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姐姐,“皇冠”里有兩個陳姐姐,一個你,一個我——那些親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員這么叫我們的(編者注:三毛原名陳懋平,瓊瑤原名陳喆)。
你知道,你剛出書的時候,我休學(xué)在家,那個《煙雨蒙蒙》正在報上連載。你知道當(dāng)年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每天清晨六點半,坐在小院的臺階上,等著那份報紙投入信箱,不吞下你那一天的幾百字,我的一日就沒法開始。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們會有緣做了朋友。當(dāng)年的小弟,還是一個小學(xué)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與你,更是遙遠(yuǎn)了。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觸時,我已結(jié)婚了,出了自己的書,也做了陳姐姐。你寄來了一本《秋歌》,書上寫了一句話鼓勵我,下面是你的簽名。
第一次見面,我記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地喝茶,一杯又一杯,卻說不出什么話來。身上一件灰藍(lán)的長衣,很舊了,因為沙漠的陽光烈,新衣洗曬了幾次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實那件是我結(jié)婚時的新娘衣。我穿去見你,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滿是大書架的房間里,我只覺得自己又舊又軟,就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對我說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只記得臨走的時候,你問我什么時候離開臺灣。
我被你嚇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語,你的大書架,你看我的眼神,你關(guān)心的問話,你親切地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滿茶杯……
陳姐姐,我們那一次見面,雙方很遙遠(yuǎn),因為我認(rèn)識的你,仍是書上的,而我,又變成了十幾歲時那個清晨坐在臺階上托著下巴苦等你來的少女。距離,是小時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變,不能適應(yīng),而且完全弱到手足無措。你,初見面的你,就有這種兵氣。是我硬冤枉給你的,只為了自己心態(tài)上的不能平衡。 好幾年過去了,在那個天涯海角的荒島上,一張藍(lán)色的急電,交在我的手里,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們也痛,為你流淚,回來吧,臺灣等你,我們愛你。
是的,回來了,機(jī)場見了人,閃光燈不停地閃,我喊著:“好啦!好啦!別拍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然后,用夾克蓋住了臉,大哭起來。
來接機(jī)的人,緊緊抱住我,沒有一句話說。你的電話來,我不肯接,你要來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談——不能給你徹夜地坐。
很多日子,很多年,就是回憶起來的那段心情。很長很長的度日如年啊,無語問蒼天的那千萬個過不下去的年,怎么會還沒有到喪夫的百日?
你說:“Echo,這不是禮不禮貌的時間,你來我家,這里沒有人,你來哭,你來講,你來鬧,隨便你幾點才走,都是自由。你來,我要跟你講話?!?/p>
那個殘秋初冬的夜間,我抱著一大束血也似鮮紅的蒼蘭,站在你家的門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種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將那束紅花,帶去給你。對不起,陳姐姐,重孝的人,不該上門。你開了門,我一句不說,抱歉的心情,用花的顏色交在你的手里,火也似的,紅黑兩色,都是濃的。
我們對笑了一下,沒有語言,那一次,我沒有躲開你的眼光和注視,你,不再遙遠(yuǎn)了。
我縮在你的沙發(fā)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來了,看見茶,我的一只手蒙上了眼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地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今昔是什么?今昔在你面前的人,喝著同樣的茶,為什么茶是永遠(yuǎn)的,而人,不同了?
你記得你是幾點鐘放了我的,陳姐姐?
你纏了我七個小時,逼了我整整七個小時,我不講,不點頭,你不放我回家。如果,陳姐姐,你懂得愛情;如果,你懂得我;如果,你真看見我在泣血,那么我就要問你——我也會向你叫起來了。我問你,當(dāng)時的那一個夜晚,你為什么堅持將自己累死,也要救我?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纏死,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還有盼望?
自從在一夕間家破人亡之后,不可能吃飯菜,只能因為母親的哀求,喝下不情愿的流汁。那時候,在跟你僵持了七個小時之后,體力崩潰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覺得你太殘忍,迫得我點了一個輕微的頭。
是真的答應(yīng)你什么,因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臺之后,我心里的安排。
逼我對你講:“我答應(yīng)你,瓊瑤,我不自殺。”
我點了點頭,因為這個以后還可以賴,因為我沒有說,我只是謊你,好給我回去。你不放過我,你自己也快累瘋了,卻一定要我親口講出來。我講了——講了就是一個承諾,很生氣,講完又痛哭起來——恨你。因為我一生重承諾,很重承諾,不肯輕諾,一旦諾了便不能再改了。你讓我走了,臨到門口,又來逼,說:“你對我講有什么用,回去第一件事,是當(dāng)你母親替你開門的時候,親口對她說,‘媽媽,你放心,我不自殺,這是我的承諾”。
陳姐姐,我恨死你了,我回去,你又來電話,問我說了沒有。我告訴你,我說了說了說了……講講又痛哭出來。你,知我也深,就掛不了電話。你知道,你的工作,做完了。
在我們家四個孩子里,陳姐姐,你幫了兩個——小弟,我。相隔了九年。
耶誕節(jié),平先生和你,給了我一匹馬,有斑點的一匹馬,在一個陶盒子上。盒子里,一包不謝的五彩花。一張卡片,你編的話,給了我。你知道,我愛馬,愛花,愛粗陶,愛這些有生命才能懂得去愛的東西。有生命嗎?我有嗎?要問你了,你說?
那個年輕時寫《窗外》《煙雨蒙蒙》的女孩,你的人生,已經(jīng)紅遍了半邊天,要給自己一個肯定,今天的你,是你不斷的努力和堅持打出來的成功,這里面,沒有僥幸。
你的笑和淚,付給了筆下的人,那盞燈照亮了他們,而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日子呢?
在一個男人永生對你付出的愛情里,你仍是有自由可言的。跟他一起自由,而不是讓他保護(hù)你而迷路。
你是自由的,你有權(quán)利以自己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路,他人喜不喜歡你走出來的路,不是你的事情,因為你畢竟沒有強(qiáng)迫任何人。別說強(qiáng)迫了,你根本連人都不肯見。
這一生,我們也不常見面,也不通信,更不打電話,可是,在我掉到深淵里的那一剎那,你沒有忘記我,你不拉我,你逼我,不講理地逼我,逼出了我再次的生命。 是你,陳姐姐,那個不甘心的承諾,給了我重來的生命。
我不謝你,你知道,這種事情,用這個字,就不夠了。 陳姐姐,你鼓勵過我,我現(xiàn)在可不可以握住你的手,告訴你,我們?nèi)匀徊怀R娒妫怀硗?,可是?dāng)我們又見的時候我也要送你一匹馬——我畫的,畫一個瓊瑤騎在一匹奔馳的馬上,它跑得又快又有耐性,跑得你的什么巨星影業(yè)公司都遠(yuǎn)成了一個個斑點,跑得你的頭發(fā)在風(fēng)里面飛起來。這匹馬上的女人,沒有帶什么行李,馬上的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恤衫,上面有一顆紅色的心,里面沒有你書里一切人物的名字,那兒只寫著兩個字——費(fèi)禮,就是你的丈夫的筆名。
跑進(jìn)費(fèi)禮和你的穹蒼下去吧!
其實,已經(jīng)送了你一匹馬?,F(xiàn)在。
祝你旅途愉快!
(注:本文是三毛于1983年寫給瓊瑤的一封信,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