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連春
一
天不亮,方草嬸就起床了。昨夜,她聽見風刮了一夜,想,河邊的桂圓樹林里肯定有很多落葉。背著背簍來到河邊的桂圓樹林一看,果然,很多落葉。方草嬸抑制住內心的激動,放下背簍就開始撈桂圓樹的落葉。
不一會兒,方草嬸背脊上的衣服就汗?jié)窳恕S诌^了一會兒,方草嬸的額頭上也有汗了。這時,天才亮起來,蒙蒙的,一些霧隨著風在長江岸邊的山坡上飄。方草嬸撈落葉的勁頭更大了。她怕別人來和她搶;如果沒有人來搶,把這些落葉全部撈回家,一個春天,她就不愁燒的引火柴了。當方草嬸撈到第三棵桂圓樹的落葉時,來了一個女人。女人是鄰村的,姓宋,也來撈桂圓樹的落葉。姓宋的女人看見方草嬸,說,方草嬸,你來得很早啊,剛才差點把我嚇死了,那邊有個小娃兒。
噢。方草嬸似乎沒有聽清女人的話。她擔心有人要來和她搶落葉的事,竟然成現(xiàn)實了。她有一些惱怒。
你說啥?方草嬸問。
那邊有個小娃兒。宋姓女人又說了一遍。
有個小娃兒?那個小娃兒這么早在那邊做啥?方草嬸問。她的手沒有停下來,還在撈著落葉。
不是,女人說,是有人丟了一個小娃兒,好像死了。
好像死了?!究竟死沒有死?。糠讲輯鸬男?,一下就懸了起來。
我怎么曉得?女人說,好像剛丟的吧,光溜溜的,就在路邊。
哭嗎?
不哭。
方草嬸扔下手中的竹耙,就朝宋姓女人說的那邊跑。不一會兒,方草嬸就看見長江岸邊半山坡上,自己家的一塊紅苕地里,就在路邊不遠,兩垅紅苕之間,果真有一個小娃兒。方草嬸跌坐過去,雙手同時伸出去就把娃兒抱在了懷里。
小娃兒赤裸裸的,冰一樣涼,顯然是凍僵了。
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咳钡碌?,生了娃兒扔在河邊!方草嬸在心里狠狠地罵。這么罵的同時,方草嬸趕緊解開自己的衣服,把娃兒放在胸膛處。然后,方草嬸回到桂圓樹林。這時,天,差不多亮了。
是不是有個小娃兒?女人見方草嬸回來了,問。
方草嬸不理女人。她認為這個女人也是個缺德的,看見路邊有個娃兒都不關心一下。方草嬸把撈攏成堆的落葉裝進背簍里,松松的,剛好把背簍裝滿。方草嬸本想多撈些落葉的,現(xiàn)在顧不上了?,F(xiàn)在,她要趕緊回家,看看懷里的小娃兒死沒有死。
小娃兒剛放進胸膛處的時候,像一塊冰,漸漸地,暖和了起來。當方草嬸背上背著一背簍桂圓樹的落葉,懷里抱著小娃兒,快走到家時,她分明、真切地感到懷里的小娃兒動了一下。方草嬸的心一激動,臉上就淌下淚水來,但表情卻很燦爛。
這是方草嬸生命中最愉快、同時也最愁苦的一個春節(jié)。
二
方草嬸在自己家的紅苕地里撿了一個小娃兒的消息,一瞬間,就傳遍了小山村的角角落落。很快,就有人來看。小娃兒完全醒了,方草嬸正抱著小娃兒給他喂奶。三個月前,方草嬸剛生下自己的第四個兒子,所以,奶水很足。
還是個男娃兒哩;果真是剛生下就扔掉的,身上的肉都還是紅的。這么冷的天,居然沒有凍死,這娃兒命真大?。≌f不定是山下工廠里的東北人生的私娃兒哩;私娃兒聰明啊,養(yǎng)著吧。村民們議論紛紛。
養(yǎng)?咋養(yǎng)?拿啥養(yǎng)!方草叔接過村民的話,氣沖沖說。
方草叔和方草嬸兩口子,兒子好像專跟他們過不去——他們想要一個女兒,卻先后生了四個兒子了。如果再養(yǎng)一個兒子,就是五個兒子。五個兒子,怎么養(yǎng)活啊。村民們也為他們擔憂。
你們家的娃兒不都是可以吃的嗎?一個村民突然說。
可以吃的?你領回家一個?!方草叔說。
方草叔和方草嬸的四個兒子的小名分別是:谷子、包谷、白菜和土豆。沒什么特別意思,只是在生小孩時,方草嬸只有這些東西可吃。鄉(xiāng)下人隨意,又沒有文化,孩子的小名,就這么隨口叫開了。
干脆,這個私娃兒就叫“紅苕”算了。又一個村民說。
對啊,紅苕地里撿的嘛。再一個村民說。
噢!一個村民突然叫起來,聽說萬山村有一戶人家生了四個女娃了,可想要一個男娃哩,可不可抱去換一個女娃回來啊,你們不是想要一個女娃嗎?
對啊,抱去試試吧,萬一人家同意換哩,你們就當自己多生了個女娃吧。方草叔和方草嬸一聽,有道理。自己不是很想要一個女娃嗎?當即,方草叔就抱了撿的小娃兒出門了。三個很關心的村民也跟著。
換娃兒的事很順利。那家人姓張,一聽,就同意了。于是,方草叔把換來的女兒緊緊抱在懷里,心里的愁云也消散了許多。那,就養(yǎng)著吧。方草叔已經(jīng)下了決心。方草叔一直想要一個女兒。方草叔的父母生了他們兄弟姐妹八個,他是老小,上面有六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在他的成長過程中,那六個哥哥總是欺負他,而那一個姐姐一直護著他。就這樣,他自己結婚了,方草嬸生了一個兒子后,他就開始想要一個女兒了。他想要女兒,可他的老婆方草嬸就像他媽一樣,一連給他生了四個兒子,如果再生,不知道還會給他生多少個兒子呢?
用一個撿的男娃換回一個別人生的女娃,方草叔和方草嬸都很高興,一村的村民們也跟著高興。方草叔立刻就給女兒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李桂花”。方草叔姓李,名方草,因為他和他老婆為人都很親和,肯幫忙,而且,方草叔當了村里的會計,于是,在村莊,里里外外、左左右右的人,都管他們叫“方草叔”“方草嬸”。
很快,方草叔用方草嬸撿的一個男娃換了別人家生的一個女娃的事,就傳遍了他們所在的那一帶的四川省長江岸邊的幾個山村。
方草叔換回家的女兒養(yǎng)到第九天,和方草叔換娃兒的那家人來了。兩口子一起來的,女人的懷里抱著換的兒子。他們要換回他們的女兒。他們認為他們的女兒是自己生的,而方草叔方草嬸跟他們換的兒子是他們撿的,他們不劃算,換虧了。方草叔方草嬸當然不同意再換回。那家的男人又提出一個方案,要不,方草叔給他們五十塊錢作為補償。五十塊錢,在那個時代,絕對是個很大的數(shù)目。方草叔方草嬸,以及圍觀的村民都嚇了一大跳。
五十塊,你們怎么說得出口?。慨敿?,有村民幫著方草叔方草嬸說話,養(yǎng)一頭豬,辛辛苦苦一年還掙不到五十塊哩!
要不,三十塊吧。那家男人松了口,臉上堆起了笑。
三十塊也不行,你當你賣娃兒???你的女娃也不是金子做的。
這不行,那也不行,那家女人說,我們不換了。說著,女人臉上就有淚水了。女人把懷里的娃兒塞進方草嬸的懷里。
我們的娃可是自己生的。女人說。
你們的是女娃。有村民替方草叔方草嬸說。
女娃咋了,反正不是私娃兒。女人說。女人的臉上淚水翻江倒海了。
想用一個撿的私娃兒來換我們生的親娃兒,想得美!女人說??彀盐覀兊耐迌罕С鰜?。女人說。說著,女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突然號啕起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方草叔就轉身抱出剛換來的女兒,塞到了那男人的懷里。
快抱走吧。方草叔說。
不準說我們的娃兒是私娃兒,方草叔說,我要是聽到你們再到處亂說,到時候,不要怪我不客氣。
那兩口子抱著他們失而復得的女兒走了,一些村民也走了,更多的村民沒有走。方草叔對留下的村民說,各位鄉(xiāng)親,請都幫我李某人一個忙,今后不要再說這個娃兒是我們撿的私娃兒;我們沒有撿過娃兒,這個娃兒和我李某人有緣,就是我日的我老婆生的;今后,我要是聽到誰亂咬舌頭,別怪我李某人翻臉不認人了。
三
轉眼,紅苕十歲了,和四哥土豆同班同桌一起已經(jīng)上了兩年學堂了。人人都說私娃兒聰明,果不其然,紅苕就是比其他娃兒聰明——他與四哥土豆同班,吃一樣的飯菜,穿一樣的衣褲(他穿的衣褲其實都是撿哥哥們穿舊的穿爛的,方草嬸再一針一線改制的),幫著爸爸媽媽做一樣的家務活和農(nóng)活,讀一樣的書,紅苕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名,而他的四哥土豆卻是全班最后一名。另外三個哥哥也在同一所學堂讀書,學習成績也很一般。紅苕的大名叫“李桂華”。除了老師和他自己,沒有人記得他叫“李桂華”。人人都叫他“紅苕”。認識了一些字,同時也懂得了一些道理后,紅苕的心思就復雜了,問題就多了,也更堅決了。
為什么時不時有人在背后議論我,說我是私娃兒?“私娃兒”是什么意思?這個問題是紅苕最想弄清楚的。但是,沒有人告訴紅苕。紅苕懂得:這個問題有關他的秘密,他只能把這個問題深深地埋在心底,不敢問任何一個人。他怕得到一個他不愿意得到的答案。
終于有一天,紅苕和四哥土豆的矛盾爆發(fā)了。兩個人坐在同一張課桌前。原因在于最近的這一次考試,紅苕沒有讓四哥抄他的答案。以往的每次考試,紅苕都是讓四哥抄了的??墒?,縱然每次都抄,四哥仍然是最后一名,紅苕仍然是第一名。
抄你都要抄錯。紅苕對四哥很不滿。
抄你都是最后一名,你咋這么笨???紅苕覺得他有這樣愚蠢的哥哥,很丟臉。
我就是笨,因為我不是私娃兒。四哥土豆說。
聽到天天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夜夜還睡在同一張床上同一個枕頭的四哥,都和別人一樣說自己是私娃兒,紅苕的委屈和怨氣,一下就來了,他跳起照著四哥的嘴就是一拳。這一拳,由于四哥沒有一點防備,他打掉了四哥兩顆門牙。
被弟弟紅苕打掉了兩顆門牙,再加上平常紅苕時時處處都表現(xiàn)得比他聰明。四哥的恨就無處發(fā)泄了。兩個人當即撲在一起,扭打開了。這一架打下來,兄弟兩個都認為自己受了傷害。從這天開始,紅苕和四哥土豆成了敵人。
當晚,紅苕在煤油燈下做完作業(yè)后,不肯上床睡覺。他不想再和他的四哥睡在同一張床上了、而且還睡同一個枕頭。方草叔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后,很生氣,又打了四哥土豆一頓。四哥土豆就更恨紅苕了。
從這晚開始,紅苕和方草叔睡在了一起,床的另一頭,就睡著方草嬸。因為紅苕和方草叔方草嬸睡一張床,所有的哥哥都認為方草叔方草嬸偏心,認為方草叔方草嬸只愛紅苕,不愛他們。四個哥哥都有了這種想法,本故事后面所講的方草叔方草嬸的四個兒子在一天早上同時離家出走,去廣東省打工的情節(jié),就順理成章地展開了,我們想避免都不可能了。
雖然紅苕和方草叔方草嬸睡在了一張床上,紅苕仍然常常聽到別人說他是私娃兒。
這個就是私娃兒。人們指著紅苕說。
河邊撿的,人們進一步說,你媽媽撿你的時候,你已經(jīng)死了;你媽媽把你撿回家,是你爸爸把你救活的;后來,你爸爸和媽媽想拿你去換回一個女娃;他們生了四個男娃,就是你的四個哥哥,很想要一個女娃,本來已經(jīng)換了,但是,那家人覺得用自己親生的娃換一個私娃兒換虧了,就又換回去了。
那就是說,我是……河生的?紅苕問這么對他說的人。這時候,紅苕再聽到有人說他是私娃兒,他已經(jīng)沒有多少委屈和怨氣了,他想,反正事實已經(jīng)如此,不可更改了。
河生的?那人聽紅苕這么問,就笑起來,噢,對,你就是河生的。
從此,河是我的親爸爸親媽媽,這個念頭,就在紅苕的心里生根了。紅苕和村民所說的河就是長江,長江在中國流經(jīng)很多個省市,養(yǎng)育了很多人民,只有在四川省的時候最“多情”——在四川省,長江,生了紅苕。
有時候,紅苕也不相信:我,怎么就是河生的呢?
十歲的紅苕,早就是一個大人了,和四個哥哥一樣,早就是家里最重要的勞動力了。因為學習好,紅苕還是一個有學問懂道理的人。比如大道理,紅苕就懂得:我們人類都是生活在地球上的;地球上有很多個國家,中國只是很多個國家中的一個;中國的首都是北京,北京是中國最大最好的一座城市;太陽是從中國的東南方的大海邊升起的。再比如小道理,紅苕就懂得更多了:孩子要聽爸爸媽媽的話;不要打架,要學好,不要學壞,不能偷,不能搶;長大了要孝敬爸爸媽媽;要做好人,不要害人,不能占有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要愛自己的親人,愛自己的故鄉(xiāng),還要愛自己的祖國。道理雖然如此,但是,對于祖國是什么、大海是什么,紅苕的概念是模糊的、不明白的。
紅苕的每一天都很忙碌,讀書不算,一天里,早晨他要割豬草,背回家給方草嬸喂豬;還要割牛草,背到生產(chǎn)隊的牛欄屋養(yǎng)牛掙工分;中午他要到山下的工廠生活區(qū)撿破爛——破爛一般分為三大類,可以當柴燒的,可以喂豬的,可以賣錢的,偶爾撿到一本或半本書,就是紅苕自己的寶貝;傍晚,紅苕還要割豬草和割牛草。
一天是這樣。一月是這樣。一年是這樣。就這樣,紅苕讀到初中畢業(yè)了。
初中畢業(yè),紅苕考試的成績,在全校是第一名,在全縣是第三名,在全市是第八名。在紅苕初中畢業(yè)前,他的四個哥哥因為家里窮,還因為自己不愛讀書,早就離開學校,回家當農(nóng)民了。
這年,紅苕十五歲,他的大哥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談了鄰村一個女孩做對象,女方要求李家修兩間新磚瓦房才肯把女兒嫁過來。紅苕知道家里窮,又知道自己是撿的孩子;在親生的大兒子結婚和撿的小兒子讀書之間選擇,他實在是無法猜出方草叔方草嬸會選擇什么——他作好了不再繼續(xù)讀書的準備。
這天,紅苕的高中錄取通知書來了。他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通知書是方草叔在村里開會接到的。一屋子村干部盯著方草叔看,都很羨慕。
哎呀!李桂華就是你老婆在河邊的紅苕地里撿的那個娃兒啊,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了,真了不起?。?/p>
我們村就他一個人考上哩。
嘿嘿。方草叔臉上樂,其實他心里愁苦極了。
晚上,四個哥哥已經(jīng)在另一間屋睡下了,方草叔也早早地上了床,他在床上等著紅苕。紅苕已經(jīng)十五歲,從十歲那年他打掉四哥的兩顆門牙開始,他就一直和方草叔睡在一個枕頭上。方草嬸喂完了豬,收拾完了家務活,又把第二天早上的豬草都宰好了,紅苕還在看書,還不肯上床。
睡了吧,方草嬸忙完了,對紅苕說,你爸有事要跟你商量哩。
是嗎?紅苕問。紅苕的心懸了起來。他想讀書,但是,他不知道所謂的“爸爸媽媽”方草叔方草嬸還要不要自己讀書?
