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當時的心目中,祖父錢穆(字賓四)就像是一座遙遠的山,朦朧神秘看不清,陰云之下,黑魆魆的山影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后來,那座遠方的山,因為陰云的漸漸消散,逐漸清晰起來。那逐漸清晰起來的大山,開始放出光來。熠熠的光輝,照耀的不僅僅是我,還包括一些像我一樣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較早地閱讀了他著作的年輕心靈吧。
三代人共處的一個月,真是既慢又快。血濃于水,親情是絕對的;而時代造成的客觀隔絕,畢竟增加了親情交融的張力和緊張度。要填補和彌合兩代人這三十年來觀念、意識、情感方式上的鴻溝隙縫,這33天的相聚,又實在是太短太短!
1
在幼年記憶里,我有父母、祖母、外祖父母,經(jīng)常走動的還有伯伯、叔叔、兩個姑姑幾家,因為大人們清一色都是教師,我們往往一起過寒暑假,一起陪侍祖母過春節(jié)。但是,我心中從沒有“祖父”這個概念,更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實際存在。
開始知道祖父的存在,是在1969年。父母中斷了各自在蘇州的教職,接受“知識分子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被下放蘇北農(nóng)村。當時,雖然戴了大紅花,與蘇州市教育系統(tǒng)同批下放的人一起,被敲鑼打鼓地歡送,但我似乎能感到這件事不是好事,因為外婆為此哭了好幾次。我又隱約知道,這不好的事,所以輪到我父母頭上,是與我在臺灣的祖父有關——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才更有必要接受教育。事實上,同年稍早,我伯父一家亦已先期從蘇州下放到了蘇北的射陽。
經(jīng)過三天的水陸兼程,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鹽城縣樓王公社范河大隊第三小隊。到達的時候,已經(jīng)天黑,王爹爹(當?shù)亍暗毕喈斢跔敔敚┘覜]有電燈,空大的堂屋里,墻上掛著一盞豆大的油燈。他們的晚飯桌上,只有一碗咸菜鹵。這兩點我印象很深。我家被安排先寄住在王爹爹家。隨后,就在王爹爹家隔壁的空地上,在村子的最西頭,開始動土建屋,建起朝南三間、東西南三面是磚、北面是泥土的所謂“三面瓦房”,這要比同村其他人家的一面瓦房和四面泥土房,好多了。這年,我6歲。
父母先在范河大隊教小學,后來調(diào)升到樓王公社鎮(zhèn)上教中學。我跟隨著,在這里開始讀小學。
在家里,父親讓我讀唐宋詩詞,除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等好懂的詩句以外,還有“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等等令我一知半解的詩句。父親說:讀不懂,那就讀長詩吧,讀《長恨歌》。他的理由是因為長詩有情節(jié),反而會比短詩更好懂,好讀。我就又一知半解地知道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等等的詩句。
那時候小學放學,照例是要全班學生排著隊由學校出來,一路回家。由于我生得矮小,就總排在隊伍的前部,又由于我學習好,經(jīng)常受到老師的表揚,引起一些同學對我的不滿,我走在前面,身后就常常會有同學的惡作劇,高聲怪叫我父親或我母親的姓名?!疑洗髮W后,才知道這是以觸犯“避諱”來羞辱人,一種很見歷史文化遺痕的罵人方式。這天,他們忽然不喊我父母的姓名了,而代之以“刺面小人!反動分子!臺灣特務!”的呼聲,我就想:怎么從父母親已經(jīng)上升到了我祖父?那段時間,我們的語文課本上正好有一課《水滸傳》選段,所以,就有了“刺面小人”這一詞。
我也曾偷偷地翻出《毛選》四卷,尋找那篇著名的文章閱讀,似懂非懂中,竟有既震驚又興奮的感覺。對于那個自己繼承了其血脈的祖父,雖然沒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尋覓心情,多少也生出點“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的奇幻感:這到底是位怎樣了不起的特別人物?惹得最高領袖要點名批判?也不敢多問父親,更不可能與別人說起。
