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春
一聲悠長的雞鳴劃破這靜,
又很快地隨山風(fēng)走遠(yuǎn)。
幾聲狗吠,短促,有力,
像是遭了家暴的女人甩出的幾句粗罵,
又猛地被男人的巴掌扇了回去,頓時啞然了。
幾縷炊煙,爬上半空,似要把真相看個究竟,
糾纏在一起交頭接耳。
村長
村子里靜寂得厲害。
一聲悠長的雞鳴劃破這靜,又很快地隨山風(fēng)走遠(yuǎn)。幾聲狗吠,短促,有力,像是遭了家暴的女人甩出的幾句粗罵,又猛地被男人的巴掌扇了回去,頓時啞然了。幾縷炊煙,爬上半空,似要把真相看個究竟,糾纏在一起交頭接耳。
村長李德寬走在村道上,聽著這靜,心里悵悵的,一種難以言說的憂傷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漫上來,漸漸地要把他淹沒。他在這種憂傷的情緒里,踱著方步,慢慢地朝前走著。
村子里的男人們大多數(shù)都走了。剛剛過罷年,連空氣中的鞭炮味都還沒消散,他們都扛著大包小包地走了。廣東、深圳、上海,還有北京、珠海、南京、杭州,也有到廣西、貴州的,到處都有,他們像一粒粒種子,或者說像一顆顆子彈樣飛了出去,飛向四面八方,散落在每一個角落里。他們走時,都分別把村長李德寬請到家里,美美地喝上一頓酒,拍著他的肩膀,親兄弟樣地說,村長,謝謝?。?/p>
李德寬就在這重重的一拍中,感受到了村長的責(zé)任,他把酒杯端起來,把半杯酒掀進(jìn)嘴里,也把要說的話咽進(jìn)了肚里。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地點點頭,再點點頭,那一刻,顯得是那樣地溫情脈脈,卻又義重情長。
村長李德寬就在這種情緒里,踱著方步,朝著王木匠家走去。昨天晚上,王木匠摸上門來,說要請他到家吃飯。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不年不節(jié)的,吃個什么飯?再說了,王木匠仗著一手木匠手藝,從來沒把他放在眼里,這請的是哪門子客呢?村長李德寬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不管你是鴻門宴,還是百雞宴,先宴了再說吧。這也是他一貫的做派。在村子里,還沒有他做不成的事,雖說現(xiàn)在的村干部,不像原來掙工分時吃香,他手里的資源,還是有得可用。像派發(fā)扶貧款,錢不多,終歸是錢啊,這年頭,有誰嫌錢扎手,跟錢過不去的,除非憨子,憨子也曉得要錢哩!老鄭家的二旦,天天拖著涎水,見了人都喊,給我一分錢。還有吃低保,一個名額,可是既有面子,也得實惠啊!當(dāng)了五年的村長,李德寬總算是琢磨出了道道兒,不管啥時候,只要有權(quán)力,不管權(quán)大權(quán)小,就會有人求著你,找上門來求著你。這一回,王木匠肯定有事,這個事,還不算小。想起那回王木匠給月秀家修個水桶,月秀讓他去陪客,說是陪王木匠喝酒,他就來氣,我堂堂一村之長,反倒成了陪襯?那頓酒他喝得沒滋沒味,不到二兩,吐得一塌糊涂。這回,王木匠家是個啥事呢,王木匠沒說,李德寬也沒問,他知道,該說的話他終歸會說要自動說出來的。
八月的秋陽明晃晃地懸在半空,像是一個金黃色的向陽花,村長李德寬漫步在這暈黃里,拐過了牛山嘴子。一股山風(fēng)拂過來,拂過他的臉龐,有種涼絲絲甜津津的味道,他仰起頭,看見王木匠家的炊煙,裊裊地升起來,似乎在朝他婀娜著身子,他抽了抽鼻子,聞到了一股香濃的雞湯的味道,嗯,是雞湯的味道。他點點頭,那種憂傷的情緒,一掃而光,他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他不知道的是,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雙目光牢牢地盯住了他。
王木匠,王木匠!
