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阿杜
爸爸說,世事無常,誰知道會如何結束,但活著時,要好好愛身邊的人,特別是我們的親人,誰知道能同行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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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菲菲在市“我愛我家”征文中獲得特等獎的消息風一樣在校園里傳播時,我的心仿佛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挫敗感油然而生。內心的悶氣像瘋長的蔓藤一樣糾纏,堵得我心慌,也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頹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想充耳不聞,但前來道喜的同學還是一波又一波圍過來,那些恭維話,想不聽都不行。我隱忍滿肚子的怨氣,繃著臉把目光轉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連一朵白云都看不見,一如我此刻黯淡的心情。
“杜婷婷,你姐得特等獎,你怎么滿臉不高興呀?其實你也不錯啦,三等獎,至少比我們都強,你們姐妹都超級厲害?!焙笞赖臈钔f。平日里,我們關系不錯,但那天我像是吃了火藥一樣,頓時就爆發(fā)了。我轉過頭沖他吼:“誰告訴你她是我姐?誰說的?我高不高興跟你有關系嗎?”
所有人都愣住了,楊威更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尷尬得不知所措。一時間里,沒有人再說話。我瞥見坐在身邊的杜菲菲臉色蒼白,眼中閃過一絲恐慌,心里更是厭惡,一切都是因為她,裝什么受傷呢?真正受傷害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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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菲菲是大伯的女兒,我的堂姐,比我大一個月。她一直生活在閩西鄉(xiāng)下的一個小山村,那里是父親的老家。
雖然我在父親的強制下回去過幾趟,但我不喜歡那里,貧窮、落后,連一條街道都沒有,每次回去,沒住上兩天,我就直吵著要回省城。省城多好呀,哪是那個破爛小村莊可以比的?我也不喜歡父親在鄉(xiāng)下的親人,他們都臟兮兮的,而且很貪婪。特別是大伯,每年帶一些不值錢的菜干、地瓜來省城,住上好幾天,天天吃好的喝好的,臨走了,還要帶上滿滿一大袋價值不菲的東西回去。說是帶回去給爺爺、奶奶,誰知道呢?從小我就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堂姐。
回去老家時,堂姐總愛跟著我,她想親近我又很害羞。我知道她羨慕我,也知道她對我的友善,但我不喜歡她,不愿意和她套近乎。在她面前,我從來就是高高在上的。我淘汰的衣服,媽媽轉送給她,看她一臉開心的樣子,我就想:鄉(xiāng)下人就是愛揀便宜,見省城回來的東西,什么都要,什么都好。我覺得她特別虛榮,穿我穿剩的公主裙就以為自己是公主了,走起路來,還一蹦三跳的,十足的鄉(xiāng)巴佬。
老媽也不喜歡那里,泥濘的路,陌生的人,手機信號也不好,如果不是老爸強制,她肯定也不愿意回去。特別是我出生時,爺爺、奶奶因為在家照顧早我一個月出生的杜菲菲和大伯母,大伯母是孤兒,由爺爺奶奶收養(yǎng)帶大的,再加上他們都會暈車,所以沒到省城來照顧我和我媽,只讓大伯帶了很多東西過來。雖然爺爺奶奶一再抱歉,一再在其他方面做努力,但我媽還是生氣了,說他們當長輩的太偏心,說他們幾個才是一家人,對他們意見很大,連帶著也不喜歡杜菲菲。
如果我們一直這樣遠遠地各自生活,我可能還是會不喜歡杜菲菲,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把她視為“眼中釘”。她的優(yōu)秀我早聽老爸說過,可是那跟我有什么關系呢?再說了,鄉(xiāng)下中學的學生,再優(yōu)秀又能優(yōu)秀到哪里去?或許只是她的對手都太平庸。我有我的驕傲。
