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勇

我們在看一些名家作品時，經(jīng)常會有這樣一種感受：這種事情我也經(jīng)歷過啊，這種想法我也有過啊，怎么我就是沒能把它們寫出來呢？

其實，說自己跟他們有相似的經(jīng)歷與想法，既對又不對。人生中許多大體的歷程和感觸固然是相似的，但是敏感的人總能關(guān)注到一些極易被忽視的細節(jié)，而生活的情致與韻味、思想的絢爛與深邃，往往都是由那些細節(jié)衍生出來的。

同樣的事物，擺在不同的人面前，可能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你，留意到那些具有驚人之美的細節(jié)了嗎？

>>【例文一】

有什么用

文/葉傾城

從鋼琴老師家出來，春夜正好，像件薄薄的黑絹衫子，親密貼身。有路燈，把夜色稍微推開一段，是擄上去的袖管。

我一路問小年課上了些什么——遺忘與記憶同步，兩小時內(nèi)學(xué)到的知識就忘掉70%，為了達到最佳學(xué)習(xí)效果，必須立刻復(fù)習(xí)。我聽完一堆“八分音符”（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叮囑她：“要好好學(xué)鋼琴呀?！?/p>

她點頭：“嗯，我長大了要當(dāng)鋼琴老師，”又說，“我也要好好學(xué)英語。要不然我去美國，大家聽不懂我講話怎么辦?！薄鼙福鍤q，已經(jīng)很自然地有了美國夢。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就這么直接地以兒童體現(xiàn)。歷朝歷代，都拿童謠當(dāng)作天讖。

我大慰，又加一句：“圍棋也要好好學(xué)哦?！彼龑W(xué)圍棋也快一年了。

她扭頭問我：“為什么？”

這應(yīng)對出乎我意料，我一愣：“當(dāng)然了，學(xué)就要學(xué)好嘛?！?/p>

她居然認真起來：“我又不想當(dāng)圍棋老師，去美國要下圍棋嗎？為什么要學(xué)好圍棋？”

上一次被問類似的問題，是在新東方附近的茶餐廳，熙來攘往，隔鄰多有洋人，外文單詞單句混在中文的洪流里，像甜點上嵌的杏仁。與我同桌的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托福剛考了113。我問：“聽得懂？”她眉睫一拍是微風(fēng)下的檐雨，笑容里全是自負。

我一時多事，說了句：“其實你英文已經(jīng)很好了，有時間可以看看古文，背背古詩詞什么的?！?/p>

女孩詫異地看我，滿臉都是那種“這人老糊涂了”的不解：“為什么呀？英語、數(shù)理化、游泳，都是工具，將來用得著，古文……”她撇撇嘴，“有什么用”四個字不曾出口，用身體語言體現(xiàn)。

如果她是成年人，我可以理解這是粗俗的挑釁，但女孩一臉的認真，我于是想了又想，說：“說一個你可能知道的詩人吧，納蘭容若——清朝宮斗片對普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還是有不可磨滅作用的。他有一句詩：‘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你也許會在無意中聽到，因為它的淺顯，隨意記下來，然后很快地忘掉。你現(xiàn)在初三，馬上面臨分離，這么要好的、視為姐妹、以為是一輩子的好同學(xué)好朋友，會漸漸淡掉，總有一天，你會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他們都變了。而他們說：不，是你變了。也許你心里會五味雜陳，感覺孤單，仿佛一剎那被朋友和時間同時拋棄。你有那么多感受，卻不知從何說起，向誰，怎么說。你疑心只有你一個人，經(jīng)歷過這一切。這時，你想起這句‘卻道故人心易變。于是，你明白了……文學(xué)的意義就在這里，說出你的心聲，撫慰你的哀傷。我們脫離人猿已經(jīng)數(shù)百萬年，我們所需的，不只是工具?！?/p>

女孩應(yīng)該是聽懂了，但，她聽進去了嗎？

如果技能與謀生無關(guān)，如果知識不用來生存，如果它不是通往美麗新世界的橋梁，那么，它有什么用？我盡量用小年能聽懂的語言說：“圍棋可以鍛煉頭腦，讓你有邏輯能力和推理能力，這是所有學(xué)問和智慧的基礎(chǔ)?！薄@是一個先天不足的答案，因為她可以追問：學(xué)問和智慧，有什么用？

連上了年紀(jì)的人都會這樣抱怨：光電效應(yīng)有什么用？三角函數(shù)有什么用？立定跳遠好干嗎？為什么要學(xué)這些沒用的東西。有時他們是焦灼的父母，在質(zhì)疑教育制度，而我，只覺啼笑皆非。

天文有什么用？它讓我們知道，我們的一生像微塵一樣輕；美有什么用？刺繡或者音樂，帶給我們的美感與驚喜，是擦過皮膚的戰(zhàn)栗；那些你一生用不到的冷知識有什么用？你了解雪兔一冬一冬的變色，即使你不想當(dāng)獵人（我估計雪兔也是保護動物吧），你是否會感到既輕微也巨大的悲哀：原來隨機應(yīng)變不過是與生俱來的智慧……甚至，眼淚有什么用？除了滋潤眼部、讓眼睛不會太干澀之外，它還可以洗凈我們的靈魂。