村長李德寬大聲野氣地喊了起來。一聲狗吠也隨之響起。
我
村長李德寬走進(jìn)我家場院的時候,我正坐在門前的樹陰里,被一道數(shù)學(xué)題急得抓耳撓腮。大清早,我哥帶著黑箭上了后山,我要跟上,被我爹喝住了,要我做完作業(yè)才能出門玩。村長的這一聲吆喝,終于把我從那一堆黑螞蟻樣的數(shù)字里解救出來。
我抬頭一看,就看見村長李德寬不知道啥時候已站在我家的場院里。八月的秋陽明晃晃地照在他的頭上,像是一個金黃色的向陽花,把他罩在一層暖色里。
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爹和我媽就在嘀咕,說要請村長來家吃頓飯,想請他給我哥提門親事。我哥和村西頭馬天貴家的大閨女紅霞對上眼有段日子了,他倆明里暗里都想著法往一塊兒湊,我爹和我媽早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暗暗地歡喜著謀劃著。今天一大早,我媽就在菜園里忙活,割韭菜,摘冬瓜,掐葫蘆;我爹還起早殺了只筍公雞,燉在鍋里。村長每年都要來我家吃上幾回飯,每回村長來家吃,我爹都不許我和我哥上桌子。我和我哥只好端著飯,悶著頭在灶間里扒幾口干飯。所以,每回見村長來家,我和我哥都不高興。不高興歸不高興,村長要來我家吃飯,我和我哥也只有干瞪眼。
我媽在案板上搟面條,我爹正在往灶間添柴,聽見喊,他丟下手里的柴禾,忙不迭出來,應(yīng)道,村長,稀客稀客哩,快點屋里坐。
村長明明看見我爹出來,眼睛卻不朝他身上瞄,他背著手,仰頭看著天,像是要在天上找到啥丟失的物件。我爹湊攏去,手在衣裳上撣了幾伙,臉上訕訕地陪著笑,說,村長,稀客稀客哩,快到屋里坐。
村長這才抬動步子,朝屋里走。黑箭就在這個時候從屋后竄出來。它昂著頭,搖著尾,像不認(rèn)識似的掃視著村長,隨即沖著他低聲狺叫,顯然,它對這個突然造訪的人不太歡迎。
黑箭是我爹大前年從舅舅家抱回來的一條小狗。它一身黑如綢緞的皮毛,兩顆眼珠像兩粒黑豆子,滴溜溜亂轉(zhuǎn),見了我,汪汪地叫了幾聲,一下子,我就喜歡上了它。我哥偏偏也喜歡上了,他天天帶著小狗在村子里山坡上樹林里亂竄,唆使著它與別人家的狗追逐,看它像子彈樣的飛奔。大半年的時間,這條狗就長齊到我大腿高了,我哥就給它起了個響亮的名字——黑箭。
看看,真像一枝箭,一枝黑箭,它跑得,嘖嘖,說不定比箭還要快!我哥看著他的愛物,總是這樣贊嘆不已。讓他更加得意的是,他給狗起的這個名字,也得到了我爹的贊許。我爹沒有想到,他的只讀過七年書的大兒子,竟會給狗取下這么一個響亮的名字。
長大后的黑箭,雙目炯炯,兩耳如刀,渾身黝黑,油亮的鼻頭總是泛著細(xì)密的汗珠,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與村子里其他的狗比起來,更顯得鶴立雞群,與眾不同。就連村長兒子李保柱喂養(yǎng)的那條花斑狗也怕它三分。
村長見黑箭張狂著低吼,面皮上霎時一陣青紫。嗨,這狗東西,膽子不小??!和我叫板是不是?他跺了一腳,厲聲叱道,黑箭,你他娘的連老子都不認(rèn)得?滾開!
黑箭對村長自然是熟悉,但它一向吃軟不吃硬,見村長神色霸道,發(fā)了脾氣,也不甘示弱地仰頭干吼了幾聲。其實,這也是狗之常情,黑箭雖然敏慧,但它畢竟是一條狗,欺生是它的本能。
這下,村長的臉上掛不住了。我在一邊看得真切,村長的臉立馬像長了兩寸,他睨了我爹一眼,見我爹沒啥反應(yīng),轉(zhuǎn)而瞪圓眼,掄起腿,不由分說朝黑箭踢去。沒想到,他快,黑箭更快,一張口,“哧”地咬住了村長的小腿,把村長一條淺灰色的亞麻褲子撕下一截,腿肚子上也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牙印子。
“媽呀!”村長慘叫一聲,捂住小腿蹲下了。
我爹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更沒有想到黑箭會咬人,而且是咬了村長。他本來是請村長來家吃酒的,沒想到,卻讓狗咬了村長。他曉得今兒的事算是辦砸了。他急搓著兩只手,嘴里不停地“嘖嘖”叫喚,又牙疼樣倒吸幾口氣,好似黑箭咬的是他的小腿一般。愣怔一會兒,我爹才反應(yīng)過來,他一腳朝黑箭踢去,機(jī)敏的黑箭終是識得主人,這回它沒敢還口,一溜煙奔向后山,竄進(jìn)樹林里去了。
我們鳳凰灣是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它三面環(huán)水,一面環(huán)山,偶爾地,樹林子里會有野物竄出來,叼只雞或是豬仔走,特別是近些年,村子里的男人大多出外打工去了,為了看家,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有狗。沒有養(yǎng)狗的人家?guī)缀鯖]有。狗是用來看家護(hù)院的,它的主要職責(zé)是防范山林里突然竄出來的野物。走在村子里,雖然狗吠聲時時響起,但是,那也只是狗們吃飽了以后,自娛自樂時發(fā)出的狺叫,而不是在對著村人狂吠。充其量,它是在對著外村來的人狂吠。而外村來的人總是或有親戚,或有朋友,或有村上干部陪同,有狗上前想探個究竟,也早被陪同的人呵斥開去。所以,狗咬人之說,在我們鳳凰灣,幾乎沒有發(fā)生過,起碼在我的十二年的記憶里沒有發(fā)生過。偏偏,這樣沒有發(fā)生過的事,發(fā)生在了我們家的黑箭身上。而且,它還偏偏咬了個惹不起的人——村長李德寬。
我爹蹲下身,村長,你看這,這咋弄?他伸手去扯村長的褲管,想要看個仔細(xì)。
村長一把掀開我爹的手,吼,王木匠,都是你做下的好事!聲音里有一股哭腔。
我爹強(qiáng)壓著委屈,訥訥地說,村長,要是,要是你不踢黑箭,哪會有這事哩。這,這,這事你咋能怪我呢?
我媽從屋里拿出一瓶云南白藥,我爹接過去,打開瓶蓋,倒在掌心里,連忙往村長的小腿上抹。村長咧著嘴,露出滿口的黃板牙,還不時地倒吸著涼氣。
我爹說,村長,你忍著點!