紅苕洗臉洗腳,慢吞吞折騰好大一會兒才上床。他剛躺在床上,方草叔就把他抱在了懷里。方草叔在床上躺了很久了,身上熱乎乎的。紅苕的身體輕輕地哆嗦了一下。他雖然和方草叔睡在同一個枕頭上,但是方草叔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抱他了。
在方草叔的懷里,紅苕一動也不敢動,他感受著方草叔的體溫,覺得舒服,但是他不知道方草叔會對他說什么話。
方草叔抱著紅苕久久沒有說話。
紅苕在方草叔的懷里,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
聽到紅苕喊自己爸爸,黑暗中,方草叔把自己的臉貼在了紅苕的臉上。
娃啊,爸一直在等哩。
等啥?
等你喊我“爸爸”。你要是還喊我“爸爸”,還喊“媽媽”,我們就供你讀高中,還供你讀大學。
為啥?
因為你是爸爸媽媽的心頭肉啊。
紅苕的身體又哆嗦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聽誰說過誰是誰的心頭肉。他知道心頭肉不是一般的肉,他明白身邊的這個緊緊抱著自己的人,想要對他表達的意思。
爸爸。紅苕又輕輕地喊了一聲。
哎。方草叔答應。
過了一會兒,不知道為什么,方草叔的臉上就熱淚滾滾了。紅苕很清楚地感受著方草叔臉上的淚水,那淚水的熱度,讓紅苕心里溫暖。紅苕靜靜地躺在方草叔的懷里,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方草叔說,娃啊,也許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你是你媽撿的,在河邊的紅苕地里,還知道我曾經(jīng)把你拿去換了一個女娃。
我知道。
你恨我嗎?
不恨。
為啥不恨?
這么多年了,你不要我,還可以把我扔掉,但是,無論多么艱苦,一直是你和媽媽在養(yǎng)活我。
娃啊,聽你這么說,爸這心里就踏實了。
爸爸。
方草叔松開紅苕,躺平了身體。
你就放心地讀書吧,好好讀書,一定要考上大學,只要你學習好,考得起,爸爸媽媽都供你。
那大哥的房子咋辦呢?沒有新房子,他結不了婚啊。
娃啊,這些都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只有一個任務,就是讀書,考大學。
四
紅苕果真考上了大學,而且是北京的著名大學。這一屆高考,紅苕成了長江岸邊這座城市理科的高考狀元——一個農(nóng)村孩子成了高考狀元!一時間,是長江岸邊最大的新聞,上了報紙,上了電視。這天,大學的通知書來了,不僅村里,就是鄉(xiāng)里都轟動了。
方草叔方草嬸和紅苕都很高興,但是,紅苕的四個哥哥都不高興。這天晚上,方草叔主持全家人開了一個家庭會,討論要不要紅苕讀大學。方草叔先講了一遍農(nóng)民的娃兒讀大學的重要性,只有讀大學,農(nóng)民的娃兒才能跳出農(nóng)門。四個哥哥都不表態(tài)。方草叔又講了一遍農(nóng)民的娃兒讀大學,有多么多么的重要。
方草叔還熱烈熱切地講著,四哥土豆突然打斷方草叔的話說,他是撿的娃兒,又不是我們的親弟弟,我們憑啥要管他讀大學?
我都二十八歲了,我還不修新房結婚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大哥谷子說。
我有女朋友了,二哥包谷說,我和女朋友商量了,我們要自己掙錢修新房,然后結婚,所以,過了年,我們都要去廣東打工,她大哥就在廣東打工。
我也要去打工,三哥白菜說,存點錢,好找女朋友。
聽了四個兒子的話,方草叔和方草嬸都啞了,紅苕也啞了。方草叔氣壞了,拍了桌子,哆嗦好半天,才說,難道你們都不是我的親兒子,紅苕才是?!這么多年,我和你媽白生你們了白養(yǎng)你們了?!
我不是你的親兒子,大哥說,我要是你的親兒子,你早給我修新房了。
我也不是你的親兒子,二哥說,我自己找女朋友自己修房我自己養(yǎng)活自己。
我也不是,你從來沒有關心過我。三哥說。
就是。四哥說,你眼里心里只有紅苕,哪有我們啊?
聽到這里,方草嬸已經(jīng)低聲哭了起來。
放你們的屁!方草叔罵。方草叔扶著桌子,已經(jīng)氣得渾身都亂顫了,眼看著要摔倒,紅苕趕緊抱住了方草叔。
爸爸媽媽,紅苕抱著方草叔說,我不讀大學了。
會議開到這里,不了了之。
第二天上午,方草叔方草嬸的四個兒子同時離家出走了。他們留下一張紙條,說,他們都去廣東打工了。方草嬸一邊做著家務活一邊默默地流淚。方草叔躺在床上,也躲在被子里流淚。紅苕坐在家門口看書,哪里看得進去?兩個老人因為自己讀大學的事,都傷心成這樣,紅苕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們,不知道該先安慰誰。紅苕放下書,慢慢地走到了長江邊,走到了當初方草嬸撿他的那個地方。那個地方,現(xiàn)在仍然是一塊紅苕地,紅苕藤蔓緊緊地貼在地上,到處爬,綠油油的一片。紅苕挨著一株紅苕藤蔓坐在了地上,看著半山坡下的長江,一江清清亮亮的水滾滾向東流著。不一會兒,紅苕的淚水自己就出來了。紅苕那么哭了不知道多久,一個人走來,挨著他坐下,輕輕地把他抱在懷里。原來是方草叔來了。
娃啊,放心吧,爸和媽一定會讓你讀大學的。方草叔說。
會有辦法的。方草叔說。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吧?方草叔說。
在方草叔這么說著話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父子兩個人手牽著手走了回家。第二天早上,等方草嬸喂好豬和雞后,方草叔給紅苕說,娃啊,我和你媽去找親戚朋友借錢,可能要天黑才回家,你在家好好讀書,餓了,就自己做點飯吃吧。方草嬸接過方草叔的話,說,想吃什么菜地里都有,你砍就是。
紅苕說,你們早點回來啊。
我們會早點回來的。方草叔方草嬸同時說。
果然,天黑的時候,方草叔方草嬸一起回來了。遠遠地看見紅苕站在山坡上等他們,他們就對紅苕笑。
娃啊,方草叔給紅苕說,我和你媽借到了八百塊錢了。
我們明天還去借。方草嬸說。
聽到爸爸媽媽這樣說,紅苕很高興,他一左一右牽住了他們兩個人的手。
爸,媽。紅苕低低地喊。
哎。方草叔和方草嬸同時應著。
我把飯都煮好了,在鍋里熱著哩。紅苕說。
好啊,我娃長大了,知道疼爸媽了。方草叔說。
我早就長大了。紅苕說。
長大了好。方草叔說。
爸,媽,你們放心吧,我會好好讀書,我會好好孝敬你們。紅苕說。
好娃,方草叔說,有你這句話,我和你媽就沒有白養(yǎng)活你。
爸,媽,今后,不準再說我是你們撿的了。紅苕說。
我是你們生的。紅苕說。
哎。方草叔和方嬸同時應著。
一連五天,方草叔和方草嬸都早早地出門,到了天黑才回來。這五天里,他們一共借到了三千塊錢。第六天早上,他們本來還要出門借錢的,但是,方草嬸在喂豬提豬食的時候摔倒了。紅苕奔到方草嬸身邊,扶起方草嬸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方草嬸的兩只手臂上都是黑麻麻的一片針眼。紅苕清楚地記得方草嬸的手臂上,以前是沒有這些針眼的。正在紅苕驚訝驚慌之際,方草叔也奔了過來,扶住方草嬸。紅苕一手扶著方草嬸,一手撩起了方草叔的衣袖,看到方草叔的手臂上也有黑麻麻的一片針眼。紅苕驚叫起來,爸,媽,這些天,你們干什么去了?!沒,我們沒有干什么,方草叔見紅苕發(fā)現(xiàn)了他們手臂上的針眼,就趕緊給紅苕笑,說,我們就是找親戚朋友們借錢去了啊。
騙我,你們!紅苕坐在了地上。他在懷里緊緊地抱住了方草嬸。這時,方草嬸在紅苕的懷里掙扎,她不想讓紅苕抱著自己。長這么大,從來都是她抱紅苕,紅苕抱她,這還是第一次。懷里抱著方草嬸,紅苕的淚水就泉水一樣涌出來了。告訴我實話,不然,我也像四個哥哥一樣走了。紅苕惡狠狠地說。
好吧,我告訴你。方草叔說。這么說著,方草叔想從紅苕的懷里接過方草嬸。紅苕不同意。紅苕把方草嬸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里。瞬間,淚水在紅苕的臉上已經(jīng)縱橫馳騁了。見從紅苕的懷里接不回自己的老婆,方草叔只好說,娃啊,我和你媽,我們愛你啊。
我知道你們愛我,我問的不是這個。紅苕說。紅苕臉上流著淚水,但是,說話的聲音是冷冷的。
我們一直都愛你,從決定養(yǎng)你那天起。方草叔說。
我問的不是這個,你還要我說多少遍?!紅苕的聲音高起來。他從來沒有這么高聲地對方草叔和方草嬸說過話。
那好吧,娃啊,你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就不瞞你了,我們沒有能力借錢,這些天,我和你媽,我們兩個……說到這里,方草叔停下了,他實在不知道如何給紅苕說出真情。
你們兩個到底干什么了?紅苕把方草嬸塞進方草叔的懷里,站起身,拿背對著方草叔和方草嬸。看起來,不告訴紅苕真情,紅苕真的生氣了。
我們,賣血去了。方草叔抱住方草嬸,把頭埋在方草嬸的胸膛處,低低地說。
賣血去了你們?聽到真相,紅苕雖然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但是從方草叔的口中親自說出,紅苕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為了讓我讀大學,你們去賣血?紅苕問。
是的,我們愛你。方草嬸說。
只怪我們沒有本事,自己掙不來錢,又借不到。方草叔說。
你說你們是我的什么?紅苕轉過身,埋下身體,讓自己的眼睛正對著方草叔的眼睛,然后拿眼睛狠狠地盯著剛說了這句話的方草叔。
我們……我們……方草叔有些哆嗦了,他不明白紅苕這是怎么啦?
你們是我的爸爸媽媽,你們永遠要記住,我是你們的兒子,我不能讓你們?yōu)榱宋易x書去賣血!紅苕說。
噢。方草叔和方草嬸聽到紅苕這樣說,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明白不?
明白了。
記住沒?
