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陽
了解“騎車去登山”的概念源于若干年前閱讀《進入空氣稀薄地帶》時,作者克拉考爾1996年在珠峰2號營地遇到了29歲的瑞典獨行者克羅普,這位傳奇人物于1995年10月26日騎著一輛載著108公斤裝備的定制自行車從斯德哥爾摩向珠峰進發(fā),作一次不借助夏爾巴人和氧氣瓶而只憑借個人力量完成的往返旅程,不過在經歷了12900公里的騎行后,疲憊已經積累得無以復加,即使經過適應性的短暫攀登,瑞典人還是在距峰頂不到60分鐘路程的8750米處放棄了,克羅普坦言,如果繼續(xù)攀登,他將無法安全下山。盡管克拉考爾對克羅普的行動描述僅是些零碎的片段,卻依然對我產生了深深的觸動,騎車去登山?先別扣什么綠色動力加純粹攀登之類的帽子,單就對騎行狂熱對登山向往的我而言,這種事真是酷斃了。
不過隨后幾年這個念想也僅僅停留在念想而已,我?guī)缀趺刻於荚隍T行,每年也偶爾去個高海拔,但單憑自己的能力卻依然不足以將兩者結合起來。直到6月初的某天,電腦屏幕上蹦出“從嘉峪關出發(fā),兩天騎行130公里到達七一冰川景區(qū),設大本營,一天冰川適應性訓練,一天沖頂海拔5150米的七一冰川主峰并下撤”的消息時,我激動得像只猴子似的上躥下跳,這意味著夙愿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然而,這種“可能”背后的隱憂是,過去兩年中連續(xù)兩座初級雪山我都沒能登頂,盡管每個月的累計騎行里程達到600~800公里,但訓練的并不系統(tǒng),體重較去年同期增長了五公斤,而且沒有無氧訓練輔助,絕對力量差得要命。然而,這份忐忑隨著飛往嘉峪關的飛機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而慢慢消散。
環(huán)保先鋒品牌VAUDE贊助了不少使用回收再利用材料制作的裝備,它們在整個過程的表現(xiàn)就像這個品牌對環(huán)保的承諾一樣靠譜,我非常贊同領隊包子在出發(fā)準備會上提到的:“如今,只要提到‘戶外環(huán)保的字眼,大多數(shù)人頭腦中的第一反應就是‘上山撿垃圾,著實令人無語,垃圾是要撿,但觀念也要轉變,騎車去登山,一路上都使用自己的體力而不是機械的力量來接近山峰是一種更加環(huán)保的攀登方式,雖然更加辛苦但是一次把兩項有意思的戶外運動結合在一起。怕自己不行?咱們這是第一次,會提供一個良好的后勤保障,也有應急救援的車輛,車壞了,騎不動都不用怕,只怕不敢出發(fā)。我們還有專業(yè)的教練,在騎行和攀登兩方面提供相對應的培訓。有后勤車是不是不夠環(huán)保呢?是的,不過這是初次的嘗試,初級的體驗,我們希望通過活動讓大家來嘗試這種方式,并且影響更多的人,從日常的生活和攀登都更加環(huán)保。有品牌商支持,這是一場秀嗎?是的,但這是一場有意思的秀,每一個隊員在活動中挑戰(zhàn)自己,嘗試新鮮的東西,好玩的東西。這場秀還可以用實際行動帶給大家環(huán)保的理念,有什么不好呢?從這個方面來說,VAUDE的確做了一次開創(chuàng)性嘗試?!?/p>
6月11日,19名隊員,在攀登經驗豐富的領隊包子和菜頭的帶領下,騎行隊伍出嘉峪關一路向西再轉南,騎向祁連山脈的腹地,荒蕪從公路兩旁綿延開去,自然幾乎沒有賜予這片大地任何生機,我們蝸行在艷陽下,在強勁的西北風下俯首帖耳,內心卻為這雄美壯闊激蕩不已。下午,路況開始變得糟糕,大段松軟的碎石路考驗著每個人的平衡性和耐性,而在17:00左右我們更是遭遇了綿延20公里的緩坡,在這種高原開闊地帶會不知不覺陷入這種卑劣的包圍中,就好像有個無形的家伙一直在拿鈍了的刀子不斷割我們的雙腿。這無疑讓大家原本已僵硬的脖頸、酸麻的手腕和疼痛的屁股變得雪上加霜,我們比計劃提前20公里扎營,七一冰川就這樣給了大伙兒當頭一棒。