在我當時的心目中,祖父錢穆(字賓四)就像是一座遙遠的山,朦朧神秘看不清,陰云之下,黑魆魆的山影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
2
上大學是在1981年,上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兩年前,伯父家和我家經(jīng)過十年農(nóng)村的洗禮,也已經(jīng)分別回到蘇州。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在全國上下奪回被文革耽誤的時間和損失的大氛圍中,我家的心情大概是找回下放前在蘇州工作、生活的感覺吧。父親回到了原來的中學,母親換了一所新開設的初中。最近我看了父親寫的一些回憶文章,才知道,人是回來了,可當年的感覺還是失落了許多。此為另文,這里不述。
幸運的是,我們這一輩錢家第三代,五房十個孫兒孫女,從1979年開始,陸續(xù)全部考上了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的正規(guī)大學,其中上了清華、北大的,就有五人,占了一半。
1980年,分別30余年后,由大陸有關方面和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協(xié)助,父輩們終于得以在香港與祖父第一次見面。我也從此看到了多幀祖父的照片,聽到家中長輩正面陳述關于祖父的一些回憶。
那座遠方的山,因為陰云的漸漸消散,逐漸清晰起來。
我讀的是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祖父知道后,體察到大陸文化風氣的變化,非常高興,即在與父親的通信中,告知要讓我好好用功:“我在小學教書時,全國上下正提倡新文學,輕視古典文獻,我獨不為搖惑,潛修苦學,幸得小有成就。不謂今日北大開立古典文(獻)課程,乃出當局指示,世風之變有如此。讀行兒信,我心亦甚為激動,極盼婉約能學有所成,不負我之想望?!薄皩W有所成”令我愧不敢當,而我亦在此氛圍中,開始用功學習自己喜歡的中國古典文史方面的知識學問。
那四年,讀了祖父的一些書。記得當時北大圖書館祖父的著作都是民國本或港臺本,不多不全,且不好借。在八十年代的文化熱潮中,我讀了父親赴港相見時帶回來的《論語新解》《中國文化史導論》《民族與文化》《從中國歷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文化學大義》《中國歷史精神》《中國文化精神》《八十憶雙親 師友雜憶》等單行本。這些書對當時的我來說,與其說是學問的引領,不如說更是一種關于中國文史知識的積累和傳統(tǒng)人文精神的熏陶。
祖父的書,讓我感到與我當時正接受的大學教育,是有不同之處的,簡單地說,就是其中的歷史知識是與文化信仰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書中對于五千年中華文化透辟的理解、圓融的闡釋、堅定的信念,對于近代以來政治文化鞭辟入里的針砭,有一種穿越書本,直抵人心,撞擊你固有精神世界的強大力量。
八十年代的中國,真是又一個“歐風美雨”“拿來主義”的時代,大學里的學習風氣非常濃厚,到處洋溢著打開窗戶迎接新鮮空氣、走出門去尋找新鮮知識的真誠和執(zhí)著。我閱讀了孔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大小李杜,乃至呂叔湘、周振甫、錢鐘書等,也曾在大氛圍的感染下,今天薩特存在主義、明天柏格森生命哲學,還有佛洛伊德、卡夫卡、湯因比、朦朧詩……,囫圇吞棗地瀏覽了不少西方新知的皮毛。在這樣的氣氛中,也出現(xiàn)了《河殤》等民族虛無主義的聲浪。不知是我所學的專業(yè)引導了我們熱愛民族文化的熱情,還是祖父的書給了我血脈相連、氣韻芬芳的精神啟示,那時,我感到自己內(nèi)心是抵觸和遠離那些虛無主義的激情的,對于高舉西洋某某主義的旗幟,搖旗吶喊的有為俊賢們,也是敬而遠之的心情。
那逐漸清晰起來的大山,開始放出光來。熠熠的光輝,照耀的不僅僅是我,還包括一些像我一樣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較早地閱讀了他著作的年輕心靈吧。
3
見到祖父是在我大學三年級的暑假,1984年,我們與祖父在香港中文大學,一起生活了一個月。