記住了。
話說到這里,紅苕彎下腰,抱起方草嬸,把方草嬸抱進里屋,輕輕地放在床上。媽,今天,你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也不要做,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這么說的同時,紅苕給方草嬸蓋上了被子。不用轉身,紅苕就知道,方草叔已經(jīng)跟到了自己身邊。紅苕一伸手,就牽住了方草叔。
爸,你也躺下陪媽睡一會兒吧。紅苕說。
就你們兩個自己睡。紅苕說。
青天白日的,我們好好的,睡什么睡?方草叔不同意。
你們好好的,你們賣了五天的血,媽喂豬都暈倒了。說著,紅苕抱住方草叔,把方草叔強制地摁在床上。紅苕把被子牽來給他們都蓋好了。
因為我,你們有多久沒有在一起睡了。紅苕說。
今天,我喂豬,我做飯,你們都給我好好歇著。紅苕說。
說完,紅苕立刻轉身走出房間,把房門帶上,并且在外面插上了。
方草叔方草嬸只好躺在床上,按照紅苕的吩咐睡了。房門關上后,房間里就靜了,也黑了。兩個人連著賣了五天的血,的確是精疲力竭的,應該好好地睡一覺。兩個人很久都沒有在一個枕頭上睡了,黑暗中,兩個人都側過身體,自然而然地,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這樣,抱了不一會兒,兩個人都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上淚水縱橫。原來,兩個抱在一起的人都無聲地哭著。他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喂好豬和雞后,紅苕帶上房門,鎖上,很快地離開了家。他幾乎是跑著下山的。紅苕在山下的工廠生活區(qū),找到了他的一個很要好的同學,借了十塊錢。紅苕就在菜市場買了十塊錢的豬肉,然后提著豬肉,飛快地跑回了家。在家門口的菜地里,紅苕拔了三個白蘿卜,又拔了一顆白菜。
這天的中午,紅苕做好飯菜后,才給方草叔和方草嬸開的門。方草叔和方草嬸起床,看見桌子上擺著一碗豬肉、一盆蘿卜湯、一盤炒紅苕,另外,還有兩碗飯,在方草叔和方草嬸慣常坐的位置。原來,紅苕把飯都給他們盛好了。
爸,媽,吃飯吧,紅苕說,我不會做飯,你們就將就著吃點吧。這么說的同時,紅苕也給自己盛好了飯,挨著方草叔坐下。
你哪來的錢買肉???方草嬸問。
同學借的。紅苕說。
十塊錢,紅苕說,兩斤肉。
說著,紅苕給方草叔和方草嬸的碗上一人都夾了一塊肉。那肉紅紅白白的、亮亮的、光光的、潤潤的,有皮有肥肉有瘦肉,很好看,一定也很好吃,就是切得稍微厚一些。
娃啊,方草叔拿起了筷子,說,你不要對我們太好了。
紅苕已經(jīng)含了一口飯在嘴里,聽到方草叔的這一句話,他趕緊吞下飯,說,誰對你們太好,分明是你們對我太好。
吃了一碗飯后,紅苕說,爸,媽,你們放心吧,我會有出息的,我一定會掙到很多錢的。
噢。方草叔說。一時,他不知道該如何接紅苕的話。
我會把掙到的錢都給你們。紅苕說。
等你們老了,我會像你們養(yǎng)我一樣養(yǎng)你們的。紅苕說。
噢。方草叔和方草嬸同時說。他們一起停下了吃飯,看著紅苕,對紅苕笑,眼睛里都噙著淚花。
紅苕又在他們的碗上都夾了一塊肉。
這頓飯后的第三天,和四個哥哥一樣,紅苕離家出走了。他給方草叔和方草嬸留下一封信。信的大意說: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到廣東打工去了,不要為我擔心,我會掙到錢給你們寄回來的,你們在家要保重身體,不要太勞累了。
五
這一年,方草叔五十八歲,方草嬸五十五歲。五個兒子谷子、包谷、白菜、土豆和紅苕前前后后差不多同時離家去廣東省打工了,留下兩個老人,在四川省長江岸邊的小山村里守著兩間半破草房和十分坡地。
方草叔和方草嬸的五個兒子走后,頭五年,他們的四個親生兒子完全失去了消息。只有撿的兒子紅苕常常給他們寫信,并且從第二年起,就每半年給他們寄回一次錢。開始寄五百塊,后來寄兩千塊。到了第三年,春節(jié)前,紅苕回來了。
離別三年才回來,遠遠地,望見長江岸邊的這一座小山,紅苕的淚水就控制不住了。爬上半山坡,看見在一塊紅苕地里正在侍候紅苕的方草叔,紅苕高高地喊一聲,爸爸,就朝方草叔跑,方草叔聽見這一聲喊,直起彎著的腰抬起頭,看見了紅苕,放下手中的鋤頭,朝紅苕跑。兩個人在半山坡上,就抱在了一起。
爸爸爸爸。紅苕喊。聲音是顫抖的。
方草叔應著。整個身體,都像一片狂風中或烈火中的樹葉,在哆嗦。
一瞬間,兩個人的淚水在臉上,流得就像山坡下的長江了。
很快,紅苕背上背著牛仔包,一手拿起方草叔的鋤頭,一手牽著方草叔,這父子二人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斓郊议T口的時候,父子二人站住,方草叔舉起粗糙的手把紅苕臉上的淚水擦干了;紅苕也學著方草叔,用自己的手把方草叔臉上的淚水擦干了。
這時,是那天的傍晚,方草嬸比方草叔早回到家。她正一邊準備豬食,一邊煮飯,聽到方草叔回家的腳步聲,覺得和往常不同。往常,方草叔回家還要晚一些,而且是一個人的腳步聲。方草嬸放下手中的活,奔出門,就看見了紅苕,差不多同時,在方草嬸的臉上,淚水也奔出來了。
娃啊,你可回來了。方草嬸說。說著,方草嬸跌到紅苕跟前,紅苕也朝方草嬸奔去,兩個人就抱在一起。山下的長江,又流到他們的臉上,輕輕拍打起一朵一朵渾濁的浪花。
方草叔和方草嬸仿佛都老了十歲。當初走的時候,方草叔的頭發(fā)只有幾根白的,紅苕回來時,差不多全白了,而方草嬸本來很直的腰,也彎了。
到吃晚飯的時候,紅苕才知道,四個哥哥一直沒有任何消息,更沒有寄過錢回來。
到吃晚飯的時候,紅苕給方草叔和方草嬸盛飯,發(fā)現(xiàn)飯很多,遠遠不止方草叔和方草嬸兩個人吃的量。一問,才知道,原來每天每頓,方草嬸都煮這么多的飯,以防備五個兒子突然回家。所以,方草叔和方草嬸每天每頓都吃剩飯,實在吃不了,就喂豬。五個兒子都走后,本來七個人的田和地,都靠方草叔和方草嬸兩個人侍候,雖然勞累了很多,但是糧食和蔬菜是吃不完的,挑到城里,又累又賣不了幾個錢,還要看城里人的臉色受城里人欺負,賣不脫,最后還得挑回來。即使這樣,隔三差五,方草叔還是要挑滿滿兩籮筐菜進城或下山到工廠生活區(qū)去賣。即使這樣,仍然有很多菜,人吃不了,也賣不出去,最后都喂了豬。方草嬸除和方草叔侍候莊稼外,還養(yǎng)著三頭豬,其中一頭母豬,在紅苕回家的前十天,剛生下十二頭小豬娃。
這個春節(jié),三個人過得又喜又悲。喜,不說了。這悲,是方草叔方草嬸擔憂他們的四個兒子。當初,他們雖說是一起走的,有伴,事來了可以相互幫助,但是這么久了沒有寫過一封信回來,不知道他們究竟怎么了,方草叔方草嬸的確放心不下。所以,不止一次,方草叔和方草嬸都給紅苕說,一定要找到你的哥哥們。
哎,我一定找到他們。每當方草叔和方草嬸這樣說,紅苕都這樣回答。
你讀的書多,他們讀的書少,你比他們聰明,方草嬸說,如果他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看在爸爸媽媽的面上,你要原諒他們。
哎,我會原諒他們的,紅苕說,他們沒有對不起我啊。
你要像愛爸爸媽媽一樣愛他們。方草嬸說。
媽,我當然愛他們了,他們都是我的哥哥。
這樣的對話,每當方草嬸說到這里,方草叔都要打斷方草嬸,說,娃啊,你還要原諒爸爸媽媽,爸爸媽媽沒有讓你讀成大學。
爸,聽你說的話,是我自己不讀大學的。紅苕說。
還不是因為我們窮,供不起你。方草叔說。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般都是晚上。山村的夜很長。村莊里,一些人家已經(jīng)買了黑白電視。他們家窮,買不起,而且,為了節(jié)約用電,一家人吃完飯,等方草嬸喂完豬后,早早地就洗了臉和腳,關了電燈,上了床。三個人仍然按照老習慣睡在一張床上。本來,自從紅苕走后,方草叔和方草嬸睡在了一個枕頭上。
這些日子,方草叔又和紅苕睡在一個枕頭上了。關了燈,躺在溫暖的被子里,仿佛整個宇宙都如此寧靜,很適合談話。這天晚上,說了一些話后,紅苕想起自己本是一個棄兒,若不是方草叔方草嬸養(yǎng)育了自己,自己說不定早死了;又想起,自己雖然不是方草叔方草嬸親生的兒子,但是為了讓自己讀大學,兩個老人竟瞞著自己偷偷地賣了五天的血;再加上久別重逢,沒有忍住,實在是忍不住,在黑暗中,紅苕淚流滿面,抱住方草叔輕輕地親了方草叔。
方草叔在紅苕的懷里,有些不知所措了。完全,絕對,徹底,不知所措。紅苕流著淚水,抱了他,而且還親了他。方草叔,這個已經(jīng)六十一歲的滿頭白發(fā)的農(nóng)民,感到自己幸福極了。兒子長大了,還抱自己,還親自己,而且兒子還流著淚水。方草叔一動不敢動,靜靜地躺在紅苕的懷里,讓紅苕抱,讓紅苕親,讓紅苕把淚水弄得自己一臉一脖子都是。
黑暗中,方草叔的一只手狠狠地掐著自己的大腿。他不相信紅苕抱他親他是真的。直到他感到大腿上的痛,才確信是真的。
就這樣,方草叔在紅苕的懷里,幸福得一夜沒有睡著。
方草叔不知道紅苕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紅苕睡著了,仍然抱著他,親著他,而且紅苕的臉上仍然有淚水。
方草叔沒有睡著,也不敢動。他想尿尿了,也只能憋著。
方草叔怕他動一下,怕他睡著了,這幸福就會像一只鳥兒,飛走了。
第二天早上,方草叔一起床,就悄悄地把紅苕抱他親他,而且把淚水弄得他一臉一脖子都是的事,告訴了方草嬸。他的本意是要方草嬸分享他的幸福。這些話說過后,他立刻感受到方草嬸的失落。他明白了,紅苕只是抱了他親了他。第二天,當方草嬸在家忙碌,方草叔假裝要紅苕幫他干活,把紅苕拉到長江邊的地里。兩個人侍候了半天蘿卜,直到快中午了,方草叔才給紅苕說出要紅苕走之前,一定要找一個機會抱一抱方草嬸親一親方草嬸的話。
好啊。紅苕回答,一直都是媽媽抱我親我,我還沒有抱過媽媽親過媽媽哩。
紅苕從廣東省回來,掙了很多錢,都交給了方草叔,而且還抱了方草叔親了方草叔的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傳遍了長江岸邊這個小山村的角角落落。
紅苕,就是三年前我們鄉(xiāng)考上北京的大學,沒有去讀的那個,就是方草嬸在河邊撿的那個私娃兒,從廣東省回來了,掙了很多錢,都交給方草叔了,而且紅苕還抱了方草叔,還親了方草叔。
嘖嘖,方草叔那個死老頭子,頭發(fā)都白光了,滿臉皺紋,哪來這么好的福氣呀。
撿的娃兒才是寶啊。
村民們——大多數(shù)都是老人們,這么說著說著,一個一個,就都淚流滿面了,就像他們自己的兒子回來了,自己的兒子掙了很多錢,都給了自己,而且,是自己被兒子抱了親了。
老了老了,還讓兒子抱了親了。
真幸福啊。
很快,春節(jié)就過完了。這天,紅苕要離開村莊去廣東省了。紅苕背著牛仔包走在人群的最前面,方草叔緊跟在紅苕的后面,在方草叔的后面緊跟著方草嬸,在方草嬸的后面是幾個同村的老人。這些老人一個一個都六十歲左右了。有的頭發(fā)全白了,有的腰彎了,有的臉上堆滿了皺紋,有的牙齒掉了好多顆,張開嘴,給人看見一個深深的黃黃的洞,怪嚇人的,還有的眼睛已經(jīng)半瞎了。村山西的桉樹老漢從小喜歡爬桉樹扳干柴,四十歲了還爬,結果摔斷了一條腿,從此就被村民們叫為“桉樹”。他的腿摔斷后,老婆帶著兒子跟人跑了,五年后,兒子才自己回來了。抱著失而復得的兒子,桉樹老漢的淚水在臉上縱橫馳騁。這天,桉樹老漢拄著拐都下到了山下,跟隨在老人們的后面,來送紅苕了。
一村的老人們都來送他。老人們站在長江岸邊這座不大的山上,看著紅苕下山,幾個稍微年輕些的老人甚至跟隨紅苕下山,來到了長江岸邊的沙灘上。
為什么這些老人都要來送紅苕呢?原因是他們的兒子或女兒都去廣東省打工了,一去很多年,都沒有回來,也沒有寄過錢和信回來;有的甚至一去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就像從此失蹤了一樣。老人們著急啊。另外,這些老人聽說紅苕抱了方草叔還親了方草叔,不相信,想來看看紅苕走的時候,是不是還會抱方草叔親方草叔。
紅苕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前面不遠處是長江的渡船了。船已經(jīng)開過來了。紅苕上了船,幾分鐘,最多十分鐘,就可以進城了。而老人們都會留在長江的這一面,在山下、山上,或沙灘上,侍候莊稼。
這時,方草叔緊走幾步,跟上紅苕,方草叔伸出右手,緊緊地抓住了紅苕的左手。方草叔這么緊地抓住紅苕,那樣子,生怕紅苕從此走了,再也不回來了。父子兩個人這么牽著手走在沙灘上,眼看著就要走上渡船了。
娃啊,方草叔低低地給紅苕說,你忘了什么沒有???
