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羅
十年前租房住的時候,同層有一戶鄰居, 是一對中年夫婦。兇悍的女主人永遠在喝罵他的懦弱丈夫,有時吵得一棟樓雞犬不寧。
為此我對女主人一直沒有好印象,平時在樓道遇見,也是匆匆點一點頭,有時感覺她胖胖的臉上好像要擠出搭訕的笑意,我卻趕緊匆匆避開。
男主人好像是個老師,看上去瘦弱文靜,有時遇上我本能地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他卻也只是笑笑點頭。
三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我正上樓,突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抬頭間就看到那家女主人胖胖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上,背上伏著巨大的一團黑影,昏暗中正發(fā)出“呼呼”的奇異喘息,讓人毛骨悚然。
我嚇得一個激靈靠在墻上,她卻恍然不覺,健步如飛地掠過我。那一瞬間,我看清她背上的原來是她的丈夫,那奇異的巨大喘息聲也是他發(fā)出來的。
他病了,而且可能很危險。
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后,我趕快跟了上去。房子距離主干道不遠,追了幾步就看到她彎腰馱著人的身影,在街邊拼命地招手叫出租車。
我跑過去幫她叫車,然后看著她熟練地把自己的男人放進后座,讓他側(cè)躺,自己幾步?jīng)_到另一側(cè)拉開車門坐上,扶住他的頭。
車絕塵而去。
這個平日里最是吵鬧聒噪火爆的女人,在整個過程里悄無聲息,動作迅速而輕盈,那沉默的姿態(tài)幾乎讓我忽略了男人拉風箱一樣的喘息聲。
第二天,樓上樓下的人都知道了這事,然后唏噓地聊了起來。才知道那男人有嚴重的心臟病,深夜發(fā)作是經(jīng)常的事,而每一次,都是女主人爭分奪秒地把他從鬼門關(guān)搶救回來。
年輕的時候,她只是個市場上賣魚的胖姑娘,而他是附近學校里的文弱老師。
她向他表白,紅著臉叉著腰說:“我會一輩子伺候好你。”
這年頭已經(jīng)沒有姑娘會說得這么土這么傻了,他莫名地被打動。
結(jié)婚以后,第二年他被調(diào)去山區(qū)工作一年,其間大病一場。她趕去時,他已經(jīng)落下病根,且日益加重。后來他就成了半個廢人,回到城里的學校后只能承擔較輕的工作,醫(yī)囑不能做重活,即使如此他還不時發(fā)作。
他也做了一次手術(shù),但情況沒有改善多少,兩人的積蓄都耗盡,醫(yī)生也只能搖頭嘆息。
她偏不信邪,惡狠狠地說絕對不讓他先死。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都已步入中年,兩人變成了我看到的模樣。
他上班先回家后如果主動做點晚飯,賣魚收攤歸來的她就會大聲指責,把他趕回躺椅上看新聞;他有時想晚上偷偷幫人翻譯點材料賺點外快,她發(fā)現(xiàn)了會撒潑打滾號啕大哭直到他下次不敢……他被病痛折磨得厭世,偶爾會想放棄余生,她的罵聲會驚動整棟樓直到他振作起來。但是更多的時候,她和身體稍好的他,會靠在一起,他愛憐地撫摸著她日益枯黃的頭發(fā),她的臉還會像少女一樣開出羞紅的花。
那些曾經(jīng)讓我厭煩并看輕她的吵鬧、嘈雜,原來都是她在愛。她用她的方式,笨拙而堅強地守護著的愛。
后來我搬家了,再也沒有遇見他們,但我想,他們應該還在某處,好好地活著吧?
(摘自《時代青年·哲思》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