可是一場意外的車禍改變了這一切。那場車禍中,爺爺奶奶、大伯伯母全都一起喪生,杜菲菲成了孤兒,我爸把她從鄉(xiāng)下接來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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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菲菲剛來我家時,我對她還是比較客氣的。雖然她來后,共用了過去完全屬于我一個人的房間,分享了應該完全屬于我的愛,還有很多的不方便和別扭,但我一句話都沒反對,我同情她的遭遇。
在她面前,我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一副同情的面孔,擺出我的慈悲心懷,同時也在炫耀自己的富足和見識。我讓老爸幫她轉學到我們學校,和我一個班,還安排成同桌。
老媽沒得選擇,雖然一下子從三口之家變成四口,她很不喜歡,但為了一個家的安定,她還是在老爸面前表現出滿滿的愛心。杜菲菲來家的第一天晚上,老媽就把我淘汰的那些衣服全都整理出來給她,還說以后會幫她買新的。杜菲菲平靜地接受我們的安排,沒有一句拒絕,她的臉上也看不出歡喜和悲傷,淡淡的,木然。
如果放在過去,老媽一定會嫌棄她沒禮貌,但那次老媽說,她剛經歷了那么慘痛的創(chuàng)傷,不能跟她計較太多。老媽還向老爸承諾,會把杜菲菲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對待。老爸很激動,杜菲菲卻依舊沒有什么表情,連聲“謝謝”都沒有。
杜菲菲剛到我們家時,很拘謹,從不主動說話,我們問一句,她應一句,連走路也是低著頭。她的局促不安,我們都感覺到了,但想想,她剛從鄉(xiāng)下來,一時間里還不適應省城的生活,也就沒放在心上。
老爸是把杜菲菲當成女兒看待的,他對她比對我都還要好。以前老爸很少在家吃飯,杜菲菲來后,他幾乎不在外面吃飯了,對于這一點,老媽雖有醋意,但還是樂于接受。我最不滿意老爸的一點是,他對我說話,從來都是大呼小叫命令我,對杜菲菲說話時,卻都是商量的口吻,征求她的意見。但想到杜菲菲的遭遇,我也就理解了老爸,一起同情她。
或許是從小在農村長大,杜菲菲很能干,她來家后,每天都會幫我媽干活,洗衣、拖地、洗碗,后來連炒菜也是她掌勺。老媽剛開始很過意不去,每次都會叫她不要干了,但杜菲菲很堅持,后來老媽也就習慣成自然。只是她的勤勞卻讓五谷不分,從來沒干過家務的我顯得特別突兀,時常被老爸批評。連一向不喜歡她的老媽也開始幫著她說話,說她是個苦命的孩子,說她惹人疼愛。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沒有她的對比,我在父母眼中從來都是優(yōu)秀的,做家務那根本不需要我沾手的事,現在也成了我的缺點。我隱忍著這些,雖然心里很不舒服。
杜菲菲和我一樣高,堂姐妹的緣故吧,長相也有幾分像。她雖然穿我的舊衣服,但班上的同學都說我們像雙胞胎,很漂亮。剛開始,我熱心幫助她。我想,她成績再好,那也是在鄉(xiāng)下,要贏過我,根本不可能。但她太讓我意外了,第一次考試,她就以和我一樣高的總分并列全年級第一名。老班像揀了個寶,對她贊不絕口,雖然也表揚了我?guī)拙?。但她是從鄉(xiāng)下來的,憑什么一時間里就搶走屬于我的風頭?我心里開始憋屈,對她的好也就漸漸淡了。
杜菲菲不明白我的想法,依舊像過去一樣整天跟在我身邊,那是我剛開始時要她這樣做的,說是有個伴在身邊就不孤單了??墒呛髞?,我越發(fā)感覺到,她在我身邊,我卻成了她的襯托。大家說她長得比我漂亮,性格也更好,反倒我,原來并不顯眼的缺點也日漸放大了。我開始想要躲避她,她卻依舊影子一樣跟著我,每天形影不離。我痛恨這樣煎熬的日子,在別人面前,我還得裝得一副關愛她的樣子,我不想被人說成冷漠無情。
我暗自努力,想贏過她,但她卻愈來愈好,適應了省城中學的教學方式后,有幾次考試,她的總分都超過了我。我竭盡全力了,人很疲倦,心很累,每一方面我都輸給了她。
