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益大

我不知道，《抵押出去的心》中文版的出版，在中國是否會重新出現(xiàn)一波美國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熱”。

關(guān)于麥卡勒斯，流傳已久的故事是：上世紀70年代末，一位翻譯家在圖書館見到麥卡勒斯英文版的短篇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發(fā)現(xiàn)只有錢鐘書一人借過，心想錢鐘書看過的書一定有意思，便也借去。一讀之下，愛不釋手，隨即翻譯出來，先發(fā)表在創(chuàng)刊號《外國文藝》中，后入選《當(dāng)代美國短篇小說集》，從此麥卡勒斯風(fēng)靡中國，并深遠地影響了一代文學(xué)青年。

麥卡勒斯當(dāng)年走紅華夏，既有我們國門初開之故，更與麥氏小說的異域風(fēng)格，特別是她作品中彌散的另類、怪誕、飄忽、感傷、抑郁、敏感的女性特質(zhì)分不開。塵封窒息的中國文學(xué)界，首遇美國南方小鎮(zhèn)的奇人異事，那份驚詫和喜悅不難想見。

《抵押出去的心》是在麥卡勒斯辭世4年后，由其妹妹于1971年編輯出版的遺作集，全書篇幅不大，包括作家早期和后期的若干短篇小說，及一些散文、評論等。透過這些零星的篇章，人們看到的依然是麥卡勒斯式的不安敘述，字里行間展現(xiàn)的依然是她畢生不變的“人之孤獨”與“愛之無能”的表達。

在30余年后的今天，《抵押出去的心》的譯介面世，當(dāng)年的“麥熱”難免邊際效應(yīng)遞減，但對于人們重溫這位英年早逝的才女作家的內(nèi)心世界，又多了一個參照。

西八十街區(qū)疲倦的面容

“直到春天我才開始留意住在正對面房間里的那個男人。在冬月里，我們之間的庭廊很陰暗，并且各自待在小小的房間里，面對著四面墻壁，總有種私密的感覺?！?/p>

《西八十街區(qū)廊道》這樣的開場，屬于典型的麥卡勒斯式開頭。把這小說作為全書的開篇，很容易把人帶入一種朦朧、迷離，又夾雜幾分淡淡憂郁的氛圍中。

“我”是個十八歲的女大學(xué)生，初來紐約，借租在一幢帶庭廊的樓里。有事沒事，她喜歡坐在窗前觀察對面窗戶里的其他住戶。一個紅頭發(fā)的男人，他那“平靜而疲倦的面容”總是吸引她的目光；房間斜對面是個大提琴手，一對年輕夫婦住在她樓上。這些房客互不相識，也未曾謀面，只是各自過著不相干的日子。他們同住一樓，近在咫尺，卻彼此活在分隔的世界里。

窗戶是窺視世界的通道，也是映照人心的鏡子，這是麥卡勒斯慣用的隱喻。紅塵喧囂，人心孤單，即便在同一屋檐下，依然形同陌路。事實是，有時“我”與紅頭發(fā)男人“目光交匯，然后有一人會移開視線”。而“庭廊一圈的所有人，都看著彼此睡覺、穿衣、生活，但我們卻從不交談。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足以將食物拋進其他人的窗子”，“即便如此，我們?nèi)员憩F(xiàn)得像陌生人一樣”。

晨鐘暮鼓，駐足窗前，默默注視著外面喧鬧的一切，麥卡勒斯小說和散文中總是反復(fù)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她要通過主體與客體的內(nèi)外反差，來證明“所有人都是孤獨的”。

“從我布魯克林寓所的窗子里，能望見曼哈頓建筑物的空中輪廓線。摩天大樓呈現(xiàn)出柔和的淡紫色和黃顏色，如石筍般沖向天際。自我的窗子里俯視海港，可以看到灰色的東河，還有布魯克林大橋，晚上，河面和海面上會傳來寥寥的汽笛聲?！?/p>