所有無用的東西，都是有用的。

就像這一個美好的春夜，也許它真正的、唯一的用途，就是讓萬籟俱寂，它是寧靜的布幕板，讓小年有機會問出她的“有什么用”。

她會用一生，慢慢地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

而在我自己的人生譜系里：知識最高，智慧最寶貴。美，就是美。正如愛情就是愛情。我愛這所有的無用之物。

（選自《讀者》2012年第14期）

童言無忌，卻也能反映出最真實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對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每一個有感知能力的個體都會產(chǎn)生影響，哪怕她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孩子的有些話，大人們很輕易地就放過了。坐在鄰桌的陌生人，許多人并不會特別地去關(guān)注。我們也許錯過了許許多多了解人心的機會，從而進一步錯過了許多次叩問內(nèi)心提升性靈的契機。關(guān)于“有用”與“無用”，遠到莊子，近到莫言，都說過很多了。可是有多少人會敢于選擇走一條“無用之路”呢？這或許是一個只有時間才能驗證的問題。

>>【例文二】

十點八分四十五秒

文/林清玄

我時常留意到報章雜志上的鐘表廣告，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鐘表都指在一個接近的時間上，十點八分四十五秒是最普遍的，也有十點九分零秒的，也有十點十分三十秒的。不管表針指的時間是多少，時針和分針一定是呈V字形。

據(jù)說鐘表之所以指在這個時間上，是西方的許多心理學(xué)家共同研究出來的。一則它呈V字形，在西方是勝利的象征；二則它同時上揚，有美學(xué)形式，令人感到欣悅；三則它的形狀如鳥展翅，給人奮發(fā)之感。有這種種的好理由，所以全世界的鐘表廣告，不分地域不分種族，時間全指在十點十分左右。

可是，有一個更重要的實質(zhì)因素，卻被心理學(xué)家忽略，就是十點十分在一天之中到底象征了什么？

鐘表是工商時代的產(chǎn)物，一有了鐘表，人就脫離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業(yè)時代。那么工商時代的生活如何呢？一般的企事業(yè)單位是在八點左右上班，私人機構(gòu)約在九點上班，商店是在十點開門，十點十分無疑是一個人一天中最好的時間。八點剛剛睡醒不久，頭腦還處在昏沉狀態(tài)；九點則尚未安心，工作不能就緒。到了十點十分左右，頭腦也清醒了，工作也安頓了，正處在精神與效率的巔峰，不論做任何工作，這個時候大概都是最得心應(yīng)手的。

十點十分也是決策的時間，許多公司在這個時間開主管會議，許多決策也多是在這個時刻決定，那是因為大家在這個時間最清醒。所以說，正如鐘表廣告所指出的，十點十分是人一天中最好的時刻，是最好的定點。我想，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在十點十分賭博、殺人、淫邪、放縱的，那么，它不只是最好的時刻，也是最善良、最清凈的時刻。

我有時路過鐘表店，總會注意店中懸掛鐘表的時間，假如看到所有的鐘表都指向十點八分四十五秒，就感覺這是美感和講究品質(zhì)格調(diào)的店；反之，若看到一壁的時間都亂七八糟指向不同的方向，則會大為感嘆，為什么不能選擇最好的時間呢？

鐘表如此，人生亦然，如果我們常把一天或一生的標(biāo)準(zhǔn)定在十點八分四十五秒的巔峰，常保持那樣的上揚、奮發(fā)、清明、覺醒、善良、清凈，充滿了活力與干勁，成功又有什么困難呢？

（選自《廣州日報》）

我相信不只林清玄先生關(guān)注過鐘表廣告上指針的問題，可是除了與鐘表或廣告相關(guān)的專業(yè)人士，會進一步去探討其中緣由的恐怕不多。林先生的這篇文章，為我們展現(xiàn)了思索與探究到底可以如何層層深入，在相對的篇幅內(nèi)能挖掘到什么程度。那么，除了鐘表之外，我們是否留意過其他的廣告現(xiàn)象呢？除了廣告之外，又有哪些生活層面不同的事物具有相似的表征呢？簡單的事物背后，很可能有較深厚的文化背景在支撐著。作為高中生，我們不能只停留在粗淺的知識層面，應(yīng)該要有對文化根源的探索意識，否則就容易落入“有知識沒文化”的新時代俗人之流。

>>【例文三】

寒 色

文/龍應(yīng)臺

當(dāng)場被讀者問倒的情況不多，但是不久以前，一個問題使我在一千多人面前，突然支吾，不知所云。

他問的是，“家，是什么？”

家是什么，這不是小學(xué)二年級的作文題目嗎？和“我的志愿”、“我的母親”、“我的暑假”同一等級。怎么會拿到這里來問一個自認為對“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早有體會的人？

