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
楔子
過了鬼門關(guān),便是黃泉了。一路的彼岸花鋪陳著飽滿且驚心的血色,潑灑在三途河畔,像千年化不開的積怨哀愁。順著花的指引,沿火照之路一路下去,那浮云掠不過、飛鳥渡不過的地方,就是滾滾忘川河。忘川河水血黃,蟲蛇滿布,腥濤翻滾,里面盡是不肯投胎、拋卻千年,守候泡影情仇的孤魂。
河上有橋,名喚奈何。橋畔有亭廬,無名,是沈默的居所。
萬事萬代的塵劫下來,早已經(jīng)打磨掉她所有的棱角。佛說歷劫使她性情圓潤是為了讓她滾得更遠。可惜,她亦懶得再滾。就守在這里吧,守著這亭,守著這橋,挺好。
每天看川流不息有來無回的亡魂面無表情的從黃泉走來,面無表情的登上奈何橋,面無表情的爬上望鄉(xiāng)臺,嚎啕大哭。然后接過她手里的湯碗,哽咽著情愿或不情愿的喝下,繼續(xù)去趕輪回,面無表情,像從來不曾哭過一般。
“呵呵”,她冷笑:“所謂情仇,連一碗湯水都敵不過,談什么銘心刻骨?!?/p>
一
沈墨說,我決定要寫我的小說。在另一個時空,另一個年代。
短信發(fā)送完畢,放下手機,拿起盛滿了溫?zé)岚姿奶尥副?,微微皺眉,呷了一小口,開始吃面前的一堆中藥。
她與藥物的訣別已有時日,不想最終還是要相聚的,所謂“孽緣”。
自小體弱,少有間斷的藥物,無期的隱忍,終于在她高三的一場生病中爆發(fā)。她再也無法忍受那種無休無止的折磨,如同一場詛咒。閉上眼,她會看到她的身體、她的血脈里,滿滿堆砌著藥物,這讓她前所未有的絕望。她惡狠狠地扔掉了所有藥物,說,要死就讓我死好了,我再也不吃藥。
許多年后回想起來,她才驀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骨子里一直潛埋不露的狠絕。
亦或許她天生就是狠絕的人,只是在那一場與藥物的生死格斗里,第一次暴露了行藏。
冥界《有典》記載:彼岸花,又名鬼擎火。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生生不得相見。
沈默來到冥界那一年,恰逢秋彼岸,遍野的花肆虐地染紅了整整一座地獄。絢爛、奪目,卻又陰冷、濕仄、絕望,像幽靈舉著火把,專為指引亡魂。
在這里,她果然再也不曾夢見過那個男人。
冥王的鑾駕偶爾會從這里經(jīng)過,喧囂熱鬧,是與地獄極不相稱的景致。
隨駕的女子偶爾也會瞥向沈默的草廬,帶著茫惑的興味。
沒有人知道沈默是誰,從哪里來,未來會去向哪里。她只是冥王礙于毗藍婆的面子所收留的一只精靈,不笑,不理人,就只是煮湯,煮湯?;秀彼褪菫榱酥鬁鴣?,亦是為了煮湯而生。
她把湯分給每個往來的魂魄,他們喚她夢婆。因為喝下了那碗湯,所有這里的一切,都會成為一場回不去也記不來的夢。
夢婆,夢婆,也許誰覺得她該有個姓氏,于是就演化成了孟婆。
沒人見過她的臉。
她躲在比黑夜更黑黯的巫袍下,終日,終年。
沈墨從濃郁的藥味中醒過神來,玻璃窗外的天,正氤氳著一場雨。
這沉悶了太久的北方小城,讓人懷疑春天都把這里遺忘了。
春天把這里遺忘,故而遲遲不來,而寒冷竟也戀戀不舍不肯離去。
沈默對X說,也許是春天生病了,在南方的潮濕里輸著吊瓶,所以不能及時趕來。