村長忿忿地說,忍,咋忍?你讓黑箭在你腿上咬一口試試?哼,我他媽都夠忍的了,換了別的人家,看我咋收拾它。村長卷起褲管,不再理會我爹,徑直走了。
我爹說,村長,在這兒吃飯,你看我啥都準(zhǔn)備下了,鍋在雞里燉著哩!他簡直語無倫次了。
村長也不回頭,隨風(fēng)甩過來一句話,你們家留著自己好好吃吧!他一溜煙走了。他撅著屁股,跛著腿,一走一蹺的,活像一個打了敗仗的逃兵,我和我哥看得“吱吱嘎嘎”地笑了起來。
王木匠
天才麻麻亮,王木匠就起來了。他在床上翻了幾個身,又把女人捅醒說,起吧!咱得早點準(zhǔn)備,晚了可不好。
昨天一大早,他正準(zhǔn)備出門,女人叫住他,說要請村長李德寬來家吃飯。他不耐煩了,不年不節(jié)的,請他吃的啥飯?錢多了燒的,還是閑得蛋疼?
女人把他扯進(jìn)偏屋,說天來和村西頭的紅霞天天膩在一起,她早看出來了,想請李德寬來做個媒人。村長出面,馬天貴還會不給面子?他那年年的扶貧款,還不是村長白送的呀?女人的話說得斬釘截鐵,話里不容商量。
王木匠一向在家說一不二,他的脾氣就像他手里的斧子,時不時地閃過一道寒光,兩個毛頭兒子在外天不怕地不怕,進(jìn)了家門也怕他三分,家里有個大事小情,女人總是壓著嗓門和他商量。這回,女人明顯地要主事一回。王木匠思謀了一番,點點頭應(yīng)了下來。兒子大了,是該說下一門親事了??墒?,一說請村長來當(dāng)媒人,他又猶豫了。本來哩,他和李德寬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兄弟,兩人還在一張課桌上讀過三年書,可是,自從李德寬當(dāng)了村長,眼皮子就學(xué)會了朝上翻,看了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有時用鼻孔哼一聲,算是回答。他也漸漸看出了門道,還是老話說得好,為人不當(dāng)官,當(dāng)官都一般吶!他在心里感慨了一回,就與李德寬拉開了距離。既不得罪,也不吹捧。他一年到頭多數(shù)時間跑四方做手藝,遇到逢年過節(jié)了,或是誰家里過個紅白喜事時,才聚一聚。這回,遇上這事,他知道,還是得他出面了。雖說有些不情愿,晚上,王木匠還是趁著村里人都閉門在家看電視,他敲開了村長李德寬的屋門。
王木匠打發(fā)女人去了菜園,他從雞籠里捉了一只筍公雞。這雞原本是養(yǎng)著過年殺了吃的,王木匠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還是一咬牙,擰斷了雞脖子。待雞香味從鍋里冒出來時,他的心情也隨著濃濃的雞香,四處飄散開來。這個時候,他聽見了村長在門口喊了起來。
王木匠,王木匠!
王木匠的眉頭皺了一下,他清楚這聲喊里的意義,李德寬不喊他的大名王定照,卻喊他王木匠,分明是要區(qū)分一些什么,還有,他這么大聲野氣地吆喝,是叫給哪個聽呢?生怕別人聽不到一樣。可這時,他顧不上細(xì)細(xì)品味里面的道道兒,再說,這也不是品味的時候,他小跑步跑出廚房,應(yīng)著,村長,稀客哩稀客哩!快到屋里坐。
一切都在按著他設(shè)想的前進(jìn),只是他沒有想到,黑箭會跑出來,一不小心,咬了人,還咬的是村長。當(dāng)時,他看到李德寬張牙舞爪的樣子,心里就悔上了,正在埋怨死婆娘沒事找事,這時,黑箭跑出來,似乎曉得他的心事,沖著李德寬一陣低吼。他在心里暗暗高興,為黑箭喝了聲彩,就在他一閃念的時候,不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他曉得今兒的事算是辦砸了。他急搓著兩只手,嘴里不停地“嘖嘖”叫喚,又牙疼樣倒吸了幾口氣,好似黑箭咬的是他的小腿一般。愣怔一會兒,王木匠才反應(yīng)過來,他一腳朝黑箭踢去,黑箭“嗷”地叫喚一聲,一溜煙奔向后山,竄進(jìn)樹林里去了。
眼看著村長蹺著腳走遠(yuǎn),一向頗有主張的王木匠這下子可是廟里長草——慌了神。他顧不得鍋里燉著的雞肉,立馬跑到村頭的小商店里,提了一箱“營養(yǎng)快線”,兩盒“腦白金”,趕到村長家。
村長李德寬一家人個個像沒頭蒼蠅,正在聲嘶力竭地聲討黑箭。王木匠的出現(xiàn),一下子使得他們找準(zhǔn)了新的攻擊目標(biāo)。
李德寬干咳一聲,一屋子人頓時靜下來。王木匠把拎在手里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囁嚅著說,村長,你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這回確實對不住!
李德寬繃著面皮,對不???對不住有啥用,你還有臉來看我?你看看,都是你家黑箭惹下的,你說咋辦?
王木匠說,這狗平時挺好,從來沒咬過人……
沒咬過人就等于不咬人?李德寬眼神惡惡地盯過來,那你意思是說,我是故意惹下黑箭好來訛詐你了?
王木匠連忙擺手,看看,村長,你咋能這樣說!這咋可能呢?你是干部,覺悟高,水平高,咋可能做下這事來?他走攏去,再次想要看個仔細(xì),可是,李德寬的婆娘卻一下子把王木匠推開了,把他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李德寬的婆娘氣咻咻地說,你說吧,王木匠,我家德寬傷成這樣,你說咋辦吧?
