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空 間
紫禁城是一個巨大的空間的存在,一個巨大的空間意識形態(tài)的載體,它以巨大體量,表明皇權(quán)對于天下的絕對占有。一個人,無論有著怎樣的傳奇履歷,一旦進入紫禁城,就像一粒塵埃飄進沙漠,變得無足輕重,必須聽從于宮殿在空間上的調(diào)遣——他的行走坐臥,必須遵守空間的法則;只有皇帝相反,因為只有他才是宮殿的主人,幾乎可以不受限制地出現(xiàn)在任何場合,太和殿上的那把龍椅,使他成為所有視線的焦點,而不至于被巨大的空間所湮沒。當人們在巨大的宮殿中迷失自我,皇帝卻在至高點上保持著清醒——中國皇帝曾經(jīng)有在迷宮中央的臺亭上觀看宮女在迷宮中奔走往復的雅興,這恰到好處地隱喻了在與臣民的關(guān)系中,帝王通過建筑建立起來的權(quán)力——帝王通過宮殿,占有并操縱著所有人的身體。這正是宮殿的主題,是帝國專制的政治要求,中國皇帝以超乎尋常的建筑理念表明他對帝國統(tǒng)治的堅固信心。
廣袤的紫禁城與圓明園曲折的迷宮具有某種一致性,即:它們用石頭般堅硬的語言確定了權(quán)力對人的絕對占有。早在古典時代,權(quán)力就已經(jīng)把身體當做自己的對象和目標;于是,它以各種方式,完成對身體的管束和征用。帝國的儀式,便是其中一種方式;而宮殿,則是安放儀式的器皿——沒有宮殿,所有的禮儀都將喪失它的嚴肅性和有效性。??聦⑺Q為“一種支配人體的技術(shù)”,它的目標是“要建立一種關(guān)系,要通過這種機制本身來使人體在變得有用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更順從而變得更有用”,它創(chuàng)造了“既是建筑學上的,又具有實用功能的等級空間體系”。([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第156、16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紫禁城通過對他人身體的征用與控制,建立了一種權(quán)力的模板,并在帝國的范圍內(nèi),通過級別不同的建筑得以貫徹和執(zhí)行。
這也是中國自秦漢帝國時代以后,紀念碑式建筑層出不窮的原因。對此,我在《舊宮殿》和《紙?zhí)焯谩防锊恢挂淮芜M行過表述。早在“郁郁乎文哉”的周代,以建筑為標志的大地重塑運動就轟轟烈烈地展開了。齊景公修筑了宏偉的柏寢臺,站在上面,他看到了自己國土的遼闊,這使他在想象和現(xiàn)實中獲得了雙重滿足,他由衷地感嘆:“美哉,室!其誰有此乎?”(語出《韓子》,見李昘《太平御覽》第862頁,中華書局,1960年版);趙武靈王修筑了野臺,更使他的目光超越了王國的邊界而抵達比鄰的齊國(司馬遷《史記》第1805頁,中華書局,1959年版);楚莊王以他不可一視的“五仞之臺”向諸侯顯示權(quán)威,賓客們顫栗的手幾乎握不住酒杯,他們眾口一詞地著說:“將將之臺,窅窅其謀。我言之不當,諸侯伐我?!保ūR元駿《說苑今注今譯》第443頁,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7年版)詩人屈原在投江前寫下他著名的楚辭——《哀郢》,使我們在兩千多年后,仍可目睹楚國郢都玉碎宮傾的宏大場面,其坍頹的宮殿,輕而易舉地壓碎了詩人的脊梁。這些巨型宮殿如今都不存在了,但它們存在過,在時間中奔跑和接力,仿佛花朵,在風中傳遞著種子,并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次第開放。每一座死去的宮殿,都會在另一片聳起的梁木和巨石間復活。所以,公元1406年,那個名叫“朱棣”的狂妄之徒,繼承了他的父親朱元璋對于龐大宮殿的嗜好,在命令太監(jiān)鄭和率船隊出使西洋的第二年,放棄了鳳陽和南京的宮殿,下令在北京另行營建新宮殿。后來被稱做“紫禁城”的宮殿絕不是憑空而起的,它是在無數(shù)個宮殿的鏈接中完成的,是帝國想象不斷傳遞和放大的結(jié)果。欲望是一切巨型建筑的催生劑,僅14年后,1420年,一座超乎想象的巨大宮殿,就伴隨著對權(quán)力的炫耀,出現(xiàn)在中國北方的天際線下。
