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殯儀中心大廳似乎同往日相比有些異樣,只是感覺。羅兆謙穿過大廳上樓來到辦公室的時候,這種感覺得到了證實。往日的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一般是虛掩著的,推門進去,會看到拖得干干凈凈的人造大理石地板,氣窗半開,屋子里充滿著新鮮空氣的清爽。可是現(xiàn)在,辦公室的門卻緊鎖著。他打開門,一股悶悶的濁氣迎面撲過來,地面上殘留著顯而易見的雜亂的鞋印,辦公桌面上的煙灰缸里盛著黯淡的煙灰和萎靡的煙蒂。他打開氣窗,正要動手清理一下,這時有人敲門。
是火化班的小丁。小丁悲悲戚戚地說:“羅主任,你幫幫忙吧,王師傅的房間本來是201,卻給人占了,現(xiàn)在家屬都擠在太平間的走廊里,哭成了一團?!?/p>
羅兆謙驚問:“王師傅?哪個王師傅?!”
小丁說:“我?guī)煾蛋。蛞雇话l(fā)腦梗,人轉(zhuǎn)眼就走了……”
羅兆謙著實吃了一驚。王師傅雖說是個老管理員,但也不過五十四五,絕對的實惠人,工作認真,從來拒收死者家屬的紅包,也不讓徒弟收。脾氣倔強,屬“嫉惡如仇”一類,昨天一邊抽著羅兆謙的煙卷,還一邊吵吵嚷嚷地要他跟領導反映反映,一定要整治整治跟死者家屬要紅包的靈車司機。如此鮮活的一個人,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躺在太平間里了。
羅兆謙的心開始翻騰起來。殯儀中心雖說是個接待死人的地方,但依然顯示著活人的階級地位。講排場擺闊氣且不說,單說挑房間挑時間挑主持挑司機挑煉工挑骨灰盒擺放位置……無時無處不可不顯現(xiàn)。尤其是在死者聚堆的時候,仗勢欺人,強占房間的事經(jīng)常有??蓱z一個老管理員王師傅,為別人服務了一輩子,臨了輪到自己,連個房間還要被別人強占。
羅兆謙只顧氣哼哼地往前走,乃至身后的小丁喊了他好幾聲他也沒聽見??墒钱斪呓?01房間的時候,一肚子悶氣卻一下子換成了呆愣。透過擠擠插插的花圈,看見身材矮小的出納員王小妮正站在一只塑料凳子上翹著腳往門框的釘子上系“歲頭紙”,一長串白花花的歲頭紙順著門框垂下來,比得凳子上的她更顯矮小。平日里,都是王小妮打掃羅兆謙的辦公室,怪不得今天……羅兆謙的第一個反應是——王小妮家里的什么人?
鬼精鬼靈的王小妮一眼就看出了羅兆謙的疑惑,她挺靈巧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叫了聲羅主任。她扭頭瞥一眼剛剛掛好的歲頭紙說:“是咱中心徐主任的老岳父,糖尿病綜合癥晚期,今兒早七點走的。”
羅兆謙還沒來得及開口,宋會計從房間里出來了,一副風風火火的模樣:“羅主任,一大清早,怕影響你休息就沒驚動你,咱們替你代勞啦?!?/p>
羅兆謙示意她離開201房間稍遠一點,輕聲說:“火化班的王師傅昨天半夜里走的,你知道嗎?”
“知道啊,咋不知道呢?”