夕陽下,孤獨感油然而生,此時的我好像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一旦置身群山中,我知道,自己必須全力以赴完成使命。但有時我也很好奇,這樣的艱難跋涉是否只是為了印證這樣的一個事實:我能找到自己丟失的某些東西。
—托馬斯·霍恩賓
兩個達坂,3500米和4100米,這是朝霞映在山間時我們必須面對的,不難想像這一天的暴虐程度,我較晚出發(fā)卻沖向隊伍的最前方,常年騎行基礎使前一天的路程并沒有使我損失多少戰(zhàn)斗值,并且我極度渴望在自己擅長的項目上實現(xiàn)圓滿。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第一個達坂我?guī)缀跏潜荒撩窦业墓芬宦窋f上去的,那條惡犬始終尾隨我20米遠并對我狂吠不止,我?guī)缀蹩牧怂幩频牟还懿活櫟卦谒槭菲律弦宦房耧j到頂。按改變后的計劃,隊員們將在這里乘車奔赴冰川景區(qū)大本營,在征得領隊同意后我開始了這一天的獨自騎行,從第一個達坂放坡12公里其實一點都不爽,因為放坡欠下的債要靠爬坡來還,兩個達坂之間的峽谷夾雜著起伏的山路,運送石料的各種“擎天柱”不時讓我包裹在暴起的塵煙中,這種狀態(tài)下只有練過“自行車心靈瑜伽”這種高級課程才能堅持下去,所謂“自行車心靈瑜伽”就是雙腿已成為自行車傳動系統(tǒng)的一部分,肌肉功率輸出似乎都已被設定完畢,軀干和大腦完全不存在,時光自會帶著我們駛向終點。好吧,這個淡扯得有點過,但這種空靈狀態(tài)卻是真實存在的。
在即將開始翻越第二個達坂前我就地補給了兩壺山泉水,純天然礦泉水蘊含的豐富的礦物質很明顯加速了腸道的蠕動,由此引發(fā)的連鎖反應導致屁股頻頻發(fā)出聲聲嘆息,這局面尷尬至極,在布滿半嵌入泥土的石塊以及頁巖的平均坡度超過5%的爛路上,我不可能邊搖車邊排出這些氣體,這不科學,也超出了人類進化的極限,而站立起來不再踩動踏板的話,這些巖石會在一秒鐘內讓車速降至0,令人惱火不已。估算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體能,推車走過剩下的五六個發(fā)卡彎成為我惟一的選擇。我承認,我被通往七一冰川的道路徹底完爆了。在歷經11個小時艱苦卓絕的騎行后,當我出現(xiàn)在大本營門口時,等待我的,是隊友們熱情的歡呼和真摯的祝福,當然,還有滿滿一盆超級美味的油潑面。
我向下望去,下山的路讓人了無興致……我們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太多的不眠之夜和太多的夢想,才走到這里。我們不可能在下周末返回然后再來一次。如果就此下山,那我們今后將會被一個巨大的問題所困擾:那上面會有什么。
—托馬斯·霍恩賓
事實就是這樣,盡管七一冰川被賦予“容易攀登”的頭銜,但沒有任何一座山峰會輕易令人得逞,從我被頭燈投出的光斑牽著出發(fā)到冰舌末端換上攀登裝備再到緩慢行進在漫漫雪坡上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我們四人結組暴露在巨大的冰帽上,強風不時呼嘯而過,背包肩帶的織帶抽打在軟殼外面料的噼啪聲仿佛花生殼爆裂開來。這里的地勢一覽無余看似可以任意行走,但真相是冰川會在不經意間埋伏道冰裂縫讓我原本就發(fā)抖的雙腿來趟大角度冰面橫切或者縱深跳躍。等到臨近頂峰最后一道超級角度的大雪坡時我?guī)捉罎ⅲ踔凉蛟谘┢律洗罂诖?,腦袋里宛如有條瀑布般轟轟作響,疲勞感簡直像洪水在全身奔涌。至此,我們改變了一鼓作氣的策略,開路隊員換成冰雪經驗豐富的老呂,每15步至20步休息20秒的方式讓過去五小時內幾乎“水米未進”的我漸漸找到了節(jié)奏感。如果說從嘉峪關我使用了純機械的力量到達大本營,現(xiàn)在的我已經變成一種機械狀態(tài)在坡道上挪動。無論蒼穹中云卷云舒還是雪面反射出凜冽的光澤似都與我無關,結組的繩索宛如工廠里的流水線,在停滯和行進的流轉間,夢幻般將我們送上了頂峰。
