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思{的小說始終體現(xiàn)著濃厚的宗教情結。這不僅是因為他本人出生于虔誠的基督教家庭，使得他對人性世界始終抱有強烈的悲憫情懷；同時也緣于福克納本人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深深扎根于美國南方社會的歷史變遷，將新舊兩種傳統(tǒng)價值觀的沖突與交織作為自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在威廉·?？思{的小說作品中，展現(xiàn)他本人對人性世界的質(zhì)問的作品很多，最具代表性的應屬《喧嘩與騷動》《押沙龍，押沙龍！》。這兩部小說作品不僅代表了福克納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更以直觀的方式向全世界的讀者展現(xiàn)了?？思{對人性世界的“終極質(zhì)問”。

一、 成長道路與人性中的自然

在威廉·?？思{的這兩部小說中，作者所設定的歷史背景是南北戰(zhàn)爭結束之后的美國南方社會。由于在南北戰(zhàn)爭中被打敗，南方莊園主階級失去了昔日的統(tǒng)治地位。一方面，黑人奴隸被解放使得南方莊園資本徹底沒落，原有的奴隸主們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努力面對社會劇變的挑戰(zhàn)；另一方面，長期的“寄生生活”使得南方莊園主階級喪失了生活能力，他們陷入到懷戀昔日榮耀生活與恐懼現(xiàn)代生活的兩難抉擇中?！缎鷩W與騷動》中的康普生律師和康普生太太、《押沙龍，押沙龍！》中的托馬斯·薩本都是作者從現(xiàn)實生活中積累素材之后創(chuàng)造的人物，他們同樣面臨著社會的急劇變革，如何才能生存下去、如何做出正確的人生抉擇成為康普生家族成員和托馬斯·薩本面臨的問題。

對于作為個體生命的他們而言，自己的選擇或許僅僅是關系到家族的榮譽和個人的生死，但對于他們所代表的南方莊園主階級而言，卻是生死攸關的抉擇。因此，這兩部小說所講述的不再是單純的成長主題，而是人類在自我成長道路上都將面對的問題——如何去尋找人類內(nèi)心深處自然的欲望與社會現(xiàn)實的追求之間微妙的平衡點。

在評價小說《押沙龍，押沙龍！》的主題時，肖明翰先生曾說：“在這部小說里，作者探索了他在這之前的作品里關注過的幾乎所有的主題，如家族的沒落、舊南方的崩潰、奴隸制、種族主義、清教主義、亂倫、兇殺、異化感以及文化傳統(tǒng)和家庭的過去對青年一代的毀滅性影響等。”^[1]這一評論是從小說表現(xiàn)內(nèi)容的層面去審視小說文本，通過小說文本我們了解到作者始終是通過具體的人物、個體的生命來展現(xiàn)小說主題的。當托馬斯·薩本被黑人奴隸侮辱時，他人生之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必須從過去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于是奴隸制、種族主義的思維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從這個時候開始，威廉·?？思{筆下的托馬斯·薩本開始了自我人生的第一次蛻變——他開始走向成熟。在小說《喧嘩與騷動》中，康普生律師和康普生太太沉浸在對昔日生活的懷戀中時，他們的兒子杰生意識到了自己必須改變現(xiàn)狀。于是，他放棄了南方社會的“傳統(tǒng)”，最終成為了一名適應新社會的“成功者”。

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威廉·?？思{為我們描述了不甘于現(xiàn)狀的人類試圖改變現(xiàn)狀的成長故事，但他們追求人生成功的方式是放棄自己的信仰、靈魂?？墒?，他們最終徹底的失敗了——杰生成為了“惡人”，托馬斯·薩本不僅丟了性命，連自己一手創(chuàng)建的莊園也毀滅了。