“他現(xiàn)在連個房間都沒有?!?/p>
“那沒辦法,等著唄。”
“宋姐——”是告別廳負責禮儀主持的服務員單俏麗,“你找我?”她禮貌性地向羅兆謙點點頭,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宋會計,等待吩咐。
宋會計立馬轉(zhuǎn)了臉:“你抓緊寫一篇悼詞……”就拉了她向告別廳旁邊的小辦公室走。
羅兆謙給曬在那里,很是尷尬,瞅一眼不遠處的小丁,更是無奈。他把小丁招過來,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出來。倒是小丁說:“羅主任你別為難,我也是才知道201是中心徐主任的老丈人。”羅兆謙拍拍小丁的肩胛以示理解,便叫他去太平間的走廊,去看看王師傅的家人,把他們請到羅兆謙的辦公室來休息。
羅兆謙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簡單拾掇了一下,又打了開水,小丁就帶著王師傅的家人們進來了。小丁介紹說:“這是我們辦公室羅主任?!奔覍倮锏囊粋€人說:“辦公室主任不是那個長得呲牙咧嘴的姓宋的那個女的么?本來我們已經(jīng)進了201,就是她急急慌慌地闖進來,說是給我們換個房間,害得我們到現(xiàn)在沒個站腳的地方。你們辦公室?guī)讉€主任?到底誰說了算?!”小丁說:“那個宋主任是個副的,羅主任是正的?!币荒槍擂蔚牧_兆謙連忙道歉,說自己不了解情況,馬上就去協(xié)調(diào)。就給大家讓座沏茶,又拿出一盒好煙來敬了一圈,爾后逃也似的出了辦公室。
臨近中午的時候,總算空出來一個房間,羅兆謙剛要安排王師傅,卻接到了局里閻副局長的電話,說是當年知青點的一個同學的老娘去世了,現(xiàn)在沒有房間,請他幫忙。閻副局長還特意強調(diào)說:“那同學一口一個局長地叫,當年在一起同甘共苦,這些年也沒幫上人家什么忙,如今開了一回口,一定要安排好。”羅兆謙關掉手機,猶豫了一會,便快步趕回辦公室,吩咐小丁趕快帶著王師傅的家人去119房間,先把房間占上再去辦手續(xù)。小丁會意,急忙領著人轟轟隆隆地去了。
一片狼藉的辦公室像似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戰(zhàn)斗的戰(zhàn)場。他敞開門窗,香煙的煙霧混著滿屋的濁氣漫漫地消散,零亂的茶杯散放在各處,煙灰缸里呈現(xiàn)一片豐收景象。他未及收拾,就見小丁氣咻咻地闖進來,說:“羅主任,你快去看看吧,119房間里吵起來了!”
跟著小丁來到119房門口,一個50多歲的黃臉漢子迎了出來,一邊遞香煙一邊說:“你是羅主任?閻局長給你打電話了吧?你看這事……”羅兆謙用手勢謝絕了香煙,說:“那是我們本單位的一位老工人,昨天半夜里走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等了十來個小時,總得有個先來后到吧?!秉S臉漢子立刻變了臉,說:“怎么閻局長不好使唄?”羅兆謙有些不敢正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他瞅著自己的腳尖,有些缺少底氣:“你放心,我會盡快給你安排?!闭f完,便不顧對方的反應,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回到辦公室,王小妮正在為他打掃衛(wèi)生,見他回來,便提醒他去201房間慰問一下。他如夢初醒——殯儀中心一把手的岳父去世,大家一大清早就前擁后圍地忙活,自己卻連個面都沒露!于是急忙趕過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送上一個裝了兩百塊錢的白紙包。
王師傅的女兒哭哭啼啼地來找羅兆謙,說:“我媽本來就沒有工作,自己大學畢業(yè)也一直待在家里,兩個叔叔一個姑姑,一個舅舅兩個姨,六家人全都下崗的下崗待業(yè)的待業(yè),要么當保姆要么做力工,原先就數(shù)我們家好,這下我爸一走,天立刻塌了,辦喪事的錢都緊張。求求羅主任,我爸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單位能不能暫時借我們些錢,事后我爸的喪葬費辦下來馬上就還?!倍畮讱q的女孩一邊說一邊哭,還夾雜著一些感激涕零的話。羅兆謙最見不得眼淚,忙遞了紙巾,安慰說:“人生就這一回,怎么地也得把喪事辦好,你放心吧,我馬上就去找領導?!?/p>
送走了王師傅的女兒,羅兆謙徑直去了201房間向徐主任請示。系著孝帶的徐主任早就沒了別的心情,胡亂說了句“你看著辦吧”,就被張張羅羅的宋會計拽走了。有關錢的事還必須得同宋會計協(xié)調(diào),可宋會計正忙著。羅兆謙試著打了兩次電話都沒接,想必她是忙著,這樣一直等到快要下班的時候,才見她回到財務室。
