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雷
我站在那里,聽小魚講故事。那時,他喜歡講有關(guān)嘴的很多事情。是嘴,不是聲音。聲音的種類太多,無所不在,無時不存。僅僅是人要說來說去這一點,就能花去一生中最短2年,最長8年的時間。即便是天地開創(chuàng),也是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然后有了萬物,各從其類。但在那時,我們就已經(jīng)懂得一個道理,有些事并不需要發(fā)出聲音,如表達、傷害或生存。
我不會說話。即使曾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也都忘了。我能聽見聲音,喧囂的人群,音樂,風過耳。小魚能說會道,但他有腿不能走,所以只能坐在地上仰著臉聽和說。小魚對我說嘴巴有很多用處,光知道用來說話的人,也只配吃風屙屁。我聽后咧開嘴。小魚來到我們這里已經(jīng)兩年多了。大概看他聰明,所以有人在暗地里傳他一門算命手藝。他現(xiàn)在仰起臉時眼睛很亮,能把看到的一切當做暗示。
我們在臨河街上。臨河街擴建成了商業(yè)步行區(qū),很多人晃悠在街上和商店里。有碎紙片飄到街角,慢慢升起,越過頭頂,越飛越高。這里可以停車、歇腳,但是我們不是為這個來的。沿著街角過去是一排糕點店、冷飲店和小吃店,有人在店外的長凳上坐著,什么也不買,終日沉默如雕塑。小魚的面前攤開一塊白布,上面寫著:紫微斗數(shù),星宿兇吉。但基本沒人停下來看一眼,不是直接走過去,就是繞開了。街角的另一面喧囂震耳,密密麻麻的人擠在一起。這就是我們每天見面的地方。所有聲音都把我們隔離在一隅之中。從白天到夜晚,街角是一座孤獨的島。
不會說話以后,我曾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想在寂靜中找到平衡。房間背陰潮濕,墻上常有壁虎出現(xiàn),躍躍欲動。壁虎守宮,斷尾重生。人和壁虎的最大不同點在于,人身沒有特異的生命力,覆水難收,就算鐵樹開花,啞巴也不會再說話。我剛剛不會說話時,家里出現(xiàn)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醫(yī)生、親戚、素昧平生的人、傳教者。有的只來一次,有的往返不斷。除了醫(yī)生,其他人說的話、舉止都大致相同。我知道所有的言辭都是發(fā)自善意,因為制造一種真實,比相信真相還要容易。最終奇跡沒有兌現(xiàn),那些人也輕飄飄地就不見了。
小魚最初來到臨河鎮(zhèn)時,天剛剛亮,他就好端端地坐在河邊了。沒有人認識他,他看起來也有些懵懵懂懂。對于時不時出現(xiàn)在河岸上的乞討者、殘疾人,臨河街居民已見慣不驚,知道再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像來時的不可思議一樣,憑空消失了。但小魚是個例外。那時他就像一條剛剛出水的魚,嘴巴不停翕張,討人憐愛。我剛剛適應(yīng)在街上游晃,有時見他在街角乞討。有時剛轉(zhuǎn)過身,他就不見了。后來回憶這個事,才知道有人照顧他,正在教他一套占卜兇吉的讖斷手藝。他第一次向我舉起手示意時,仿佛已經(jīng)胸有成竹。不完全記得他當時說過什么了。如今翻眼盯著浮云,才隱約想起大致是什么廉貞屬火,性硬,浮蕩,好忿爭之類,其中叫人心驚肉跳的,是那句“命中遇劫,恰如浪里行船”。真叫人后悔認識他。