為慶賀祖父九十壽辰,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舉辦一系列紀念活動,特意邀請祖父在內(nèi)地的家屬——兒女四人,即父親、叔叔、兩個姑姑(伯父于前一年不幸病故),孫輩二人,即伯父的長子,時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堂兄和我,到香港與祖父相聚。這是父輩們第二次在香港父子相見,我和堂兄則是第一次見祖父。
7月4日我們到的當晚,臺灣祖母到山下車站接我們,祖父在新亞書院會友樓的臨時寓所坐等。由于羅湖海關手續(xù)的拖延,我們比預計晚到了兩個小時。推開家門,爺爺正坐在沙發(fā)上著急,他說,他一個人在家等得實在心焦,就站起來來回踱步,邊走邊數(shù),已經(jīng)在客廳走了三千步了。見我們終于到了,他萬分高興。兩個第一次見面的孫兒孫女,上前做了自我介紹,他瞇著視力很弱的雙目,對我們左右端詳。吃晚飯的時候,他興致十足,說了許多許多,還不時哈哈大笑起來。這是三十多年來,第一次三世同堂的團圓飯?。 稁熡央s憶》中有一句話:“余以窮書生,初意在鄉(xiāng)間得衣食溫飽,家人和樂團聚,亦于愿足矣。乃不料并此亦難得?!笨芍?,他老人家對骨肉離散的痛楚,感受得比我們晚輩深刻得多。
然而,祖父遠不是只滿足兒孫繞膝、安享天倫的老人,相聚的那些日子里,他更多的時間是查問我們每個人的學習工作情況,時時教導、敦促我們?yōu)槿?、治學的道理。幾乎每晚都要談到十二點以后,記得有不止一次,飯后午睡了,他剛進臥室躺下,忽然又走到屋外,對我們講述他剛想起來的叮囑??粗@些兩岸隔閡,三十年棄養(yǎng)的他的親生兒女,他是想加倍地、十萬倍地補償關愛和教導吧。另外,他還通過父輩的回答和介紹,了解他多年縈繞在心的故鄉(xiāng)的過去和現(xiàn)在,并對著大陸來的兒孫投射自己對大陸故土的關注和期盼。
有幾個小細節(jié),或許值得一記:
有一事,那個暑假正是洛杉磯奧運會如火如荼之時,新亞書院會友樓的客廳里有電視機,飯前飯后,大家坐在沙發(fā)上,免不了看看賽事,感嘆一下輸贏。祖父就嘆口氣說:你們也像年輕人一樣,關心這樣的體育比賽?這是西洋人的做法,所有人都只想著爭奪金牌,可是,一個比賽就只有一塊金牌???!我們中國人就不這樣,我們講究“不以成敗論英雄”,就像下象棋,小到一兵一卒,大到象、士,車馬炮,都有自己不可代替的作用,這才是中國人的比賽方式。中國的體育是五禽戲、是太極拳。這讓當時的我聽了,很感新鮮和啟發(fā)。
我當時正在讀大學三年級,祖父就一一問我北大中文系上些什么課,老師叫你們讀些什么書,囑咐我學習中若有問題多多問他。只是我當時年少懵懂,面對嚴師般的祖父,更緊張得提不出什么像樣的問題。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將下午在中文大學圖書館看到“十四經(jīng)”的事告訴他,問:“只知道有《十三經(jīng)注疏》,怎么剛才在圖書館看到有‘十四經(jīng)的說法呢?十四經(jīng)是什么?”他沉默了一會兒,有點生氣地說:“這不是問題。中國傳統(tǒng)就講十三經(jīng),你不要管那些巧立名目的新說法,要好好的、老老實實地讀中國古人世世代代都讀的書。”雖然是個不像樣的問題,但從祖父的回答中,我也記取了“老老實實讀中國人世世代代都讀的書”的教誨。
7月4日到8月6日,三代人共處的一個月,真是既慢又快。血濃于水,親情是絕對的,而時代造成的客觀隔絕,畢竟增加了親情交融的張力和緊張度。對于父輩和我們孫輩來說,長期在自由的家庭氛圍中“解放”慣了,突然面對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猶如嚴師般的父祖,小學生般地不斷接受教訓,還有不斷的兩岸對話和接受批評,委實會覺得“庭訓”時間的難捱。而要填補和彌合兩代人這三十年來觀念、意識、情感方式上的鴻溝隙縫,這33天的相聚,又實在是太短太短!
分別的時間到了,為了避免我們六人一走,祖父一個人在人去樓空的會友樓內(nèi)落寞傷懷,臺灣祖母細心周到,兩批人同時離開新亞書院住地,他們先目送我們離開,隨后即趕往機場回臺灣。
終于走近大山,在領略其巍峨的身軀、莊嚴的儀態(tài)、豐富多彩的植被以外,對于其蘊含著的博大精深的山中寶藏,我懂得多少?在離開祖父的歲月里,我需要花費多少的歲月精力,才能無愧擁有這樣大山般的先祖,無愧這一個月的庭訓親炙?