我沒有忘什么。紅苕說,同時扭頭給方草叔笑,眼睛里一瞬間就噙上了淚花。
方草嬸緊跟在父子兩個人的身后,手里拎著給紅苕準備的在路上吃的東西,水果呀,雞蛋呀,開水呀,糖呀,滿滿的一大編織袋,看起來不輕。
娃啊,你這走啥時才回來啊。方草叔說。
過年前回來。紅苕說。
到了廣東省,你要找到你的哥哥們啊。方草叔說。
放心吧,我會找到他們的。紅苕說。
還有,村里的娃兒們,你都要幫著找到。方草叔說。
哎,我全都找到。紅苕說。
你真的什么都沒有忘嗎,娃?方草叔說。
真的沒有。紅苕說。
這么說著,紅苕已經(jīng)走到了渡船邊。方草叔緊緊地抓住紅苕的手,也走到了渡船邊。方草嬸稍微落后了一點,但是,也走到了渡船邊。七八個村莊里的老人,也跟到了渡船邊。老人們站在方草嬸的身后。還有兩個老人在沙灘上,正努力趕來。只有一條左腿的桉樹老漢,在沙灘上走得很吃力,摔了不知道多少跤,弄得一臉一脖子都是沙子,顧不上擦,每次摔跤后都趕緊爬起,繼續(xù)朝河邊晃晃悠悠地走來。
渡船上已經(jīng)有不少乘客了。紅苕掙脫方草叔抓住他的手,走上跳板,上了船,他把背上的牛仔包取下來,放在了船頭上,然后快速走下跳板,回到沙灘上。
爸爸媽媽,你們放心吧,我會找到哥哥們的。紅苕說。
你們回吧,紅苕說,船馬上就要開了。
娃啊。方草叔低低地叫。這么叫的同時,方草叔看紅苕的眼神就十分復雜了,兩個內眼角,眼看著,一點一滴地,就深深地噙上了淚水花花。那些淚水花花,在方草叔的眼睛里那個閃爍呀,亮晶晶的,不停地涌動著。
爸爸。紅苕叫方草叔。
紅苕叫過方草叔后,輕輕走過方草叔的身邊,來到方草嬸跟前。方草嬸的手里還拎著給紅苕準備的在路上吃的東西。紅苕伸手接過方草嬸手里的編織袋。接過手,隨即紅苕把編織袋放在了沙灘上。然后,紅苕張開雙手,抱住了方草嬸。紅苕抱住方草嬸,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方草嬸的臉上。
這么一瞬間,一整條長江,就在紅苕臉上洶涌了。
一整條長江,在紅苕臉上洶涌,把一朵朵潔白的浪花,全部拍打到了方草嬸的臉上。紅苕那么抱著方草嬸,親著方草嬸,紅苕的身體和方草嬸的身體都在顫抖。眼看著母子兩個人顫抖得實在是太厲害了,方草叔走過來,把兩個人都緊緊地抱住了。
媽媽。
娃。
爸爸。
娃。
長江邊上,所有的老人都哭了。
桉樹老漢走過來站在三人跟前。桉樹老漢和方草叔沾著親,上幾輩有血緣關系。桉樹老漢看著三個緊緊地抱在一起親在一起的顫抖的人,忍不住,實在是忍不住,他扔掉手中的拐,也加入到了擁抱的隊伍。
其他幾個老人,看著桉樹老漢也抱上了,趕上前來。于是,所有的人都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娃啊。老人們都喊。
哎。紅苕應著。
六
那時候高速公路很少,從四川省到廣東省,一路上翻山越嶺、過河,坐汽車要走五天五夜。就這樣,坐了五天五夜的汽車,紅苕終于又從四川省到了廣東省了。
這次,紅苕先到的是廣州市。從廣州市向周邊的城市珠海、佛山、中山、惠州、東莞、汕頭、增城、海城等地“擴展”。有兩個月,紅苕甚至到了深圳的南頭關外。特區(qū)沒有完全開放,必須是擁有邊境證的人才能進去。一個身無分文的四川農(nóng)村青年來到深圳的南頭關外,想要獲得一張邊境證,想要進入天堂一樣的特區(qū),自己沒有翅膀,無疑比登天還難。在南頭關外,逗留的外省農(nóng)村青年數(shù)不清,甚至可以拿人山人海形容,找工作根本找不到。紅苕餓了兩個月的肚子,終于認清形勢,退回到了珠三角,在一個叫“北斗”的四通八達但是灰塵和嗓音都讓人窒息的小鎮(zhèn)暫住了下來。
紅苕一邊為了活命打工一邊繼續(xù)尋找他的四個哥哥和村莊里其他人家的孩子。兩年來,紅苕先后在飯店、建筑工地、建筑陶瓷廠、水泥廠、制卡廠、五金廠、家具廠、酒店用品廠、塑膠廠、裝修公司、家政服務公司等地方干過各種各樣又臟又累又苦掙錢又很少的活。
有段時間,打工妹安子成為著名作家的事跡,在打工者中間廣為流傳,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北京的大學沒有讀的紅苕,被深深地打動了。他想,安子,一個女孩,初中都沒有畢業(yè),而自己高中畢業(yè)了,還是當年的高考理科狀元,難道自己還不如安子這樣一個女孩嗎?要說顛簸、折騰、漂泊、奔波,義無反顧這么多年,還一事無成,只怪自己沒有認清自己,沒有找準方向。
恰巧在這一段時間,紅苕在一家生產(chǎn)各種各樣卡的企業(yè)打工。工作不是很忙,下班后,紅苕不再和工友們一起玩耍,也不再讀理科方面的書了,而是一個人走到工廠附近的香蕉林里,或者在水塘邊發(fā)呆。沒有幾天——當作家!一個我也要當作家的念頭,就在紅苕的腦海里生根了。既然已經(jīng)失學,再走理科想要成為科學家的路走不通,只能走文科;退一步講,即使當不上作家,如果某一天能當上廣東省某報的記者,對找哥哥和同村的孩子來說,不是更容易嗎?
說干就干,紅苕放下手中的理科書籍,買報紙來看,比如:《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廣東日報》《廣州日報》《南方農(nóng)村報》等,甚至還買來文學雜志,如《人民文學》《詩刊》《花城》《作品》等,另外,紅苕還買了不少的世界名著,比如《老人與?!贰栋倌旯陋殹贰度耸笾g》《癌癥樓》《饑餓的石頭》《柔情》《英雄挽歌》《拆散的筆記簿》等。這些報紙和書讀了不到半年,紅苕就開始寫起了詩、小說和散文。讀過高中的紅苕,雖然是理科生,但是,語文功夫還是不錯的。更為重要的是,紅苕有話要說。這幾年在廣東省的打工生活,再加上自己本是一個棄兒的“傳奇”和養(yǎng)父母養(yǎng)育他的經(jīng)歷,以及后來為了讓他讀大學,兩個撫養(yǎng)他長大的老人偷偷地去賣血的事,讓他的肉和血、心和靈一起燃燒。
恰巧在這一段時間,有三件發(fā)生在紅苕身邊的事,讓紅苕震驚和震撼,胸膛里的心,仿佛要爆炸,怦怦直跳。
第一件事:附近的建筑工地發(fā)生了一起意外事故,那天傍晚,突然刮來大風,兩個民工,一個湖南的,一個甘肅的,從高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湖南的民工當場死亡;甘肅的民工被同伴送到了醫(yī)院,但是因為傷得太重流血過多搶救不及時,沒有多久也死在了醫(yī)院里。知道事故發(fā)生后,一下班,紅苕就跑到了這個建筑工地,打聽有沒有四川民工。一打聽,四川的民工還真不少。紅苕挨個挨個地看過去,沒有他的哥哥們,也沒有他村莊的其他人家的孩子。
另一件事:就在制卡廠,就在紅苕的那一個車間,一個河北女孩,比紅苕大兩歲,平常在生活中還挺關心紅苕的,在上班的時候,突然頭暈、頭痛,坐都坐不穩(wěn)了,立刻就摔倒在地。紅苕和其他工友把女孩送到小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問明了情況,等到老板趕來后,說,女孩得了風濕病。半個月后,女孩死在了醫(yī)院。女孩的父親在一個親戚的陪同下,從河北農(nóng)村來了。一個典型的農(nóng)民,二十五歲的女兒都死了,還不知道說什么,只會默默地流淚。最后,女孩的尸體火化了,那父親雙手捧著女兒的骨灰,哆嗦半天,才說出要求老板賠償兩萬塊錢的話。老板說女孩是自己病死的,拒絕賠償女孩父親要求的兩萬塊錢。在醫(yī)院的廁所里,卻無意中聽到一個醫(yī)生對另一個醫(yī)生說的話。女孩嚴重貧血,可能是中了制卡廠工人天天用來洗手的水里的苯毒。聽到這話,在女孩死后,又看到老板拒絕給女孩的父親兩萬塊錢賠償,紅苕離開了這家制卡廠。從此,紅苕不再在制卡廠打工。
離開制卡廠后,在原來的那座城市再也找不到工作了,紅苕不得不又離開了那座城市。紅苕來到了在廣東省最落后最貧窮的一座小城市海城,在海城的幾個小鎮(zhèn)之間來回地瘋狂奔走,企圖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又沒有危險的工作。哪里找得到?就這樣,紅苕斷斷續(xù)續(xù)地打了一些短工、雜工;有幾天,連短工、雜工都沒有找到,錢很快就用完了。因為拖了一個星期的房租,房東把紅苕趕到了街上。
這一天晚上,天黑盡了,又累又餓又著急的紅苕還在小鎮(zhèn)的街上逗留,被兩個巡夜的治安員抓住了。
暫住證,身份證。兩個治安員中的高個子說。
紅苕摸出暫住證和身份證遞到他的手里。
你的暫住證過期了。高個子治安員說。
是的,紅苕說,我知道,過期兩天了,才兩天,大哥,幫幫忙啊。
誰是你大哥?矮個子治安員說。說著,他就一把揪住了紅苕。
紅苕看見自己被緊緊地抓住了,哆嗦著說,大哥,我原來打工的那家廠死了一個女工,我害怕了,離開了,一時又找不到安全的工作,錢用完了,沒有錢交房租,也沒有錢辦新的暫住證。大哥,幫幫忙啊,我一找到工作,就去辦新的暫住證。
誰信你說的???高個子治安員說。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現(xiàn)在你沒有錢,在街上晃,是不是要去偷去搶啊?矮個子治安員說。
不,我不會偷搶的。紅苕說。
沒有人說自己會偷會搶。高個子治安員說。
話說到這里,兩個治安員不容紅苕再多說什么,就把紅苕抓到了小鎮(zhèn)的收容所。收容所的一間黑屋子里已經(jīng)關了不少人了。隔壁的房間燈亮著,幾個收容人員在審問一個被收容人員。幾個收容人員一邊審問一邊打被收容人員。
他媽的!你敢說你不是壞蛋?你敢說你來廣東省沒有偷過沒有搶過?黑暗中,紅苕聽到一個收容人員憤怒的聲音。接著,紅苕又聽到什么棍棒打在肉身上的聲音。
我不是壞蛋,黑暗中,一個聲音虛弱但是堅定地說,我沒有偷過也沒有搶過。
打,給老子狠狠地打,我就不信你不承認自己是壞蛋,到了老子手里,沒有人不承認自己是壞蛋的……
立刻,就響起一陣棍棒亂打的聲音。這一陣棍棒亂打的聲音響了很久才停下了。紅苕站在這邊屋子的黑暗中,心里想,完了,是不是被打死了?果然,隔壁房間靜了一會兒,就傳來那幾個收容人員的聲音。
他媽的,這么不經(jīng)打,死了?
是不是裝死???
不是,不動了,也沒有氣了。
怎么?這個也這么不經(jīng)打?看著挺壯實的嘛。
大學生就是不經(jīng)打。
別廢話了,快叫兩個兄弟趕緊拉到火葬場燒了,明天讓所長發(fā)現(xiàn),就麻煩了。
是。
這就是第三件令人震驚、震撼的事。事情還沒完。
就這樣,就在紅苕身邊,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大學生,因為不承認自己是壞蛋,不承認自己偷過搶過,就被打死了。紅苕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幾個收容人員打死了一個大學生。畢竟是打死了一個大學生啊。他們的心里也有一些害怕,也許是怕所長追問大學生的下落吧?就連夜把被收容的人全部放了。這些被收容人員在被放之前,一個一個都必須保證把收容所打死了大學生的事不說出去。一個收容人員寫了一張保證書,內容如下:
保證書
我保證廣東省×市×鎮(zhèn)×收容所,在×日晚上沒有打死孫志剛。如果說出廣東省×市×鎮(zhèn)×收容所打死孫志剛的事,罰款一萬塊錢。
保證人:
×年×月×日
被收容人員,一個一個在這張保證書上簽了名摁了手印,又被復印了身份證留下,之后就可以離開了。收容所里被收容人員一個一個保證了,就被放了,走了。最后,收容所里只剩下兩個人了。一個是剛被收容進來的紅苕。一個是一直哭泣著不肯保證的人。原來,那個剛被打死的大學生孫志剛是他的弟弟。他們來自湖北省長江邊的一個小山村。哥哥先來,在廣東省的一家五金廠打工。弟弟大學畢業(yè)后來找哥哥,卻碰上哥哥的工廠剛死了人。哥哥害怕,不想再在那家工廠干了。于是,兄弟兩個人在廣東省找了兩個月,都沒有找到新的不會死人的工作。就這樣,他們流落街頭,最終被收容了。
當紅苕聽到身邊哭泣的人說,他的老家在湖北省的長江邊上,心,立刻更痛了。紅苕緊緊抓住這個哭泣的人,低聲說,大哥,我的老家在四川省的長江邊,我們都是長江邊上農(nóng)民的兒子,相信我,出去后我會幫你的。就這樣,紅苕總算讓哭泣著不肯保證的孫志剛的哥哥在保證書上簽了名摁了手印,留下了身份證復印件。離開收容所后,孫志剛的哥哥哭得更兇了。紅苕牽著他的手,他們到了小鎮(zhèn)外的一棵樹下。
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整個人類,似乎就只有紅苕和孫志剛的哥哥兩個人了。他們來自中國的兩個省,兩個由長江生育且滋養(yǎng)的省——四川省和湖北省。
紅苕緊緊地抓住孫志剛的哥哥的手,說,大哥,我們必須馬上去火葬場,把你弟弟的尸體偷出來,藏好,千萬不能讓他們給火化了。
說完,他們就趕到小鎮(zhèn)的火葬場。幸好,火葬場值班的人懶,臨睡前和朋友在小酒店里多喝了半斤酒,睡得正香,醉醺醺接到收容所送來的新尸體,煩躁得很,不想連夜加班,立刻又躺下睡著了。
紅苕和孫志剛的哥哥把剛被打死的孫志剛的尸體偷了出來,并在小鎮(zhèn)外藏好孫志剛的尸體后,紅苕又緊緊地抓住孫志剛的哥哥的手,說,大哥,尸體藏在這里,我還是不放心,怕萬一被什么人發(fā)現(xiàn)了;一旦被發(fā)現(xiàn),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是收容所的上級單位,就麻煩了。
那,你說咋辦呢?
這樣吧,你在這里守著。沒有人來最好;如果有人來了,你就假裝你弟弟睡著了。
噢。
你做得到嗎?
我做得到。
你給我保證。
我保證。
好,這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吧,我已經(jīng)想到幫你的辦法了。
這么給孫志剛的哥哥說完后,紅苕準備走,見孫志剛的哥哥有些舍不得自己走,紅苕把孫志剛的哥哥摟在懷里,緊緊地抱了一會兒,見他臉上還有淚痕,紅苕伸起右手,把他臉上的淚痕擦干了。
放心吧。紅苕說。
很快,紅苕就回到了小鎮(zhèn)。紅苕知道,收容所剛出了打死人的事件,這天晚上,他們不會再來抓人了。紅苕在這個小鎮(zhèn)已經(jīng)住了一年半,他常到一個老大爺開的公用電話室給遠在四川省的方草叔方草嬸打電話。因為紅苕對方草叔方草嬸的孝敬,又得知紅苕并不是方草叔方草嬸親生的,只是他們撿的孩子,老大爺對紅苕很熱情。當紅苕來到老大爺?shù)碾娫捠視r,天差不多快亮了。老大爺?shù)奈葑永锪疗鹆藷?,趴在玻璃上朝窗戶里看,依稀有人走動,說明老大爺已經(jīng)起了床。
輕輕地,紅苕敲響了老大爺家的門。
誰啊?
我,紅苕,四川的那個撿的娃兒。
噢,有什么事嗎你?這么早!
大爺,很重要的事必須打電話。
什么很重要的事?
我的一個朋友的弟弟,在收容所里被打死了。
啊,那你去公安局啊。
大爺,不能去公安局,我必須先打電話給報社的記者。
啊,明白了。
紅苕和老大爺對話到這里,老大爺放下心來,他給紅苕打開了門。紅苕進了老大爺?shù)奈?,趕緊回身把門關上,插好。
接著,紅苕就開始給《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廣東日報》《廣州日報》《南方農(nóng)村報》等幾家報社打電話,電話響了,但是,都沒有人接。
還沒有上班哩,孩子。
我要他們一上班就接到我的電話。
好吧,你就打吧,反正,電話通沒有接也不花錢。老大爺說。說著,老大爺給紅苕端來了一杯開水。先喝點水吧,我正好要煮面條了,我給你也煮點吧。
不用了大爺,我不餓。
你不餓才怪。你也被收容了吧?