小魚才是生性浮蕩。我一直懷疑他是因為討厭生活,為了忍受,才不斷離去,像逃避著什么。很多人都和我一樣的認為:他有這個愛好,不時地就杳無音信幾個月。即便是未來,他也會一直如此。事實往往與人愿相違,小魚說起這回事來,聽著像是一個隱喻,卻直接洞開一般人不了解的實質(zhì)。內(nèi)情很簡單,兩個詞:有礙觀瞻和遣送。沒有人愿意當眾承認這點。正常的人不愿在臉面上落下罵名,殘障者又拒絕承認委屈。生活里都藏著秘密,叫人憂從中來,唇干舌燥。小魚在敘述里刻意掩去難堪的細節(jié)。他只說某個夜晚怎么被人扔進一輛車里,而后天亮時已被扔在另一個縣城郊外。他就這樣見識了各地風物、車船碼頭、形形色色的方言人物等等。他一個接一個地說起地名,有時還亮一下某個疤痕,好像把有些記憶刻在了身體上。而我像是做了一場夢,想提醒自己,夢是反的。現(xiàn)在,我知道什么是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無論什么日子,閉上眼,我總能看到小魚仰著臉在說話,聽到他在講被人拎著,感覺像一只折翅的小雞,扔進黑車廂里,等待著在一個新地方醒來。這些情景無比清晰,正如眼前電視里的夸張畫面,只會讓置身事外的你感到釋然。
這樣的經(jīng)歷說過一次以后,我們就沒有再提。遇到節(jié)日,或者某個特殊日子,小魚就照常消失,一段時間以后,又出現(xiàn)在街角,或河岸上。最近,有人找到我,問知不知道小魚在哪里。我只有搖頭。小魚以前說過,如果沒被送到別處,只能關(guān)在黑屋子里。那段時間我也想找點事情做,但沒人要。后來我才明白,如果你不會說話,人們就不會再需要你,因為你不再有用處了。很多人都有用處,因為他們能聽能說,能走能動,可以使喚。有些人也可以不說話,不走動,因為他們只需要做個臉色,動下手指,就能讓更多的人奔走不已。我能聽見,而不會說話,但也是個沒用處的人。回頭想想,這么些年來,正因為對外面世界的傾聽,才讓我變得世故而又簡單。
還是小魚,教會我如何看待自己。小魚出現(xiàn)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小魚離開以后,同樣沒有人記得在街角有過這樣的一個人。說起來有些奇怪,除非有人提起,小魚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樣。盡管這個地方曾經(jīng)給小魚身體上刻了幾道疤痕,但他沒有在這個地方留下絲毫印跡。
小魚從不說他來自哪里,但肯定不是本地人。如果追問下去,他就煩,只說一個字,操。發(fā)這個音的詞,語音短促,透著兇猛的暗示,蠢蠢欲動的手腳。同樣的語境,我們這里也有同一個音的詞,語義卻類似吵,表示要把人罵個半死,口舌上的聒噪不休。小魚常在移動身子的時候嘟囔,操的都是臺階、水坑或下雨天,操完之后就笑笑。他只是習慣這樣。在人家戲弄我時,我就沒法吵,一動不動地瞪眼。雙腳癱軟之人不能操,口舌喑啞之人無法吵。我想,其中的規(guī)矩是,只活著,不怨人。
有人說,生活的悖論在于,造就一個人最大痛楚的缺陷,極可能就是造就他活下去的最大力量。確實如此。一個人問鄰居,你家的豬為什么這樣瘦?鄰居說,因為不肯吃食。那人問,為什么呢?鄰居說,豬的嘴太長。鄰居又問,為什么嘴太長就不肯吃食呢?鄰居說,像這樣長的嘴,只顧刨根挖底,哼哼唧唧,哪還顧得上吃食。生活就是這樣,不能只是一味地忙著刨根問底。難得糊涂,或難得清醒,都是同一個道理。
我不知道為什么來到街角,也不知道小魚為何對我講這個故事。我就站在這里,看著小魚仰起臉來,看過路人,頓一頓,然后接著往下說。小魚說,在智利的森林里,有一種綠色青蛙在樹葉堆里安家落戶。它們長著尖鼻子,非常好斗,但撫育后代的方式很特別,甚至是獨一無二:雄蛙把受精卵吞下,再用聲囊將其孵化成小蝌蚪。經(jīng)過大約52天之后,做父親的張開嘴,像念了咒語一般,小青蛙一個接一個地跳了出來。小魚有說不完的故事。他小心翼翼的措辭和語氣,像一道影子在前面走,你只能跟著。一旦聽進去了,你就不是你了。小魚很高興我能理解這個故事的意思。嘴巴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可以做,不會因為不能說話,就毫無用處。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我還在游晃。最讓小魚操心的是,我應(yīng)該馬上找個可以糊口的事情才好,畢竟沒有人會被照顧一輩子。我咧著嘴,笑得迷糊。我想也是,但事實并非如此。有時候離開一個朋友,比急著糊口要困難得多。
