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華

她出乘回來，帶著滿臉憔悴，拖著一身疲憊。

推開家門的時候，丈夫正扎著圍裙坐在客廳里，手中拿著一塊巴掌大的保鮮膜發(fā)呆。她太累了，根本無心關(guān)注丈夫，自顧自地換了拖鞋。丈夫仍舊坐在那里用手比量著保鮮膜，臉上時不時還泛起癡癡傻傻的笑，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

她咳了一聲，丈夫顯然被驚住了，惶恐地望著她，手中的保鮮膜飄落到地板上。夕陽從窗子斜灑進來，落在那片保鮮膜上，泛出五彩的光芒。她瞄了一眼，那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保鮮膜，甚至是一塊令人生厭的塑料。

丈夫收起慌亂的表情，從地上拾起那片保鮮膜若無其事地揣進口袋，說：“怎么進來也沒點動靜？嚇了我一跳?！边呎f邊走到她身旁，接過她手中的包。

她的關(guān)節(jié)炎又犯了，雙腿僵硬地往屋里挪著笨拙的步子。作為列車乘務員，關(guān)節(jié)炎是職業(yè)病，這種病已經(jīng)折磨她有些年頭了，最近這一年越發(fā)嚴重。她咬牙挺著，膝蓋還是像針扎一樣疼，她的額頭已經(jīng)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丈夫問：“腿又疼了？”她不置可否，皺著眉頭走進屋子。丈夫見她不理會，忙著去廚房一盤接一盤地往餐桌上端菜。

丈夫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人：沒有出眾的容貌，沒有高大魁梧的身材，沒有輝煌的事業(yè)，更沒有浪漫的情懷，他只是一家國企里的普通工人。丈夫不抽煙，不喝酒，不搓麻將，每天按時上下班。當年談戀愛的時候，她也曾心有不甘，總想找到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讓自己的生活色彩斑斕。母親勸慰她說，女人能有個知冷知熱疼自己的男人，平平淡淡地過完一輩子，就是最大的幸福。她仔細想著母親的話，品出了別樣的人生滋味。她甚至覺得，母親這是在為父親一輩子的平庸找借口。當年她雖然極不情愿，可她是個孝順的女兒，在母親和家人的勸說下勉強跟他結(jié)了婚。

丈夫每天下班到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新聞聯(lián)播、做家務是最大的嗜好，她的理想男人不該是這個樣子的。她固執(zhí)地認為，男人應該有自己的事業(yè)，有自己的社交圈。好男兒志在四方，整天宅在家里算什么男人？她常常問自己，怎么會嫁了這樣一個平庸的男人？但除了平庸以外，還真的找不到他其他什么缺點。她對丈夫的評價很客觀，丈夫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把她當孩子一樣來疼。

由于心情不佳，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丈夫在飯桌上講了幾個自認為很好笑的笑話，可她卻覺得丈夫根本不懂幽默，那些沒有笑點的笑話干澀乏味。她只是敷衍地咧了咧嘴，配合著干笑了幾聲。丈夫的笑話讓她想起了曾經(jīng)偶然相遇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俊朗挺拔，有著風生水起的事業(yè)。他們在同一座城市，他是個懂得情調(diào)的男人，常常約她見面，隔三差五送鮮花給她。她想，也許這才是自己期待已久的愛情吧。她跟那個男人抱怨自己平淡的婚姻，說可能這就是七年之癢，誰都無法躲過去。那個男人卻幽默地說，癢就撓撓吧。一句話，把她的憂郁吹得煙消云散。

想著他，眼前的丈夫更顯得一無是處。她草草地吃了飯，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手里捏著遙控器把電視頻道不停地換來換去，黑暗中她的輪廓被屏幕的光線閃得忽明忽暗，她的心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丈夫在餐廳里忙著收拾，還哼起了不著邊際的小曲。她扭臉望去，丈夫轉(zhuǎn)動著已經(jīng)發(fā)福的身體，在燈光下顯得滑稽可笑。

忙碌完，丈夫坐在她身旁陪她看電視，偶爾也跟她聊聊天，可她卻心不在焉。她說：“我很累?！闭煞虮汴P(guān)了電視，兩個人一起上床睡覺。

夜深了，窗外的月亮映得臥室一片慘白。日子怎么能像水一樣平淡呢？躺在床上她閉著眼睛，自己與那個男人浪漫的故事一幕一幕在腦海里上演，某些情節(jié)弄得她臉紅心跳，她暗自享受著思想深處的甜蜜。挨著她的丈夫輕輕地碰了碰她，她沒有理會，故意裝出睡熟了的模樣。

丈夫輕輕喚了她兩聲，見她沒有反應，便躡手躡腳下了地。丈夫去了客廳，她看到客廳的壁燈亮了，發(fā)出柔和昏黃的光。她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客廳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很奇怪，不知道丈夫背著自己要干什么。她也悄悄起身，把臥室門拉開一條縫隙。丈夫在客廳里背對著她的方向，似乎在用針線縫著什么。

大半夜的怎么做起了針線活？她好奇地望著丈夫笨手笨腳地穿針引線，真想過去問個究竟，可她還是忍住了。她又躺回床上，繼續(xù)想著自己的心事。

過了一會兒，丈夫帶著一股寒意鉆進了被窩。她繼續(xù)裝睡，直到丈夫的鼾聲重重響起。

她下地去了客廳，借著窗外的月光，她看到丈夫剛剛坐過的地方放著自己的羊毛褲。丈夫在自己的羊毛褲上縫什么？她疑惑著拎起了羊毛褲，從上到下仔細看了個遍，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變化。她抖了抖，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翻開羊毛褲的里面，發(fā)現(xiàn)在兩個膝蓋的位置各縫著一塊薄薄的保鮮膜。

沙發(fā)旁還有一頁日歷紙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俯下身，拾起那片紙，上面寫著“巧用保鮮膜保暖，抵御關(guān)節(jié)炎”。她突然明白了丈夫細膩的心思，再看羊毛褲里面粗粗笨笨的針腳，她的心被一針一針地刺著，忽地就淚流滿面。

（摘自《小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