嗯。
怎么被收容了呢?
我原來上班的那家制卡廠死了一個河北女孩,我不想再在那里干了,一時又沒有找到更好的工作,拖了房東一個星期的房租,就被趕出來了。
噢,這么回事啊。老大爺說。老大爺轉身進了廚房,在廚房里忙碌,不一會兒,老大爺端出來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放在紅苕跟前的小桌子上。
吃吧。
大爺。
想給我說你一點也不餓,是嗎?
不是,想給你說你為什么會對我這么好呢?
因為你是一個好孩子。
聽到老大爺這樣說,紅苕立刻端起了碗。紅苕吃完了面條后,又接著給幾家報社輪流打電話,直到電話被接了為止。電話是被《南方都市報》的一個記者接的。
這就是后來,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震驚世界的大學生孫志剛被收容人員活活打死的案件的真實始末。
從這天的這一刻開始,紅苕就住在了老大爺?shù)募依铩@洗鬆數(shù)睦习樗赖迷?,他一個人把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養(yǎng)大,兒女們都大了,其中兩個還讀了大學,當了國家干部,但是,他們對老大爺并不孝敬。老大爺姓黃名榮。從這天的這一刻開始,這個一直默默無聞的名叫“黃榮”的老大爺就和紅苕相依為命,就正式進入了我們的故事中。
多年后,當紅苕走遍了廣東省許多城市的角角落落,已經(jīng)找到了四個哥哥,并且找到了同村大部分人家的孩子,他本人,在廣東省已經(jīng)成為小有名氣的作家,同時,在一家市級報社成了記者,才了解到:廣東省改革開放后,來廣東省打工的農(nóng)民,死于工傷和意外、得職業(yè)病且死于職業(yè)病、被收容所的人員活活打死的,很多。更深入地了解后,紅苕的心久久無法平靜,在海城市浪花鎮(zhèn)黃榮老大爺?shù)囊婚g十平方米的屋子里,紅苕深情地寫下了《為了祖國的騰飛》。這篇農(nóng)民工專訪,從四川省長江邊一個小山村一戶人家的五個兒子,即自己和自己的四個哥哥開始,寫了十幾個省來廣東省打工的農(nóng)民工,死于工傷和意外、得職業(yè)病且死于職業(yè)病、被收容所的人員活活打死的案例,還寫了大量現(xiàn)在還活著的職業(yè)病患者,這些人,一個一個,都是二十五歲至五十歲,上有老下有小,都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們病了,用人的單位極力推掉自己應盡的責任,拒絕付出哪怕一分錢的賠償;這些打工者們病了,他們貧困的生活現(xiàn)狀,痛苦的內心世界,他們掙扎,掙扎,再掙扎,最后,還是掙扎,直到死亡為止,沒有任何人關心過他們,沒有任何人對他們?yōu)榱俗鎳尿v飛付出給過一丁點兒溫暖。這篇文章,最初在紅苕打工的這家市級報紙發(fā)表,一經(jīng)發(fā)表后,首先在廣東省被其他的報紙和刊物紛紛轉載,然后,網(wǎng)絡、電臺、電視臺,也加入了對紅苕、死于工傷和意外的農(nóng)民工的家人,被收容所的人員活活打死的農(nóng)民工的家人,以及那些職業(yè)病患者的采訪。很快,幾乎一夜之間,在中國各地,甚至,在全世界,中國農(nóng)民工為了祖國的騰飛而付出的事實,引起了極大的反響。
當紅苕終于在廣東省海城市的某個小鎮(zhèn),找到他的四個哥哥的時候,他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因為在一家水泥廠打工,做搬運工的時間太長,已經(jīng)得了十分嚴重的塵肺病。他的大哥在出租屋里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大哥咳嗽,發(fā)燒,喘不上氣,渾身無力,瘦得皮包骨了。這些癥狀,他的二哥也有,不過,要輕一些;為了給大哥和自己治病,二哥拖著有病的身體還在打工。海城市的所有正規(guī)醫(yī)院,包括小鎮(zhèn)醫(yī)院,都診斷他們所得的是職業(yè)病塵肺病,但是海城市職業(yè)病診治中心卻診斷他們得了肺結核。由于沒有職業(yè)病診治中心的診斷書,他們得不到水泥廠一分錢的賠償。職業(yè)病診治中心不診斷他們得了職業(yè)病塵肺病,而要他們拿出水泥廠開的證明。但是,水泥廠明明知道自己開出證明后,就會付出高昂賠償,怎么會開出他們得了職業(yè)病的證明呢?就這樣,一日一日,大哥谷子拖著病痛的身體和受傷的心靈,在水泥廠、職業(yè)病診治中心和司法部門之間奔走,企圖討到一個公道。如何討得到?紅苕的三哥白菜和四哥土豆在同一個小鎮(zhèn)的一個建筑工地打工,他們都是鋼筋工。為了多掙錢,給兩個哥哥治病,他們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捆綁鋼筋,沒日沒夜地加班。他們四個,任何一個的生活和生命,都看不到一丁點兒希望。
就在這個時候,紅苕找到了他們。原來,紅苕的四個哥哥和紅苕一樣,走遍了廣東省的每一座城市,都找不到工作,最終也來到了在廣東省最落后最貧窮的小城市海城。這個時候的紅苕,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打工記者和作家了,他寫的文章在廣東省的報紙和北京的刊物發(fā)表了很多。就是說,這個時候的紅苕已經(jīng)不是當初來廣東省打工的那個一無所知的農(nóng)村青年了。由于之前,在成名之前,紅苕就接觸過也采訪過不少得了塵肺病的打工者,紅苕看到自己的大哥和二哥,一眼就看出:他們得了塵肺病,根本不是什么肺結核。紅苕跟隨二哥,到了他們打工的水泥廠看了一下,立刻就找到了他們得塵肺病的原因。原來,這是一家很小的水泥廠。水泥廠雖然很小,但是生產(chǎn)量很大,工人們在很窄小的差不多全封閉的屋子里生產(chǎn)和搬運水泥,不得塵肺病才是怪事。改革開放后,廣東省發(fā)展很快,需要大量水泥。這些在水泥廠里工作的人,全都是來自外省的農(nóng)民。不僅廣東省,就是我們整個中國,甚至整個地球,都在無限地需要大量的水泥。只要城市存在一天,只要人類存在一天,只要人類還住在房子里,我們就無限需要大量水泥。
抱著大哥和二哥痛哭一場后,紅苕回到黃大爺?shù)募?,和黃大爺說起了自己四個哥哥的遭遇。黃大爺聽了,很是同情,當即和紅苕一起把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清理干凈,購置了床和床上用品,又陪同紅苕到了四個哥哥的住處,把他們接到了自己家里。由于得到了黃大爺?shù)闹С?,紅苕全身心投入,開始在海城市政府、司法部門、職業(yè)病診治中心和水泥廠之間奔走,要為大哥和二哥的塵肺病討一個公道的說法。這時的紅苕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記者作家了,這件事,又得到了不少文學界和文藝界有關人士的幫助,很快,海城市政府就下令水泥廠和職業(yè)病診治中心協(xié)助司法部門處理好這件事。
前面已經(jīng)敘述了,職業(yè)病診治中心診斷紅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得了肺結核,職業(yè)病診治中心不診斷他們所得的是職業(yè)病塵肺病,理由并不在于他們究竟是否真的得了什么病,只在于他們沒有水泥廠的證明。水泥廠堅決不給他們開證明,因為一旦開出證明,知道自己必將付出高昂的賠償。而司法部門,必須依據(jù)職業(yè)病診治中心的診斷。司法部門說,我們只承認職業(yè)病診治中心的診斷,其他任何一家醫(yī)院的診斷都無效。
就這樣,紅苕和他的哥哥被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了。那么,紅苕要如何證明自己的大哥和二哥所得的是塵肺病而不是肺結核呢?
紅苕在海城市郊區(qū)的荔枝林里逗留了一天,非常無可奈何地想到了一個大膽但是絕對有效的辦法,就是開胸驗肺。想到這個辦法后,紅苕立刻趕回黃大爺?shù)奈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大哥。大哥一聽,當即就同意。這些日子,他早就心灰意冷,一天比一天痛苦和絕望,根本原因就是找不到一個不死的辦法;只是開胸,又不是死,還能救自己和二弟的命,他何樂而不為呢?還有,在大哥谷子的內心深處,另有一個讓他要一定活下來的支柱更為重要,就是:已經(jīng)三十五歲的他,早就愛上了一個來自山西省的打工女。這個山西打工女的小名也叫“谷子”。當然,了解四川和山西的人應該知道:四川人和山西人所說的谷子不是同一樣糧食,四川人說的谷子叫“稻”,磨出來的米是大米;山西人說的谷子叫“粟”,磨出來的米是小米。無論大米和小米都是米,都是養(yǎng)人的糧食。山西谷子的丈夫多年前就死了,死于某個煤礦的某次塌方事故,給她留下一兒一女。山西谷子的一兒一女,都在老家,由孩子的爺爺奶奶照看著。本來,大哥和山西谷子已經(jīng)說好,第二年春節(jié)前,他們要一起回山西,去看看孩子和老人的。結果,自己一病,就臥床不起了。這些日子,山西谷子下班后,天天都到大哥的病床前來,很細心地照顧大哥。紅苕給大哥說出自己的想法時,山西谷子也在場,她有一些猶豫。她猶豫,主要是擔心大哥開胸后會很痛。
痛算什么。大哥說。只要不死,只要你還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愿意。山西谷子說。
這么說著,山西谷子當著紅苕的面,就緊緊地抱了大哥,淚水弄得大哥一臉、一脖子都是。
哭啥哭?我有活的希望了,應該笑才對。大哥說。笑一個給我看。
說到這里,大哥自己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就這樣,中國兩個省的谷子,流著淚,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當晚,在黃大爺?shù)奈葑永?,這間屋子里先住了紅苕,后來又住進了紅苕的三哥白菜和四哥土豆,已經(jīng)非常擁擠了。紅苕趴在床上寫了一篇《四川打工者李桂田決定開胸驗肺——為了救自己和二弟的命,證明他們所得的是塵肺病不是肺結核》。這篇文章寫好后,紅苕又寫了一篇《黃大爺無私,收留得了職業(yè)病的打工者》,第二天下午,這兩篇文章,都在海城市的《海城晚報》上同時發(fā)表了。
《海城晚報》頭版,用了整整一個版面來發(fā)表。發(fā)表時,編輯把前一篇的題目改成了《來我市打工的四川打工者李桂田決定開胸驗肺——為了向我市某水泥廠討公道,救自己和二弟的命,證明他們所得的是塵肺病不是肺結核》。在第二篇文章的后面,編輯號召全市人民向黃大爺學習,要關心不要歧視外地來我市的打工者。最后編輯說:打工者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都是中國人,都是母親生的父親養(yǎng)的。
兩篇文章一發(fā)表,立刻把海城市的市民極大地感動甚至震動了。文章里有這樣的話:這些民工,他們跋山涉水,千辛萬苦,來到我們的城市,做各種各樣又臟又累又苦又容易得職業(yè)病拿錢又少的活,把我們的城市建設得富饒美好了,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生存,我們卻把他們當成垃圾,當成過街老鼠;他們得了職業(yè)病了,而我們卻棄他們而不顧??吹竭@樣的文字,很多市民都流淚了。想想我們住的樓房,全是民工修建的,那一塊一塊的磚全是民工砌的,那一包一包的水泥全是民工生產(chǎn)和搬運來的。市民紛紛到《海城晚報》社、醫(yī)院、職業(yè)病診治中心、政府、司法部門、民政局和水泥廠,打探消息是否確切,并且對四川打工者李桂田和他的二弟表示了極大的同情和支持。有不少海城市的市民還找到了黃大爺?shù)募?,留下了錢和慰問品。一時間,在海城市,李桂田和李桂地,這兩個來自四川省的打工者,受到了無限的關注;同時,黃大爺無私地幫助得了職業(yè)病的打工者、收留得了職業(yè)病的打工者的佳話,也傳遍了海城市的角角落落。
開胸的時間定下來了。到了這一天,醫(yī)院里人山人海,市民和打工者都來了不少,政府官員和媒體記者也來了很多。不僅海城市的人來了,周邊幾個城市也來了很多人。有一個深圳的非常熱心的朋友,也是農(nóng)民的兒子,讀了大學,當了官,后來下了海,做了老板,發(fā)了大財,他坐飛機悄悄到了四川省,找到了李桂田(谷子)和李桂地(包谷)的老家,那一座長江岸邊的小山村,把他們的父母方草叔和方草嬸都接到了海城市。開胸的這一天,一早,方草叔和方草嬸在深圳朋友的陪同下,早早就到了。當紅苕很意外地看到方草叔方草嬸,立刻就流淚滿面,撲進了他們的懷里。隨即,紅苕找來了二哥、三哥和四哥。一家人分別六年,終于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見面了。
很快,醫(yī)生就把大哥李桂田的胸打開了。果真是塵肺病。那些水泥的粉末結在肺上,差不多快把兩葉肺結成一個厚厚的硬硬的腫塊了。病人呼吸十分困難,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關鍵時刻,不及早治療,就有生命危險了。
醫(yī)生說,如果再晚一個月開胸,就一點救治的希望都沒有了。
不到十分鐘,四川省農(nóng)民工李桂田的胸被打開,肺上,水泥粉末結成了厚厚的硬硬的一塊——這些照片,就出現(xiàn)在了網(wǎng)絡的視頻上,引起了全國甚至全世界的人的熱烈討論。
不到十分鐘,海城市新上任的書記王管生,也出現(xiàn)在了網(wǎng)絡視頻上。年輕的書記顯然有些激動,說,事實證明,四川省農(nóng)民工李桂田在我市的一家水泥廠打工五年,得了職業(yè)病塵肺病。說到這里,書記真的動情了,說,從今天起,我市安排人民醫(yī)院的專業(yè)門診和專業(yè)醫(yī)生為一切來我市打工的民工免費體驗;查出有職業(yè)病的,全部免費治療。書記停了下來,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感情,然后接著說,一切在我市打工、得了職業(yè)病的民工,都會得到賠償,具體賠償事務將在政府、司法和民政等部門的監(jiān)督下執(zhí)行;我保證,決不虧損和虧欠任何一個民工!最后,書記的兩只眼睛都噙上了淚水,說,我們這座城市雖然很小,在廣東省是最落后最貧窮的,但是,歡迎所有來打工的民工,愛所有來打工的民工,所有來我們這座城市打工的民工,都是我們的親人,和我們一樣,都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我們海城市將設置一個陽光工程,關心照顧每一個來我們海城打工的民工;從今天起,我保證,任何一個海城人,只要他敢欺負民工,都將受到法律的嚴厲治裁!
