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軍

鉛華洗盡之后，汾城是寂寞的。

寂寞的不是汾城，而是一段厚重的歷史，歷史在汾城無意中打了個盹兒，一覺便是數(shù)百年。

于是，數(shù)百年之后的汾城，卓然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別樣而另類，仿佛歷史深處的世外桃園，令那些喜歡閱讀的目光情有獨鐘，流連忘返。

汾城的生命因此而變得綿長而久遠。

走近汾城保存幾近完美的老城區(qū)，抬頭是被歷史定格的記憶，低頭是一地凝固的時光。街邊的老墻已經(jīng)很舊了，開裂的磚縫，傾斜的墻體，似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站在你的身邊，令你總有一種想去攙扶他一把的沖動。因為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這樣的老人是值得尊敬的，哪怕百年千年，哪怕他固執(zhí)的如同已經(jīng)風化了的石頭，哪怕他寒酸如已經(jīng)零落的泥土，只要他依然頑強的站立著，這種尊重都會沁入你的血液，深入你的脈絡(luò)，走進你的靈魂，然后返樸歸真，讓你的思想和他并肩而立。這時候，你會忘記腳下的路，忘記你早已離開被陽光曬得滾燙的柏油馬路，悄然回味青石帶來的溫暖。是的，現(xiàn)在踩在你腳下的，是一些溫暖的石頭，理性的石頭，一些被時光雕刻的石頭，那些曾經(jīng)的棱角和鋒芒都隱藏在時光里了，現(xiàn)在他帶給你的，或許是一些簡單而溫暖的質(zhì)樸。無情的時光，讓多少匆忙的，浮躁的，悠閑的，冷靜的足音次第遠去，僅僅只留下這些看上去不算規(guī)則的石頭，將歷史與現(xiàn)實分隔成兩個世界，兩個藕斷絲連的世界。

汾城，便坐落在這兩個世界的交互處。

據(jù)說汾城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漢時期，那時的汾城已經(jīng)有模有樣，先輩們的垂青讓汾城成為一種歷史符號，成為一種古老歷史的根基。此后，唐初大將軍尉遲敬德封地于此，貞觀7年太平縣城遷址汾城，汾城從此繁花似錦，大放異彩，尤其自唐代以來，汾城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與襄汾縣的襄陵鎮(zhèn)并稱“金襄陵，銀太平”，一時間商賈云集，聲名遠播，汾城進入了歷史的黃金時期。歷朝歷代的建設(shè)，給汾城留下了大批的文物和古建筑，總面積大約20000平方米，被譽為山西省十大古建筑群之一，并于2007年被推選為山西臨汾市唯一一個國家歷史文化名鎮(zhèn)。

汾城，在沉寂了數(shù)百年之后，頭頂終于擁有了一圈神圣的光環(huán)。

然而，汾城是清醒的，他選擇了繼續(xù)寂寞和孤獨，孤獨的寂寞的汾城拒絕了現(xiàn)實的入侵，拒絕了那些越來越近涌向自己的腳步，固守著那份古老與質(zhì)樸。

古老的是一種精神，質(zhì)樸的是一種信念。

汾城的城隍廟是寂寞的，寂寞的城隍廟有扇總是緊鎖著的大門。我們作家采風團一行20余人應(yīng)邀去采風，主人非常熱情，沒想到卻在城隍廟門前吃了“閉門羹”，那扇門許是好久沒有打開過了，許久沒有生命游走的跡象，當然一只飛鳥或者一只昆蟲除外。大約十余分鐘過后，那扇門終于隨著我們期待的目光慢慢開啟，同時開啟的，是歷史藏也藏不住的印跡。汾城的城隍廟或許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與大門相連是一個古老的過路戲臺，平常可以通行，只有在祭祀的時候才搭上木板演化成一個戲臺，而且中間留一條過道，直通城隍廟。古時城隍廟的戲是唱給神聽的，因此這條過道沒有凡人的位置，凡人當然也可以陪著神仙聽戲，不過只能位于過道兩邊，而且男女老少依次隔開，井然有序，封建社會森嚴的等級制度由此可窺見一班。當然，城隍廟“前宮后寢”的格局絲毫不會改變，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四棵高大威猛的參天巨柏，仿佛四條沉默的巨龍，靜候時機，一飛沖天。四棵巨柏形態(tài)各異，生意盎然，沒有人可以猜透它的樹齡，也沒有人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只有敬畏的目光，一遍又一遍丈量它生命的深度，感悟它生命的力量。同樣，生長在城隍廟的巨柏是寂寞的，也正是由于這種寂寞，正是由于這種近似與世隔絕的生存狀態(tài)，這些生命才奇跡般的超越眾生，與神共舞，自然而神秘地接受人們的膜拜與仰視。因為，離開這種膜拜，它注定無法確定自己生命終結(jié)的方式，也無法確定自己生命終結(jié)的對手，獨處于鄉(xiāng)村一隅，或過早夭折，或歿于天災(zāi)，或正值壯年時滅于人禍，不知哪家富豪看中了它，伐木聲里，不消幾日便淪為精致的棺木，陪著那些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老爺或者太太壽終正寢。巨柏選擇寂寞是對的，因為有時候，它與神僅僅只有一步之遙。