隨后,我在一個廢品收購站找到份工作,守夜看場子。就是每天夜里圍著堆積如山的廢品轉(zhuǎn)悠,防火防盜,有時還要裝車、卸車,一個月下來也能夠填飽肚子。防火,好辦一些。有的人,一旦心情不好,或者喝醉了,就會來這里放火,只需要在黃昏后留意附近有沒有這樣的人出沒。我常拎著一根棒子繞著場地轉(zhuǎn)悠,歪披上衣,眼露神光,看起來像一個暴徒,路上來往的行人都會繞道避開。還有人專偷廢品,從東家偷了,到西家去買。防盜不好辦,拾荒人,流浪者,九流小偷這幾種人,面孔和打扮都差不多。我不擅于辨認,常令偷了廢品來賣的人望而止步,卻疏忽了一些躍躍欲試的人。但我愿意吃苦,也善于掩飾??雌饋磉€做得不錯。雖然我心里清楚,老板背地里已經(jīng)感到吃虧了,在跺腳罵娘,抱怨不絕。
老板是一個親戚。有時被盜了,他也做嘴臉,嘆氣。親戚們都知道我是怎么變啞的,說起來匪夷所思,就是從一棵蘋果樹下經(jīng)過,然后掉下一個蘋果,正好砸在頭頂上。那之后,我就不會說話了,也無從辯解。變成啞巴后的感覺很不一樣,像是和別人隔著一層玻璃,而他們說話也不避開你。我喜歡他們這樣子說話。他們?yōu)樽儐〉脑驙幊?,笑罵,或猜測,甚至說當蘋果砸下來,我就傻了,所以才不會說話了。這些話都很有趣。他們有時也叫我傻瓜,因為我從來都是一副不生氣的樣子。我當然不傻,只是不能辯駁。但廢品站連續(xù)被偷了幾次之后,這個親戚老板還是大發(fā)了一通脾氣。然后,他丟給我一本書,《怎么抓特務(wù)》,群眾出版社。我不得不認真看了一遍,還勾畫不少重點,讓他高興。其實書里講的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知道他的想法,本來是發(fā)善心收留了一個廢品。對我,本屬廢品再利用,他自然不是很滿意,所以就不肯再吃虧了。
我其實很想能夠說話。這樣,就不用夜里沿收購站的矮墻晃悠時,右手拎著木棒,再不時敲打一下左手上的破鐵盆。防火防盜,吆喝一聲多好。聲音能讓出沒在漆黑里的影子遁走。黑夜像霧一樣在街道和空地間四處延展。用力踩下去,似碎玻璃咔噠作響。生銹的廢零件散發(fā)出一股尿味。深遠處有東西不停抖動,只有猛敲一下破盆才能讓它們老實下來。月亮,星星,冷冰冰的。我常??恐鴫Σ[一下,片刻就驚醒。我有時也喝點酒,把瓶子塞在懷里,一口一口慢慢喝,就光是為了暖和些。一個人行走在夜晚,并不孤單,甚至懶得害怕。
有一個上午,我睡了一覺起來,又來到臨河街的街角。車子停得不多,小魚現(xiàn)在也不在了。但站在這里能看見從商店里出來的人,手里拎著各式各樣的盒子、袋子,腳步倉促,卻樂此不疲。聲音很吵,像有潮水流過半空。只有幾個坐在街邊的人苦著臉,好像無所事事,又好像還在夢里。還有個擦鞋子的,用刷子柄不停地敲著木箱。有輛轎車嗡嗡發(fā)動起來,脫韁一樣沖了出去。接著只聽見尖利的一聲剎車和碰撞的悶響,就像忽然撞上了垃圾桶。轎車倒后,立馬又飛馳遠去。過了會,才看清楚剎車的地方倒著個人。街邊的人都站了起來。
不知道誰在我背后發(fā)出尖叫,更多人往這邊看過來。倒在地面上的人蜷成一只蝦狀,眼睛緊閉,半張著嘴,身體時不時顫抖一下。她的手擺在頭頂斜上方,手指半握著,像是正準備抓回摔出去的袋子。有個婦人彎腰湊過去,看了地上的她一眼,順手撿起袋子,擠開圍過來的人就走了。后來聽人說,看得真真切切,袋子里裝著一條豬肉。當時有人報了110。鳴笛驟起,警車先到,救護車接踵而至。人群開始散開。最后,沒有誰看見車牌號,沒有人認識倒在地上的人,也沒有人提及那只被提走的袋子。潮水般的聲音又在半空中流動起來。