一種叫“恨”的因子在我心里悄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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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的作文一向都是語文老師選讀的范文,我還在許多的校園刊物上發(fā)表過文章,班上的同學都尊稱我為“才女”,說我“才貌雙全”,叫我“美少女作家”。
“我愛我家”的征文比賽成為了導火索,我再也無法忍受杜菲菲居然得了特等獎,而我只是三等獎這樣諷刺的結果。在大家一波又一波圍過來向她道賀時,我已經快要爆炸了,后桌楊威撞在了槍口上,我一下子就把所有郁積已久的憤怒爆發(fā)出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杜菲菲臉色蒼白如紙,眼中閃過的恐惶卻是讓我更厭惡。我嫉妒她,怨恨她,憑什么她遭遇了不幸卻要搭上我的幸福和快樂。她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之前,我過得那么開心,我高高在上,我獨享父母的寵愛,倍受大家的愛戴和羨慕,她來了之后,這一切都改變了,讓我力不從心,讓我自己都討厭自己。
我歇斯底里的憤怒把我的嫉妒面孔暴露在大家面前了,我不管不顧,只想宣泄。半年了,我一直在隱忍,我也一直在努力,但我處處都輸給她,輸給一個我曾看不上眼,甚至是我的同情對象。
背脊如芒。那些嘀嘀咕咕的議論聲此起彼伏,我知道,他們都在指責我,杜菲菲又沒有錯,錯的人是我,是我狹隘的嫉妒心??墒俏矣衷趺茨懿患刀誓??我可以輸給別人,但不能輸給她。
一放學,我就逃了出去,甩開了影子一樣跟著我的杜菲菲。徘徊在公園幽深的小徑,直到暮色四合,我還是理不順自己的思緒,我不想回家。我坐在涼亭邊的長椅上,望著游人稀少的偌大公園,不遠處的樹木郁郁蔥蔥、影影綽綽,樹搖風吟,窸挲聲陰沉,我的心里莫名恐慌,還好,公園里的路燈很快就亮起了,像一朵朵盛開在黑暗中的花兒。
手機鈴聲又一次響起,之前杜菲菲打來了兩個,我都摁了,實在不想跟她說話。看了一下,是爸爸打來的,我不得不接起來。老爸沒有罵我,他說他馬上過來。爸爸的語氣難得的溫柔,或許他也想到了我正處在矛盾和難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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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他眼神倦倦地望著蒼茫的夜色,然后第一次向我說起了他和大伯、大伯母之間的故事。
大伯大爸爸三歲,爸爸說,如果當年不是大伯主動讓出機會,回到家里幫忙干活、掙錢,他又怎么可能有機會繼續(xù)讀書呢?大伯母比爸爸小兩歲,她雖是爺爺奶奶收養(yǎng)的孩子,但他們兩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好得很……“他們兩個都早早綴學,幫助你爺爺奶奶撐起了一個家,并且供我上學。那些年月里,如果沒有他們,我又怎么走得出大山……”爸爸說。那天他說了很多我曾經并不知道的往事,有些蒼涼,卻也很感人。兄弟姐妹間的情感那么真摯,聽得我淚盈滿眶?!耙灰归g,他們四個人就與我們陰陽相隔了,我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哥哥妹妹,這個事實,我怎么都接受不了。在家里,翻看那些已經泛黃的舊照片時,我都恍然如夢。婷婷,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嗎?我知道菲菲來家里后,你的變化。你的努力我也看在眼里,但你把輸贏看得太重了。你大伯原來的成績就比我好,他輟學回家,只因為他是兄長,他要讓我。想想菲菲的經歷,想想這世間事,不都是一場夢嗎?唯有愛和親情才是最重要的……”爸爸平靜地述說,他的表情寂寂的。在他發(fā)出一聲輕嘆時,我才注意到,他早已淚流滿面了。
我心里波瀾起伏,猛烈地撞擊著。爸爸說,世事無常,誰知道會如何結束,但活著時,要好好愛身邊的人,特別是我們的親人,誰知道能同行多久呢?
我為自己狹隘的嫉妒心汗顏,郁結已久的怨氣豁然飄散。在爸爸的開導下,我決定重新審視自己,也重新看待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堂姐杜菲菲。
我們是姐妹。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