一邊是都市繁華似錦，一邊是落寞無可名狀，這種對比，最能表達出麥卡勒斯認為的人生苦悶和糾結(jié)。她的文字看似尋常，但當(dāng)多重意象組合疊加在一起的時候，內(nèi)里往往透出一種揮之不去的無奈。

難以抗拒的誘惑

孤獨是個形而上的哲學(xué)命題，也是俗世人生難以逃脫的精神桎梏。孤獨有時來自對人類終極關(guān)懷的求索，對另一些人來說，既可能源自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稟賦，更與個體的生存境遇息息相關(guān)。有人生來膽怯，害羞而不合群，喜歡獨自在幻想中編織未來。麥卡勒斯恰好屬于這類人。

麥卡勒斯自小是個感情細膩敏銳的女孩，她雖然常常帶著其他小孩在家自編自演各種故事，卻又無法遏制騷動的青春心靈。“我渴望遠行，尤其渴望去紐約。胡桃木折疊門上映射的煙火光彩，還有那帶天鵝絨的座鐘沉悶冗長的聲響，都使我感到悲傷。我夢想那遙遠都市的摩天大樓和雪?！鄙倥畟麘迅写罕酒匠＃瑓s順理成章地把麥卡勒斯帶到了一個缺失想象力的翅膀便無法馳騁的文學(xué)王國。

文學(xué)從不拒絕寂寞，相反，只有忍受無人惠顧的僻靜才能走得更遠。麥卡勒斯認定，“孤獨是最大的美國式疾病”。這種孤獨的屬性，本質(zhì)上是一種對身份認同的追尋。她甚至認為，“沒有比個體對自我身份認同及歸屬感的索求更強有力和更持久的主題了。由出生到瀕死，人類都一直為這雙重主題而癡迷?！惫陋毜恼T惑如此難以抗拒，這就難免轉(zhuǎn)化為麥卡勒斯作品中對孤獨執(zhí)拗的表達。

對孤獨近乎偏執(zhí)的迷戀，與困擾麥卡勒斯一生的病痛不無關(guān)系。就像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許多膾炙人口的杰作，與創(chuàng)作者的生理疾患分不開一樣，麥卡勒斯對孤獨刻骨銘心的書寫，無不與她體弱多病的肉體體驗有關(guān)。麥卡勒斯一生備受病痛折磨，15歲時患風(fēng)濕熱，但被誤診和誤治。之后，又經(jīng)歷了三次中風(fēng)，多次骨折，直至她在29歲時不幸癱瘓，最后罹患癌癥。一連串的疾病嚴重摧殘了麥卡勒斯的身體，也使她性格脆弱，情緒多變，婚姻不和，與丈夫反復(fù)離婚又復(fù)婚，乃至嘗試自殺。難怪，在評論家眼中，她是一個典型的患有孤獨癥的“美國病人”。

麥卡勒斯畢生與孤獨為伍，內(nèi)心深處從未解開過折磨她一生的那個情結(jié)。誰能說，她絮絮叨叨反復(fù)訴說孤獨，不是想通過這種宣泄減輕靈魂深處孤獨的壓力呢？

每一顆彼此分離的心

這當(dāng)然只是我的一種假設(shè)。不過，麥卡勒斯確實一直在求證化解孤獨的路徑。

她曾經(jīng)借自己的代表作《婚禮的成員》中那位可愛的12歲小女孩弗蘭基·亞當(dāng)斯之口這樣說：“我的問題在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只是獨來獨往。所有的人都歸屬于一個‘我們，除了我以外。不歸屬于一個‘我們，會使你感到太孤單?！?/p>

