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
盛夏7月的中國美術館,正在舉辦建館50周年藏品大展,展現(xiàn)中國美術史中的現(xiàn)代美術篇章。
展覽大廳冷氣充足,燈光柔亮。大理石地面光潔如鏡,映照著墻上件件作品的美麗倒影。
我安靜地在每件作品前佇立、冥想,看夠了一幅,再朝下一幅作品移步,一路將心中如數(shù)家珍的藝術家們的作品放眼賞過去,感到深深的舒心與自足。
許多作品,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蒙面了;太多作品,其來龍去脈、個中曲折早已盡知,與之相關的故事亦了然于胸,可還是覺得沒把它們看夠,一挨有機會,仍然要去再看,好一次次滿足那顆喜悅暗生的心。
是好美的天性與眼睛,強烈地渴望著這豐富的藝術營養(yǎng);也因美術史的專業(yè),要自己看得比別人多,理解得比別人深,懂得比別人準確。
以我的經(jīng)驗,凡國家敘事的展覽,主題性的大型作品倒不一定好看、要看,反而是一些與政治無關的小件作品特別動人。每次新的展覽,又必然有上次展覽沒有拿出來的稀罕作品,不該錯過的,恰是這幾件作品。
展覽果然有我未曾蒙面的數(shù)幅好作品,而其中一幅蘇天賜的油畫《黑衣女像》,簡直如一件意外的禮物掛在那里,看到它,人在瞬間如受光芒沐浴,眼睛與心,都被抓走了。
之前,畫冊、書籍、雜志中已看過它無數(shù)次了,亦已經(jīng)喜歡它無數(shù)次了??蛇@所有的無數(shù)次,都抵不過與這真人等身的畫作,面對面,眼睛都看濕潤了。
我每次去美術館,當場回頭再看一件作品的事還沒發(fā)生過,但《黑衣女像》令我十分不舍,快要離館時我又折身倒回去,在它面前又站了良久。
畫面上的一腔空靈氣韻打動著我,令我再一次想更多地去了解蘇天賜,也成了我起念寫他的最好契機。
我想,在人深度的精神渴求里,或隱或顯,始終都會有一個強烈的念頭伴隨著自己,就是能有一個上師,由他所持有的純潔心靈與善知識,來指引自己靈性的發(fā)展,使人在暫時的無明與混沌狀態(tài)時,能有一雙清澈之眼,既看得清自己真正的精神需求,也看得清腳下的人生之路。
出生于民國年間的蘇天賜(1922-2006),就是這樣一個的幸運兒,在人生的恰當時刻,他遇上了他精神上的上師,在藝術、思想甚至是情感上始終扶持他的導師林風眠。
這并不是說蘇天賜的家庭出生不夠幸運,恰好相反,他是家里的小幺兒,六個兄姐之后的最后一個男孩。中國的民間,對幺兒往往有著最寵愛的情感,諺語“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即是由此得來。而“天賜”的名字,完全能看出這個男孩在家里受寵愛的程度。
兒童得愛的一顆心,往往使一個人有富足的安全感而不陷于人格上的焦躁情緒。蘇天賜一生所顯現(xiàn)出來的那種謙和與感恩心,以及他的靜默,都緣自于這個家庭給了他最初也是最完整的性情上的愛育。
因為身心有充分的安全感,他很小的時候便能體察自己好些朦朧的神思,常常一個人坐在家的門檻上,望著眼前的田野山脈、溪水清流發(fā)呆。
可以想象100年前的南方小縣城陽江,因為是亞熱帶氣候,充沛的雨量與適宜的溫度,營造出來一個多么郁郁蔥蔥的煙雨畫面。這些畫面一時是蔥綠與淺黛色的,一時又是金黃與緋紅色的,是春與秋之間的季節(jié)在作著它美麗的變幻,而這樣的美麗又在啟發(fā)、感動著小天賜,他只是講不出來罷了。
等到有一天與長兄一起入讀私塾,看到《繡圖楊家將》這樣一些人小書時,他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可以通過畫畫這樣一種方式將它“說”出來,這真要讓這個好奇心重、又總想說點什么的小兒童喜滋滋了。
