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周作人譯的日本人文泉子著的《如夢記》放在書櫥上好幾年了,近來才想起來翻它。
既然是如夢,且又是在三十六歲時書寫遙遠的幼年,確切地說來是寫十歲之前以至七歲和五歲之前的事,從客觀上來講是無法確切地來寫的了,也就只能勾勒出個大概朦朧輪廓了,就像從很遠處只能望得見一座山的高度、顏色和走向,而無法看清山上的植被種類、廟宇和游人,更別提看到游人臉上的五官和表情了。然而作者又主張將當時新派俳句的新手法“寫生”用于散文,作所謂“寫生文”,于是就用寫實手法描寫了許多細節(jié),那么久遠的事情在我看來無法真正地寫生的,只能用寫意法,用點染法,涂抹出約略的印象來,我疑心這些細節(jié)并非全是作者本來經(jīng)歷的,而是出自虛構(gòu)和主觀想象,一個人是絕不可能把那樣幼年時期的人物和事件記憶到這般精細的地步的,精細到了紋理。
他寫和鄰居家的女兒娟姑在蠶豆田里捉迷藏,這件事情或許是有的,而那蠶豆葉翻卷時白色的背面,那豆葉在風(fēng)中擦著響的聲音,那蠶豆花中女孩子的臉,卻分時是他后來想象出來的了。再說點便利燈,那燈的美麗肯定是一團模糊地記得的,而當時孩子們落座的順序和方位依然寫的那么確定,卻必定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了,三輪姐正對著燈光,坐正面,清哥一伙人并排坐在習(xí)字幾的對面,自己先是坐在太田家的小姑娘的下首,后來卻又挪到三輪姐的身邊去了。這一定是他成年后對于當時情形的臆想吧。那正月初一早晨喝大福茶和屠蘇酒、吃雜煮、穿新布襪和木屐、以及那玩吉獨樂和打針游戲等等的風(fēng)俗畫面,被他寫得何其復(fù)雜仔細,其實是大和民族任何一個孩子的普遍經(jīng)驗被作者拿來當成個人經(jīng)歷來寫了,他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添加了完全屬于他個人的細節(jié),比如,他用的那只漆碗上竹葉的定紋,蓋子上的羊齒草葉和小魚薨——可這些細節(jié)有多少是他記憶中真正有的又有多少是他虛構(gòu)的呢?
有意思的是,作者一邊寫一邊還多次提到,自己對什么什么前后的事情不記得了,也沒有什么值得記述的了,似乎他現(xiàn)在凡寫下來的都是他腦子中記得的。可是有寫作經(jīng)驗的人一定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寫的童年時期對于人和事的那些確定無疑的想法其實是他成年之后對于那些人和事的理解,他“寫生”的只是他成年后臆想中的那個童年,而不是客觀存在的那個童年,也許所謂童年原本就是成年后的一種臆想吧。
一般來說,越寫實越難以描畫出那種歲月的遙遠之感、記憶的朦朧之魅,而文泉子用了極寫實的素面朝天的筆致,使得全書幾乎看不到什么形容詞,卻有無處不在形容著的感覺,那么多的描寫,有著那么旁若無人的輕松,看不出用過絲毫力氣,他如實娓娓道來的童年時代的人和風(fēng)物適得其反地有了大團大團的淡墨的效果,一切似乎都攜帶了黑黢黢的影子,都發(fā)生在皎潔的月光下,真的“如夢”一般。也許跟譯者是周作人有關(guān),雖然寫的是日本,讀來卻有一種民國初年的味道,一切都是灰色的或青色的,在去掉修飾的清涼和蕭索中又會恍惚地流露出那么一點點艷麗,還夾雜了那么一點點適當?shù)拿刮?。也許又跟周作人有關(guān),竟還免不了有些江南的印象了,那種亞熱帶陰沉而低的天空下的感覺。
我忽然想到,好文章原來是這樣的,要讓形容詞作廢。正如此書中另一文章中提到的另一個作家所說的,文章中的上乘,是以金剛寶石為內(nèi)容,以無色透明的水晶紙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