我把這事寫在本子上。當然,也沒給誰看過。我記得上次小魚在街角被人打,隔窗的商戶都說沒注意到。小魚也不生氣,他說,這樣的人是“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就是遇到不公平的事,小小抱怨一下就可以了,不爭訟者吉。那時我搞不懂,而現(xiàn)在我的皮膚已經(jīng)生繭。這件事之后,我白天睡飽了,就去收購站晃悠。街角就是一個孤島,除了聲音的潮水流過,什么都沒有。站里除了破爛,就是垃圾,但不會叫人嗓子發(fā)干。斜陽還泛著余溫,我坐在場地邊的矮墻上,看他們收秤,然后一個接一個離去。沒有人會叫我,也不會回頭看一眼,因為我屬于黑夜。當我從墻角下摸出酒瓶時,發(fā)覺有兩個警察正盯著我看。他們用腳踩著一只蛇皮口袋。我手一松,酒瓶掉在地上,玻璃碎開。一個警察勾著手指,讓我過去。他臉相看起來很兇,實際上是皺著眉頭,很不耐煩。他從褲袋里掏出手銬,然后晃動著,讓我交代。
“知道口袋里的東西叫什么嗎?”他問。頓了一下。
“不想說。跟我走一趟。”
我提著袋子,低著頭跟他們走了。到了派出所,他們沒問,只叫我面朝墻壁蹲著。我當時就知道事情大了,是有人盜割了光纜,然后買到站里。因為這樣的情形不是一次兩次了。半夜,他們開始審問,問什么我都使勁搖頭。后來,臉相很兇的那個警察拍了一下桌子,問我是不是想關(guān)上幾年。天亮時,老板才來,告訴他抓的是個啞巴。他罵了幾句,踢了我一腳。
做一個啞巴也不錯。倒不是因為啞巴屬于殘障者,惹人同情,而是因為啞巴可以不說,不亂說,不胡說。沒有真相,沒有謊言,那不是我的錯。就是關(guān)在里面,我也沒什么可擔憂的:有人愿和我說話,自己不招人嫌,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整天低著頭,和以前在街角時差不多。關(guān)了十五天,每夜都睡得香。天亮就起,排著隊繞院子跑。老板派人給我送衣服和食品。衣服我換上,食品都分人了。放我出來的時候,老板來接,在我口袋里塞了一百五十元。他說因為我什么都沒說,所以每天補助十塊錢,以后還可以繼續(xù)回站里守夜。否則的話,他才不會管我的,關(guān)上十年八年都不管。抬起頭,我能看見他正在盯我。我按按口袋,繼續(xù)往前走。老板說,以后你要把耳朵豎起來,不要人家來到眼皮下才干瞪眼。那天,我在小飯館里吃紅燒肉。老板還說,做一個啞巴也不錯。我想了想,認為這話有道理。
無論白天黑夜,只要睜開眼,豎起耳朵,都能聽到有人在說話。收購站地處偏僻,一條滿是塵土和垃圾的巷子通向居民區(qū)。就是走進這樣一條窄巷子,迎面見個人,他也想和你搭話。以前站里管秤的小劉,愛自言自語。大門邊有間屋子,沒人來的時候,他就鉆回屋里,靠在床鋪上。屋里汗臭熏人,墻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女人圖片,床下塞滿破紙箱,地面一片狼藉。小劉會對著墻壁上的女人說話,唱歌,然后再瞇一會。有時,他睡著了。我進去看著他。他躺在床上做夢,時而咂嘴,時而囈語,時而磨牙,讓人感到他在夢里都不能閉嘴安靜,只能如此。
小劉告訴我,嘴巴不能閑著,因為一靜下來,就想女人,更累。問我是不是也在想女人。我搖頭。實際上是不愿讓他知曉。小劉后來走了,聽說還結(jié)婚了。再見面時,他推著一輛自行車,后座上架著竹筐,人更瘦了,也變黑了。他和妻子住在鄉(xiāng)下,租了幾畝地,蓋大棚,種草莓。收獲的時候,每天早上騎著車往超市里送??臻e時,找人打打麻將。幾天后,我去了超市。看見草莓,我突然想起小劉騎著自行車的樣子。他現(xiàn)在沒話時就閉緊了嘴。他說送草莓要起得很早,騎車在路上不能張嘴,怕被涼風嗆著,一不小心就顛壞了草莓的賣相,虧大了。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也許他已經(jīng)有了操心的事,嘴巴要閉著就閉著吧。話多傷神,生命這玩意,有一段會消逝在叫喊里,另一段則注定消逝在沉默上。