大自然是上天給人類的最大恩寵,也是蘇天賜的第一個啟蒙導師。
童年是一個人的雛形,擁有某項才能是一個人成型的基礎,不過天賦的才能如無后天的訓練與培養(yǎng),便不能成其為才華,而只能是對才華的一種美好想象了。
一旦發(fā)現(xiàn)小天賜有畫畫的特長,全家人與學校的老師自然都高興不已。不光學校的梁穎初老師鼓勵蘇天賜要好好學習水彩畫,學好了去畫他整天癡看的屋前風景,年長蘇天賜十幾歲的兩個哥哥尤其身體力行支持他。
但這段正好練童子功的安寧日子沒有持續(xù)太長的時間,先是家里的父親大人病逝,小少年蘇天賜首次嘗到了失去親人的尖銳痛苦。4年之后的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即告爆發(fā),自此吟詩讀書的好時光就變得時有時無了,蘇天賜總是在停學、綴學、轉學之間上下起伏,一腔畫畫的心思,一時也無法得到充分的訓練與滿足。
不過疼愛他的兄長是思想進步的青年,小天賜總是被哥哥帶著,參與一些當時的進步青年應該去做的事情,畫抗日墻報、壁畫、連環(huán)畫,也義演抗日救亡短劇等,既以實際行動履行“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愛國責任,也于有限的環(huán)境里始終呵養(yǎng)著自己對繪畫的那顆熱愛心。
艱苦奮斗中,時間匆匆而去,蘇天賜長成了一個20歲的青年,并成為一名鄉(xiāng)村小學的年輕老師,而慈愛的母親也于此年永遠離他而去了。
事實上,繪畫并不是蘇天賜單一的興趣所在,文藝青年具有的諸多氣質在他身上強烈地凸顯著,愛畫畫,好文學,樂寫作,喜表演。最終選定繪畫作為唯一的專長,也是在進行了小小的思想斗爭之后所作的決定。在他所喜好的幾樣特長中,還是繪畫讓他覺得離自己的本心最近。
當然,促使他做出這個最終決定的動因,是他心中已有暗暗向往與投奔的人。那時藝術界有兩位名重天下的人物徐悲鴻和林風眠,他們是蘇天賜內(nèi)心深處關于藝術的終極夢想。在此之前,這兩位擅長教育的畫家他還沒見過,只因喜好繪畫而熟知他們的藝術主張,渴望著有朝一日,如能報考他們所在的中央大學藝術系或國立藝專,直接受教于他們的指點,那將是多么的幸福。
一心的神往,必有倔強的努力,也必有回響。
因為戰(zhàn)亂,當時最好的美術學校都內(nèi)遷至重慶,最好的老師也幾乎全聚集在那里,這使得重慶成為蘇天賜一心向往的藝術圣地。得到在重慶工作的二哥的應允與支持,蘇天賜冒著日軍空襲的危險,從廣東經(jīng)廣西再過貴州,一路乘船、坐車、轉車又轉車,路上走了40多天才轉輾到達了重慶。藝術青年癡迷于繪畫的一顆堅韌心,從最初啟步的時刻便已顯于行。
天賦一點兒也沒有辜負蘇天賜的苦心,報考當時最負盛名的國立藝專后,蘇天賜以第一名的成績欣然入讀藝專的西畫科。正是在這個學校,蘇天賜最終得以見到他渴望認識、讓他受益終身的恩師林風眠。
這里所說的“最終”,是當時的國立藝專是由北平藝專與杭州藝專合并而成,戰(zhàn)亂加上諸多復雜人事,曾令校長林風眠辭職離開學校,他是在蘇天賜讀書的最后一個學年即1945年才重回學校任教的。此年正值中日戰(zhàn)爭結束,戰(zhàn)亂的危險與外憂已經(jīng)消除,而此時的藝專校長是潘天壽。潘天壽與林風眠的藝術觀雖然不盡相同,但他們兩位都是大才子,可說是惺惺相惜,彼此欣賞,潘天壽力邀林風眠重返校園以哺育身邊這些嗷嗷待哺的饑渴學子,實是欣賞他的才能與抱負之故。