王木匠仍是賠著笑,嘿嘿,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咋辦?能咋辦呢?我明兒再買點雞蛋送來,好給村長養(yǎng)傷。打狂犬疫苗的錢我來出。
稀罕!誰稀罕你的雞蛋。李德寬的婆娘鼻孔里哼一聲,疫苗錢你想不出都不行。
李德寬咂了咂嘴,他想起黑箭咬他時,王木匠嘴角那道一掠而過的笑意,他的眼睛骨碌了幾圈,舌頭打了幾個轉(zhuǎn),卻沒有說出啥來。
這一下,王木匠蒙了,諾諾地站了那里,不知咋法是好。他本來是個有主見的人,這一刻,他有點蒙了?;秀敝?,他看見馬天貴站在屋外的場院里,不屑地看著他,馬紅霞則氣得扭著身子,走了。他的大兒子王天來鐵青著臉,像一尊怒目金剛。他的眼前一陣暈乎。他想,這事兒不管咋樣都要辦成,人一輩子不就是為后輩活著嗎?他打定了主意。
這時,李保柱從偏屋出來,說,我家雞蛋吃不完,誰稀罕你的臭雞蛋。
王木匠看著小一輩的李保柱,小心翼翼地,柱兒,那你說咋整哩?
咋整?李保柱擰著脖子,好像擰了發(fā)條一樣,一扭一扭的,要我說好辦得很。
那你說咋辦,大侄子。王木匠近乎討好地湊上去。
李保柱臉上有些憎厭地躲開身子,說,我說咋辦就咋辦?你聽我的?
王木匠說,你只要說,我肯定辦。
李保柱思謀著,那我可說了?。?/p>
王木匠眼巴巴地,說吧,柱兒!
李保柱臉上閃過一絲狠毒,一字一頓地說,我要你把黑箭殺了!
李保柱的話一出口,把王木匠嚇了一跳。嚇了一跳的王木匠趕緊拿眼去看村長李德寬。李德寬聽兒子這么說,心里一喜,他看王木匠瞄過來,趕緊神色一凝,自顧自地狠抽了幾口煙,“噗”地一口吐掉煙屁股,說,這狗還真是要殺!鳳凰灣還從來沒有狗敢咬過人。你這咬人的狗,留著它早晚都是個禍害。光憑咬我這件事來說,不殺就不足以泄民憤。
李保柱接著他爹的話茬說,在鳳凰灣,誰家的狗敢咬我爹?你家黑箭還反了天了,敢咬村長,這不是自找死路。殺,肯定得殺。
村長又不陰不陽地補(bǔ)了一句,王木匠,你要是不舍得殺,說不定,鳳凰灣會有人看不下去,替你殺了,來泄民憤,到時候,只怕你連狗肉味都聞不到半星星哩!
事情的走向演變成這樣,再次出乎王木匠的意料之外。殺狗,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難的是,他不知道回去了,咋法給他的兩個兒子交代。他知道,黑箭是他兩個兒子的愛物,平時里恨不得睡覺還要摟在一起,真要殺了黑箭,那倆愣頭青還不找他拼命??墒?,他想來想去,硬是想得頭皮子發(fā)麻,也沒有想出好的辦法,只好唯唯諾諾地退了出來。
王天來和王木匠
王天來這陣兒像是上了發(fā)條的鬧鐘,有時又像是一根攢足了勁兒的彈簧,他經(jīng)常在半夜里醒來,把個床板子折騰得吱吱呀呀地亂叫。他睡不著,他想馬紅霞,想得心里發(fā)慌。昨晚,他聽爹說,請下村長來家吃飯,要給他提親,他更是睡不著了。他偷偷跑去給馬紅霞說,還借機(jī)親了一回嘴。他倆躺在河坡上,王天來還想更進(jìn)一步,馬紅霞拒絕了,她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趕緊地掙錢,好來娶我,到時,啥還不都是你的?。?/p>
王天來就戀戀不舍地回了家,半夜里醒了,還一個勁地回想馬紅霞的嘴唇上的清香。早晨起來,他看到爹娘老子忙著殺雞燉肉,就喚黑箭上了后山,他想再逮回只山雞野兔什么的,好給村長吃,早點把親事定下來。他覺得再拖下去,他會瘋掉的,他一刻都不想拖了。
他帶著黑箭在后山轉(zhuǎn)了小半天,結(jié)果連個山雞毛都沒看到,野兔也銷聲匿跡了。他只好怏怏地帶著黑箭回了家。他想,有雞吃就行了,晚點捉了野兔山雞,再送給村長也不遲。只要村長幫忙說下這門親事,他保管讓村長吃個夠。只要有黑箭,還怕沒得吃的嗎。他想起那回他讓黑箭從李保柱的花斑狗嘴里搶下那只野兔的事,他有點后悔,不該那樣做的,他怕李保柱把這事告訴他爹,他的親事會泡湯。王天來就在這忐忑不安的心情中,等待著村長的到來。
然而,事情卻遠(yuǎn)遠(yuǎn)地超出了他的預(yù)期,黑箭像個小丑樣,跳出來壞了他的好事,他心里那個氣呀,這狗東西!他看著村長一跛一蹺地走路時的那個熊樣,他拉住弟弟王天東的手,又吱吱嘎嘎地笑了起來。他想,死了張屠戶,還吃了連毛豬不成?村長算個老幾啊,離了他還不過日子了?只要黑箭咬的不是紅霞他爹就行。可是,等他看到父親從村長家回來,他看見父親的臉繃得像一塊上了銹的鐵板,他心知不妙,趕緊扯上王天東,想要開溜,卻聽耳邊一聲斷喝:你們給我回來。
王天來嚇得一個激靈,停下腳步,臉上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他曉得父親的脾氣,父親喜歡人順著他性子走,凡他生氣時,千萬不要和他對著干。對著干,不光是沒事找事,簡直是攤上大事了。
王木匠一回家就爆發(fā)了!今天算是掉得大,客沒請成,還惹下事來,低三下四地給人賠了半天好話,還讓一個小兔崽子訓(xùn)了一頓,這他媽哪是哪兒??!可是,話已應(yīng)承下來了,該咋做的事還是要做,他問道,天來,黑箭呢?
