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秉利
父親老了,從他含混不清的言語中,從他蹣跚的腳步中,從他略顯佝僂的腰板上,我看到了歲月的滄桑。
父親老了。
可他依然執(zhí)著地獨自騎自行車出去,訪友、買菜、鍛煉,當別人問起他年齡的時候,他卻說:七十五,還小了!
父親的手機時常會拉在一旁,即使帶在身上,十有八九也是打不通,不是沒開機,就是無人接聽,有時接聽了,也因為耳朵的問題說不成事。
父親身上從來不忘帶支筆,見過的人和事,隨時都要記下來,以免忘掉。
父親老了。
他喜歡回憶,喜歡回憶以前的人和事,哪些人幫過自己:老姨在他上中學(xué)時曾經(jīng)給過他五元錢,給他送過玉米面饃,在中學(xué)時校長在大會上表揚了他,單位的同事經(jīng)常叫他這個外鄉(xiāng)人在家吃飯,工作上誰幫了他,點點滴滴他經(jīng)常嘮叨給我們,以致于我在父親的嘮叨中學(xué)會了感恩。
那一天中午,在小區(qū)門口的菜攤前,看到有人在買菜,小販說:這把蔥估計有八斤,再加一元。買菜者很爽快:再給你一塊。我正巧走到了跟前,竟然發(fā)現(xiàn)是父親,我悄悄的拿起蔥放到稱上,發(fā)現(xiàn)多給了一元,我準備提醒,父親看到了我,高興的說:你媽做好了飯,等你回去吃!我說:“我還有應(yīng)酬,不回去吃了”。父親言語間有些失望:“又不回去吃了,記住晚上回去吃飯,平時多喝水,不要上火……”。父親騎車走了,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我的淚盈滿了眼眶。
父親七十五歲了,身體還算硬朗,每天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練練太極拳,散散步,串串門,聊聊天,讀讀書,看看報,看起來過的挺悠閑,然而,回首過去的日子,父親卻有著常人沒有經(jīng)歷過的苦難和災(zāi)禍
1938年,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父親出生了,然而,爺爺竟連孩子的面也沒見上就客死他鄉(xiāng)。奶奶,一個瘦弱的小腳女人,拉扯一個幼小的孩子,家里再沒有可以依靠的親人,在當年的舊社會,可想而知是多么的艱難。爺爺留下了一個破敗但相當寬敞的大院子,那是爺爺祖上流傳下來的,爺爺?shù)淖嫔显诿鞒瘯r當過三品的官,到了爺爺?shù)氖稚暇褪O逻@座院子和幾十畝田地,但家里人從來沒有學(xué)會地主家的剝削和壓榨,家里人少,奶奶把地租出去,供給種子,由他人耕種,到收獲時,只要交四成收獲就行。1939年日本侵略者來到了村子里,村里人天天躲在深山大溝里,日本人抓住來不及躲藏的人當標靶,練刺刀,澆上汽油點天燈,或者比賽著燒房子,一把火幾乎燒掉了村里所有的房子,我家的院子自然也不能幸免。父親的童年伴著血腥和殺戮度過,在擔驚受怕中度日如年。
再之后,就是土改了,然而,在那個年代,一座燒毀的大院子竟也給這個家?guī)砹肆藥缀鯕缧缘臑?zāi)難!
父親九歲時,被一紙地主的帽子掃地出門,娘倆帶著一床被褥,一口小鐵鍋被攆到了村東頭的一孔小土窯,奶奶將攢下來的幾塊銀元縫進棉衣悄悄帶了出來。才勉強度過了那段異常難熬的歲月。小時候父親每逢出去玩,總會遇到一些人的白眼:小地主崽子,滾一邊去。許多回父親哭著跑回家,無奈的奶奶只能跟著一起落淚。等到新中國成立,土地復(fù)查時,家里成份被重新劃定,確定為誤斗中農(nóng),本應(yīng)該發(fā)還原來的家產(chǎn),但卻因為個別人的百般阻撓,竟連自家的院子也回不去。
父親從小和奶奶相依為命,不要說面對一個積貧積弱、災(zāi)禍連年、兵荒馬亂的舊中國,單就一個窮,一個沒吃的就讓所有家庭發(fā)愁。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好在奶奶非常能干,時常邁著纏了千層布的小腳去挖野草,尋人家挖剩的紅薯和土豆,就這樣也時常不濟,還要靠鄰居借濟渡日。就這樣也沒個安生日子,時常全村人要連夜急行軍,跑到山溝里躲鬼子??煲I死人了,十歲的父親無奈和大表哥挑上柴木灰去賣,如今的孩子十歲正是父母百般呵護,萬分憐愛的時候,而那時的父親卻在稚嫩的肩上挑上了十多斤的柴木灰去二十里遠的集市上去賣。想想看,那是一種怎樣的無奈和痛苦,磨了一天的肩膀血肉模糊,父親也餓的前心貼了后背,就偷偷從賣柴木灰的一毛五分錢里拿出五分錢買了個燒餅,大表哥看見了,順手扇了父親一個耳光,痛心地斥責:“你怎么這么大方,亂花錢,這一毛五分錢你娘還等著買油鹽呢!”說完,抱著委屈的父親兩人哭了起來。
父親在學(xué)習(xí)上很刻苦,一直保持著年級的前三名,為此也贏得了學(xué)校的公費補助,雖然每月只有一元兩元,但在那個年代卻是管大用的,一直到中學(xué)畢業(yè),都是公費補助生,父親15歲時,考取了水利干部學(xué)校,16歲不到就參加了革命工作,每天為了掙三毛錢的補助,他自愿去艱苦的山區(qū)搞清水調(diào)查,每天渴了喝冷水,餓了啃一口干饃,省吃儉用,每月攢夠了10元錢,再寄給千里之外的奶奶。每年回一次家,父親總要給奶奶帶回好多好吃的,后來父親結(jié)婚,有了我們姊妹四個,父親的日子越發(fā)過得清苦,每月供應(yīng)的糧食總舍不得吃飽,攢白面,攢玉米面,回家時,從千里之外肩扛手提帶回家給全家改善生活,一年見不了幾次,書信總是維系親情的天使,每次父親的來信都被我們姐弟幾個當寶貝的傳閱,小時候總盼望著父親能回家,因為回家后就可以用自行車載著我去縣城逛街,買好吃的,五分錢的玉米大泡糖、一毛錢的芝麻糖,在那個年代就是我的珍饈美味。雖然每月只有四十元工資,但父親總舍得為我花兩三塊錢,惹得村里的小伙伴眼饞嫉妒。