老板讓我搬到站里,就住在大門邊的小屋子里。我擦了玻璃窗,把墻壁重新粉刷一道,床下的紙箱都扔了出去,看起來清爽多了。有天夜里,月亮是白的,透過窗戶照在床上。我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躺下,接著睡著了,看見夢也是白的。醒來的時候,手在微微顫抖。我希望沒有做過這個夢,這樣我就可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顏色的。我睜著眼睛熬到黎明,然后天空也是白的,真是見鬼了。
至少我還有解決的辦法。例如,耳朵邊有聲音,人就掉不進夢鄉(xiāng)。下雨的夜晚讓我喜歡,不用繞著圍墻晃悠,可以靜靜坐在窗前,聽雨落下來的聲音。雨落下來,廢紙、塑料、橡膠、玻璃、金屬都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無休無止,但不會叫人心煩。和街市上的聲音像潮水不同,雨是天空中的河流,同樣是聽著,但心里安安靜靜。專心聽雨,我也變成了一滴雨,透明,晶瑩。雨是不會傷害人的。有時坐著,我就睡著了。當醒來以后,感覺臉上潮濕,但心里很快樂。曾有人說我們這里鬧鬼,其實是風干的。把收來的啤酒瓶子碼在一起,結(jié)果就成了一堵墻,夜里風改變了方向,迎面吹來,瓶子們嗚嗚作響。我像個指揮家,站在前面,揮舞著棒子,感覺也很好。西面的矮墻已經(jīng)倒塌,大部分用碎磚頭胡亂砌了,小部分空著。那里堆積著廢紙、板箱和塑料。有時起火,我猜是些發(fā)神經(jīng)的人干的;有時又是醉鬼跑進來嘔吐、撒尿。我就常常在那里放幾桶水,一旦聽見動靜,就迎著缺口處的黑影潑水。
但有時豎著耳朵,也是什么都聽不到。等到反應(yīng)過來,西面已經(jīng)拉開一片火焰。惡行是黑暗中的陰影,神出鬼沒。以往我對順風漂來的汗味、腐敗味、腥臭味都十分警惕,但忽略了其它的氣味。看不見的時候,你就會懂得,不同的人散發(fā)著不同的氣味。小劉在這里時,身體上就散發(fā)著一股垃圾桶里的味道。他從不洗澡,還愛躺在廢品堆里曬太陽??梢坏┰谡纠锎艟昧?,你就習慣了他的這股味。小劉去種草莓,臉變黑了,皮膚粗糙,身體卻換成一股微酸的草味。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味道。一旦失火,皮膚上還會沾著煙火與潮濕的氣息。滾遠點,你就像條烤過的咸魚!老板那時就這么說。然后,我就提著桶,去水池邊沖洗身體。
陽光很好的天,我就往紙板上潑水,不僅防火,還可以增加重量。所以老板看見了也不會說。他笑瞇瞇地抽著煙,一邊轉(zhuǎn)悠,一邊告訴其他人,說還是啞巴有頭腦。有時,老板會給我一瓶喝剩的酒。在夜里,喝著酒,我能想很多事,等天亮了,像一陣風吹過,又什么都忘記了。我看見一棵樹,它也在搖頭。有時,在下午醒來,遍地白光刺眼,讓我很生氣。我想要抓住那個放火的人,用木棒狠勁揍他。
我感覺自己在追隨著夜的腳步,不停地轉(zhuǎn)悠。拄著棒子看星星,側(cè)著耳朵聽動靜。我看天空的時候,月亮如鉤,冷得發(fā)白,像要滴出水來??帐幨幍恼锖荛L,盡頭有一盞燈,在地面上暈黃出一大攤來。老鼠穿過光跑了,貼地的紙片跟在后面翻動。也許是因為寧靜如此,人們才在夜晚做夢,夢見些亂七八糟的事。我用思想來代替做夢,想些亂七八糟的事。例如,逃去鄉(xiāng)下,幫人種菜,或者像小魚一樣,四處求乞,當然,還要找個女人。夜晚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不過放火的事情更讓我鬧心,只有暫時放下心事,先抓住他。這么想著,我已經(jīng)走到路燈下面,再往回走,爬上那堆廢鐵,坐下。凝視著斷墻處,鼻腔里一大股鐵銹味。我突然想到,這低著頭的姿勢,像小魚,一個算命師。屁股下面冰涼,我得想點好事,讓感覺好受一些。當老板讓我把被褥搬進來,還可以將房子粉刷一下時,他還說好好干,什么都會有的,女人也會有。所以我得堅持,直到老板笑起來。我就這樣守了九天。從外面看,你一定以為站里沒人。