她是怕冷的,她在好幾個飛雨的夏天里曾緊緊裹著棉衣,慵懶的人偏偏有冷冽的眼神。
Y說,初見她的那日,雨還未晴,抽抽搭搭地像個怨婦。她裹著寬大的男款迷彩棉服,蹬著細高的跟鞋,少言語,禮貌柔和,卻無端有種母儀天下的氣質(zhì)。
其實,沈墨說,那日我高燒剛退,在發(fā)著低熱。
二
瑣瑣碎碎漫漫長長幽幽暗暗的地獄生活,讓沈默平復(fù)且安寧。
有時候她會對著三生石上終年不褪的苔蘚片刻失神。
這里很好,見不到光。她想,就是這里了,是時候給自己煮一碗湯。
她走回亭子,毒草瓊花一一配比,臨下鍋時驟然發(fā)覺,她沒有最重要的原料——為誰而流的眼淚。是的,她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哪怕一滴。
她仰起頭,又在下雨了,這里的雨幾時才會斷絕。
“這雨不會停的?!?/p>
沈默回頭,看見紅衣女子俏麗明艷的臉,這張臉時常隨駕鑾輿。
“我是曼珠。”那張臉說,“這雨不會停,那是人間‘有情人的眼淚,他們的淚不停,這里的天就不晴——你以為,你煮湯用的只是雨水么?”
沈默一直以為,凡人的湯,只是雨水煮的,她不知道凡人也會哭。她以為,三界五行里,只有她一個人品嘗過眼淚的滋味。
從高中那次與藥物的決斗以后,沈墨只吃兩種藥——止痛藥和退燒藥。說來也許順理成章,她的身體本質(zhì)上或者并未曾更加健壯起來,然而總也沒有更壞過。
她有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頭痛起來如同山倒天塌兇猛,臉色慘白的像被揉皺又撫平的白玉蘭花,冷汗涔涔?jié)B透滴落。那頭痛讓她惡心并且寒冷,整個人癱坐在馬桶旁,為隨時而來的嘔吐待命,像個中蠱的幽靈。
然而一覺過后,一切會像從沒有發(fā)生過。除了,偶然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她嘔吐后扶病起來,鏡子照見的冷冽眼神,尖刀一般地眼神,仿佛隨時會刺向誰,隨時會沾血。那樣嗜血的眼神,她不只一次懷疑過那是不是自己。大病中的人,眼光不該是哀楚纏綿的么。
曼珠說:“我見過你?!币贿厯崤蠞褙频奶μ\。
“是,我見到過你不止一次望向我的草廬?!?/p>
“不,不是那些,我是說,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你知道歐絲之野么,大踵東。”
“你到底是誰?”沈默與曼珠忽然雙臉相對,同時發(fā)問,語氣卻都沉靜,仿佛本就知道答案一般。
沈默說:“我是煮湯的”。
曼珠說:“好,我陪你煮湯。”
三
就這樣被驚醒了,一段諱莫如深的往事。
那只是沈墨的頭痛,不是她經(jīng)久不愈的胃寒,更不是她的高熱。
一年總會有那么一兩次,她高熱超過39度。
“那是心火燃爆了靈魂的溫度,是以魂魄做燃料的。某一時我不再患高熱了,便是我的靈魂已燃盡成了死灰?!鄙蚰f。
X說:“那只是有炎癥才會發(fā)熱而已?!?/p>
沈墨說:“誰說不是——魂魄都潰爛了呢,怎么會不發(fā)炎?”
X搖頭不語。
這女子的偏執(zhí),任誰都要無言。
曼珠于是便日日到草廬來陪伴沈默。盡管沈默根本不需要陪伴,甚至厭惡有人陪伴。
終于忍不住的一天,她問:“你為什么糾纏不休?”
“為了解開一個謎團。”
“什么謎團?”