那個時候的老師與學生之間,有著令人艷羨的平等關系與親密氣息,林風眠與學生之間尤其親近,亦師亦弟,亦父亦子。他倡導的開放式教學與他的仁慈心地,帶動著整個學校的活潑風氣,給予了每個學生閃閃發(fā)光的眼睛與強有力的信念。他們既有心靈上的歸宿感,又能逐漸習得獨立思考與獨立創(chuàng)作的能力,一如他們自己所領悟到的那樣:創(chuàng)作要自己想辦法,老師想,學生也想,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
蘇天賜與比他大一兩歲的同學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以及略小一歲的席德進等,都直接受教于林風眠,這真是這些調皮孩子的大幸運—這些藝術學子后來各自完成自己的好模樣,是世界有目共睹的。
可見人生的路途遇上什么人,一個人便有可能過怎樣的人生。蘇天賜遇上了林風眠,他也有了天窗開啟、陽光映入的覺悟人生。
一心想實現(xiàn)自己藝術理想的蘇天賜,既朝氣蓬勃,也非常的刻苦。他的家庭條件沒有一些同學那么富裕,且受困于戰(zhàn)后的物質匱乏,要想盡辦法才能得到畫畫的紙、布與顏料,更要小心使用這些材料,才可能讓一張紙、一支筆反復多用幾次。
不過蘇天賜認為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能在藝術思想與觀念上得到林風眠的一再點撥,這才是關鍵。材料有錢即可買,而藝術思想最清新也最無形,要抓住它、領悟它,都很難。
蘇天賜性情憨厚純樸,習畫刻苦,領悟力強,這些優(yōu)點都被林風眠默默看在眼里。在國立藝專搬回杭州之后,在他的職位穩(wěn)妥之后,他請?zhí)K天賜出來喝茶,問他愿不愿意回校給他當助教。此時已經(jīng)畢業(yè)的蘇天賜正在四處找工作,老師的邀請,對正在焦慮前途問題的蘇天賜,不啻一聲福音。既可自食其力還可以繼續(xù)畫畫,又能再有機會聆聽恩師的教誨,世間還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嗎?不用一秒的猶豫,蘇天賜當即答應了老師。
這是蘇天賜一生最得益也是最和順的一段黃金時光。在學生面前他是先生,在先生面前他是學生,有關藝術的理論與實踐,在相互論證中不斷深入,蘇天賜的藝術判斷力與膽識,如長了翅膀一般,在向著他想象中的高度飛升。
此時的蘇天賜已是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繪畫上的漸悟讓他滿心歡喜,燦爛的愛情也走進他的心田。他被寧靜的藝術生活滋養(yǎng)著,被甜蜜的愛情呵護著,這個時期的繪畫水準,忽然如集小成,到達了他創(chuàng)造力的一個巔峰。
1948年到1949年,他畫出了人生中極其精湛的幾件作品,它們分別是林風眠的女兒蒂娜的肖像,美麗的女朋友凌環(huán)如的肖像和老師林風眠的肖像。除了林風眠的肖像略感拘束外—這是他太敬重恩師,難免拘束之故—其它肖像無不令人動容。其中女友凌環(huán)如的一幅肖像尤其美妙難言,這便是那幅令我在中國美術館佇足許久、舍不得離開的《黑衣女像》。
對專業(yè)學畫的人來說,這樣的畫面是有許多理論可以闡述的。可是對于人的眼睛,那第一秒所領略到的美與驚嘆,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它的氣韻那么飽滿,直覺那么豐沛。色彩精妙,澹然天真,如晨光之熹微。
也許讀畫越多的人,才越有可能領會出它那無意識中到達的彼岸的境界。那種境界,簡直是一個人美德的生動呈現(xiàn)。要愛,要時常有感動,要對細微變化的自然有聆聽的心,要有對瞬間的光影有捕捉的能力,要有對生命懷有敬畏,要有滿腹的話兒說不出而只能畫出來的那種著急,這樣的好作品才能產(chǎn)生于筆下。
我喜愛的英國哲學家培根說,美之極致,非圖畫所能表,乍見所能識。但看到這幅黑衣女子的肖像,怎么覺得培根說的話失去了它的哲理性?
