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那天是母親節(jié)，我事先不知，關門閉窗寫作也被戶外超高分貝音響驚擾，原來社區(qū)又在搞活動。居家社區(qū)的公園，本是提供靜憩的，現(xiàn)在卻時興搞活動。人們在臺下使勁慫恿孩子，要他們竭力高喊“媽媽我愛你”。也是有獎比賽，誰喊得最高最長誰就獲獎了，抱得一些粗制濫造但看上去光鮮的流行玩具歸。

現(xiàn)在活動特別多，一年四季，社區(qū)很難有幾天安靜，沒有節(jié)日也會制造節(jié)日。實在無節(jié)日可制造，就制造主題，比如“把愛喊出來”之類。一概是狂呼濫叫“我愛你”，一概是震耳欲聾。隨后的“六一”兒童節(jié)，臺上果然又擠滿父母，亢奮地高喊“貝比我愛你”。類似情形要人不發(fā)笑不可能，要人不發(fā)愁更不可能。

愛是私人情感，有多少個人，就會有多少種愛。個人情感的表達方式，是由民族文化決定的。我們的文化更多蘊藉，更多含蓄，也更為具體。千百年來，我們更習慣用行為表達愛意。女孩子愛父母，是會“早早起，出閨房，燒茶湯，敬雙親”的；兒子愛父親，是可以一聲不吭去賣身葬父的；父母愛子女，是無條件地舍得一切，俗話是“水往下流”，名言是“俯首甘為孺子?！?；情人之愛，是眼里有，心里有，口里沒有；夫妻之愛，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愛國家，也很具體，是“文死諫，武死戰(zhàn)”。我們中華民族的愛就是這樣，好比三月楊柳發(fā)新枝，自然又悄悄，不用說不用喊，唯用心領神會。愛的細微與無限，心有靈犀一點通，驚天地而泣鬼神。把“I love you”掛在嘴邊，那是他族文化，咱們模仿著大呼小叫，怎么都是東施效顰。盡管我們口里把愛喊得聲嘶力竭，轉(zhuǎn)身臉就掛下，照樣啃老，照樣要有車有房才嫁，有孕有育才娶，照樣把自己的孩子給別人帶，或送進各種培優(yōu)班，我們自己照樣搓麻，照樣“銷品”，照樣去干所謂事業(yè)。我們越來越隨意地高喊愛，愛越來越變成表演與作秀，變成隨波逐流的時髦字眼，變成空蕩蕩的無效感情。去年底，在英國倫敦的英國博物館，當我注意到一樓大廳出售的中文介紹冊，當即愣了：譯名還是“大英博物館”。“大英”這個譯名，大約是我們孱弱的歷史造成的，但是到了今天，為何還在沿用？漢語的“大”字，是有至尊意義有等級差別的，我們怎能自輕自賤？尤其今天，中國人民已經(jīng)站起來了，就更應該自覺持守國家無論大小，民族無論膚色，都一律平等的國際原則。人家博物館名稱，大門口刻得清清楚楚：British Museum，就是“不列顛博物館”或“英國博物館”，根本不是什么“大英博物館”，為啥我們反而要這么叫？回國以后，我即寫了文章，還特意發(fā)表在最重要的《人民日報》。然而，時至今日，全國所有報刊媒體以及民間口語，依然一口一個“大英”。就連這么一個極其不恰當?shù)淖g名，我們都一直一直一直無動于衷，不能做出具體的質(zhì)疑或修正，我們還一天到晚高喊什么愛呢？現(xiàn)在我們還能夠真實有效地愛自己嗎？我懷疑，并備感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