無論是《喧嘩與騷動》中講述的人性毀滅和家族衰敗，還是《押沙龍，押沙龍！》中描述的個人從建立莊園到人生鼎點再到毀滅的過程，小說中所有的人都曾經(jīng)徜徉在自然的陽光之下，盡情展現(xiàn)享受自然賜予他們的一切。在南北戰(zhàn)爭開始之前，康普生家族盡情展現(xiàn)自己作為貴族的有“教養(yǎng)”的生活方式，他們能夠以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對待所有的人。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以自我為中心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習慣，當所有的一切被戰(zhàn)爭改變之后，教養(yǎng)成為唯一證明他們曾經(jīng)擁有身份的“證據(jù)”。當康普生太太反復要求“教養(yǎng)”時，所有的一切都已離他們而去。對于人性世界的質(zhì)問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觀察個體生命的變化，在小說《押沙龍，押沙龍！》中，托馬斯·薩本原本處于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享受著簡單生活帶給他的平靜、快樂。所有的一切都在黑奴的呵斥中被徹底摧毀，他深刻意識到自己“必須要有土地、黑鬼和一幢好宅子，這樣才可以跟他們斗”^[2]243。

杰生和托馬斯在各自的“人生信念”指引下開始走上屬于自己的成長道路，他們首先需要拋棄的就是自己的自然屬性——最為真誠、善良的自己。對于他們而言，只有拋棄了這些，才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所追求的目標，但他們二人最終的結局無疑是悲慘的。作者利用這一方式試圖告訴讀者——人類需要成長，但不能拋棄自己的本性。

二、 叛逆?zhèn)鹘y(tǒng)與人性中的道德

在文學的世界中，人生成長的主題始終是與叛逆?zhèn)鹘y(tǒng)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威廉·?？思{在《喧嘩與騷動》《押沙龍，押沙龍！》中向讀者講述著“惡人”杰生、托馬斯“成長”的故事時，同時也在向世人講述一個關于“叛逆”的古老主題。所謂“叛逆”的核心是針對某一種長期以來被認定的生活模式或價值體系，這兩點在小說中都存在具象化的審美對象。在福克納的筆下，暗含的成長主題與叛逆?zhèn)鹘y(tǒng)的大膽嘗試被作者以直觀、可見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在小說《喧嘩與騷動》中，?？思{首先為讀者描述了康普生家族的歷史和現(xiàn)狀，從而使讀者對小說的故事內(nèi)容、時代背景有了較為完整的了解。隨著昆丁的講述進一步深化，?？思{為讀者描述的康普生家族不再是美國南方莊園主家庭中的一分子，而是極具代表性的個體。在昆丁的身上，?？思{所展現(xiàn)的是美國南方傳統(tǒng)價值觀念中最為核心的部分。一方面，作為康普生家族產(chǎn)業(yè)的繼承人，昆丁的思維方式和處世原則始終是以家族榮譽為前提的。這就使得他將關注的重點放在了妹妹凱蒂的身上，隨著他目睹凱蒂約會、失貞、墮落、出嫁，昆丁的生活重心就只有凱蒂了；另一方面，昆丁對于凱蒂的關心絕非是單純意義上兄長對妹妹的關懷，而是充滿著渴望操控卻又時時超出其控制的現(xiàn)實。正如?？思{在小說中寫到的那樣：“他倒不是愛她妹妹的肉體，而是愛康普生家的榮譽觀念，這種榮譽，如今卻決定于他妹妹那脆弱的、朝不保夕的貞操?！?sup>[2]348雖然從形式上看昆丁是南方舊制度的保衛(wèi)者，但他保衛(wèi)傳統(tǒng)的方式卻是傳統(tǒng)所沒有的，也是傳統(tǒng)不能容忍的。因此，從本質(zhì)上而言，昆丁恰恰是美國南方傳統(tǒng)道德的最大背叛者。

同樣的情境也出現(xiàn)在小說《押沙龍，押沙龍！》中，托馬斯是從黑奴的呵斥中開始走向成長的人生道路的，從此開啟了他“反叛”家族生活傳統(tǒng)的人生新篇章。作為一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貧窮白人，托馬斯的社會地位甚至不如一名黑奴。巨大的人生落差和空前的情感沖擊直接影響著托馬斯的人生選擇，他不再滿足于單純、自然、簡單的生活方式，他開始謀求屬于自己的社會地位。當他運用各種手段最終實現(xiàn)了自己的人生目標之后，托馬斯已經(jīng)徹底“背叛”了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也徹底地拋棄了傳統(tǒng)道德。

