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年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明年了。今年我比較平淡明年可能也不會
有什么變化。明年我依舊
走在匆匆的人群中
結(jié)交一些人,送走一些人
與人打交道,占一些便宜
吃一些虧。在生活中
會遇見富翁、窮人、乞丐、瘋子富翁和瘋子我都躲開
窮人我當父母,乞丐我施舍他依舊按時回鄉(xiāng)下去,提著一條山路,清明節(jié)為父母上墳
用半日去看望黑八爺和木柱
在老屋小住幾日,跟著撿糞的五爺,村頭村尾轉(zhuǎn)轉(zhuǎn)
村莊里麥草的兒子,去年盜竊進去了,明年出來
希望他出來后,做個好人
明年,山河依舊。農(nóng)民仍然按季節(jié)種瓜種豆,按時收獲
工人們戴著安全帽,繼續(xù)忙著采煤煉鋼,和尚們忙于修寺廟明年我依然在塵世中奔走
可能時常被困難和挫折絆倒
從哪里跌倒我就從哪里爬起來過了正月,該下的雪
也已經(jīng)下過了,那時我指給你看齊安湖的春天。窗外果然
在下雪了,時鐘到零點
還差最后一秒
秒針只要再滴答一聲就到了明年
江南水鄉(xiāng)
我的江南老家一帶,都是水鄉(xiāng)抬頭低頭都是原版的水鄉(xiāng)
在這水域遼闊的澤國
讓我們安身立命的,是水
祖先留下的水上之路,后人在走,把一條河流提在手中把新娘娶到船上
把一群娃生在船艙里
打漁人,倒提著魚網(wǎng)
白天揚帆,夜晚點燈
一根浮動的水草
系著他們水上安詳?shù)拇迩f
我經(jīng)常把光腳踩在水草上
讓水漫過我的腳踝淹沒我的腳背將明晃晃的身體一次次扎入水中又一次次毫不猶豫地拔出來
無法修補的流水,不易被傷抽刀斷水,而水
比鋼鐵更堅硬
我的江南柔若無骨,堅硬如鋼
吳儂軟語的黃昏,瘦弱的盞盞漁火照亮了黑夜里那只遠古的泥陶
烏篷船像一抹遠山
偶爾露出一點縹縹緲緲的輪廓
土豆長在土里
土豆長在土里吃土長大
還可以叫它稍洋
一點的名字:馬鈴薯
土豆是落地生根的命是最易成活的
那一類植物
小麥收割之后開始種植土豆抓住雨水的根
吸收泥土的養(yǎng)分
在父親的五指間發(fā)芽
我曾經(jīng)看見父親
在南邊的地里
一邊碎土一邊種土豆父親說,土豆埋深一些個兒才長得大
三十年前
全村人都餓飯
我家的自留地
收獲了半筐土豆
父親燉了一大鍋
他給隔壁木柱家
送去一大碗
給良發(fā)家送兩碗
給五保戶送去五個
七婆六個,孫大爺四個把兩個塞進我書包里自己剩下一個小土豆
采石場的后半夜
我寫的采石場是村莊的一個山坳,
山路又高又陡。記得我小時候,
爬上去過一次,那一次爬上山頂,
才知道山的那邊還有村莊。
山的更遠處是一片陌生的山巒。
采石工在這邊山坡上銃眼、裝藥、
安插雷管、點炮,巖石在轟然一聲
巨響中,紛紛破裂、碎開、瓦解。
點炮的人,像點著了屁股,跑得飛快,
后面轟隆隆一片,都是黑煙。
夜深了,碎石機的轟鳴聲仍沒有停息。兩個采石工用鋼釬撬著炸開的
松動腐石,另幾個輪換著用大鐵錘
敲破化開。大錘落在石頭上,
山谷發(fā)出一陣空洞的回響。
采石工手累酸了,變換一種姿勢,
繼續(xù)敲打。周圍是祖宗的墳地,
濺起山中埋骨的沙土。
后半夜,由于起霧,寒意四起,
采石工把搭在樹枝上的褂子穿在身上。有人靠著草叢中的一塊墓碑睡覺,
有人在自己的膝蓋上睡著了。還有
幾個,打著哈欠,坐下抽煙,說話,
一個問另一個:“今天初幾?”