在晉北那清冷的山里、凜冽的寒風中度過了幾十個春秋,奉獻了無悔的青春年華。父親工作中表現(xiàn)的很積極,領(lǐng)導(dǎo)認可,群眾基礎(chǔ)很過硬,每次推薦入黨積極分子,父親都能得滿票。好幾次單位派人到老家考察社會關(guān)系,不是老舅帶著高帽子在游街,就是老姑家在接受批斗,家里和親戚朋友的社會成份就像攔在入黨路上的一座大山,讓入黨的事遙遙無期。父親從不氣餒,一心撲在工作上,獎狀是每年有,先進也是年年當。四十二歲那年,父親的命運迎來了一個轉(zhuǎn)機,因工作突出,組織上準備提拔,在去黨校學(xué)習(xí)培訓(xùn)的路上,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的生命幾乎暫停,整整昏迷了十多天,在醫(yī)生幾乎將要放棄的時刻,父親用頑強喚醒了生命。父親在家里整整休養(yǎng)了五年,養(yǎng)病期間,纏著小腳的奶奶走路一不小心,崴了腳,父親就每晚幫奶奶洗腳,按摩,每天攙著奶奶下地活動,奶奶想出門,父親就背著奶奶上路,好幾次我都看見奶奶在父親背上悄悄抹淚。而父親卻一次次拒絕了哥哥要背奶奶的愿望,拒絕的理由很簡單:我的母親,我還能背的動,就讓我多背一會吧!父親為了證明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了健康,在收完了麥子之后,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那就是捺地(晉南方言:用鐵鍬翻地),我家的口糧田有五畝,是分給母親和奶奶的,那幾個月,除了下雨,父親每天都在重復(fù)一個動作,想想看,三千三百平米的地里,一個人一把鐵鍬,一锨土一锨土的翻地,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趕在種麥前,五畝地勝利捺完了。父親的舉動也得到了全村人的欽佩和贊譽。身體稍一恢復(fù),父親又踏上了離家千里之遙的單位上班,物是人非,升遷提拔已是無望,父親總是安慰自己,活著就是幸福。50歲時,父親調(diào)回了故鄉(xiāng),他依然為工作奔忙,騎著自行車跑遍了他所服務(wù)的養(yǎng)魚專業(yè)戶,無論三里五里,還是五十里一百里,他都堅持騎自行車,上門調(diào)研,熱心服務(wù),就這樣,年年拿回省里市里的工作先進??鞚M60歲的時候,命運再次把殘忍砸在父親的頭上,哥哥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奪去了年僅27歲的生命,一夜之間,父親的頭發(fā)全白了,晚年喪子之痛,對他來說,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那些天,父親幾乎天天發(fā)呆,也很少說話。少不更事的我,也仿佛一夜之間變得成熟起來,我開始承擔起了更多。還好父親很快走出了陰影,這個家依然需要他頂天立地。第二年,奶奶去世,父親痛哭流涕,這個世界,少了一個疼他愛她的人,多少年來,父親總是會在我們跟前念叨奶奶的深情,時時要我們記住奶奶的恩情:沒有奶奶,就沒有這個家。要我們好好孝順奶奶。他自己總是身體力行,盡善盡美照顧奶奶,不讓奶奶受一絲委屈。更不容許小輩們有絲毫的不孝。安葬了奶奶,父親寫了很多的文章,回憶奶奶的慈善恩德和豐功偉績。給自己看,給兒女們看,也給鄰居和朋友們看。
在工作46年后,父親光榮的退休了,原想享享清福,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可誰知,病魔卻一次次來襲,65歲時,父親腦出血住了院,幸虧發(fā)現(xiàn)的及時,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但從不服輸?shù)乃瑓s一刻也不愿呆在病床上,堅持要出院:我一輩子不生病,不吃藥,到晚年也不吃藥。我和母親再三勸阻,父親才勉強住了一周醫(yī)院。誰知道,十年后,父親會再次腦出血住院,這一次,父親感到了明顯的不舒服,醫(yī)生要求臥床休息,父親很有耐心的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再也不肯了,堅持下床活動,并一再給我們解釋這樣病好的快,我無可奈何,只好搬來醫(yī)生,醫(yī)生一來,父親馬上在床上躺好,醫(yī)生剛走,就又起來了。我也不忍心再告父親的狀,只好任他去了,就這樣,他卻總是念叨著兒子和孫子,時不時打個電話,叮嚀著多喝水,注意身體,不要上火。
75歲,人生的一個新階段,父親用毅力用恒心戰(zhàn)勝了千難險阻,依然快樂的生活著,許多回,他都對我說“我要好好活著,為這個家做貢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祝福父親,能身體健康,幸福快樂的度過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