對比兩部小說，讀者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昆丁，還是托馬斯，他們都在自己成長的道路上逐漸“背叛”了傳統(tǒng)的生活模式、行為原則，所有的一切都直接指向?qū)τ趥鹘y(tǒng)道德的“反叛”。這正是?？思{試圖通過小說向讀者傳遞的他本人對于人性世界的質(zhì)問之一。

三、 呼喚關懷與人性中的交流

作為一名享譽世界文壇的偉大作家，威廉·?？思{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所展現(xiàn)的并非是單純的質(zhì)問而已，更為重要的目的是希望通過他的小說喚起讀者對人性的關懷，進而實現(xiàn)人性中某種程度的交流，甚至是喚起讀者的情感共鳴。

在小說《喧嘩與騷動》的第四章節(jié)中，作者在迪爾西的身上凝聚了所有他認為人性中最美好的元素。這個康普生家族中的黑奴曾經(jīng)如此的不起眼，作者卻將其塑造為所有美好品德的集合體。與康普生家族日漸衰落的狀況相比，迪爾西的生活充滿了祥和、平靜、快樂。在班吉生日時、在昆丁遭受打罵時，迪爾西成為了他們唯一可以獲得保護、尋求慰藉的港灣。所有康普生家族的人在追求人生成長和叛逆?zhèn)鹘y(tǒng)中失去的品德都在迪爾西的身上復活了，以至于評論家對這一人物發(fā)出了這樣的評價：“迪爾西是我自己最喜愛的人物之一，因為她勇敢、大膽、豪爽、溫厚、誠實。她比我自己可要勇敢得多、誠實得多、也豪爽得多?！?sup>[3]

對于一部小說而言，迪爾西的存在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因素；對于作者發(fā)出的對人性世界的質(zhì)問而言，迪爾西是讓所有人看到希望的唯一寄托。

同樣是對于關懷人性的呼喚，?？思{在小說《押沙龍，押沙龍！》中采用的表現(xiàn)手法卻有所不同。由于這部小說的核心人物只有托馬斯，他就是作者講述故事的核心。因此，作者所有的描述、所有的推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托馬斯的身上。當托馬斯走上叛逆?zhèn)鹘y(tǒng)的道路時，有一點極易被讀者忽視，那就是托馬斯沒有和任何人進行交流。在他的心中暗暗種下了人生奮斗的目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托馬斯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中進行的。他的內(nèi)心世界是極度孤獨、寂寞的，他無法與任何人進行交流。對于自己原來生活中的親人、朋友，托馬斯都不愿意去交流，因為這一切正是他所極力要擺脫的；對于給自己巨大沖擊的黑奴，托馬斯也不屑于與之進行任何交流。無論是過去的生活方式，還是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托馬斯都是將自己封閉在自我的世界中，拒絕與他人進行任何交流的生活方式使得托馬斯徹底被這個世界所隔絕。

對于人性世界的質(zhì)問始終是福克納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這一主題的設定是與作者本人的精神信仰分不開的。前文提及到作者的宗教情結，作為一名接受了系統(tǒng)神學教育的虔誠基督徒，?？思{本人雖有放浪形骸、耽于酒精的不良嗜好，但他的精神世界是純粹的，這一點造就了他敏感的內(nèi)心，使得他對于人性深處的情感始終抱有強烈的悲憫情懷。

[參考文獻]

[1] 肖明翰.威廉·?？思{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358 .

[2] [美]威廉·?？思{.押沙龍，押沙龍！[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243.

[3] 李文俊.?？思{評論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261.

[作者簡介]

游翔文（1984— ），女，山東菏澤人，菏澤學院外國語系助教，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