4
在香港的一個月中,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教職工聯(lián)誼會、校友會或一些學生個人,先后分別組織了大大小小的許多次聚會宴飲、外出參觀游覽等活動。我們家屬也陪侍祖父參與其間,看到幾代學生們對老師的敬重,看到師生間或嚴肅或歡快的對話和回憶,也從側(cè)面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祖父,了解在分離的三十年間,祖父在進行怎樣的事業(y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一次次活動,一次次留下許多印象,深受教益,很有收獲。
有一次的活動是,特別安排一天,帶我們家屬去參觀新亞書院早年的校舍以及祖父當年在港的舊居。祖父當年到香港辦學,真是“手空空,無一物”。新亞書院開始時的校舍是租借一所中學的三間教室,只在中學放學后的晚間上課,故校名為“亞洲文商夜?!薄R荒旰蟛旁诰琵堌毭駞^(qū)的桂林街,租下一幢住宅樓中的“六套”房子,而改為日?!靶聛啎骸保@些房子白天當教室,晚間就成為教職員包括學生的棲身之地。艱難困苦可見一斑。“教宿兼顧”的桂林街校舍,祖父一住就是五六年,到1956年祖父與臺灣祖母結(jié)婚成家,才“于九龍鉆石山貧民窟租一小樓,兩房一廳,面積皆甚小。廳為客室兼書室,一房為臥室,一房貯雜物,置一小桌,兼為餐室?!边@就是鉆石山舊居。1960年,情況稍微好轉(zhuǎn),又搬了一次家,就是在沙田鄉(xiāng)郊半山上的“和風臺”,這是一個建在一座小山山腰上的二層小樓,可遠望海灣,風景宜人,環(huán)境幽靜,可是每次回家,卻需要登上一百七十多級的山路石級。當時祖父已年近七十,他說“因深愛其境”,還是決定租住此樓,并在這里一直住到離開香港到臺灣去的1967年。
一輛校車,載著大家由桂林路、到鉆石山、再到沙田和風臺,一路參觀緬懷。我們大陸去的人,雖然只是一路的陌生、一路地接受種種印象,而新亞的那些早已不年輕的老學生們,則與老師師母深情地回憶往事。曾經(jīng)的艱苦困乏而能同甘共苦,曾經(jīng)的物質(zhì)貧乏而能精神飽滿,共同收獲了師生間非同一般的人生經(jīng)歷和歲月記憶吧。那首由老學生們一路唱響的新亞校歌,是這份歲月記憶的最好詮釋,同時,它又給我以極深的印象,對我深有教育意義。
5
我也想借此機會,寫一點關于我祖母的回憶。
我的祖母姓張,名一貫,江蘇蘇州人。1901年出身在蘇州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家庭,堂兄張一麐曾任袁世凱內(nèi)閣教育總長、總統(tǒng)府秘書長,袁世凱策動帝制,他返回蘇州蟄居;“九一八”之后,與云南李根源共同發(fā)起創(chuàng)立“老子軍”,矢志抗日,為海內(nèi)人士敬重,時有“吳下二老(仲老、印老)”之譽。祖母是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城市職業(yè)婦女,時任小學教師職,1929年經(jīng)人介紹,與一年前遭遇子喪妻歿的祖父結(jié)婚,當時她28歲,祖父35歲。
祖母與祖父共育有四男二女,除第四子早夭,其余五人均在祖母的撫養(yǎng)下長大成人。與祖父結(jié)婚次年,祖母即離職隨夫往北平,祖父時任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處教職,祖母則開始弄璋弄瓦,初為人母,伯父、父親、叔叔、大姑相繼在北平出生??上н@樣穩(wěn)定和美的生活,因1937年“盧溝橋事變”而中斷。由于北京大學等校內(nèi)遷,祖父只身隨校南下,輾轉(zhuǎn)至云南蒙自,繼續(xù)在西南聯(lián)大任職。祖母攜幼子們則仍留北平,本來準備稍后再伺機擇路西行,到西南聯(lián)大與祖父會合的。未料戰(zhàn)事不斷擴大,行路維艱,加之聯(lián)大的情況也是十分困難,終于未能如愿成行。1939年,祖母帶了依次為8歲、7歲、6歲、3歲的四個孩子,由北平退回故鄉(xiāng)蘇州。父親說,記得到蘇州那年,他讀小學三年級。7歲的孩子三年級,是因為幾個孩子都很聰明,都曾多次跳級,用三、四年就讀完了小學。不久,祖父曾一度回蘇暫住,陪侍從無錫接來蘇州的太祖母共同生活,一年后,祖父又只身返回大西南,后來,小姑姑出生,太祖母病逝,他都沒有在家。只是書信中給我的小姑姑取名“晦”。在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有多少個家庭遭受著這樣的妻離子散啊。
抗戰(zhàn)勝利后,祖父先是仍在成都、昆明等地任教,后來回到江南,在太湖之濱的無錫江南大學任教,祖母與兒女們則一直仍在蘇州。
1949年春,祖父匆匆南下,應聘廣州私立華僑大學,繼而香港、臺灣,一步步遠離大陸家鄉(xiāng),在異鄉(xiāng)的天空下繼續(xù)他的工作事業(yè)——傳承中國歷史文化之命脈!