王小妮的辦公桌面上放了一堆白套套,宋會計的嘴上正叼著一個鼓著腮幫子使勁吹,憋得滿臉通紅,脖子上現(xiàn)出了一條蚯蚓狀的青血管,只是將那白膠皮吹起了一半。力不從心,只得松了嘴,同那膠皮一起泄了氣,說:“哎呀媽吔,累死我啦??祀娫捊欣杀0策^來,他有勁,讓他吹?!蓖跣∧菥痛蛄穗娫?。不一會,郎保安就上來了:“宋姐,你叫我?”郎保安問。宋會計用下巴指一下那堆白套套:“吹起來。”郎保安說:“計劃生育你們還管吶?吹它干啥?捅婁子了還讓別人兜著?”王小妮拍了他一巴掌,說:“這是氣球,宋姐的創(chuàng)意,明天徐主任岳父出殯的時候放飛?!?郎保安說:“那隊形不練了?一面旗四個人一人扯著一角走正步,我一走,仨人咋扯旗?”宋會計說:“那你就快吹,吹完了再去練?!崩杀0策叴颠呎f葷話:“太干了,配上點兒印度神油才能得勁兒?!鼻『眠@時候,羅兆謙進來了。
見羅兆謙一臉的尷尬,王小妮忙把方才向郎保安解釋的話又重復了一遍。羅兆謙對宋會計說了王師傅女兒要借錢的事。宋會計說要協(xié)調(diào)也得兩三天以后,現(xiàn)在手頭沒有,太急啦,沒辦法。羅兆謙也難住了,王師傅辦喪事又不能等。他回到辦公室,頹喪地坐下來,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他感覺自己從里到外都被包在彌漫的煙霧里了。直到下班上了公交車,才勉強想出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把剛考上大學的兒子即將入學的學費和生活費挪用一下。
徐主任岳父的葬禮大概是殯儀中心有史以來最為隆重且圓滿的。形形色色的花圈連告別廳的走廊里都擺滿了,吊唁的花由原來的白紙花換成了黃色鮮菊,哀樂也由先前的放錄音換成了樂隊,大大小小的西洋銅喇叭和一臺電子琴,搞得整個大廳蕩氣回腸。儀式也有了改進,此前都是將死者事先安放在告別廳的有機玻璃棺里,再放吊喪的人進來,而這回卻是伴著哀樂聲由人用床車緩緩地把死者推進來,另有四個由殯儀中心的保安們臨時組成的“儀仗隊”,都穿著黑色筆挺的立領制服,戴著白手套,肅穆地立在一處,死者的床車來到面前居然停住,一個保安刷地抖開一面鮮艷的黨旗,隨后一人扯住一角,蓋在徐主任岳父的身上,再推進玻璃棺里。悼詞念罷,死者家屬又每人接過一段白蠟燭,繞棺一周,然后放在一個魚缸里。人們分明看見那魚缸里還游著幾條金魚,不知道是一種什么象征。靈車啟動前,摔泥盆磕頭放鞭炮是原有的程序,這一回卻又多了個放氣球的節(jié)目,一堆七八十個連在一起的白氣球騰空而起,穿過鞭炮的硝煙,飛向天空,融入云朵。靈車開得極為緩慢,還特意繞行經(jīng)過死者生前的住處。到了火葬場的八角爐前,還鳴喪鐘二十一響。就連前一天的“報廟”也搞得十分地周到,焚香燒紙放鞭炮自不必說,還燒了紙馬紙人紙房子紙汽車。聽郎保安說,那紙人是個女的還很年輕。不過也有紕漏,聽說覆蓋著莊嚴黨旗的岳父大人不是黨員。
轉(zhuǎn)眼七七四十九天過去,逝者的“七期”結(jié)束,徐主任可以搞娛樂活動了。他吩咐宋會計把為岳父辦事情的有功人員召集起來,周末下班后徐主任要答謝一下。宋會計立馬照辦,地點就安排在“金屋御膳”酒店,那是殯儀中心的飯點。這套業(yè)務宋會計很熟,私事公辦,以“場”為家,這是光榮傳統(tǒng)。推杯換盞,互頌互歌,貼心的話飛出心窩窩。其樂融融,臉紅耳熱,工作并快樂。至顛至狂,卻意猶未盡,宋會計提議再去“人間天堂”唱歌。平時,絕對是徐主任做主,但今天宋會計絕對做得了徐主任的主。
“人間天堂”真是絕好的去處,醉意迷離的人置身于輕歌曼舞中,更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能酒善歌的徐主任連日來一直被陰霾包圍著,今天總算是云開霧散艷陽高照了。領導高興群眾就高興,于是唱歌便唱歌,獻花便獻花,喝酒便喝酒,跳舞便跳舞??上н@些都不是宋會計的長項,她只有繼續(xù)發(fā)揮她的長項,指手劃腳,把個服務生指使得團團轉(zhuǎn)。不過宋會計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平日里常置身于這種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也就有了些許音樂素養(yǎng),年輕人念念叨叨的歌聽不懂,可一些旋律優(yōu)美的歌她還是可以欣賞的,譬如方才徐主任唱過的《狼愛上羊》,單俏麗同徐主任合唱的《兩只蝴蝶》,還有郎保安唱的《朋友》等。郎保安努力模仿著原唱,只是效果欠佳,發(fā)出的聲音像似便秘。
還是王小妮會來事兒,見大家又唱又跳,只是冷落了宋會計,便主動湊過來,用牙簽扎了果盤里的水果送上去,陪著宋姐說話。王小妮說:“宋姐,徐主任這件事你辦得太漂亮了,反響老好了。許多人問都是誰創(chuàng)意,我說還能有誰?宋姐唄?!彼螘嬀秃苁堑靡?。王小妮說:“宋姐,我看這回的許多創(chuàng)意應該保留下來。這是工作創(chuàng)新嘛,總不能讓你的心血作為一次性勞動吧?!彼螘嬚f:“只是有些是不允許的,比如燒紙活、擺供品……”王小妮說:“變通嘛,咱可以不那么大明旗鼓地搞,這種收入不小,給單位搞點兒福利,誰能說你不好?”宋會計說:“小妮,都說你聰明,真是名不虛傳,看來,這將來的辦公室主任吶,非你莫屬。”王小妮說:“宋姐,這話可不能隨便說,辦公室主任的位置是非宋姐莫屬?!彼┮谎壅谔璧闹行挠筛敝魅?,悄聲說:“聽說下個月由副主任就退了,按資歷,咱辦公室羅主任應該接替,那羅主任的位置不是你宋姐的還能是誰的?”