王天來看一眼父親,又裝模作樣地拿眼在屋里屋外脧視一圈,才支吾著說,剛才還在哩,這會兒怕是跑了?
王木匠不相信,說,肯定是你使喚的!你別想給我打馬虎眼,趕緊喚它回來。
王天來問,喚它回來做啥?
做啥?能做個啥?王木匠咳嗽著,話語惡狠狠地,殺了它,剝它的皮抽它的筋吃它的肉敲它的骨頭吸它的髓。王木匠的話像成熟的黃豆粒樣,從牙齒縫里一個個地蹦出來,震得王天來耳朵眼里一陣轟鳴。
王天來脖子上的青筋“嘣”地彈起來,啥?殺狗?憑啥??!不行。黑箭不能殺。說到天邊都不能殺。
王木匠哆嗦著手,從兜里摸出根煙,打火機(jī)連著打了三回,才把煙點著。他狠狠地吸了一口,一不小心,又嗆得一陣干咳:憑啥不能殺?王木匠說,它闖下這大的禍?zhǔn)拢粴⒘?,還要等它再闖禍?zhǔn)掳。?/p>
王天來說,黑箭沒咬人,是李德寬自己招惹黑箭的,黑箭沒錯。
沒錯?沒錯又咋的?王木匠伸長頸子,問,我請人吃飯有錯嗎?我還不是孫子樣的求著人家,這算是啥事啊?
王木匠說,不管咋說,黑箭咬人了,還咬的是村長,雖說是村長先招惹的它,可村長發(fā)話了,不殺黑箭不足以泄個啥糞的,它沒錯也要殺。王木匠拿出他做家長的權(quán)威,話語耿耿的,直冒火星。但接下來的話語里,他的語氣明顯軟下來,天來,殺了吧,殺了咱吃狗肉。好好地吃頓狗肉。他的臉上甚至還擠出了一絲笑意,卻有點像哭:我也真是饞了,殺了咱好好吃一頓,解解饞。
王天來還是不依。他硬著脖子,要殺你殺,我反正不得殺。他嘟囔著,我下不了手。
不就是一條狗嗎,有啥子下不了手的?聽話,一會兒你去把它殺了,咱一家人好好打個牙祭。明年開春,我再從你舅家抱一條回來,過兩年又是一條好狗。
王天來說,好狗多的是,可我只要黑箭。反正我不讓你殺它。我也不舍得殺它。
王木匠知道兒子的性子,兒子像他,發(fā)起愣來,九頭牛都拉不回。還是沒經(jīng)世事,不明事理啊!他悶悶地吸了幾口煙,說,天來,你咋恁不懂事哩,咱這回,求村長給你提親哩,提親,你知道嗎,惹下他,你和紅霞的事,泡了湯,可別怪我和你媽了。
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王天來的要害。他的原本緊繃著的臉,猛地抽了幾下,又漸漸活泛起來,還隱約透出點喜色。王天東看出不對勁,偷偷踢了王天來一腳。王天來沒有理會,卻朝王天東做了個鬼臉。王天東心里“咯噔”一下,為黑箭的處境擔(dān)憂起來。
我和王天來
事情似乎越來越糟糕。
可是,我卻沒有能力阻止。
我盼著黑箭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躲過這陣風(fēng)頭再回來,哪怕是不再回來都行。同時,我也為王天來的立場轉(zhuǎn)變感到可恥,不就是個馬紅霞嗎,沒有了她,還沒有張紅霞趙紅霞了?再說了,真要是殺了黑箭,你和馬紅霞就能成了好事?那個馬紅霞有個啥好,為了她,你連黑箭都要殺?