坐著黑夜里,心會慢慢靜下來,也看不到周圍的骯臟不堪。風若有如無,銀河閃閃發(fā)亮,讓我感覺做人的黯淡與寒磣。天亮以后我就睡覺,然后中午起來,該吃吃,該喝喝。天黑了,提個棒子繞墻便走,敲幾下破鐵盆。待四下杳無聲息,回到鐵架上坐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夢想是有的,給誰講呢?不著急。以前會說話那會,還小,一門心思就想早點長大,仿佛有無數(shù)大事等在很多年后。然后有一天,突然就啞了,獨自心急如焚。每天熬苦藥喝,睡前再加喝一勺蜂蜜。請人在頭顱上扎銀針,顫悠悠,像個刺猬。或者去城里的大醫(yī)院,在門診張嘴伸舌頭,進暗室照光拍片。醫(yī)院、藥片、針水、車票花費無度,父母說,已經(jīng)把以后讀大學、娶媳婦的錢都用光了,再醫(yī)下去,人死抬埋的錢都能全部用盡,回去吧,看不下去了。起先是自己不樂意,在醫(yī)院外發(fā)瘋,碰到什么都拳打腳踢,后來手破了,腳腫了,就流著淚回來了。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住了一年,才出來見人。父親撫摩了一下我的頭,沒有說話。又聽說有這么一個偏方,每天清早起來后,去找一口井,然后對著下面呵氣,連做七七四十九天,最后要噴出的是一口黑氣,準好。母親說,就像癩蛤蟆吐氣,這不大好吧。我試了一次,天亮趴在井沿上,呵氣如霧。猛抬頭,看見太陽從山頂上嘩啦啦冒出來。同時,聽到身后還有人喊叫起來,嚇我一跳,以后就再也沒做過了。
要么是心誠則靈,要么踩了狗屎一腳,我無法相信捉住的會是這么一個人。如果不是連續(xù)守了九夜,我也就遠遠地敲一下盆算了;但老板的脾氣讓我嗓子發(fā)干,寒氣貼著屁股透進來,在肚子里糾結(jié)成團,我不在乎對誰揮去木棒了。那是子夜時分,蟲子都叫累了。盡管巷子盡頭燈光很弱,我還是瞅見了那道慢慢移動過來的影子。我憋足了氣,也悄悄走下鐵架,靠近矮墻缺口。我本來想只要他跨進來,就一棒子砸過去。可他不慌不忙,走進來,在蹲下來前還先提了提褲腿,好像怕弄皺了褲縫一樣。我只得弄出點聲音來,示意他跟我走。當時,我還有點心慌,但他一點也不著急,跟著就進了屋子。在燈下,看他那一身打扮,只適合在臨河街的商場里進出,大把地使錢,購物。他不坐,就站在那里,略微發(fā)福,衣裝筆挺。我比劃著問他為什么來放火,但他一言不發(fā),還摸出一包煙來,抽一支遞給我。我不抽煙,但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這樣一支煙的價錢,夠我吃一頓飯。每當看到他嘴邊噴出的煙霧時,我都極力忍著不舉起木棒,可卻始終無力比劃出讓他滾蛋的手勢。有一種人,好像做什么都理直氣壯,你不可能贏他。在街上,有人就愛掐瞎子,罵啞巴,踢瘸子,扒小朋友的褲衩。已經(jīng)麻木了。他掏出一張錢扔在床上,丟下煙頭,向外走去。風從門外吹進來,吊在電線上的燈泡晃悠個不停。
有天下午,我在環(huán)城路上閑逛,遇到了小劉。他剛從一道大門里走出來,雙手都是油污?!拔易鲂蘩砉ち?。”他說。我點頭,但他還是晃著兩只手。我突然想起他不是鄉(xiāng)下種草莓去了么。我們在路邊坐下來,他撿片葉子,擦著手上的油。“草莓不好買,種的人多了,”他說,“鄉(xiāng)下沒意思,就剩下些老人和孩子。賺錢不容易啊。想想,還是一個人過會好一點。一人吃飽,了無牽掛,誰都可以的。我媳婦是個好人,肯干活,也愛熱鬧??墒青l(xiāng)下太偏僻,實在沒辦法。”他盯著我,我在搖頭。他把葉子踩在腳下,直到碾碎,而我則在想他說的“一人吃飽,了無牽掛”。小劉知道我沒弄明白,他吐了一口唾沫?!拔译x婚了。”他說,“不然又能怎么樣呢?”