問者的態(tài)度誠誠懇懇的，我也只能語焉不詳蒙混過去。這么難的題啊。

作為被人呵護的兒女時，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趕車時，有人催你喝熱騰騰的豆?jié){。天若下雨，他堅持你要帶傘。燙的便當(dāng)塞在書包里，書包拎在肩上，貼身還熱。周末上街時，一家四五口人可以擠在一輛機車上招搖過市。放學(xué)回來時，距離門外幾尺就聽見鍋鏟輕快的聲音，飯菜香一陣一陣。晚了，一頂大蚊帳，四張榻榻米，燈一黑，就是黑甜時間。兄弟姊妹的笑鬧踢打和被褥的松軟裹在帳內(nèi)，帳外不時有大人的咳嗽聲，走動聲，竊竊私語聲。朦朧的時候，窗外絲緞般的梔子花香，就幽幽飄進半睡半醒的眼睫里。帳里帳外都是一個溫暖而安心的世界，那是家。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

人，一個一個走掉，通常走得很遠、很久。在很長的歲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屋里頭的燈光特別燦亮，人聲特別喧嘩，進出雜沓數(shù)日，然后又歸于沉寂。留在里面沒走的人，體態(tài)漸孱弱，步履漸蹣跚，屋內(nèi)愈來愈靜，聽得見墻上時鐘滴答的聲音。梔子花還開著，只是在黃昏的陽光里看它，怎么看都覺得凄清。然后其中一個人也走了，剩下的那一個，從暗暗的窗簾里，往窗外看，仿佛看見，有一天，來了一輛車，是來接自己的。她可能自己鎖了門，慢慢走出去，可能坐在輪椅中，被推出去，也可能是一張白布蓋著，被抬出去。

和人做終身伴侶時，兩個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曾經(jīng)是異國大學(xué)小城里一間簡單的公寓，和其他一兩家共一個廚房。窗外飄著陌生的冷雪，可是臥房里伴侶的手溫暖無比。后來是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跟著一個又一個新的工作，一個又一個重新來過的家。幾件重要的家具總是在運輸?shù)穆飞?，其他就在每一個新的城市里一點一點添加或丟棄。墻上，不敢掛什么真正和記憶終生不渝的東西，因為墻，是暫時的。在暫時里，只有假設(shè)性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恒。家，也就是兩個人剛好暫時落腳的地方。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

很多，沒多久就散了，因為人會變，生活會變，家，也跟著變質(zhì)?？释捕〞r，很多人進入一個家；渴望自由時，很多人又逃離一個家?？释捕ǖ娜艘苍S遇見的是一個渴望自由的人，尋找自由的人也許愛上的是一個尋找安定的人。家，一不小心就變成一個沒有溫暖、只有壓迫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涼，但是家卻可以更寒冷。一個人固然寂寞，兩個人孤燈下無言相對卻可以更寂寞。

很多人在散了之后就開始終身流浪。

很多，一會兒就有了兒女。一有兒女，家，就是兒女在的地方。天還沒亮就起來做早點，把熱騰騰的豆?jié){放上餐桌，一定要親眼看著他喝下才安心。天若下雨，少年總不愿拿傘，因為拿傘有損形象，于是你苦口婆心幾近哀求地請他帶傘。他已經(jīng)走出門，你又趕上去把滾燙的便當(dāng)塞進他書包里。周末，你騎機車去市場，把兩個女兒貼在身后，一個小的夾在前面兩腿之間，雖然擠，但是女兒的體溫和迎風(fēng)的笑聲甜蜜可愛。從上午就開始盤算晚餐的食譜，黃昏時，你一邊炒菜一邊聽著門外的聲音，期待一個一個孩子回到自己身邊。晚上，你把滾熱的牛奶擱在書桌上，孩子從作業(yè)堆里抬頭看你一眼，不說話，只是笑了一下。你覺得，好像突然聞到梔子花幽幽的香氣。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可是，這個家，會怎樣呢？

你告訴我，什么是家，我就可以告訴你，什么是永恒。

（選自龍應(yīng)臺《目送》）

一個巧妙的回環(huán)式結(jié)構(gòu)，將“家”的傳承意義用形式展現(xiàn)出來。一個具體的家庭，或許只是一段時光與生活經(jīng)歷的存在，可是一代代傳承下去，變成了“永恒”。龍應(yīng)臺對細節(jié)的捕捉是極精確到位的，可是在精準(zhǔn)之余，她又能用溫暖的文字描摹出一幀幀每個人都覺得似曾相識的畫面。在人世漂泊的旅途上，家，是千江寒色之中最溫暖的那一盞漁火。起床、早餐、上學(xué)、帶飯、帶傘、晚上作業(yè)、周末出行……這樣的細節(jié)，難道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嗎？難道我們沒有書寫過嗎？其實，難就難在，記錄到何種地步，以及記錄之后的提煉與升華。這或許要靠一定的天賦與悟性，或許，只需歲月給你更多的磨洗。

編輯/姚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