來到場院里,我把我的質(zhì)問一股腦兒倒了出來。王天來神色怏怏的,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他虎著臉,悶悶地在禾場上坐了一陣兒,嘆口氣,站起身,開始準(zhǔn)備殺狗工作。在設(shè)想了好幾種方案后,他選擇了用棒打來完成任務(wù)。我拗不過,索性坐在禾場上,由他折騰。
王天來跑進(jìn)廚房,端出半碗米飯。我爹看到了,也沒出聲。王天來把一截扎好套索的繩子擺放在場院上,飯碗就擱在繩套中間。然后,他把食指伸進(jìn)嘴巴,鼓起腮幫子,沖著后山打了一聲“唿哨”。不一會兒,黑箭便從樹林子里樂顛顛地跑出來。
王天來一聲低喚,黑箭!聲音里竟是一抖。
黑箭抬頭,愣眉愣眼地看了一圈,眼神定在王天來臉上,嘴里嗚嗚一聲。
王天來別過臉,不和黑箭對光。我看見王天來的眼里閃過一汪水星子,他眨巴一下,又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黑箭見王天來沒有下文,遂伸鼻子嗅了嗅飯碗,張開大嘴吃了起來。平時里,它充其量是在飯桌下?lián)炱鹦埐耸o埑?,還要不時被我爹狠狠地踢上幾腳,呵罵幾句。今日里,這樣的好事,在它平生,可能是兒時曾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了。它不曉得主人今日發(fā)了哪門子善心,竟然又用如此的珍饈美味待它。它不知道的是,貌似優(yōu)裕的待遇下,其實是一個亡命的陷阱,危險已悄悄向它逼近。就在黑箭把半碗米飯吃得見底的一瞬間,王天來手腕一抖,繩索跳起來,索套牢牢地系扎在黑箭的頸項上。黑箭發(fā)覺到了異樣,它昂頭豎尾地朝后掙扎,“狺狺”地狂吠著,想要掙脫。可它根本不是年輕力壯的王天來的對手,而且它越是掙扎得厲害,扎在它脖子上的索套就越是勒得煞緊。幾個回合下來,黑箭的嘴里只剩下“呼哧”的喘息。王天來見狀,喊過一直呆立在旁的我來,囑我拽緊繩子。我雖不情愿,可看著王天來眼里爍爍的神采和死命掙扎的黑箭,心里也突然莫名地興奮起來。王天來轉(zhuǎn)身拿來一根木棒,嘴里“矍矍”地喚著,慢慢地走攏,瞅準(zhǔn)了,對著黑箭的腰背,使勁地劈下去。黑箭雖在茍延殘喘,但它的機(jī)敏和智商并未喪失。一瞬間,它巧妙地一側(cè)身,躲閃開去。它情急之下的掙扎,差點掙脫了我手中的繩索,我腳步一個前蹬,才沒有摔倒在地。
王天來用盡氣力的木棒落了空,這讓一向在我面前神氣威風(fēng)的他大失顏面。他有些惱羞成怒地?fù)]舞著木棒,胡亂地往下砸去。木棒在飛,黑箭在躲閃、掙扎。小小的我,再也顧不得去看熱鬧,死命地拽緊手中的繩索,并利用一個機(jī)會,把繩索纏系在門前的桃樹上。這才感到壓力頓輕。黑箭也在奔逃躲閃中繞著桃樹兜起了圈子。繩子一圈圈地纏在樹身上,這也使它的跑動范圍越來越小。有幾次,王天來的木棒命中了目標(biāo),卻沒有打在黑箭的命門上,只是擊中它的后腿和屁股。這于黑箭,顯然并不致命。
狗日的!王天來嘴里忿忿地罵,還反了你了,跟我叫上板了。
王天來青春的面孔因用力過猛抑或是有些羞惱而變得潮紅,甚至有些猙獰,他停下?lián)舸颍艉舻卮謿?,目光惡惡地盯著黑箭。黑箭用無助甚或是無神的眼光看著王天來,尾巴搖得歡實卻又無奈。它可能在想,平時待它甚好與它嬉戲的少主人,今日里不知發(fā)了什么魔癥,非要置它于死地。
人和狗在對峙眼神。
人和狗在比拼耐力。
人和狗都在積蓄著力量。
這時,我爹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對于眼前的一切,有點不敢置信,他沒有想到他一向剛猛的大兒子,竟然奈何不了一條狗。但顯然,他不想插手這件事。這條狗是他親手抱回來,親眼看著它一點點長大的。他下不了手去做這件事。我爹原本就是一個面惡心善的人。
事情有些陷入僵局。
王天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的潮紅的臉,在太陽光的映照下,油亮亮的,幾顆青春痘,也脹得紅彤彤的,顯得特別刺眼。
我爹目光惡惡地看著黑箭,愣怔了好一會兒,他吐掉嘴里的煙屁股,哈出一口濃白的煙霧,說了一句話。我爹說,這狗皮還能值個好價錢哩!
我爹的話抑或是點醒了王天來。他扔掉手中的木棒,從我手中奪過繩子,三兩下解開了在樹身上纏系得如麻花般的繩索,使勁地朝場院外拖。我覺察出了王天來的動機(jī),走上前,幫他拖拽著繩子。我們兩兄弟一發(fā)力,趴在地上的黑箭便像一坨死物樣,乖乖地跟在后面,朝河灘奔去。
前幾天才下了一場雨,門前的小清河里,水流豐沛,河底的沙石清晰可見,有小魚小蝦淺戲其中,悠然自得,樂此不疲。到了河邊,王天來命我拽緊繩子,他用一根竹竿抵住黑箭的腰部,往前猛地一推,黑箭便一下子跌進(jìn)河里,成了一只地道的落水狗。它以祖?zhèn)鞯墓放偈綊暝?,企圖游到岸上。王天來哪里容它喘息,他用手中的竹竿死死地摁住黑箭的頭部,不讓它露出水面。
一邊是除之后快,一邊是拼命掙扎,人和狗開始了又一輪生死較量。
沉沉浮浮中,黑箭在水中漸漸地顯得氣力不支。王天來站在一個制高點上,命我放松繩索,將黑箭又朝深水處推了半竿子遠(yuǎn),然后,他加大了手中的力度,不讓黑箭露出半個頭來。
一串串氣泡冒出來,一陣陣水花蕩開來,黑箭漸漸喪失了戰(zhàn)斗力,漂浮在河面上,只剩下白白的肚皮和漾動開來的一圈圈波紋。王天來試著松開竹竿,黑箭還是沒有動靜,也不再有半點掙扎。這下,他放心了,他扔掉手中的竹竿,一屁股癱在地上,嘴里恨恨地罵了一句,繼而,四仰八叉地睡在地上,快活地吼了一嗓子。
想跟我叫板,來呀,你再來呀!王天來呼呼地喘著粗氣,又狠勁地吼了一嗓子,個狗日的!