而要使自己不陷于孤單，人生必須有愛。在麥卡勒斯看來，“愛，是聯(lián)接‘我與‘我們之間的橋梁”。她在《孤獨，一種美國式疾病》一文中表示：

“愛是一種確信，它刺激‘肯定一面的反應(yīng)，以及更全面廣闊的交流。愛驅(qū)逐恐懼，并且在‘同在一起的安全感呵護之下，我們找到了心安和勇氣。我們不再害怕那由來已久的惱人問題——‘我是誰？‘我為何存在？‘我將去向何方？——在已驅(qū)逐了恐懼之后，我們會變得坦誠而寬容?！?/p>

話雖這么說，可一些美國人的秉性，卻總是向往尋求獨立性以及孤獨之類的內(nèi)心體驗?！皻W洲人在家庭紐帶和死硬的階級愚忠之中獲得安全感，他們幾乎完全不懂得那種精神上的孤獨感，而這在我們美國人來說乃是自然而然。”麥卡勒斯以美國藝術(shù)家梭羅和托馬斯·沃爾夫為例，前者遁入山林，后者隱居城市，兩人生活軌跡走向不一樣，終極目標(biāo)卻都是“將世界歸置到一個角落里”，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找到生之歸宿。

實際上，這正是麥卡勒斯的自我寫照?！安还苁翘飯@詩般地去享受鄉(xiāng)間生活，還是身處迷宮般的大都會，我們美國人一直都在尋覓。我們四下徘徊，我們提出問題。但是答案，卻等在每一顆彼此分離的心中——關(guān)于我們自身身份認同的答案，以及我們能夠掌控孤獨的方式，于是最終，我們能夠感覺到心之所屬。”

作為一個成就斐然的小說家，麥卡勒斯時時渴求以愛去排遣難耐的孤獨，卻始終未能如愿與自己最親密的人達成和諧?，F(xiàn)實生活的遺憾，或許強化了她對精神疏離的感受，因而對心之歸屬格外憧憬。

潛意識本能的勝利

令人驚異的是，幼年的麥卡勒斯就對外部世界懷有某種神秘感。4歲那年，她路過一家女修道院，見里面一群孩子在吃冰淇淋、蕩秋千，她為這場景深深著迷，卻因為不是天主教徒而無法入內(nèi)。此后年復(fù)一年，麥卡勒斯對此一直念念不忘，想象著自己無緣的那場聚會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由物理空間阻隔引發(fā)的彼此疏遠，是否加深了她對人類心靈溝通的悲觀預(yù)期？抑或催生了她對精神疏離表達的欲望？不管怎樣，反正我們知道，那本使她一步登上寫作之巔的成名作《心是孤獨的獵手》，早早地從妙齡少女的19歲時就開始構(gòu)思，22歲完成創(chuàng)作，其主題正是對精神疏離的奇妙探索。

“精神上的隔離，是我大部分創(chuàng)作的基本主題。我的第一本書與這個主題相關(guān)，并且，此后我所有的書也都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與之相關(guān)?！?麥卡勒斯在回憶中，用寥寥數(shù)語概括了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

她進一步解釋說：“愛——尤其是不可償還、不能接受愛意之人的愛——乃是我選擇描寫的怪誕奇異角色的核心。人們身體上的不可去愛和不可被愛，正是他們精神上不可去愛和不可被愛的標(biāo)志——即他們的精神隔離?！?/p>

麥卡勒斯是一個全憑直覺寫作的作家，特別注重情緒化體驗。如果不是自己肉體和精神上確實親有所歷、情有所感，我相信，她不可能以與眾不同的視角去觀察人心的內(nèi)在成長，也不可能編織出一系列龐雜、瑣碎、詭譎、壓抑的離奇故事。

不消說，麥卡勒斯的成功是一種潛意識本能的勝利。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么，也不理解筆下人物的行為舉止，她只是沉浸在心靈的自我對話中，陶醉在天馬行空中。她一往無前地跟著感覺走，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自己所寫的角色”。

任何人只要拿起麥卡勒斯的小說，就再也放不下來。心的某處會被觸動，卻又感到茫然無措——這就對了，這就是麥卡勒斯，一個獨一無二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