王小妮很是為自己的話得意,正等著迎接宋會計的笑臉,可是出乎意料,宋會計卻繃緊了臉,說:“哪上寫的就得羅主任接替中心副主任?”
王小妮愣了一下,馬上說:“就是就是,人的思維總是有一種慣性,總是脫離不了論資排輩。要論工作創(chuàng)新、工作能力,當中心徐主任的助手,宋姐你是最合適的人選,誰都不行?!彼螘嬔劬粗鴦e處,像似回答又像似自語,說:“哼,走著瞧?!?/p>
王小妮想,這升官也像是分房子,有人住上大房子就得倒出來小房子,沒房子住的人便有了希望,至于誰去住大房子,那就與沒房子的人不相干了。她就又拿了牙簽扎了水果給宋姐送,卻見宋姐正拿著手機拍照。順著手機鏡頭的視線看過去,見徐主任正摟著單俏麗跳舞,他顯然有些喝多了,毫無節(jié)奏,一雙腳在地面上蹣跚地拖拽著,身子前傾,臉就要貼在單俏麗的臉上了。苗條單薄的單俏麗架著徐主任,雖顯得吃力,卻挺身仰臉,盡量地迎合著,還不時地說著什么。王小妮有種異樣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感覺卻說不清,反正不太舒服。
宋會計拍了好幾張,她把手機拿到王小妮面前,一張一張地給她翻看,其中有一張把二人的表情照得很清晰,單俏麗笑得很嫵媚,徐主任的眼神有點色迷迷。王小妮心里不由動了一下,單俏麗不也是個沒有“房子”的人嗎?誰能沒有渴望呢?不過轉(zhuǎn)念王小妮便釋懷了——職高畢業(yè)的單俏麗托人進了殯儀中心,充其量只是個聘用工,她是絕對沒有資格競爭副科長的。
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更何況對酒當歌,佳人陪伴。兩箱啤酒在渾然不覺中消耗殆盡,杯盤狼藉,唱不動也跳不動了。由副主任就宣布結(jié)束,因為徐主任已經(jīng)仰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宋會計讓王小妮打的送各位回家,她和單俏麗留下來埋單,照顧徐主任。
關了音響的練歌房里頓時安靜下來,沉醉不醒的徐主任的鼾聲格外洪亮。服務生禮貌而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說樓上有客房,請這位先生到客房休息吧。宋會計就開了房間,服務生幫著把徐主任扶上了樓。
宋會計很想把徐主任的醉態(tài)拍下來,只是沒騰出手,直到她用房卡打開客房門的時候才有了空閑。服務生把徐主任扶坐在床上便轉(zhuǎn)身離去,醉態(tài)朦朧的徐主任的另一只手還緊緊地摟著單俏麗,他肥胖的身體倒在床上時,把單俏麗也帶倒了,兩個人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床上,呈現(xiàn)出一幅十分難堪的場景,這實在太出乎意料!宋會計呆愣在那,舉著手機,也不知道剛才摁沒摁快門。
單俏麗卻十分敏感,人家畢竟還是個姑娘。她迅速地從徐主任的臂彎里掙脫出來,有些情急地說:“宋姐,你!……”宋會計這才醒過神來,忙看手機:“媽吔,還真就拍了,而且相當?shù)厍逦??!彼忉屨f:“我只是想照一下徐主任的醉態(tài),沒想到……”單俏麗也看了手機,紅著臉說:“宋姐,快刪除吧!”——正這時,徐主任的手機猛然高聲地響起來。
職業(yè)的關系,殯儀中心整天籠罩在喧囂中,工作人員的手機鈴聲都調(diào)得很響,在安靜的環(huán)境里手機突然間響起來,著實會嚇人一跳。徐主任居然沒醒,鼾聲依舊,兩人愣在那不知該怎么辦,聽著手機里那個聲嘶力竭的聲音一直把一首流行歌唱完,這才緩了口氣。不過只是轉(zhuǎn)瞬的工夫,手機里的聲音又竭盡全力地嚎起來。這回宋會計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把徐主任的手機掏出來,接通。立刻,手機里就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聲音:“咋不回電話呀你!喝傻啦?喝完了唱,唱完了洗,又一條龍了是不?再找個小姐,今晚就別回來了!”
