴重”,我的個人先進沒有評上,獎金也沒了,據說還有可能在個人檔案上記一筆,將來畢業(yè)分配就慘了。我幡然夢醒,好不自責:一貫夾著尾巴做人的我,怎么一時糊涂如此大意,不是時時刻刻和廣大同學在一起,而是與兩盆花草親密相處。頓時,花草在我眼中變異了,它們也就是兩盆路邊花草而已,無足輕重。每天清晨的面對,尷尬又心酸:我實不忍丟棄它們卻也不敢再去撫弄喜愛。只是某些深夜,見四下無人,我會偷偷摸摸慌慌張張去澆一點水。奇怪狀況發(fā)生了:花草逐漸萎靡,慢慢死去。
10年以后,婚姻給我?guī)砹艘婚g住房。又一次機會來了!首先就是奔去買花草。房間有一扇窗戶,窗戶外面焊了一只花架。當我終于把一盆盆花草妥當擺放,抱肘端詳,只覺得當頭盡是燦爛陽光、和煦微風,事就成了:10年來潛藏內心的歉意與缺憾,終得平復。自此至今20多年,我與我的花草親密生活在一起。常綠植物總是那么葳蕤青蔥,花卉總是那么茂盛鮮艷。我并不專業(yè),也不偏好名貴品種或流行時尚,就是一些適合街巷人家的普通植物,我養(yǎng)什么,什么都旺。前些年躲外地寫長篇,一待幾個月,每坐火車就是十幾個小時,我都隨身帶著我書桌前的一盆蘭草。不為什么,唯是我愛。愛就是幾十年來南征北戰(zhàn)東西出差趕寫稿子通宵徹夜,也不可能忘掉花草的澆水、上肥、松土和換盆。所謂愛,花草有知,我堅信。
再來看看人的生命。
從前我憎惡自己的生命。出生不久,因年輕父母忙于革命工作無暇照料嬰兒,我被送到外地的外公家。按風俗,未滿月嬰兒身帶血光,又是外戚,不可大門進,只能悄然入后屋。人世對我就是這樣一個冷漠開端,隨后更是一連串冷酷政治運動。每次運動我倒霉的父親都會讓我無法躲避地淪為時代棄兒?!盀槭裁催€不死?”成為我對自己經常性的嘲諷。終于我24歲病倒,腹部腫瘤,層層包裹慢慢長大,是積郁多年對自己生命的厭棄。主刀教授并不認為我能夠支撐幾年。
愛的啟蒙是從我懷孕生子開始的。母愛仿佛一道強烈的光芒自天庭降臨我身。我會好好吃東西了。我會笑了。我會不由自主調整自己,交朋結友,努力打開這個世界對我的封鎖之窗。孩子一出生,我簡直是那么無條件地心甘情愿,沒日沒夜做所有事情:抱啊,搖啊,撫摸啊,跑醫(yī)院啊,喂奶把尿,縫補漿洗。愛是這樣的具體。具體到孩子的每一口、每一步,每一夜、每一天、每一年。在年復一年的過程中,驀然,我發(fā)現了自身。我蒙昧已久。我明白很晚。40歲以后才有意識。45歲以后才明確反省。50歲以后才看清自己生命所來,才嘗試與自己從前對生命的厭棄之感進行和解。奇怪狀況再次發(fā)生:首先我還是沒死。其次我纏身40多年的怪病自然消失。我身體變得比年輕時候更健康。近年我身高還增長了3厘米。
我堅信,愛是一種神秘的強大力量。愛可以在暗中移動和改變物質。如果持之以恒,愛會使事物發(fā)生根本性轉變:向著好的方向,向著成事的程序,生機勃勃地循序漸進。愛不是抽象感情。愛不是主觀宣稱。愛是一種具體。愛是做,不是說。愛會具體到個人行為的每一個舉手投足之中。愛是不肯依附于大話、空話和形式主義的,只有可能被大話、空話和形式主義借用愛的名義。借用愛的名義坑蒙拐騙者大有人在,但是愛本身是如此警醒警覺,連草率與忽略,都非真愛。比如我,對自己母語的愛,是愛到寫每一個字都不愿意含糊,看每一個字也不愿意含糊。因此,去年底,我在倫敦英國國家博物館,一看見中文介紹冊,當下就被狠狠刺痛。我們介紹冊翻譯為“大英博物館”,而大廳出售的其他各語種介紹冊,大都客觀翻譯為“英國國家博物館”。此類圖冊解說文字,應有基本的客觀性,應有國家無論大小的平等性,應有種族的不可歧視性。這是原則,也是愛,是每一個中國人對自己應有的愛。愛就是這么具體和敏感,具體到一個字,敏感到一個字。“大英”也許是清朝遺留的自卑自賤,但是這個百年前的原因很難解釋今天。就這本冊子來說,它經過了翻譯、審稿、印刷、校對、出版、發(fā)行,長年累月展示在英國倫敦國家博物館,該有多少中國眼睛從這里掃過去。所以很遺憾,我很難不懷疑我們是否在真正有效地愛自己,這懷疑仍然包括我,我仍然在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