宮殿是帝王權(quán)力和野心的紀念碑,從這個角度上說,世界上沒有一座宮殿比紫禁城更稱職。紫禁城的面積,是法國盧浮宮的4倍、俄國圣彼得堡冬宮的9倍、英國白金漢宮的10倍;歐洲最大宮城——莫斯科克里姆林宮,面積也不足紫禁城的一半。可以說,無論是忽必烈的故宮還是明成祖朱棣的紫禁城,都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世界意義,不僅中國朝廷的文武百官,連最早進入中國宮殿的西方人,自大明門經(jīng)過漫長的千步廊,經(jīng)天安門、端門、午門、太和門,進入太和門廣場,藍天下那座座有著飛翔動感的超級殿宇,會令他感到無比的驚奇和震撼,此時,除了匍匐在地,他不可能找出任何其他的方式與它對話。
中國皇帝將無形的權(quán)力化作有形的宮殿,又將有形的宮殿化為無形的權(quán)力。紫禁城不僅為帝國的等級建筑建立了一種模板,也為帝國的社會形態(tài)建立了一種模板——它的建筑與它的社會,完全形成了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朱元璋說:“為天下者,譬如作大廈。”將“天下”與“大廈”的同構(gòu)關(guān)系表露無遺。朱元璋生于亂世,亦成于亂世,沒有人比他更知道亂對于他的王朝社稷意味著什么,把社會改造成原子狀態(tài)并非他的最終目的,散沙在風吹日曬之下,也會自由流動,形成沙丘,構(gòu)成新的不均勻不穩(wěn)定狀態(tài),他必須用“草格子固沙法”,為流沙建立一種強大的規(guī)范。“朱元璋盤踞在帝國的中心,放射出無數(shù)條又黏又長的蛛絲,把整個帝國纏裹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他希望他的蛛絲能縛住帝國的時間之鐘,讓帝國千秋萬代,永遠處于停滯狀態(tài)?!保◤埡杲堋洞竺魍醭钠邚埫婵住返?6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帝國的律令、制度,形成了一座無形的宮殿,使整個社會形成了一種層層有序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只有皇帝,居于那些同心圓的中心,通過一層層的國家機器,對人們進行監(jiān)視。
大明王朝延續(xù)了元代的職業(yè)世襲制,把帝國人口分工農(nóng)兵三大類,在三大類中再分成若干小類,組成一個牢固的金字塔結(jié)構(gòu);每個人的職業(yè)先天決定,代代世襲,任何人沒有選擇的自由,比如一個裁縫的兒子,只能以縫紉為生,不論他是否六指還是殘疾。同時,帝國實行嚴格的戶籍制度,如同釘子,把每個人釘牢在原地,即使發(fā)生災荒,也不能逃難,而只能死在原籍。在用一個嚴密而均勻的大網(wǎng)網(wǎng)羅了他的人民的同時,朱元璋還寫了《授職到任須知》《皇明祖訓》等文件,為官員乃至皇族子孫確定行為規(guī)范。他像一個教練,對所有人進行規(guī)訓,把人民變成木偶,“每個動作都規(guī)定了方向、力度和時間。動作的連接也預先規(guī)定好了。時間滲透到肉體之中,各種精心的力量控制也隨之滲透進去”。([法]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第172頁)宮殿的投影,蔓延在巨大的國土上。
紫禁城的巨大,使我們至今難于從整體上把握紫禁城,它以支離破碎的形式,存在于各種各樣的表述中。我們所得到的,充其量是被表述的紫禁城,是作為碎片的紫禁城,而永遠不可能是紫禁城本身。紫禁城拒絕、并嘲笑一切表述。所以對我們來說,紫禁城更像是一個空泛的概念,只有它的碎片是真實的,就像帝國里的臣民,在各自的位置上,感受到帝國給予他們的壓力。
時 間