海城市的書記王管生在網(wǎng)絡上說了這些話后,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海城市政府出臺了一項新的政策,工作人員把紅頭文件幾乎發(fā)到了每一個市民和每一個民工的手中。文件上說,凡是在我市打了十年工、有正當職業(yè)、買了房的民工,都將會得到一個我市的戶口,成為我市的正式居民。
海城市的這項政策一出臺,不僅在廣東省,在全中國,在全世界,都引起了非凡的反響。一時間,人人都在議論海城市和海城市的這個文件。從小小的海城市開始,中國,甚至我們親愛的地球,都將成為人類一個真正人性的詩意的居所。
這項新政策出臺后,大概半年吧,有一個海城市的政府工作人員,來到了黃大爺家。紅苕不在,出去采訪了。當時,方草嬸也不在。她出去買菜了。黃大爺也不在,他的一個兒子生病住院了。兒子雖然不管他,但是,得知兒子病了,黃大爺還是第一時間趕到了醫(yī)院。接待這個海城市政府工作人員的人是方草叔。
門是開著的,工作人員也不客氣,徑直就走了進去??匆姺讲菔澹ぷ魅藛T說,請問,這是黃榮黃大爺?shù)募覇??李桂華(紅苕)先生住在這里嗎?
李桂華先生?方草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在他的心里眼里,只有紅苕。
啊,就是那個四川的記者作家。工作人員說。
噢。方草叔低低地叫了一聲。
他不在,他出去了,方草叔接著說,我是他爸。
工作人員聽到方草叔說“我是他爸”后,就說,我是王書記的秘書小余,是這樣,王書記要我找到你的兒子,希望他明天上午十點鐘在家,王書記要來看他,有些話想給他說。
噢。方草叔又低低地叫了一聲。
這么叫過后,方草叔的身體就顫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座城市的書記要來看自己的兒子。他看著秘書小余,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秘書小余看著眼前的這個小老頭兒,頭發(fā)全白了,臉上滿是皺紋,但是他努力在那些皺紋中堆起可掬的笑容;腰也彎了,但是他努力直著;還有他的眼睛里,這么快,就涌起了淚花,但是他努力控制著,不讓那些淚花變成淚水。
那些淚花在老頭兒的眼睛里,那個閃爍呀,就那么把秘書小余的心閃爍動了。秘書小余立刻抓住方草叔的兩只手,并且捧住了。秘書小余怕自己再不捧住他,這個老頭兒,這個小個子四川老頭兒,就會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立刻摔碎在他的面前。
方草叔的手被秘書小余捧住后,仍然渾身顫抖。
好。好。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方草叔才哆嗦著說。
大爺,秘書小余為了緩和方草叔的激動,說,你今年有七十歲了吧?
七十歲?方草叔說,沒有,下個月,我才滿六十五。
噢,下個月?多少號啊?秘書小余問。這么問的同時,秘書小余拉著方草叔,兩個人一起坐在了床沿上。秘書小余說方草叔七十歲,已經(jīng)減少了十歲。按秘書小余看來,眼前的這個老頭兒最少有八十歲了。一聽,老頭兒還不到六十五歲。秘書小余的心,當即生出無限的感慨。
農(nóng)歷十二。
噢,那天,我和王書記一起來參加你的生日,你歡不歡迎?。?/p>
歡……歡迎。
聽說這座城市的書記要來參加自己的生日,方草叔要站起來。秘書小余硬把方草叔摁住了。秘書小余朝方草叔靠了靠。兩個人挨得更近了。
大爺,你不要激動,書記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而且,我們都是農(nóng)民的兒子,你就把我們都當做你的兒子吧。秘書小余說。
這么說的時候,在秘書小余的心里,他的確已經(jīng)把方草叔當做父親了。
噢,噢,娃啊,你們咋對我們這么好???
這時候,方草叔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了。嘩一聲,仿佛一座大海,就翻倒在秘書小余的面前??粗矍暗倪@個小老頭兒,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把自己哭成了一個淚人兒。秘書小余的心,痛了,他張開雙臂,緊緊地,就抱住了方草叔。
這么一抱,從此這個四川老頭兒,就成了秘書小余的另一個父親。
七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果真,王書記和秘書小余來到了黃大爺?shù)募?。黃大爺一早又到兒子住院的醫(yī)院去了。王書記進來,認出紅苕,趕緊朝紅苕伸來雙手,紅苕也趕緊迎上。兩個人的手就捧住了。
黃大爺?shù)奈葑尤g平房,全部加起來不到六十平方米,現(xiàn)在一共住著九個人,太多,太擁擠,板凳也有限。王書記只好坐在床沿上。左邊是紅苕,右邊是方草叔。秘書小余,站在門口。在門口那么站了一會兒,秘書小余坐在了門檻上,臉向著屋子里的人。
王書記在床沿上坐下后,一只手牽著紅苕,一只手牽著方草叔。那么牽了一會兒手,王書記說,桂華啊,我早就想來看你了,一是忙,二是有些問題沒有處理好,所以拖到今天才來看你,希望你原諒啊。
王書記。紅苕說。紅苕實在不知道如何接王書記的話。
我們海城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很落后,在廣東省都沒有什么名氣。王書記說,你從四川來到了這里,為我們這座城市做了很多好事,使我們這座城市某些有嚴重缺陷的地方得到了很好的完善,同時,大大地提升了我們這座城市的知名度?,F(xiàn)在,可以這么說,因為你對你的兩個哥哥,尤其是你大哥李桂田的報道,全國人民沒有不知道海城的。
噢。紅苕低低地叫了一聲。他有些明白王書記在說什么了。
所以哩,經(jīng)過多次研究后,我們希望你做我們海城市的正式居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好,作為對你的歡迎,我們決定送你一套房子。
這……聽到這里,紅苕站了起來。
王書記牽著紅苕的手,到現(xiàn)在還沒有松開。王書記拉著紅苕,又把紅苕拉來坐在了床沿上。然后,王書記看著紅苕,沖紅苕笑。那么沖紅苕笑了一會兒,王書記接著說,房子已經(jīng)裝修好了,家具都準備好了,你們只要一搬進去,就可以過正常的日子了。
噢。這次,紅苕和方草叔同時低低地叫。這么叫過后,兩個人都站了起來。
王書記也跟著站起來。王書記的手還一左一右地把紅苕和方草叔緊緊地牽住。
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你的名字:李桂華。王書記說,同時,為了今后你能安心創(chuàng)作,我們還決定把你作為特殊人才招為我們海城市正式編制的干部,安置在文聯(lián)的作家協(xié)會工作;也不一定要你每天去辦公室坐著,你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愿意在家寫作也可以,愿意在辦公室寫作也可以。
話說到這里,王書記停住,看看紅苕,又看看方草叔,沖他們笑。
你看,這樣行嗎?王書記問。
王……王書記。紅苕和方草叔,父子兩個人同時淚流滿面了。
你對我們這么好。紅苕一邊哭著一邊說。
不是對你們好,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做得太晚了。王書記說。說著,王書記張開雙臂,一左一右,把兩個渾身顫抖的人緊緊地抱住了。
讓你們受了這么多的苦。王書記說。
原諒我。王書記說。
說到這里,王書記自己也哭了。這些話,絕對是發(fā)自王書記的內心。到這時候,王書記的懷里,還緊緊地抱著紅苕和方草叔。在王書記的心靈深處,他緊緊抱住的,是他的父親和弟弟。他的父親在廣東省另一個小市的邊遠山村,死了五年了;父親死后,他的弟弟帶著弟媳和孩子離開了那個山村,去廣州打工了。他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和他聯(lián)系了。王書記的母親死得早,父親一個人當?shù)之攱?,把他和弟弟養(yǎng)大。本來弟弟的學習也很好,但是為了他這個哥哥繼續(xù)讀書,弟弟放棄了,回家?guī)椭赣H做各種各樣的農(nóng)活。弟弟怕給他添麻煩,知道他已經(jīng)做書記了,也不來他所在的城市打工。想到這里,王書記怕自己哭起來,會無法收場。于是,趕緊說自己還有別的事,先走了。王書記走了,秘書小余留了下來。
秘書小余把紅苕和方草叔領到了那套海城市送給紅苕的房子里,紅苕留下房子的鑰匙后,也走了。
房子一百五十八平方米。房產(chǎn)證上寫的。房子南北通透,三個臥室,兩個廁所,一個廚房,一個書房,前后都有陽臺,飯廳和客廳是連在一起的。地面鋪的是木地板,和家具的顏色配在一起,很養(yǎng)眼,看著心里踏實、舒服、甜蜜。三個臥室里都有床,新床新被子。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非常好。在書房里,還放著一張電腦桌和一把藤椅,電腦桌上還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房間里,甚至連電話都裝好了。
秘書小余離開很久了,紅苕和方草叔兩個人在房子里走來走去,摸摸家具,摸摸墻壁,又摸摸家具,又摸摸墻壁,然后,兩個人不由自主地來到主臥室,躺在床上,躺在同一個枕頭上。兩個人臉對著臉躺著。那么躺了一會兒,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淚水,就在兩個人的臉上,泛濫了。
直到這個時候,紅苕和方草叔父子兩個人,都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
我是在做夢吧,娃啊?
好像不是夢。
不是夢,是真的?
是真的。
就那么,從上午十一點半,紅苕和方草叔兩個人在房間里,一直呆到天黑盡了。兩個人忘了吃午飯,也忘了吃晚飯。天黑盡了,他們都沒有覺得餓。兩個人似乎一直在夢中,是房間里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把他們驚醒的。
電話是秘書小余打來的。原來,傍晚時分,秘書小余又到了黃大爺?shù)募摇?匆姺讲輯鹱陂T檻上哭,才知道紅苕和方草叔還在新房子里,沒有回去。方草嬸不知道父子兩個人出了什么事,急得哭了。
過了一會兒,秘書小余的手機響了。他接到紅苕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紅苕吞吞吐吐半天才說,我不會鎖這個房子的門。
八
這一天,是方草叔六十五歲的生日。秘書小余和王書記果然來了,送來了一個很大的生日蛋糕,還送了一個紅包。等晚上,王書記和秘書小余都走后,一家人,包括黃大爺,圍著紅苕把紅包拆開了,一看,里面裝著六千五百塊錢,還有一封信。信是王書記手寫的。信上主要意思說,王書記也是農(nóng)民的兒子,母親死得早,父親一個人把他和弟弟養(yǎng)大,又偷偷賣血供他上完了大學,五年前父親在鄉(xiāng)下去世了,他很希望父親現(xiàn)在還活著,既然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他就希望方草叔能夠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當紅苕讀完王書記的信,方草嬸和方草叔首先哭了,隨后,黃大爺及一家人都哭了。他們又激動,又感動,又幸福,又擔心這幸福來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王書記和大家一起吃了蛋糕后,有事先走了,留下秘書小余。秘書小余和黃大爺及方草叔一家人一起一直呆到天黑。紅苕的一個既搞寫作又搞攝影的朋友,也來參加了方草叔六十五歲的生日,給大家照了很多相。有一張王書記切蛋糕,秘書小余和黃大爺及一家人圍著王書記的這一張相,后來,方草叔把它放大,裝了鏡框,掛在了客廳的正中央。每天一起床,一家人都會看到這張相,尤其方草叔和方草嬸,他們常常手牽了手站在客廳里端詳著這張相,臉上洋溢著幸福非凡的表情。是的,這真的是一個老百姓也可以得到幸福的時代。