只能說,人在某些洋溢著情感的時刻,擁有著神性,以至于作品的呈現(xiàn)有如神助。
的確,在蘇天賜所有的人物肖像里,這種有光暉筆性的作品很輕易地能識別出來。即使是后來風格迥異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如《黑媛》、《節(jié)日試新衣》等,都具有類似的亮閃閃的品質,一眼便可挑出來。
從這些作品也可看出,蘇天賜深刻地理解了林風眠一直倡導的藝術革新精神,自己祖宗的本源氣息沒有扔掉,西畫的特質也加入了進來。雖然從形式上,蘇天賜這個時間段的作品帶有一絲我們熟悉的林風眠的氣息,但這只表明他們之間有一根師承的血脈線,在其本質上,它們當然是蘇天賜的原創(chuàng)作品,且有青出于藍之勢。
可惜,在他的創(chuàng)造力最酣暢的時刻,提倡新中國美術與現(xiàn)實主義繪畫的50年代,到來了。
談論1949年之后的新中國美術,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只能說,這個時期的藝術樣式,規(guī)定了只能為大眾服務,只能展現(xiàn)新中國的現(xiàn)實變化,只能按照政治的意圖去憧憬與想象未來的美好。屬于個人性情的、小我的、探索藝術內(nèi)部規(guī)律的其它藝術樣式,都不允許納入畫家的筆頭。
這是時代與藝術的悲傷之處,也是個人彷徨的無助時刻。
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風格究竟意味著什么呢,為什么倡導一個主義,其它的所有主義便都成了罪惡,要遭受長年累月的反復批判?
在我看來,現(xiàn)實主義可指看得見的現(xiàn)實與看不見的現(xiàn)實,公開的現(xiàn)實與隱匿的現(xiàn)實。一個人畫自己比較隱形卻真實的現(xiàn)實,為什么就是錯的呢?
確實,在沒有厘清這些問題與當時的歷史背景之前,讀蘇天賜的繪畫是頗讓人迷惑的。不過一兩年的時間,類似《黑衣女像》這種正在酣處的手筆,怎么忽然再不見了蹤影?那正要展開的協(xié)奏曲的華美樂章,怎么在最激昂處驟然斷開、失聲?
事實是,我在看《黑衣女像》時,并不知道這是一幅曾遭到反復批判的“形式主義”與“資產(chǎn)階級情調”的作品,更不知道它曾經(jīng)被抄家搶走,多年后才失而復得。而它之所以被發(fā)現(xiàn),竟是蘇天賜的一個學生把它從垃圾堆里撿回來。
可見那個時候的蘇天賜,內(nèi)心在遭受著怎樣的煎熬與裂變。
林風眠比自己的學生受到的沖擊更直接。過去的林風眠在藝術與教育上有多出色,他遭受的打擊就有多殘酷,他被解職。老師與學生從前在一起舒心畫畫、討論藝術的黃金時光,再沒回來過。盡管他們私下仍在互告平安,悄悄畫一些自己想畫的作品。
好在此時的蘇天賜與女友結了婚,因愛情而結合的甜蜜小家,讓一顆總遭批判的心稍有安定與知足感。他也還是人民的畫家,可以任教于其他大學,他最終選定南京藝術學院落戶,成為那里的終身教授。
人物像再不能如《黑衣女像》那樣畫了,但要服務于人民大眾的肖像畫也不是那么好畫,一不小心, “歪曲人民形象”的惡評就會撲來,使得這個渾身才華無處使的青年,只好更多地去畫些風景與花卉靜物,但又基于莫名的“游山玩水”的罪名,這個時段的好作品如《甌江新綠》等,也沒有留下幾幅。
更令人難過的是,一些畫得更好的人體油畫與其他的好作品,隨著政治形式的日益緊張而被蘇天賜逐張銷毀,一如后來老師親手毀掉自己幾千張的畫作一樣。
此后20來年的時間里,蘇天賜投身于社會主義的集體生活與現(xiàn)實生活,在接受勞動改造的同時,畫了不少主題性與政治性的作品,其中政治宣傳類的壁畫居多。這不是他心之所愿的事情,但整個社會的極端思潮使每個個人都不能置身事外,他只有去做可以被允許做的事情。
他有非常扎實的繪畫功底,畫什么都不是問題。尚因畫得好,還時常受到贊揚與認可,來請他畫畫的人排成了隊。