然而,紫禁城不僅表明了空間的哲學,也暗藏著時間的秘密。今天走進紫禁城的人對于紫禁城的閱讀是歷時性的——他必須從一個宮殿走到另一個宮殿;同時也是共時性的,因為每一座宮殿,都是時間疊加的結(jié)果,曾經(jīng)的歷史云煙、風云際會,都會同時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從這個意義上說,整個紫禁城就是一個巨大的計時器,記錄著日升月落、王朝滅興;每一個皇帝,都會出現(xiàn)在上一個皇帝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位置上;所有發(fā)生過的事情,在宮殿里都可能重演;當人們走進一間宮室,面對一件器物,附著在上面的已逝時間就會不分先后地浮現(xiàn)。宮殿如同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時鐘,歷史圍繞著它,周而復始地運轉(zhuǎn)。
接踵而至的帝王年號、歷法,像鐘擺一樣,執(zhí)行著計時、報時的功能,為宮殿提供著時間的刻度,整個世界,必須依據(jù)宮殿的時間表核準自己的時間,決定各自的行動?;实塾T聽政,常在拂曉前進行,整個朝廷的辦公時間,都必須根據(jù)帝王的生物鐘制定;帝國的時間表——科舉、征稅、征兵等等,決定著日常百姓的命運;鐘鼓樓上的晨鐘暮鼓,更把帝王的權(quán)威滲透到市井生活中。宮殿通過時間將政治權(quán)威合法化,將帝國的一盤散沙納入一個完整有序的網(wǎng)絡(luò)中,它對帝國的控制,比空間更加有力和徹底。
然而,帝王在通過時間來貫徹自己的權(quán)力意志的同時,他自己也處于時間中,接受時間的安排。他可以控制自己在空間中的位置,卻不能改變自己在時間中的位置;高大的宮殿凸顯了他的偉岸,而無邊的時間卻反襯了他的渺小。這應當是帝王最大的軟肋。如同一把雙刃劍,時間在將他的權(quán)力最大化的同時,也成為他永恒事業(yè)的絆腳石。紫禁城的每一座宮殿、每一件器物,都向他提醒著時間的存在,因為那些宮殿和器物,都是在穿越漫長的時間之后抵達他們面前的,有著無比復雜的履歷。它們既指涉“過去”,也指涉“現(xiàn)在”,它們構(gòu)成了對時間秩序的視覺表達;它們表明,所有的“現(xiàn)在”,都將淪為“過去”,一切皆在時間的流程之中,而宮殿,則同時存在于“過去時”和“現(xiàn)在時”兩種時態(tài)中?;实圩约?,也只不過是這一巨型鐘表上的一個零件而已。每一任皇帝,盡管都是宮殿里過客,但他們無一例外地表現(xiàn)出對于時間的超強敏感和持續(xù)渴望。這使他們變得無比焦慮。我想起王莽在公元3世紀建起的明堂——一座履行著計時器功能的奇特建筑,美術(shù)史家巫鴻先生把它稱做“古代中國創(chuàng)造的最復雜的皇家禮儀建筑”,它把“時間、空間和政治權(quán)威所構(gòu)成的三角關(guān)系變得更為復雜和有機”。 (巫鴻《時空中的美術(shù)》第11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據(jù)說明堂是由遠古時期的圣賢發(fā)明的,但這一古老傳統(tǒng)在很大程度上被周代以后的人們所遺忘。《漢書》云:“是歲,莽奏起明堂……”(班固《漢書》第2989頁,中華書局,2000年版)
于是,在這座我們已經(jīng)無法目睹的宮殿的頂部,是一個被稱做“通天屋”的觀象臺,底層圍繞四周,是代表著十二個月的十二間屋室,皇帝每年都要從東北角的第一間屋(陽氣源起之處)開始,按順時針方向,在每個房間輪流居住。不僅皇帝的空間位置,甚至他的一切活動,如政務(wù)、吃穿、樂(yue)事、祭祀等,都與月令相對應,他在空間中的輾轉(zhuǎn)和漂移,也同時在時間中完成。他試圖以此化解帝國政治與時間的沖突,完成權(quán)力與時間的同構(gòu)關(guān)系。但是他們的和解只是暫時的,如今,當皇帝接二連三地在明堂出現(xiàn)和消失之后,明堂自身,也在時間中隱遁了,直到1956年,它的遺址才在長安南郊被發(fā)現(xiàn),成為引導我們回溯歷史的一個路標。