“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p>
回答者答非所問。
綠林山
綠林山,王匡王鳳屯兵起義的地方
我們遠遠地走來,雷霆閃閃,黑云壓寨
旌旗獵獵。東邊山梁,仿佛一只馬蹄
踏在峰巒;西邊山谷,更像一把
大刀,剁著埡口。我們沿著古城墻往
山上走,綠林山,明明是一座無人
之空山,但讓我感覺到處都是陣陣殺氣到處都是伏兵,一支軍隊就要從四面
八方向我們呼嘯而來,戰(zhàn)鼓隆隆,殺聲
震天。當年就是這樣的刀光劍影
將士馳騁疆場,金戈鐵馬,馬蹄踏碎一個王朝。歲月過去了兩千多年,戰(zhàn)馬的
嘶鳴隱隱約約還在這山谷間回蕩
劍戟的光芒仿佛還在草尖和巖壁上徘徊如今,血染的那面山坡,開滿了野花
我無法叫出那些花朵的名字,就像我無法叫出那些將士的名字。死去的將士和
大山融為一體了。山中樹影搖曳,蒼古之音不絕,那些草木,不要湮沒他們
爬 山
爬山。就是想登高,就是想遠眺,就是想和一些草木站在一起。
山路彎多坡陡,偶有石頭絆腳。每走一步,總有一朵野花退到我的身后。
從一座山峰爬到另一座山峰,一朵云向我壓來,我比翠竹多了一頂帽子。
路邊的草,齊刷刷綠了,順著風搖曳,遲早要被割走,或被牛羊吃掉。
風往低處吹,填滿了山谷、溝壑,人走不到的地方,風都去過了。
再爬,顫巍巍的山像要向我倒來,
“而我非得用點力,才能將它扶住”。
流 水
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處是流水一萬年前的水,一萬年后的水
都朝著一個方向流淌
水從深山流來,從峽谷流來
從云端和高山流水的源頭流來
那年,我與黑八爺上山采藥,無意中
我追著一條小溪一路跑到山下
水順著小溪,哪里低就往哪里流
從山谷一直流到低處的民間
把村莊一口快要干涸的池塘填滿后
繼續(xù)向前流淌,流經(jīng)陳艾草的半畝蠶豆地經(jīng)過一座榨油坊的舊址時突然
拐了一道彎,然后繼續(xù)拐彎
拐過油菜田和幾家窮人的后院
沿途無意中收養(yǎng)了幾朵野花
和秋天的最后一場秋雨。當匯入村前
的一條小河時更顯得深不可測
一些水被木桶或水罐取走
一些被農(nóng)民抽去澆地,一些以平緩的姿勢
慢慢流淌。它們?nèi)ミh行又像回家。
仙女山草原
仙女山草原,仙女打馬經(jīng)過的地方。那時她從天上來,那時草原還沒有草原。當?shù)厝苏f仙女一來,這里突然江河退去,大地青草繁茂
風吹草原,天空
浩蕩,羊群奔跑
整個草原,“接受她愛情一樣無邊的撫摸”
風吹著草屑飛旋打轉(zhuǎn)
野花閃爍,草原羊奶
一樣蕩漾。一些花瓣持續(xù)跌倒,而我只是
聽見了落地的顫音
那拴過誰家馬匹
的木樁,牢牢拴著
正午的日頭。一朵白云沒有身體。一根
羊鞭,沒有心臟。一位
提著擠奶木桶的少年與他光腳的妹妹
隔著草灘
他們隔著一滴奶遙望
【作者簡介】田禾,上世紀60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農(nóng)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現(xiàn)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學院副院長;198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已出版詩集《溫柔的傾訴》《抒情與懷念》《竹林中的家園》《大風口》《喊故鄉(xiāng)》《野葵花》《在回家的路上》等11部,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并在國外發(fā)表和出版;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詩刊》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詩歌學會首屆“徐志摩詩歌獎”、《十月》“詩歌獎”“湖北文學獎”“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藝獎”等30多種詩歌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