巨柏的命運和城隍廟的命運其實如同一轍。

汾城的文廟是寂寞的。關(guān)于文廟的寂寞，歲月為憑，時光作證。據(jù)史料《太平縣志》記載，汾城文廟重建于至元六年（1269年），距今已有740余年，歷史比曲阜孔廟早217年，比北京文廟早148年，比南京夫子廟早606年。然時過境遷，與曲阜孔廟、北京文廟和南京夫子廟佛煙繚繞，香客如云相對，汾城文廟一直是寂寞的，這種寂寞與生俱來，難以抗拒。關(guān)乎汾城文廟的興衰，似乎沒有多少人細究過，然而通過審視歲月留在文廟的印跡，或許可以找到一些答案，盡管這些答案可能有些偏頗，但足可以還原歷史在某個時期的真實面目。汾城文廟始建于唐代，元代至元六年（1269年）重建，明清現(xiàn)代屢有修葺，建筑面積6000平方米。文廟迄今保存相對完整，包括第一道門：“欞星門”，進入欞星門后兩個半圓形的“泮池”，池上的拱橋——狀元橋都依稀可見當年的莊重?！懊摰糇仙罁Q紫袍，腳踩云梯步步高。”跨過狀元橋寓意“平步青云”，至于狀元橋上是否走出狀元，史書上沒有記載，倒是狀元橋后的“大成門”曾經(jīng)斷不了人來人往。大成門原叫儀門，也稱戟門，共有東中西三門，中門通常不開，只在每年春秋祭孔大典時才會“中門”洞開。畢竟是在文廟之內(nèi)，大成門的兩側(cè)掖門果然不同凡響，東稱“金聲”，西為“玉振”，查閱史料，方知“金聲玉振”出自《孟子·萬章下》：“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也者，圣之事也。”金指鐘，玉指磬。謂以鐘發(fā)聲，以磬收韻。奏樂從始至終。后來多比喻聲名昭著遠揚。集大成是古代音樂名詞，古樂一變?yōu)橐怀?，九變而樂終，至九成完畢，稱為大成，以鐘聲起音，以玉磬聲收尾。孟子引用“金聲玉振”來稱頌孔子的思想為“集大成”。我突然想起那場痛苦的十年浩劫，想起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曾經(jīng)受到過的強烈沖擊，而汾城孔廟因何而幸免，反倒有些百思而不得其解。穿過莊嚴的大成門，我們看到了高大雄偉，頗具遼金遺風的文廟主建筑——大成殿，看到文廟兩側(cè)錯落有致的石碑，又生出一些疑慮與擔心，汾城文廟，真的是保存完好，不可復(fù)制嗎？

我們最終沒有進入大殿之內(nèi)。

同行的朋友告訴我們，大成殿文革時期做了糧庫，曾經(jīng)存貯過成千上萬斤的糧食，曾經(jīng)救過無數(shù)災(zāi)民的命。這時方有所頓悟，生命與思想，歷史與現(xiàn)實，有時會相互沖突，有時又會相互依存，而當兩者和諧共處時，迸發(fā)出來的能量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的。所以要感謝糧食，感謝糧食讓汾城文廟躲過了那場浩劫，哪怕文廟從此一直是寂寞的，但是這份寂寞比一時的榮耀更純正，更深厚，更遼闊，我喜歡汾城的這份寂寞，更喜歡汾城的這份寧靜。