我被王天來的吼聲嚇了一跳。我不曉得王天來為什么這般快活。是因為殺狗的樂趣還是為了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狗肉?我想,更多的是,那一刻,王天來心里想的,肯定是馬紅霞,那個胖得像個氣球樣的貓眼女人吧!我沒來由地恨起了她。我看著漂在河里,已經(jīng)沒有氣息和動靜的黑箭,心里突然有了一點沮喪和不舍。從小,我就習(xí)慣了家中有狗的生活,黑箭也的確帶給了我許多的快樂,我?guī)е仙较潞?,看著它撒歡打滾,攆著它奔逐撕咬,可是,一轉(zhuǎn)眼,它就沒了,而且是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而且我還是一個可惡的幫兇。我有一點憎惡自己了。我不明白我怎么下得了手。我看著自己的手,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殺狗時的那種快感此時已蕩然無存。我不能原諒自己似的恨恨地踢飛了腳下的一顆石片。石片在水面飛旋著,連打了四五個水漂才跌落水底。
我就在這種頹然的心情中,慢慢地收緊繩索,把水中的黑箭拽到了岸邊。
此時的黑箭,渾身水淋淋的,它的腦袋垂在一邊,肚子鼓脹著,顯然是灌了滿肚皮的水。歇息過來的王天來爬起身,用腳踢了踢軟如麻布的黑箭,一哈腰,把它扛上肩,朝家回。黑箭趴在王天來的背上,嘴里身上滴滴噠噠地淌下一股子水沫子,順著王天來的后背灑了一路。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我原本就還是個孩子),亦步亦趨地踩著那串水印子回了家。
黑箭被扔在地上,它平時純凈的眼此時緊閉著,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河水,正緩緩滴落,把地上滴濕了一大片,尖聳的耳朵也耷在一邊,尾巴像一截枯萎的松枝,軟軟地貼在地上。我呆呆地看著,看著這條平日里剛健威猛的狗,此時像一條爛布袋癱在地上。我想象著,晚餐或者是明天的某一餐里,它身體里的某一部分,可能會被我媽放在鍋里煎炒烹飪后,擺上餐桌,成為我爹的下酒菜。我不知道自己到時會不會去享用它。我想起去年夏天的那個黃昏,那天,我放學(xué)回來,走到青石渡時,我看見河里漂著一條大魚,翻著清白的肚皮,在河中間閃著誘人的白光,我趕緊扔下書包,褪下褲衩,跳下河去撈。沒想到,一下子跌進(jìn)深水里,連嗆了幾口水。我暈頭忽腦地?fù)潋v著,就在我已經(jīng)掙扎不動時,我忽地抓住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稀里糊涂地上了岸。是黑箭!黑箭來救了我的命!我就在這種胡思亂想中,一邊罵著自己,一邊在心里喚著黑箭的名字,兩行淚水流下來,流進(jìn)我的嘴里,我嘗到一絲澀澀的味道,我再也忍不住了,“嗷”的一聲哭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我看見,黑箭動了一下。開始是一點點細(xì)微的抽動,隔上好一陣子,慢慢地,它的抽動頻繁起來,鼻翼也漸漸地有了氣息,眼皮也蠕動起來,嘴巴里好像還嗚嗚了一聲,吐出一股水沫子來……
黑箭活了?我定睛再看,是的,它活過來了!我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我在心里感嘆,這條狗的命真大啊!我抹掉眼淚,跳起來,興奮地叫了一聲,甚至比王天來在河灘上那聲吼叫還要響亮。
王天來聞聲從屋里跑了過來。他光著膀子,嘴里正大口飽腮地嚼著塊雞肉,隆起的胸膛上,漾著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子。他蹲下身,嘴里停住咀嚼,去看黑箭。果然被他看出了異樣。不由分說地,他撿起尚未解開的繩索,一揚手,繩索“呼”地飛向空中,像一條軟蛇樣,趴在了門前老桃樹旁逸而出的橫枝上,王天來捉住繩頭,雙臂發(fā)力,往下狠勁一拉,黑箭忽地一下子從地上竄起來,被吊在半空中,一陣水星子從它搖擺著的身子上四濺開來,淋了我一臉一身。
狗日的!王天來吐掉嘴里的雞骨,狠狠地罵,還真跟我叫上板了。來呀,我陪你玩,來,看誰玩誰,誰個犟得贏。
我爹也從屋里走出來,站在門口,又適時地指點道,貓有九命,狗也同理,千萬別讓它沾著地氣!
看著在空中搖擺的黑箭,我剛剛興奮起來的心情又忽地跌落下去。我的一嗓子喊叫,又把剛剛還過陽來的黑箭推向了鬼門關(guān)。我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兩個嘴巴。但我又怕我爹看見會責(zé)罵于我。更怕王天來把這事當(dāng)成笑話講給全村的人聽。我可不想被人嘲弄,特別是不想被王天來嘲弄。更怕周二嬸家的秀芹聽見這個故事會甩給我鄙夷的眼神。
我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了(是跑到哪兒,干什么去了,事后任我怎樣回想,都已然忘得一干二凈)。
只到天麻麻黑,我才偷偷摸摸地踅回家。
回到家,我先是往墻壁上瞥了一眼,看有沒有釘上黑箭的皮子。大柱子家去年殺狗后,就把狗皮釘在墻上,說是晾干后才能賣錢。讓我驚訝的是,斑駁的墻壁上依然如故,沒有半點狗皮的影子。我睜大眼睛,借著已是微弱的天光,四處脧巡黑箭的蹤跡。終于,我在東窗下的廊沿上,發(fā)現(xiàn)了黑箭。
此時,黑箭已被放下地來,脖子上的索套也已解開。它像一堆破布條被扔在廊沿上。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它竟然還活著。它的哀憐的眼神,像個無助的孩子。我走攏去,伸手摸了摸,它半垂著的眼簾,也只是微微地翕動了一下,氣息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王天來告訴我,黑箭被吊了半天,太陽落山時才放下地,等他磨好刀,過來準(zhǔn)備剝皮時,發(fā)現(xiàn)它又活過來了。黑箭像跑了百十里的山路樣,睜著一雙疲憊的眼睛,眼角滾下兩滴淚水來。這下,王天來不敢打了,我爹也不讓他打了。我爹站在屋角愣了半天,方才說了一句話,狗命也是命吶!