我也跟著吐了一口唾沫,把道路上的塵土和汽車尾氣吐出去。整個下午一片蒼涼,分不清是陽光的顏色,還是塵土的顏色。我一直走到天黑才回到收購站,躺著屋子里,聞著飄進來酸腐氣息就睡著了。第二天清早,我從床下翻出那張錢來,去買回兩瓶酒,一飲而盡。人好像飄在水面上,心跳到喉嚨。最后,吐口水,都是苦的。
我萎靡了好幾天,亂七八糟地冒著一些念頭。有的念頭一閃而過,含義古怪而不安;有的念頭被拉得很長,慢吞吞經(jīng)過著,和蝸牛爬過玻璃一模一樣。我不想這樣鬼迷心竅。為了消磨時間,我將小劉的離婚比劃著告訴了老板。老板娶過三個老婆,一定能說出點道理。他頓了頓,吐了一口濃痰,說,別傻了,沒有錢,誰有工夫操這份心。他讓我去把廢輪胎壘起來。我干得汗流浹背時,聽見他走到身后,先點上支煙抽著,又彎下腰拂去褲腳上沾著的碎屑,說:“這事不新鮮,都什么年代了。”所有的人都愛拿年代說事,不知這是自信,還是愚蠢。
我又在臨河街上遇到了那個人。他剛下車,自信滿滿,像個電視里的主持人。他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然后頓住。我面朝他蹲下,在地上畫個圈,然后吐唾沫。他也許沒看明白,這是我最狠的一招。幾天后,我無意中翻到一張舊報紙,報道說,某日清晨7時許,某花苑小區(qū)一戶人家發(fā)生火災(zāi),房間里的一家三口均被燒死,其中一名死者是兒童。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初步調(diào)查認定,事故原因是屋中人縱火自殺,兒童則很可能慘死于父母的縱火之下。而據(jù)知情者透露,死亡的屋主平時就有縱火傾向,原因與抑郁有關(guān)。我不禁聯(lián)想到那個人,想到他衣冠楚楚的模樣?;鹧娲_實像野馬飛馳,能吞噬現(xiàn)實,釋放內(nèi)心的禁錮。但我還得加倍小心,打起精神來,每夜繞墻疾走不歇。木棒敲打破鐵盆,怪念頭總是帶來恐懼。
雨季到來,可以整夜呆在屋里,但談不上有什么可高興的。雨滴敲打著屋頂,孤獨,人卻靜不下來。聲音照樣像潮水一樣無休無止,濕淋淋地貼在皮膚上。門外的地上冒出些草木。其中一種,葉片細碎,黃昏時才開花,花朵如淡紅色的瓷杯。到第二天早上再看,花瓣已經(jīng)收束,呈白色?;ㄩ_得納悶,好像不想讓人盡看。有時,小劉會來。他不管我是站著,還是出去,又轉(zhuǎn)回來,都只坐在床上,說話。他對我說,我只需要聽著,不需要點頭,也不需要搖頭。聽著就好,但不許讓別的人知道。
起初講他小時候的故事,平淡得叫人打瞌睡。后來就講在鄉(xiāng)下種草莓,還有修理行里發(fā)生的那些事情。每次,他都自言自語兩個小時,就走。有的事,他講的詳細;有的事,他講到一半就停下,像走路失足,踩了個空。我后來看到河水,才明白平坦的河面是一種假象,水下不僅有沙,有石,有草,還有幽深的洞穴。小劉還提到要攢錢,以后也開一個修理鋪。管好多人,把生意做大。當然還要再找一個女人,漂亮的。他晃著頭,亂糟糟的頭發(fā)下都是夢想,實現(xiàn)不了,但能在語言中漂浮。他說得口沫橫飛,察覺不到周遭臭氣熏天,堆滿垃圾。我有時憋不住,不得不出去轉(zhuǎn)一圈。四面空無一人,惟有潮濕與晦氣。