方草叔一家人,包括黃大爺,在方草叔過六十五歲生日的十幾天前,就搬進了海城市政府給紅苕的房子里。這個小區(qū)叫“陽光小區(qū)”,在海城市的郊區(qū),風景優(yōu)美,沒有嘈音和污染,在一片荔枝林和大海之間,是海城市政府專為老百姓、為貧窮的人民修筑的,房價在全海城市最低,只是比成本價略微稍高一點。小區(qū)內設施齊全:有一家超市,三個健身場,兩家銀行,一所衛(wèi)生院,一所小學,一所幼稚園,一個郵局,一個派出所,還有無數(shù)的花草樹木。海城市政府在陽光小區(qū)還成立了一個陽光服務中心,為陽光小區(qū)的住戶們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陽光小區(qū)說是在郊區(qū),離城區(qū)也不是特別遠,有開通一輛直達市政府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經(jīng)停的站有長途汽車站、火車站、重百商城、海城公園、人民醫(yī)院和人民廣場等,很方便。陽光小區(qū)里住的大多是海城市最普通最需要也最值得關愛的人:下崗職工,單親家庭,殘疾人,還有更多的是退休人員和外來人,當小老板的,讀過大學的高級打工者,等等。許多條件很好的,在海城市區(qū)有房的人,貪圖陽光小區(qū)便宜,還想在陽光小區(qū)買房;開發(fā)商不賣,因為海城市政府有明文規(guī)定,必須是真正需要關愛值得關愛的人,才能來陽光小區(qū)。陽光小區(qū)是一項真正的扶貧工程,環(huán)境好,治安好,交通方便,政府把物價也控制到全海城市最低。與其說是貧民小區(qū),倒不如說是老百姓的圣地。
在紅苕一家人搬來陽光小區(qū)的前幾天,陽光小區(qū)的開發(fā)商和服務中心的人,就做足了宣傳。不僅《海城日報》《海城晚報》和《海城商報》發(fā)表了消息,電臺、電視臺也播了,網(wǎng)絡更是熱鬧非凡?!盁崃覛g迎著名作家李桂華先生”的標語,張貼得陽光小區(qū)到處都是;在市政府的大樓前,在人民廣場,在火車站和汽車站,在海城公園,在主要的街道和商店門前,都有氣球掛著條幅“熱烈歡迎四川籍著名作家李桂華先生入戶我市陽光小區(qū)”。
海城市政府送了紅苕一套住房,并且給紅苕安置了正式工作,給紅苕一家人都落上了海城市居民戶口的事,傳遍了海城市、廣東省甚至整個中國的角角落落。中國人民尤其來廣東省打工的外地人,都在議論這件事。紅苕成了名人,成了打工者的代言人,成了外地人的典范,不用他去找,村莊里其他人家的孩子,凡是在廣東省打工的,都紛紛找了來。說起四川打工者李桂華、四川作家李桂華,他的小名叫“紅苕”,本是一個棄兒,因為在一塊紅苕地里被撿到,所以叫紅苕,外來務工人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些來廣東省的務工人員說起紅苕,就像說起自己的哥哥或弟弟。
在方草叔過六十五生日的這一天,方草叔的一家人,包括黃大爺在內,已經(jīng)有十多個了。大哥谷子開胸驗肺后,在人民醫(yī)院住了兩個月的院,已經(jīng)離開醫(yī)院回到家里休養(yǎng)了。二哥包谷的塵肺病較大哥輕許多,住了一個月的醫(yī)院,出院后,也在家休養(yǎng)。這期間,政府等有關部門把他們兩個人得到的賠償款共一百五十萬元也送來了。這期間,紅苕和大哥谷子的女朋友山西谷子一起回到山西老家,把她的兩個孩子接到了海城。孩子的爺爺奶奶舍不得孩子,得知兒媳婦又找到了一個好男人后,執(zhí)意要來看看,也跟著來了。二哥包谷、三哥白菜、四哥土豆,和紅苕自己,都分別有了女朋友。在方草叔過六十五歲生日的這一天,這些來自各省的女朋友們都來了。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紅苕的女朋友趙小芹,在這篇小說的結局部分,她會成為另一個重要人物。她在中山的一家酒店用品廠打工,紅苕管她叫“芹”,也是四川省的,而且和紅苕同市同區(qū)同鄉(xiāng),只是不同村,但是,都在長江邊上。他們是在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組織的一次打工作家筆會上認識的。這些年,廣東省對打工作家越來越重視了,經(jīng)常組織打工作家搞活動,給他們發(fā)這個獎那個獎,鼓勵他們多寫,寫好,同時還在生活和工作上真正地關心他們。讓我們像紅苕一樣叫她“芹”吧,芹和紅苕一樣起初都熱愛詩歌,后來芹又寫起了散文,而紅苕又寫起了小說。
在方草叔過了六十五歲生日的這一天之后不久,海城市政府又出臺了一項新政策:一切外來務工人員,和本市下崗職工、單親家庭、殘疾人以及退休人員一樣,需要在本市安家落戶買房子的,都歡迎到陽光小區(qū),本市建設銀行提供二十年的無息貸款,銀行的損失部分由政府賠償。一切外來務工人員,只要買了陽光小區(qū)的房子,買房之日,政府就給落上陽光小區(qū)的戶口。
就這樣,紅苕的大哥谷子、二哥包谷、三哥白菜、四哥土豆,都在陽光小區(qū)買了房。無數(shù)民工都在陽光小區(qū)買了房。紅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由于得了塵肺病,政府已給他們吃上了低保,為了照顧他們的家人,政府還鼓勵他們在陽光小區(qū)內各開了一家小商店,賣點日用品,賣點水果蔬菜和糧食,并且,政府免了其他商戶都要交的所有的稅。
就這樣,方草叔方草嬸一家人,從四川省長江邊那座貧窮的小山村搬到了廣東省的海城市,一家人,都成了真正的廣東省海城市人。
九
陽光小區(qū),是海城市最著名最特別的小區(qū),住著很多窮人和外地人。因此,陽光小區(qū)也被說成是窮人小區(qū)和外地人小區(qū)。這樣,就有一些自以為有身份有地位的海城人不愿意到陽光小區(qū)來。但是,真正的海城市人黃榮黃大爺卻執(zhí)意搬來和紅苕一家住在一起?,F(xiàn)在,紅苕一家人,包括方草叔、方草嬸、紅苕和黃大爺,有時候紅苕的女朋友趙小芹也來。
紅苕的大哥谷子已經(jīng)和山西谷子結婚了,開了一家小商店,日子過得很不錯了。二哥包谷也結了婚,老婆來自貴州省,巧得很,二哥的老婆小名也叫“包谷”。貴州包谷的弟弟小名叫“石頭”,和紅苕的三哥白菜和四哥土豆一起去了建筑工地干活,也做鋼筋工。谷子、包谷兩家商店雖然在一個小區(qū)內,但是大哥一家開在小區(qū)的東大門,二哥一家的開在小區(qū)的西大門。早在買房的時候,海城市政府,當然,可能就是王書記或是秘書小余,就給他們設計好了。三哥白菜四哥土豆的房,買來和紅苕的房挨著,都在小區(qū)中間。三哥白菜四哥土豆都結了婚,一個的老婆是山東人,一個的老婆是湖南人,她們都在海城市內的某家工廠打工。他們四個人都早出晚歸,午飯在外面吃,早、晚飯都在家里吃。這早、晚飯都是方草叔方草嬸和黃大爺一起做,做好了,三家人一起吃,很有家的味道。方草叔方草嬸心里那個高興啊,不說了。
黃大爺也非常高興。在這個大家里,他因為是海城本地人,又是紅苕的恩人,他就是權威,一家人,包括紅苕,別看已經(jīng)成了著名作家,什么事都聽他的。黃大爺能夠領導這一家人,很有成就感。
上午、下午、傍晚,沒有什么事,黃大爺和方草叔常常一起在小區(qū)內轉悠,到處走走看看,或者在健身器材上做做運動。這一個廣東老頭一個四川老頭走進一個家庭后,他們成了親兄弟,相互間有說不完的話。飯,雖說是三個老人做,其實還是方草嬸一個人在做,只不過,買菜的工作是黃大爺和方草叔兩個人的事。買菜,小區(qū)里紅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家就有賣的,菜市場有什么菜,他們兩家就有什么菜;肉也有,水果也有,糧食也有。紅苕的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都管送貨上門,如果碰上小區(qū)內某家住戶不方便來買,只需一個電話,或者來買了,搬不動,比如買一袋米、一桶水、一箱啤酒,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都給客戶送到家里。紅苕家吃的米,就是大哥谷子和二哥包谷輪流送的。這個月大哥谷子送了,下個月就是二哥包谷送。價格和附近的菜市場差不多,有時,某樣物品還略微便宜一些。他們兩家小商店,即使某樣特別的物品沒有,小區(qū)內的超市也有,五分鐘,最多十分鐘之內,就可以搞定,所以一天里,兩個老頭有無限的空閑。沒有多久,住在這個小區(qū)里的人,無論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兩個老頭就全都認識了。
轉眼一年就快過完了。這一天,小區(qū)里來了一個可疑的人。這一個可疑的人一來,就被兩個老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個可疑的人果真可疑,這天晚上,等人們都睡熟后,他竟然帶來了十多個人,一起爬樓翻窗,開始了在小區(qū)內的偷竊行動。
原來,黃大爺和方草叔這天晚上沒有睡覺,他們悄悄地在小區(qū)內的假山處潛伏了下來??吹竭@種情況,這還要得?黃大爺立刻就報了警。
很快,警察就來了,十多個爬樓翻窗的賊,全被抓了。
一審問才知道,都是在附近城市打工的民工,其中一個竟然是方草叔認識的,就是桉樹老漢的兒子吳小鎖。看到吳小鎖后,方草叔立刻給紅苕打了電話。紅苕很快就趕到派出所了。原來,在附近城市打工的吳小鎖,早就知道紅苕在海城發(fā)達的事了。這一伙賊人,就是吳小鎖帶來的。原來,他們在附近城市打了一年甚至幾年的工,都沒有得到工錢,這一年,又要過春節(jié)了,他們都很想回家,可是沒有錢,怎么辦?只好偷了。他們就來到了海城市的陽光小區(qū),以為這個小區(qū)是窮人和外地人小區(qū),可能警惕性不高。
聽到這個情況,方草叔當即就把吳小鎖給抱住了。方草叔抱住吳小鎖一邊哭著一邊給吳小鎖說,娃啊,不能這樣干啊,偷竊,是犯罪啊。
哭了一會兒,抱了一會兒吳小鎖,方草叔止住了淚水,也松開了吳小鎖,說,娃啊,你曉得你爸在家多想你啊?
我曉得,正是我曉得我爸想我,我又沒有錢,我才偷的。吳小鎖說。
偷竊要坐牢的啊。
我曉得。
你坐牢了,不把你爸氣死???
從派出所回到家,紅苕當即就寫了一篇《要過年了,老板欠薪,民工偷竊》的文章,發(fā)給了《海城晚報》一個編輯朋友的郵箱。第二天,《海城晚報》就發(fā)表了。第三天,廣東省的所有報紙都轉載了,第五天,全國各地的報紙,差不多都轉載了。
看到《海城晚報》后,方草叔和黃大爺一起來到派出所,請求警察把吳小鎖他們放了。吳小鎖他們十多個人被關了三天后,終于給放了。兩個老頭把這十多個人一起領回了家,給他們做了飯吃。聽到這十多個人的事后,住在陽光小區(qū)里的外地人,都紛紛拿錢給他們,二十塊、一百塊。就這樣,住在陽光小區(qū)里的外地人,給這些爬樓翻窗的賊湊齊了回家的路費,他們當即就哭了,都表示再也不偷竊了,都表示從今天起,他們要做一個好人。很快,紅苕就聯(lián)系上了一個在廣東省做律師的朋友,這個朋友表示:過了年,他一定幫這些沒有得到薪水的民工朋友免費打官司,把工錢要回來。
桉樹老漢的兒子吳小鎖順利地回到了四川省長江邊上的老家。
過了年后,吳小鎖竟然把他父親桉樹老漢一起帶到海城市來了。從此,桉樹老漢和吳小鎖也住進了紅苕的家,直到五年后,他們在秘書小余的幫助下,在陽光小區(qū)買了房子才搬走。吳小鎖沒有再去原來打工的城市,他和紅苕的三哥白菜四哥土豆一起,去了海城市的某個建筑工地,也做了鋼筋工。
十
又是一年,春節(jié)快到了,紅苕和芹在廣州會合,然后坐車回四川老家,他們在廣州等了兩天,都沒有買到火車票?;疖嚻睂嵲谑翘y買了,于是,決定坐汽車。這時候,各個省都修筑了不少的高速公路,但是對于高速公路的管理還不是太規(guī)范,交通事故層出不窮。
紅苕和芹回四川老家,是要去看望芹的父母的。芹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老家看父母了。她有三個哥哥,這三年中,她的三個哥哥每一年輪流著回去一個。她的三個哥哥都結婚有了孩子,且都把孩子留在了老家,讓父母帶著。父母都是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了,又要種地,又要帶哥哥們的三個孩子,可想有多么艱辛了。自從她和紅苕好上后,就一心想回老家,讓父母看看紅苕。每次她給父母打電話,父親不說,母親總是提醒她該結婚了。她是父母四個孩子中唯一的一個女娃,又是最小的一個,一直是父母的心頭肉。她的對象,她的終生大事,當然就一直是壓在父母心中的一塊石頭。
母親說芹啊,你都二十八了,一轉眼就三十了,咋還不找對象???
媽,芹說,我早找到了。
找到了?人咋樣啊?