這樣的情形對真正的藝術當然是危險的,改造一兩年,原來那個蓄勢待發(fā)的原創(chuàng)感覺就有點生疏了;過得三、五年,眼睛與思維也跟著生疏起來;再過十年、二十年,那種靈性與心的疏遠,幾乎恍若隔世。
所以蘇天賜在文革結束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處于茫然狀態(tài)中。當長期“被要求”的身心可以再次自由地思想時,他簡直覺得自己既不會畫畫也不會思考了呢。
而他那被改造后的寫實主義的肖像風格,在他畫過那個時代的領袖像、工人、農(nóng)民、學生、漁家姑娘以及婦女隊長之后,不再被需要了。一個時代已經(jīng)結束,改革開放之后的現(xiàn)代美術新思潮亦已到來,再沒人強迫他要畫人民大眾了,他曾欣喜地想把過去的自己找回來,把1949年之前的那個有為青年的最佳狀態(tài)找回來,但顯然,那種神思奇妙又一氣呵成的飽滿感覺,再也回不來了。
蘇天賜選定風景作為自己后半生描繪的主要對象,是他自小對大自然的迷戀與深愛,也是對自己的暗暗心痛與彌補。
他在與時間比快慢,他的步伐邁得堅韌而倔強,一如他年輕時繞遠道去考國立藝專那般的堅忍不拔。此時他可以去國內(nèi)各處自由寫生,也可以回老家去再看他小時為之入迷的風景,更可以去法國與西歐,與向往大半輩子的西方古典繪畫與現(xiàn)代藝術近距離接觸。他真正的生命感覺正在蘇醒,他的心中涌動著年輕時的激情,他要把他曾捉住過的那些卓絕的光影、線條、色塊,再次忠實地呈現(xiàn)于對自然的描繪中。
蘇天賜的風景畫,如惲南田在《南田畫跋》里所寫的那樣:一絲塵垢,便無下筆處。
自然風光在蘇天賜再一次集大成的筆下,被表達得十分性情、通透而澄澈。南方氤氳的秀色山水被他畫得很潤、很浪漫、很溫情,帶點兒恩師的優(yōu)美痕跡,甚至有幾分女性的柔美氣質。但是在濃烈與火熱處,又是錚錚男兒的硬朗本質,非常的愉悅,非常的耐品。
反復細讀他的作品,一種感受也會越來越強烈,即他年輕時那縷熟悉的氣息又在飄蕩出來:面對大自然的景色,他仍然有說不出來卻畫得出來的那種滿心的急切,一如年輕時面對愛人、想為她畫一幅舉世無雙的肖像那樣。是他在以對人的那顆愛的心,疼愛著大自然;也是他在以他的美德,呼喚與親近著大自然。因為這些品質,他的畫才那么的打動人,那么的流光溢彩。
到了生命的晚年,蘇天賜的色彩感似乎較之于年輕時更為明艷,氣韻也更空靈。傳統(tǒng)水墨里的許多元素,被他自然無痕地置換在油畫之中。這種巧妙,是他追求了一生的宛若天成。
看到一個人如此用盡畢生氣力去完成自己,超越自己,心中生出的,是比面對《黑衣女子》還要深濃的感動,同時也被一種痛苦嚙咬著心臟:一個政黨,某個主義,竟然想去全面“改造”藝術,是好一番癡心妄想。藝術的改造可以是內(nèi)部的裂變與革新,可以是個人對現(xiàn)存藝術秩序的挑戰(zhàn),可以是畫派與畫派之間的對立與碰撞,但它必須是藝術內(nèi)部產(chǎn)生的震動,而不該是強權參與的結果,更不該是政治施加的淫威。如是,即使有藝術樣式留下來,那也只是供后人研究與反思的偽藝術,是屈從與盲信之下佯裝的一份激情。而真理并不在那里,藝術也有可能不在那里。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蘇天賜總結說,自己的生命沒有大遺憾。雖然他同時也幽默地自嘲自己“如一壺水那樣,反反復復就是沒有燒開過”。但了解他的人,能親眼讀到他畫作的人,知道他前一句話是如此真實可信,后一句話是如此可愛。這是他努力了一生之后所得的踏實感與幸福感,那是他的才華、他的美德、他的勤奮所應得的恩典,他真的是實至名歸。
很早以前,我認為藝術史終究是人的心靈史,在蘇天賜這里,我更加可以堅定我的信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