王天來學(xué)著我爹的腔調(diào)神色訕訕地說,狗命也是命吶!黑箭真是命硬,我算是服了它的氣。個狗日的!
晦暗的天色,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是火燒云吧!
尾聲
村子里依然靜寂。
連狗吠都難得聽到,只有雞鳴偶爾響起。村長李德寬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剛拐過牛山嘴子,就聽見路邊樹叢里一陣“刺刺啦啦”的亂響,他以為是啥野物,順手撿了個石頭片子,剛要扔出去,他看到了一條野狗鉆了出來,橫身站在路中間。
這不是王木匠家的那條狗嗎?李德寬有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沒錯,是黑箭!這狗東西!李德寬朝后退了幾步,才幾天不見,咋變成這樣了呢?
黑箭再也沒有了原先的張狂和高傲,眼神卻變得戾氣十足,它的一身肥大的骨架,也幾乎是在幾天之間縮了下去,肚皮上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見,原本油順光滑的毛皮,也橫七豎八地扎撒著,簡直比一個遭棄的野狗還要不如。
李德寬莫名地一陣心慌,轉(zhuǎn)瞬間,他又挺直了腰背,嗨,還反了你了,在這個地盤上,老子還怕了你不成?
咄!滾開!李德寬揚了揚手里的石頭片子,作勢要扔。
黑箭揚頭豎尾地低吼一聲,沒有半點后退的意思。
李德寬惱了,哈,真是較上勁了??!他惡狠狠地把手中的石片子扔出去,黑箭一縱身,閃開了,往前沖了兩步,發(fā)出一陣“嗚嗚”的低吼。
這下,李德寬是真的慌了。他四下里看看,路邊有一個半截子磚頭,他慢慢地往前湊,想要把磚頭抓在手里。他的心里像裝有一面小鼓,砰砰砰的,他想要抓住點什么東西,這樣,他才會稍微踏實下來。黑箭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圖,張開嘴巴,齜牙咧嘴地逼過來。李德寬的腿肚子只打哆嗦,還未痊愈的傷口,一陣刺疼,他連忙后退了幾步,還差一點被褲角絆倒在地。
四野寂然。
黑箭定定地站在那兒,不再動作,偶爾地,它伸長脖子,吐出幾口濁氣,它眼里的暴戾氣也越來越重,眼珠子里是滿滿的一層霧水。
在這令人壓抑的靜寂里,李德寬聽見了空氣“咝咝”的流動聲,黑箭“呼哧”的喘息聲,還有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和腿肚子“咚咚”的抽動聲。李德寬想要后退,可只要他一挪步,黑箭就低吼著逼近一步。他知道黑箭的厲害,他的腿肚子上,到現(xiàn)在仍隱隱作痛,他不能亂動。進(jìn)不得,也退不得,李德寬盼望著有人能夠出現(xiàn),來給他解圍,可是,一村子的人像是死光死盡了一樣,村道上,連個放學(xué)的娃娃都沒有。太陽快要落山了,李德寬的額頭上,一股股汗水,像小溪樣,淌過耳廓,淌過鼻梁,淌過嘴角,不一會兒,他的手心腳板心里都全是汗水。夜色慢慢地罩下來,霧氣也從樹叢里、河道上,浮出來,游蕩開去,李德寬像遭了雷擊樣,挪不動半點步子。他影影綽綽地看到黑箭蹲了下來,蹲在路當(dāng)間,他聽到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重,他在心里說,李德寬,你給我挺住,挺?。∫粭l狗,再兇,它也只是一條狗,難道你還怕了它不成?李德寬的腮幫子咬得咯吱咯吱直響,可腿肚子卻不聽使喚了,終于,就在夕陽隱入山后的那一瞬間,他“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他的手機(jī)適時地響了起來,是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纏綿優(yōu)雅的樂曲,從村道上飛揚起來,顯得格外的悅耳而悠然。
一聲狗的嘯叫,像炸雷樣突地響起,頓時,滿村子的狗都像約好了一樣,“汪汪”地狂吠起來。
從那以后,黑箭就憑空消失了。王天來帶著弟弟找了三天,無果,他只好放棄了尋找。王木匠沒有兌現(xiàn)原先的諾言,抱狗回來,王天東也對狗失去了興趣,成了一個書呆子,學(xué)習(xí)成績倒是直線上升。王家從此再也沒有養(yǎng)過狗。
冬天來臨的時候,王天來帶著一身落寞到深圳投奔表哥去了。馬紅霞和他分了手。馬紅霞說,和你在一起,我沒有安全感。
王天來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為了馬紅霞,他連命都舍得,馬紅霞卻說和他在一起沒有安全感。啥叫安全感?王天來瞪著泛紅的眼球,追問。他得到是馬紅霞遠(yuǎn)去的背影。他看著那個漸漸遠(yuǎn)去的蝴蝶結(jié),“啪”地扇了自己一嘴巴。
王天來在深圳過得很是滋潤。偶爾地,他會在半夜里醒來,想起那條威猛剛健的黑狗,像張彩照樣清晰地立在他的眼前,黑箭的嘴里噴出來的溫?zé)釢駶櫟臍庀?,也總是撲得他滿臉滿懷。他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了。
責(zé)任編輯 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