作為大明王朝的死穴,在紫禁城的正北方,景山見證了大明王朝末代皇帝崇禎的死,朱棣的權(quán)力意志不能挽救他的后裔,景山也因此具有了墓地的性質(zhì)——它不僅是崇禎的墓地,也是朱棣的墓地,是一切權(quán)力欲望的墓地。這一空間組合使紫禁城的隱喻性質(zhì)變得更加明顯——紫禁城是由帝王控制的超級時間機器,景山則陳列著帝王在時間中的尸骸。太和殿并非皇帝永恒的幸福之源,而只是他暫時的驛站,一個又一個的皇帝,在時間中從太和殿魚貫而入,又排著隊,奔往北面的超級墳墓。他們在時間中掙扎和躁動的心,只有在沉寂的墓地里,才能得到安寧和拯救。
生 命
宮殿的生與死
不僅帝王,連宮殿本身,也在時間的控制中。盡管帝王企圖通過宮殿來施展他對永恒的期許,但時間告訴他,他的努力是荒謬的——世界上絕不會有一座永恒的宮殿,它如同任何事物一樣,都必須接受時間的裁決。在《舊宮殿》中,我描述了紫禁城生長的過程,卻忽略了它的死亡;而前文中所提到的不同的宮殿在時間中的接力卻使我想到,每座宮殿,都經(jīng)歷著生與死的過程。對于宮殿來說,存在與毀滅,絕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它每時每刻都存在著,也每時每刻都毀滅著。生與死對它來說并非時間上的接續(xù)過程,而是同時并存、相互滲透的。它們從兩個相反的方向?qū)m殿的意義進行著詮釋——所謂“宮殿”,只是指對權(quán)力的一個幻象,既是實的;又是空的,既帶來自慰式的滿足(如朱棣),又帶來空虛與破滅感(如屈原)。
紫禁城既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也是一座時間中的廢墟。當?shù)壑埔殉蔀橥?,人民成群結(jié)隊地涌入故宮,這座宮殿,就不再具有絲毫的私人性質(zhì),它也就被從歷史的母體中剝離出來,變成歷史的標本。于是,它絢麗的圖景,都已經(jīng)不在歷史的情境當中,也無法與它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形成互動關(guān)系,它變成了一座失去了彈性與活力的建筑,人們可以(有限地)進入它,觀賞它,卻無法與它發(fā)生有機的聯(lián)系,從這個意義上講,故宮無論怎樣完整,都改變不了它的廢墟性質(zhì)——它是用來憑吊、觀看、探尋、研究的,這與肇建者的初衷背道而馳。盡管故宮的許多宮室都依原樣陣列,但無須苛求管理者,一百萬件(套)文物全部回到它的初始環(huán)境中,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出于觀看的方便,故宮的各種藏品——青銅、玉器、鐘表、珍寶等,被分門別類地陳列和展示,迎接著售票口長長的隊伍,而更多的藏品,則深藏于地庫,像那些消逝的帝王一樣,被置于永恒的黑暗中。(這更表明了故宮的死亡本質(zhì)——所有的寶物,都是作為已逝帝王的隨葬品存在的)這種“消解原境”(decontextualization)的研究方式完全是沿用西方主流的研究方式,據(jù)說這種研究方式導致了形式主義學派(formalist scholarship)研究的盛行,卻同時遮蔽了我們探究歷史真實的目光。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我絲毫沒有贊美封建帝制的意思,而只是指明存在于故宮內(nèi)部的一個深刻的悖論——在帝制的時空內(nèi),我們根本沒有可能打量紫禁城,紫禁城是一個真正的黑箱,閑人免進;而當我們能夠打開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變成歷史的遺骸,不再履行昔日的功能,無論怎樣人滿為患,它都是一座失去了主體的“空城”。