冒險充滿了危險,這種危險往往非常隱蔽、難以察覺。它們只是偶爾出現(xiàn),但卻是與人的意志背道而馳的兇兆,這種捉摸不定的東西縈繞在人的腦海和心間揮之不去。而意外總是帶有復雜性抑或突然性,它們總是帶著惡意的目的、無法控制的力量、肆無忌憚的殘忍向人們襲來,這意味著粉碎、摧毀和消滅人們所看到的、所知道的、所熱愛的、所享受的甚至所憎恨的一切;所有無價且必需的東西—陽光、記憶和未來。
—約瑟夫·康拉德
冰川以它絕對的詭計多端充分地迷惑了我們,特別是經過陽光持續(xù)照射后的消融使我們無法找到來時的路,漸漸的第一組隊員們下撤的腳印也已消失,我們千辛萬苦找到了“007”滑雪下來的雙板痕跡,然而,追隨這條痕跡卻令人吃盡了苦頭—透支著原本就已透支的體能。隊員博洋甚至開始嘔吐起來,距出發(fā)十個小時后我們到達冰舌末端卻發(fā)現(xiàn)無路可走,沖頂時沿著左側冰川融水翻上冰帽的那條“小溪”已變成“河流”,在我們20米下方張牙舞爪。如果返回右側冰川與碎石坡銜接處則需要折返一小時,我們真的累爆了,死磕那一大段怪石嶙峋的陡坡有心無力,況且還需要折返。而冰爪下的冰面已經隱約看到融水水勢漸大,似乎整個冰舌末端的冰蓋都隨時可能崩裂。我沮喪得要命又覺得難以置信,換技術裝備的地方就在下面不遠處,卻像浮云般難以企及,莫名其妙受困于此,雪山如果想泯滅我們這些人類簡直就是分分鐘的事情,即便它如此“初級”。這就是為什么前兩天還談笑風生的包子哥在冰川訓練日那天就開始變得一臉嚴肅的原因,所以各位看官如果今后還有人對你說什么穿著拖鞋就“走”上了四姑娘大峰二峰之類的屁話,那他絕對是一特純粹的傻逼。
領隊MAX坐在一平方米的雪窩內做保護,我們三名隊員則沿著近80度的冰壁倒攀冰下降至冰川融水的河道邊—這就是我們最后選擇的下撤方式,也是我這輩子干過的最瘋狂的事,行走冰爪的前齒還沒有腳趾長,盡管冰面松軟,卻難以抓牢冰面,我明顯感到小腿哆嗦的頻率就像老式三缸發(fā)動機。半程過后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墜”到河邊,容不得喘息,當MAX最終在無保護情況下倒攀下來后,我們圍繞洶涌的水勢模擬了“躥”“蹦”“跳”“躍”等各種靈長類祖先的生存動作,而手中的冰鎬已成為救命稻草—一旦滑墜能夠制動避免跌入冰水中。我敢保證這是我有屎以來跳的最飄逸最專業(yè)的一次。當雙腳重新踩到巖石上時,我瞬間決定回去一定揮毫“腳踏實地”四個大字送給自己,絕對的頓悟新生。
登山與探險都充滿了神奇的吸引力,它所蘊含的那種堅忍不拔和無拘無束的隨性生活理念,是對我們文化中固有的追求舒適與安逸的生活態(tài)度的一味“解藥”,它標志著一種年少輕狂式的拒絕……拒絕怨天尤人、拒絕意志薄弱、拒絕復雜的人際關系、拒絕所有的弱點、拒絕緩慢而乏味的生活。
—戴維·羅伯茨
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登山者的精神和身體總是處在游離的狀態(tài)中,即使我們經受住了山峰暴虐的蹂躪也沒人會聲稱“我很享受那種蹂躪”,受虐只是一種表象,而其包含的復雜底蘊就像羅伯茨描述的那樣,在被放歸“文明世界”“中毒”后,這味“解藥”不斷的促使我們重返山巔,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