我要是在外面多呆了一些時間,再回到屋里,小劉就已獨自走了。酒瓶還在,喝一口,辛辣飛速在體內(nèi)擴散開來,然后躺在床上,漸漸迷糊過去。在夢里看見小劉在水下走著,忽隱忽現(xiàn)。我開口喊他,卻沒有聲音。睡眠不好,不知道是習慣,還是這些事鬧的。但我不去深想,只是把聽到的、夢到的都放在內(nèi)心深處,再埋起來。有好幾天,要是小劉不來,我就坐在燈下,開了門,等著。那個雨季真長,既讓你靜靜呆著,又讓你不知所措,全然聽天由命。
傍晚的某個時刻,一個想不到的人走了進來,還是衣裝筆挺。出于謹慎,我不想提過去的事,也不想惹上麻煩。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好像很感興趣。我把眼睛盯在他的肚子上,小心翼翼是應(yīng)該的。天色漸暗,他不慌不忙開了燈,坐在我對面,抽煙。我這才醒悟最令人驚訝的事情原來才開始。煙霧在嘴邊散開,露出他臉上細密縱橫的紋路。胡子沒有刮,左側(cè)臉頰有條抓痕,很細。我猜,他和女人吵過架,才挨了這么一下子。在走進來之前,是不是還在窄巷里擦過眼淚?我站了起來,走向床頭,從下面摸出酒瓶來,給他倒了一杯。他一口喝下去,抬起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然后他開始嘀咕一些我從來都沒聽過的事情。是一些令我迷惑不解,卻令他怒火中燒的事。
他說的事情和我摸得著的俗事都不相干,但我能領(lǐng)會其中尷尬。在敘述里,就像有一個搶椅子的游戲:一開始大家隨著一個口令往前走,時快,時慢,有時往后退,不敢邁錯一步。然后口令變化,令他們散開,接著再又沖向目標指向的椅子。規(guī)則很簡單,落后的人沒有椅子可坐,淘汰出局。有人中規(guī)中矩,有人投機取巧,有人橫沖直撞。搶到了椅子,坐下,也不是鐵定了的。下一輪游戲即將開始,還有人要被淘汰出局。不散的游戲,至少還算公平。他直視我的眼睛,嘟嘟囔囔地補充說,要命的是,他忘了自己究竟為什么參加游戲了。我沒有表示。他毫無聲響地坐著。他毫無聲響地走了。
當我老了,回頭就能看清有多少個人一次又一次接近我,聞聽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每個人身上都藏著秘密,只有未知的,而沒有所希望的,所以頭昏腦脹不已。他們的傾吐和行動,是體內(nèi)的火焰使然。他們像需要一個同謀者,也像只為一吐為快,而我能聽,但不能說,像個巨大的容器。我的身體里裝著秘密,最后會在無聲中被埋葬,這才是令他們放心說出的原因。我埋頭不停地聽啊聽,生命消失在看見和看不見的空氣里,直到垂垂老矣,惟剩一張皺紋明顯的臉龐,和無邊的黑暗。
明白了事實的真相,令人悲哀。但一旦開始,又滿心坦然。
不言一語,只聽人說。一開始,你會覺得驚訝好奇。后來你發(fā)現(xiàn)有些不堪忍受,像在黑暗中觸碰到了一張蜘蛛網(wǎng),再耐心一些,接下來就發(fā)現(xiàn)難懂的話語中包羅著復(fù)雜的細節(jié):所有不能想象的事情竟然都已存在,以不同的方式發(fā)生著。世界已經(jīng)被話語打磨得像一個薄而透的瓷器,陰影也會純白,表象一觸即碎。我由此變得堅強。一個人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堅強,直到有一天,你除了堅強,別無選擇。我是說,這不重要么?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