汾城的社稷廟同樣也是寂寞的。在古代，祭祀社稷一般都在社稷壇進行，而汾城專門設(shè)廟進行祭祀是社稷廟最大的特點，至今無人解讀。社稷廟建于明洪武年間，清嘉慶、道光年間進行過修葺，現(xiàn)存主要建筑有獻殿、正殿和鐘鼓樓等。我并不驚奇這些建筑的布局與結(jié)構(gòu)。獻殿為面闊三間進深五椽的卷棚歇山式建筑，正殿為面闊三間進深六椽的卷棚歇山式建筑，能耐闊12.8米，通深10.96米，總高10.40米。兩山墻前端設(shè)八字墻，墻心刻對聯(lián)“圣德均同育物，神功總在寧民”，鐘、鼓二樓位于正殿蒏兩側(cè)，整體結(jié)構(gòu)精美，木雕工藝尤其精湛。這樣的建筑，與中國傳統(tǒng)的建筑風格布局接近或相仿，唯一不同的，大約是它的功能，在中國廟宇文化的版圖上恐怕是絕無僅有。

令我驚奇的，是社稷廟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這或許是社稷廟另外一個絕無僅有。

走出汾城文廟，我們沿著有些破敗的汾城大街一路走去，街道兩旁的商鋪看上去略顯零亂，并不十分規(guī)整，腳下的路也有些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歷史悠久的汾城似乎離現(xiàn)代氣息漸行漸遠。同行的朋友忽然在汾城醫(yī)院門口停住了腳步，同時招呼后面的文友跟上，我以為朋友害怕大家掉隊，刻意做一番停留，沒想到令我心儀的社稷廟已經(jīng)近在咫尺，令我大跌眼鏡。從醫(yī)院的大門進入，折入一座小院，然后越過有些簡陋的衛(wèi)生間，穿過一條狹窄的過道，社稷廟的雄偉與別致這才撲面而來。社稷廟是被刻意打入冷宮，還是無意深居簡出，位于醫(yī)院之內(nèi)是否另有深意，我不想刨根問底，但是我知道，社稷廟能夠完整地保存到現(xiàn)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這時候，我不得不敬佩汾城人的聰明與智慧，汾城人用非常簡單而又純樸的智慧，給我們以及后人留下了一份不可復(fù)制的文化遺產(chǎn)。

汾城古城的縣衙是寂寞的。

汾城古城的鼓樓是寂寞的。

汾城古城的洪濟橋是寂寞的。

汾城的寂寞，建立在智慧之上，高于智慧。

汾城歷史悠久，文化積淀豐厚?！拔敬骞能嚒?、“中黃抬閣”、“高膄高蹺”、“東關(guān)旱船”等民間藝術(shù)博采眾長，相得益彰，其中“尉村鼓車”已于2008年申請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成功，正在申報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汾城鎮(zhèn)的青銅器仿古工藝品，石雕工藝品復(fù)舊、仿古木器制造和泥塑藝術(shù)等四大民間工藝絕活也日益顯示出其蓬勃的生命力，青出于藍，氣度不凡——

汾城依然是寂寞的。

曾經(jīng)不止一次到名勝古跡，皇家園林，民間院落觀光旅游，每到一處，我都會忍不住朝導(dǎo)游發(fā)問，這是真的嗎？這是祖先留給我們的那份真正的遺產(chǎn)嗎？雖然我知道不可能有正確答案，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事實的真相。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但是祖先饋贈給我們的這些遺產(chǎn)不需要創(chuàng)造，哪怕是一棟建筑，一座石碑，一幅對聯(lián)，或者一根釘子，不需要重建，也不需要復(fù)制，我們需要近距離的感悟歷史的厚重，感受歷史的氣息。

汾城，給予我們這樣的一份真實，也給予了我們這樣一份期待，寂寞汾城，是大氣之城，智慧之城，歷史之城，文化之城！

現(xiàn)在，我們從內(nèi)心奢望，歷史文化名鎮(zhèn)汾城能夠守住寂寞，守住真實，守住這份祖先留我們的文化遺產(chǎn)，讓世俗離汾城越來越越遠，讓文明離汾城愈來愈近，讓歷史在汾城繼續(xù)打著盹兒，一覺千年萬年。

汾城是寂寞的，汾城是有福的。

有福的汾城，靜若幽蘭，清香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