然而,對于這一死者的龐大軀殼,人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它的“重塑”的愿望。 鄭欣淼先生將紫禁城580多年歷史中反復進行的“重塑”運動概括為三個方面,即:重建、改擴建和保養(yǎng)維修(鄭欣淼《故宮與故宮學》第3~6頁,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著名的紫禁城三大殿(太和、中和、保和),在明朝永樂、嘉靖、萬歷及清朝康熙年間均不同程度地先后焚毀過,又一次一次地浴火重生。帝國的意志仿佛蜥蜴的身體,有著頑強的重生再造功能,使那些由豎的廊柱與橫的飛檐層層疊疊拼接起來的壯麗線條,不被歲月的手指輕易涂掉;與此同時,它的增建、移建和擴建工程,以及對它的“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歷史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這使紫禁城幾乎成為一個永久性的建筑工地。它以此表達著對時間侵蝕的頑強抵抗。實際上,如前文所述,公元1420年建起的那座紫禁城,也非憑空而生,而是一個再生之地,因為它是周代建筑原則(即“前朝后寢”“左祖右社”“五門三朝”)在明代大地上的投影,是對過往的“建筑記憶”的呈現(xiàn)。所以,1420年的紫禁城,與1520、1620、1720、1820年的紫禁城一樣,同時兼任著新城與舊城的雙重角色,我們在里面可以同時發(fā)現(xiàn)生長、衰老、死亡和復生的痕跡。
這使我每次走進故宮的時候都有一種恍惚感,類似于石濤在《秦淮憶舊》冊頁中所表達出的那種既依戀又想擺脫的復雜心理,因為我同時見證了它強韌的生命力和衰朽的荒蕪感——尤其在故宮大修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一些現(xiàn)場,比如建福宮,看到一些嶄新的構(gòu)件,出現(xiàn)在紫禁城斑駁的框架內(nèi),更何況這場規(guī)模宏大的木質(zhì)運動中,“木”再度申明了它在古老陰陽五行體系中作為生命力象征的正統(tǒng)地位:“木是東方、春天和生命力的偉大象征。不僅如此,從漢代開始,幾乎所有的儒學家和道學家都認為,龍就是木神,代表東方精神;龍來自水,代表木的生命起源;龍口吐出火焰,象征木能生火的物理本性。盡管龍沒有建立獨立的神學體系,但它的靈魂卻以器物方式滲入日常生活,成為木質(zhì)文明的隱秘核心。在某種意義上,龍與木是同一種事物的不同表述。”(朱大可《中國建筑的母題沖突》,原載《花城》2007年第6期)
另一方面,故宮又無疑是一座巨大的廢墟,“故宮”的名字,以及它深處的地些殘垣斷壁、衰草枯楊,都透露出它的廢墟性質(zhì)。春天的時候,慈寧花園遍地的野花已經(jīng)沒膝,在風中像海浪一樣搖曳;烏鴉聒噪著,在蒼老的梁脊上成群地起落。這樣的圖景,表明我們都是“后來者”“遲到者”,歷史早已在我們到來之前發(fā)生;而現(xiàn)在,不再有“歷史”,“現(xiàn)在”的時間,與“歷史”是脫節(jié)的,盡管它們在空間上是重疊的,但它們在時間上是不連貫的。我們身處“現(xiàn)在”,無法目睹“從前”的宮殿;我們所看到的,只是歷史缺席之后的虛空。廢墟的“墟”字中包含著兩重含義:它的“土”字旁,表明了廢墟的物質(zhì)屬性;而右面的“虛”字,不僅注明了它的發(fā)音,更表明了它的精神屬性——它是虛空的,是歷史在現(xiàn)實的水面上的一個投影,我們可以看見它所折射出的光芒,卻不能真正把它掌握在手里。所以,我們只能像《哀郢》中的屈原一樣,緬懷歷史中的宮殿,它永遠不可能再是歷史本身,而只是歷史的視覺呈現(xiàn),是我們感知歷史的“現(xiàn)場”。
所以,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的,至少有兩個故宮——生機勃勃的故宮和垂死掙扎的故宮。生與死這兩種對立的運動,在宮殿里同時發(fā)生,我們甚至可以聽見它們較量的聲音。這使得對故宮的敘述變得無比艱難——我們很難掌握敘述的時態(tài);敘述的口徑,也容易變得含混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