挺好的,還是老鄉(xiāng)哩,就是我們一個鄉(xiāng)的。
啊,實在是太好了,那什么時候,帶回家,讓你爸看看啊。
讓我爸看看,你不想看看啊。
只要你爸滿意,我就同意。
媽。
今年春節(jié),你回來吧,我都等不及了。
哎。
芹回家心切,票不好買,他們汽車票是從票販手里買的,三百塊錢一張,愛買就買,不愛買就別買。滿滿一車人。都是在廣東省打工的四川老鄉(xiāng),看樣子,還都是紅苕和芹他們那一個長江邊上的市的,因為這就是一輛開往他們那一個市的專車。無論去廣東省,還是回四川省,汽車必須翻越云貴高原,這是最近“最直截了當”的路。連接四川省和廣東省的高速公路中間必須穿越貴州省。
他們已經(jīng)坐了兩天兩夜的汽車了。這一天,汽車開到了貴州省。貴州省的山,朋友們沒有看過,至少也是聽說過的,“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再加上這時候是冬末春初,即將過春節(jié)了,回家的人很多,回家的車同樣很多。汽車在貴州省的境內,一路上平安無事,眼看著汽車就要出貴州省了,就在貴州省和四川省交界的地方,那個地方,同時也是上下云貴高原的交會點。這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這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十二點或零點鐘了。
早在這時候之前,五個小時之前,不,還早,十個小時之前,坐車的人個個歸心似箭,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究竟是多少個小時之前。反正在這之前,天就下雨了。天下雨不好好地下雨,雨里還夾著雪,冷得很。回家的人坐在汽車里,心里想著家,想著家里等著的親人,感覺不到冷。但是路感覺得到,高速公路上早就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這件事,就這樣發(fā)生了。紅苕和芹,他們坐車是從廣東省回四川省。與他們相反行車方向的,還有很多其他朋友,他們坐車,不知道從什么省回什么省。很快,我們就知道了。那是一輛從四川省成都市開往貴州省貴陽市的專車,車上坐了滿滿一車經(jīng)由成都市坐車或轉車回貴州省的人,他們,有的人在成都市打工,有的人可能在西安市打工,還有的人可能在我們祖國的首都北京打工。不管他們在哪里打工吧,反正,都是一些打工者要回家過年。兩輛裝滿了回家過年的打工者的長途汽車,在那一刻,迎面遇上了。兩個人迎面遇上了,是好事——陌生人,就擦肩而過;朋友,就握握手、敘敘舊。但是,兩輛車迎面遇上了,那就是災難了。
來不及眨眼之間,兩輛車上所有的人,都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兩輛車就迎面遇上了。天上還下著雨,雨里仍然夾著雪,高速公路上結著一層薄薄的冰,很滑,兩輛車都沒有停住。就這樣,兩輛車撞在了一起,由于車速很快,由于天下著雨,雨里夾著雪,由于高速公路上結著冰,由于貴州省和四川省的山都很雄偉,由于那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十二點或零點,兩輛撞在一起的車,連同滿滿的兩車打了一年甚至幾年工非常想回家過年的人,都從高速公路上摔到了山下。
山峰很高。山谷很低。兩輛車,兩輛車里所有的人,都一起摔了下去。
他們,無一幸免,都從很高的山峰上摔到了很低的山谷里。
當兩輛車撞在一起,除了司機,車上所有的人都在睡覺。一些人先驚醒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些先驚醒了的人,出于本能,要保護他們身邊的親人。一些人后驚醒的人醒來,他們已經(jīng)到了低低的山谷底下?;蛘撸渲械囊恍]有驚醒的人,再也醒不來了。是的,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兩輛車上,有二十八個人,再也沒有醒來。
當兩輛車撞在一起,紅苕就是先驚醒的人中的一個。紅苕醒來,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出于本能,他就護住了他身邊的芹。在后來的整個翻車過程中,紅苕幾乎把芹完全抱在了自己的懷里。所以,紅苕受了重傷,在醫(yī)院里昏迷了十天才蘇醒,芹只是兩條腿在座椅上擦傷了一點皮,流了一點血,摔到山谷底后,她還能站起,還能走動。
坐在芹身邊的也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在廣州市打工。她說她在一家五金廠上班。她抱著一個生下來還不到兩個月的孩子獨自回老家。芹不認識她,但都是老鄉(xiāng),又坐來挨著,上車后,她們就聊了天。一聊天,才知道這個女人,原來和紅苕、芹都是同一個鄉(xiāng)的,只是不同村。這,一點也不奇怪。這一輛車上的人都是一個市的,同鄉(xiāng)的人很多,很多人還是同村的哩,只是之前大家都不太熟悉罷了。
芹和女人聊天,知道女人叫王小桃,已經(jīng)結了婚;老公是河南人,在一個建筑工地打工,在她懷孕八個月時,一伙河南民工和一伙山東民工發(fā)生沖突,打架,她老公胸口上捱了一刀,當場死了。她本來不想要孩子的,猶豫來猶豫去,還是要了。要了孩子,她一個人根本帶不了,她老公的老家她沒有去過,只知道是河南省,具體什么市什么縣什么鄉(xiāng)都不知道,再加上舍不得,她就趁過年之機,想把孩子給自己的父母抱回來了。
當兩輛車撞在一起,王小桃也是先驚醒的人中的一個。王小桃醒來,就緊緊地抱住懷里的孩子。所以,當汽車摔下山谷后,王小桃死了,她的孩子受了輕傷。孩子只是左手臂上擦傷了,流了一點血。
由于車禍發(fā)生地點在四川省和貴州省的交界處,還由于時間在那年春節(jié)前某一天的深夜,還由于后來兩個省的警察和醫(yī)生為了爭奪,或者,反過來,正相反,為了拒絕傷員和死人,發(fā)生了沖突,總之,車禍發(fā)生后,無論已經(jīng)死了的人,還是活著的人,都沒有得到及時的很好的處理和搶救。
車禍發(fā)生后,芹從紅苕的懷里醒來,叫不醒紅苕,以為紅苕已經(jīng)死了。芹抱著紅苕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芹就這樣抱著紅苕,不知道抱了多久。黑暗中,芹聽到了一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芹想,這個孩子可能是她鄰座女人的孩子,就起身順著哭聲找到了孩子。孩子還在母親的懷里。母親的頭摔破了,一動不動,顯然已經(jīng)死了。芹摸到兩手黏糊糊的血腥氣很重的東西。這東西粘在芹的手上,甩都甩不掉。芹忍住內心的恐慌,從死女人的懷里抱過了孩子。芹抱著孩子,又回到了紅苕身邊。
就這樣,芹抱著孩子,坐在紅苕的身邊,直到天亮了,才有警察和醫(yī)生趕來。
就這樣,這個孩子,讓芹的生命,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十一
女人王小桃死了,留下了剛出生兩個月的孩子。紅苕受了重傷,在醫(yī)院里昏迷了十天才蘇醒,蘇醒后的紅苕又在醫(yī)院住了半年才能坐起身,又住了半年才能起身下地。這期間,方草叔方草嬸已經(jīng)從廣東省回到了四川省。當他們得知紅苕和芹出了車禍,立刻又趕回來了。在方草叔方草嬸回家的第五天,黃榮黃大爺也來了。這三個老人,就輪流著守在醫(yī)院里照顧紅苕。當紅苕醒來,他看見的第一個人是黃大爺。黃大爺坐在紅苕的床邊,雙手緊緊地捧著紅苕的右手,看見紅苕的眼睛睜開了,黃大爺?shù)哪樕暇蜔釡I滾滾了。紅苕醒來,發(fā)現(xiàn)黃大爺,驚喜地叫了一聲“大爺”,然后問,芹呢?芹怎么樣了?黃大爺回答芹很好,她沒有受傷。聽黃大爺這樣回答,紅苕放心了。紅苕不知道,紅苕哪里知道,芹,實際上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芹了。
女人王小桃死了,留下剛出生兩個月的孩子,這個孩子,因為車禍發(fā)生后是芹抱著的,所以后來,就只能由芹帶著了。
孩子雖然受了很輕的傷,只是左手臂上擦傷了,流了一點血,但是傷口很久都沒有愈合。醫(yī)生查明了原因:原來,這個孩子竟然感染了艾滋病毒,是從他母親那兒感染的,是生來就帶著的。一查出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孩子就成了一個炸彈,誰敢要???別說要,連抱都沒有人敢抱。醫(yī)生私下告訴芹說:這孩子活不過十歲,一般母嬰感染的孩子在八歲左右都死了。更令芹驚惶失措的是醫(yī)生查出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后,又查出她也感染了。顯然,是孩子感染給她的。因為車禍發(fā)生在貴州省和四川省的交界處,兩個省都來了不少記者,甚至北京《新京報》和廣州《南方周末》的記者都來了。記者隊伍里什么人都有,尤其那些網(wǎng)絡的記者。在這些記者眼里,利益永遠是第一。就是一個網(wǎng)絡記者把車禍傷員中有人感染了艾滋病毒的消息發(fā)出來的。記者們乘風破浪,一路追擊,終于查出是孩子和芹感染了艾滋病毒。一名記者還查出孩子的母親王小桃在廣東省,根本不是在五金廠打工,而是在一個很低級娛樂場所的坐臺小姐。一時間:妓女、坐臺小姐、艾滋病,比車禍的影響還大。在四川省、貴州省和廣東省,都沸沸揚揚了,甚至在全中國,在全世界,都引起了轟動。紅苕和芹所在的那個市,所在的那個鄉(xiāng),那些長江岸邊的小山村,由于車禍傷員的家屬很多,更是盡人皆知,人人恐慌了。
幸好,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紅苕沒有感染上。
芹出院后,抱著孩子,回到鄉(xiāng)里,企圖找到王小桃的父母,把孩子交還給王小桃的父母,一打聽才知道,她所在的鄉(xiāng),叫王小桃的同齡女人竟有二十三個。這二十三個王小桃,現(xiàn)在,有十八個在廣東,有兩個在成都,有三個在北京,人們議論紛紛,說,誰知道在外面干什么啊?是不是打工?。?/p>
過了半年,通過警察的幫助,芹終于找到了孩子真正的母親王小桃的父母了,但是,這個時候,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的事,在長江岸邊的小山村,已經(jīng)傳得似乎只要聽說“艾滋病”這三個字都會感染的程度。
孩子的外公外婆,即王小桃的父母本來就帶著兒子的三個孩子了,再加上,他們早就聽說這個孩子感染了令人恐怖的非死不可的艾滋病毒,就堅決不要孩子。他們非常堅決,說自己的女兒王小桃還活著,還在廣東省打工,這個孩子根本不是他們的女兒生的。他們還用惡毒的話罵芹,說芹想害死他們。
爛婊子,抱著你的死娃兒離我們遠點。王小桃的父親甚至這樣罵芹。
沒有人要這個孩子。
芹把這個孩子交到任何一個地方:警察局、醫(yī)院、市政府、法院、福利院、疾病控制中心、婦聯(lián)、婦女兒童保護中心,等等地方,都交不出去。
在芹所在的城市,似乎人人都知道這個孩子感染了艾滋病毒。當然,就似乎人人都知道抱著這個孩子的女人,也感染了艾滋病毒。人們都遠遠地躲著芹,一些人,看見芹走近了,就朝芹吐口水。
到了這種地步,芹,不能不要這個孩子了。
芹想,這個孩子也許活不過十歲,但是,此時此刻,抱在自己懷里的依然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啊。
芹想,她必須在孩子、紅苕以及所有親人之間,作一個選擇。
芹想,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自己,也已經(jīng)是一個艾滋病毒感染者,她還有選擇嗎?她還可以選擇嗎?
十二
紅苕蘇醒來后,一直沒有看到過芹。他不知道芹既然沒有受傷,作為自己的愛人,為什么不出現(xiàn)在自己的病房里?一天也沒有。一個小時也沒有。一分鐘也沒有。而黃大爺,跟自己非親非愛,只是一個曾經(jīng)幫助過自己的廣東老大爺,知道自己出了車禍,都從廣東省來了。想到這里,紅苕知道,在芹的身上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大家都不告訴自己。
是不是芹已經(jīng)死了?有一天,當方草叔和黃大爺都守在紅苕的病房里時,紅苕突然問。兩個老人嚇了一跳。兩個老人對視一眼,隨即明白,讓紅苕認為芹已經(jīng)死了,其實更好。
噢。方草叔說。
是是是。黃大爺說。黃大爺畢竟是一個城市老人,見的世面比方草叔多得多。
不可能,紅苕說,我明明緊緊地抱住了她。
抱住了誰?黃大爺明知故問。
芹啊。
噢。方草叔說。方草叔的臉上,突然就有淚水了。方草叔趕緊扭身,不讓紅苕看見??墒牵t苕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只看到方草叔一個扭身的動作,就知道方草叔哭了。因此,紅苕確定:芹一定出了什么事了!要不,是芹發(fā)現(xiàn)自己傷得很重,怕自己一直醒不來,不愛自己了?
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紅苕的心一定要弄明白。就是在這樣一種內驅力的推動下,紅苕恢復得很快,他起床的時間比醫(yī)生預計的提前了兩個月。
當紅苕可以起床了,方草叔、方草嬸和黃大爺三個人中,總有一個陪著紅苕在醫(yī)院的小公園里走動、聊天、曬太陽。他們聽到有人議論:車禍的傷員中發(fā)現(xiàn)了艾滋病毒,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感染了,為了其他傷員和病人的安全,這個女人和孩子,已經(jīng)被醫(yī)生轉走了,不知轉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止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議論后,紅苕想:那個女人會不會是芹呢?但是,那個孩子呢?是誰的孩子?
紅苕忘了當時在車上,那個坐在芹身邊的抱著孩子的女人王小桃了。
紅苕出院,回到長江岸邊的那個小山村的第一天,就要去芹的村莊,被方草嬸和方草叔的淚水給留住了。第二天一早,紅苕就偷偷地離開了家,到了芹所在的村莊。兩個村莊隔得并不遠,走路半個小時就到了。村民們不知道紅苕和芹的關系,說話沒有顧慮。
噢!你打聽趙小芹???聽說她在廣東是當小姐的,得了愛死病了,沒有結婚,就生了一個男娃,那男娃也有愛死病,醫(yī)生說那男娃活不過十歲,遭罪啊。
你找她做什么,她早被她爸媽趕走了,把他們家的臉都丟盡了。
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種爛人、賤貨,她爸媽都不要她了,誰管她啊。
怕傳染啊,聽說愛死病傳染可厲害了,吐口口水在地上,都能傳染。
誰敢理她啊。
讓她死去吧!婊子。
她不是婊子。聽到這里,紅苕再也忍不住了,說。說著,紅苕蹲在地上,當著眾多村民的面放聲大哭起來。聽到紅苕這樣說,又看到紅苕蹲在地上哭,圍著紅苕的村民嘩啦一聲就散開了。他們不明白紅苕這是怎么了。他們不知道紅苕和芹究竟有什么關系??礃幼樱瑑蓚€人的關系非同一般非同小可啊,散開的村民中甚至有人朝紅苕吐口水。就在這個時候,方草叔方草嬸和黃大爺趕來了。三個老人趕來,一起蹲下身,緊緊地抱住紅苕。三個老人從三個方向把紅苕抱在中間,像抱著一個十分貴重的寶貝。看到這樣,散開的村民們又圍了上來。有人認出了方草叔。
這不是三村的會計李方草嗎?
是,是李方草,你不是去廣東省了嗎?
真是方草叔,怎么,從廣東省回來了,這個男娃是你家的娃???
我曉得了,就是方草嬸在河邊的紅苕地里撿的那個私娃兒。
放你娘的屁!方草嬸立刻跳了起來。
你咋罵人呢?
罵你,老子還要捶你!方草叔也跳了起來。
你個傻瓜蛋該罵該捶,你咋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噢對不起對不起方草叔方草嬸,這個男娃就是你們兩個人親自生的那個?聽說在廣東省做大事了,政府還送了他樓房哩,真是了不起啊。
挨了罵的村民這樣說著,同時圍攏過來,將紅苕抱住了。紅苕被這個剛說自己是私娃兒的人抱住,很不自在,掙扎著,想掙脫,哪里掙得脫?一時間,所有在場的村民都擠了過來,一起把紅苕抱住了。
好娃啊好娃,我們正要找你哩,你回了廣東省,幫我找找我的娃啊。
也找找我的娃,他去了廣東省三年了,沒有寄回來一分錢,信也沒有來一封。
還有我的娃,今年剛去的。
還有我的……
說到這里,村民們緊緊地抱住紅苕,一起放聲哭了起來。方草叔和方草嬸早已被村民們擠到了一邊。這時,他們奮力朝紅苕擠來。
不準你們抱我的娃!方草叔和方草嬸同時叫喊起來。
抱一下怕啥?我們又不搶你的?
這么小氣,抱都不讓抱?
就不準!方草叔大聲說。方草叔終于奮不顧身,擠到了紅苕身邊。方草叔緊緊地抱住了紅苕。
我的娃啊。方草叔說。方草叔的臉上已經(jīng)淚水縱橫了。
這時,村民們有了一些松動,想,這娃畢竟是方草叔方草嬸的娃。于是,方草嬸也擠了進來,也把紅苕抱住了。
我的娃啊。方草嬸說。方草嬸的臉上,淚水像一片大海在澎湃。
我的娃啊。所有的村民,都這么說。
我的娃啊。這么說著,所有的人,包括紅苕和黃大爺,都放聲哭了起來。
在不遠處的山頭上,正有其他得知消息的村民朝這里趕來。
這天早上,在四川省境內的長江岸邊,一個一個山頭上,無數(shù)村民,仿佛一群群螞蟻都朝這里趕了過來。村民們一邊哭著,一邊朝這里趕來。
我的娃?。≌麄€大地和村民們一起叫喊。
清晨的太陽,從大海邊緩緩地升起,掛在村民們頭頂?shù)臉渖疑稀j柟饩鶆虻貫⒃诘厍虻慕墙锹渎?,溫暖,柔和,明亮,燦爛,熱烈,細致,親密,無邊無際……就像一地光芒閃閃的金子,就像一張張濕漉漉的懸著淚痕的笑臉,就像一棵棵捧著露珠的草,就像一朵朵野花,在輕風中搖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