“無病?!?/p>
那個曾經(jīng)刺得沈默的心血淋淋的名字,就這樣被毫無防備的赤裸裸地拎了出來。
無病。
無病。
“他死了。”
“不可能死?!毖t的櫻唇里吐出斷定的字眼,猶如盛開的曼陀羅。
“他的確死了,大踵東有他的墳,杏花樹下邊,你可以刨出來驗證尸骨?!?/p>
“你不介意有人刨他的墳?zāi)???/p>
“那是他的墳,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好介意的?!?/p>
曼珠幽幽嘆了口氣。曼陀羅花再一次開放:“但是你還是介意了,若你不介意,你什么都不會解釋——一個字都不會解釋?!?/p>
語畢,拂袖而去。
沈默看去時,彼岸花已經(jīng)有了凋敗的癥兆——開得太盛的時候,就是凋敗的前奏。
快一千年了。
沈默仰起頭,雨水打在她臉上,順著臉龐的弧度,滑落。
這無根的冥界的雨,曼珠說破了它的根在有情人眼里。
何時會停呢?
“何時會停呢?”
“什么?”
“無限不循環(huán)的噩夢啊?!鄙蚰f。“我總是做噩夢,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我總是夢見被人追殺,或者,我在殺人。”
在忘了什么時候開始,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的賦閑與等待的日子里,沈墨開始做女紅。她設(shè)計、繪畫、刺繡、縫紉,在一針一線里放逐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她的手機總是靜音著,或者干脆關(guān)機。
就像一只失魂落魄的貓,蜷縮在垃圾環(huán)圍的角落里,瑟縮,哪怕一聲鳥鳴都能讓她戰(zhàn)栗。
她是個乖戾的人,然而,幾乎沒有人知道。
那就像《夜訪吸血鬼》的橋段——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吸血鬼,只有他們自己。
她會無端的大發(fā)脾氣,會無休無止的索取物質(zhì)、寬恕和愛,對于她認同的個別人。
她從不讓不相干的人察覺出她的乖戾,她讓他們看到她是乖巧的、妖冶的、大氣的、堅定的,抑或柔弱的,讓他們以為她也是普通人類,她也常常就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人類那樣活。
在做一只羊的時候,她便信自己是一只羊。
四
歐絲之野大踵東,一女子跪據(jù)樹歐絲。
沈墨讀《山海經(jīng)》的時候還很小,斷簡殘編里,總隱隱覺得夾雜了自己某一世的記憶,譬如“歐絲之野”,譬如“三桑無枝”。
那的確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
有個地方叫做“三桑無枝”,它西邊的地方叫做“歐絲之野”,東邊的地方叫“范林”。
歐絲之野從前不叫歐絲之野,叫白杏。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杏花,白色的,秋霜一樣。
有個女子,叫撫煙。
杏花雪一樣紛紛飄落的時候,她見到一個男人乘文虎而來,后來知道這個男人叫“無病”。
彼岸花開得如此絢爛奢靡,地獄沁在它的味道里。
秋分前后三天,人間喚作“秋彼岸”,是上墳的日子。
又是一個秋彼岸了。
這一夜沈默夢見了那座墳冢,杏花血紅,片片凋落在她的發(fā)上、她的肩上、她的裙上,拂了一身還滿,拂了一身還滿。
《有典》載:鬼擎火花香妖媚,聞之可憶前世。
“沈墨,催眠可以讓人記起前世,你想不想試試?”
“不想?!?/p>
“為什么?”
“已經(jīng)過去了,沒必要知道?!?/p>
男人乘文虎而來,毛發(fā)凌亂,絡(luò)腮胡子里藏著的嘴如同伺機捕獵的獸。
行走的獸不可怕,奔躍的獸不可怕,甚至撕咬獵物的獸也不可怕,可怕是沉默的獸——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發(fā)起攻擊,不知道他看中的獵物是誰。
他在文虎上叫她:“范林怎么去?”聲如沉雷。
她失語,尷尬地指向東方。
他和文虎于是順著她指的方向走去。
“喂!”她終于恢復(fù)了說話的能力,叫他,說:“別去那兒,有猛獸,很多很多猛獸?!?/p>
他不答話,徑自去了,無視她的忠告,或者根本就是無視她這個人,好像她就只是個路標。
黃昏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黃昏開始,冥界的雨就小了,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沈默聽見一只鬼嬰問另一只鬼嬰:“你說,這世上有‘人類存在嗎?”