算起來,祖母與祖父一起實際的家庭生活,就是結(jié)婚到1937年北大內(nèi)遷的八年間。更多的是長久的海天相隔,音訊難通,更有文革期間她本人及兒女們因祖父而受到的牽連。這真是時代帶來的個人與家庭的不幸。
不幸還不僅僅于此,50年代初,祖母突發(fā)腦溢血,搶救、治療后,成為右手、右腿半身不遂的不自由身。這一年,她才51歲。在上下一片熱誠于革命事業(yè)的年代里,投身工作,籍以寄托精神情感的祖母,卻又不得不辭去小學校長之職,退居家中。她開始練習拄著拐杖行走,以及從事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務。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她從不是一個不自由身,她能夠用一只左手捏毛巾洗臉,用一只左手端茶倒水,握勺吃飯,用一只左手寫字翻書,等等。另有一個姓沈的女傭,長年幫襯她的生活。祖母便在有限的空間里,更開拓出另一番不失生機活潑的人生天地。
祖母從沒有無奈的嘆息,相反總是安詳、樂觀、給人可信賴的感覺。她以自己樂觀堅定的態(tài)度,獨立帶大了五個兒女,使他們擁有快樂溫馨的少年時代,且都接受了在當時力所能及的良好教育,繼而擁有自己的事業(yè)和家庭。五個兒女,三個上了大學的,后來大伯成為蘇州大學教授,叔叔、大姑成為清華大學教授,我父親和小姑分別在蘇州的中學和小學做老師。在我眼中,他們都是敬業(yè)樂群、事業(yè)有成、充滿生活情趣的長輩。
祖母病逝于1978年,兩年后的1980年,父輩們首度赴港與祖父聚首,這一天她沒有等到。自從在1967年文革中與祖父中斷了書信聯(lián)系后,真正是音息全無,又過了11年,她甚至不知祖父是否還存活在這個世上,便匆匆地自己先去了那遙遠的地方。
近幾年與兩個姑姑聊起家事,最令姑姑們感嘆懷念的,是祖母默默承受一切的毅力和永遠給予的慈愛。姑姑說:五十年代中期,祖母剛病殘不久,有一次家里大搬家,即從抗戰(zhàn)時居住的蘇州耦園,搬遷至后來長期居住的王洗馬巷26號,那時兄妹們其實還都在蘇州,她怎么就不動聲色地安排了一切?過了一個周末,我們就到了新的家了。很多事情就都是這樣,她獨自安排,默默承擔,盡量不給兒女們添加麻煩和拖累!
是的,在漫長的獨立支撐的歲月里,她以一個殘疾之身,先是養(yǎng)育兒女,繼而送兒女一個個飛離愛巢,遠去讀書,甚至在外任教,加之我伯父、父親的下放蘇北,小姑也到了南京郊縣工作,本來應該有人照顧的她,卻只剩得一個人在蘇州老家生活。而她沒有過一句對兒女的挽留阻拖之意,更以勝任樂觀的態(tài)度,給予兒女無條件的支持和慈愛。
姑姑更說:現(xiàn)在想想,我們真是不懂事啊,只顧了自己的所謂事業(yè)前程了,不懂得體會媽媽的心?,F(xiàn)在“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真是追悔莫及,深心哀之。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在父輩他們心里,不僅是對母親的愧疚,對于早早離世、無緣親見文革后家庭變化的母親的遺憾;也是對父親的抱憾,對晚年終于得以相聚,卻又隨即必須離別,不能稍盡兒女之孝的抱憾。
祖父自60多歲以來,每年新春都自撰春聯(lián),以記歲時心緒。1975年是他八十壽辰,其自撰春聯(lián)為“回憶八十年滄桑家乘國步說不盡 常抱千萬種心事思今懷古念無窮”?;仡櫚倌陙碇袊瑐€人家庭也好,民族國家也好,都不免在社會歷史的洪流巨浪中顛簸逶迤前行??v使“塵世無常”,終究“天道好還”,歷史人文幸能綿延,生命仍然充實光輝。
(選自《梅櫻短箋》/錢婉約 著/中華書局/2012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