曼珠站到她面前,手里拈著一支彼岸花。
沈默忽然明白彼岸花為什么又叫“鬼擎火”了,還真是陰魂不散。
沈默不理她,繼續(xù)煮湯,曼珠忽然把手里的彼岸花扔進湯鍋里。
沈默端起湯鍋順手潑到忘川河里。
曼珠大叫“你干什么?”
這不應(yīng)該是我問你的么。沈默抬起頭來,目光冷冽。
“瘋子!”曼珠擲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沈默繼續(xù)煮湯。
五
我是曼珠。
沒錯,當(dāng)年愛沙華愛得死去活來的曼珠,如今冥王的膝上承歡人。
那日鑾駕過了奈何橋,經(jīng)過草廬,我看見一張熟悉的臉,不知道她怎么也淪落到了這里。
我的天生的好記性讓我忘不掉任何人任何事,何況是她,莫說是幾生幾世,就是千世萬世也不會忘。
沈墨想去泰山,她說要讓所有的憤懣壓抑都變成汗水,灑滿整個泰山,最后在一場日出里蒸發(fā)干凈。
病毒H不聲不響的降臨在這個國度。像一個操控著夢魘見不得光的采花賊,肆意地“臨幸”一條又一條生命,把他們蹂躪至死。
它像一陣風(fēng)里藏著的影子。
它的出現(xiàn)把沈墨的旅行碾成了粉末,落在塵埃里,發(fā)出一聲嘆息。
“沈默,沈默,為什么我們不能好好說話?!?/p>
“你究竟還記不記得我是誰,我是曼珠?!?/p>
若干天以后,文虎馱著那具龐大的有著濃密毛發(fā)的男人回來。他癱在它的背上,像一堆泥,遮羞的野獸皮已經(jīng)碎爛,身上有腐臭的屬于死亡的氣息,殷紅晦暗的血痂驗證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的身份。
徹頭徹尾的失敗——人生里像這樣的失敗,一次就足夠了。
文虎蹣跚走到撫煙的腿邊,轟然倒下,它已經(jīng)太累。
撫煙把那具龐大的軀體從它身上拽下來,她感到他的腳一顫。
他還沒死。
撫煙于是給他喂水,給文虎也喂水。
撫煙采來野草嚼爛,用指甲剜掉他的腐肉,把草糊給他敷上,也給文虎敷上。
她更期待醒來的是文虎。
然而,文虎太累了,睡下去,就越睡越沉,再沒有醒。
毛發(fā)人卻一天一天的清醒,并且健壯起來。他剝下文虎的皮來做了新的圍裙,撕下它的肉來做了一餐又一餐的果腹之物。
自始至終,沒對撫煙說過一句話。
他讓撫煙感到恐懼。
撫煙決定要走了,她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她醒來,看到自己已經(jīng)肢體不全,而毛發(fā)人正在光影里大嚼著她的手腳,無數(shù)次她夢見她就是文虎。她決定要走了,她不能讓自己無端忍受這樣的恐懼威脅,只要安全,她寧愿讓出自己的領(lǐng)地,退出本屬于她的世界。
她要到大踵國去。
彼岸花終于開始枯萎了,曼珠必須得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去,度過下一個千年。
她再一次來到草廬,站在沈默面前,看著她。
看著她抱柴,看著她配藥,看著她熬湯,看到星官傳諭地府:“夜至?!?/p>
這是冥界賴以知道晨昏的唯一途徑。
曼珠說:“你看,我得走了。”
曼珠說:“沈默,不管發(fā)生過什么,你得知道,你是很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