宋會計打斷說:“是嫂子呀,我是辦公室小宋,徐主任去衛(wèi)生間了。嫂子你別著急,徐主任今天高興,大伙都跟著高興,快兩個月了,徐主任也該放松放松了,一肩單位一肩家庭,誰也不是鐵打的,你說呢嫂子?”
電話里的聲音一下子就變緩和了:“唷,是小宋呵,我尋思是我那口子呢。我是怕他喝多了?!?/p>
宋會計說:“放心吧嫂子,大伙都護著徐主任呢,保證讓他又高興又不喝多。小單,你說是不?”宋會計就把手機對準單俏麗的嘴向她使眼色。單俏麗馬上說:“是,嫂子放心吧?!彼螘嬍栈厥謾C說:“嫂子還有什么吩咐?要么過會兒我讓徐主任給你打回去?”電話里說:“不用了,你們玩吧,別太晚了?!?/p>
面對已酩酊大醉的徐主任,居然能把人家的老婆安撫得平平穩(wěn)穩(wěn),這真令涉世不深的單俏麗佩服得五體投地。平靜了片刻,就又想起手機拍照的事來。單俏麗說:“宋姐,手機里的照片,刪除了吧?!?/p>
不知道是動了哪根筋,宋會計改主意了。她沏了茶,叫單俏麗坐下來,說:“你看,徐主任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陪姐嘮嘮嗑兒。要我說呀,這照片不但不能刪,而且還得留著?!币妴吻嘻惒唤獾臉幼樱阏f:“你想呀,他醉成這樣,別人都走了,就咱倆留下來照顧他。啊,等上班后,你特意去他的辦公室,說徐主任,那天你喝醉了,是我扶你上的樓——多愣呀?你得瞅準一個閑暇的空子,裝作不經(jīng)意地輕輕松松地給他看照片,他肯定嚇一跳,這個時候你告訴他是喝醉了,再說什么都自然而然了?!?/p>
單俏麗大受啟發(fā),睜著一雙大眼睛說:“宋姐,你……你真行!”
宋會計很是得意,說:“俏麗呀,這回你給大伙的印象太好了,尤其是那篇悼詞,寫得太好了,怎么說的嘞?……文辭優(yōu)美,聲情并茂——是他們說的,你讀的也好,不少人都掉眼淚了。還有人說,等咱家老爺子去世,也叫小單寫悼詞?!?/p>
單俏麗就很高興,說:“不瞞宋姐,我念職高時是文藝委員,語文科代表,我就是理科不好,要不就考重點高中了。”
宋會計說:“真是個小才女,長得又這么漂亮,男人喜歡,女人嫉妒?!?/p>
單俏麗就有些不好意思。宋會計說:“這就是本錢。那天你問我,你這行干好了將來能不能轉(zhuǎn)正——咋不能呢?能。將來干好了還能當科長呢。不過,誰不想轉(zhuǎn)正?誰不想當科長?可得有本錢吶。有本錢,你還得舍得。沒看那廣告嗎?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p>
單俏麗如醍醐灌頂,心智大開。忽然又想起照片的事來,說:“宋姐,那手機里的照片,我總感覺……”
宋會計說:“傻孩子,跟姐說,你男朋友親過你沒?摟過你沒?”見單俏麗難為情,宋會計樂了,說:“姐跟你說點兒私房話,你男朋友親你摟你甚至……可他給你帶來什么了?常聽別人說這個傍大款,那個傍領導的,傍大款傍領導怎么了?人家能給你帶來你想要的。同樣是親,同樣是摟,同樣是……你損失什么了?可一邊是你啥也沒得到,另一邊是你想得到啥就能得到啥,哪個輕哪個重?——你別這么看著我。說實在話,姐要是有你這模樣,也早就不是今天了……”
這時候徐主任翻了個身,喉嚨結(jié)滑動著,宋會計和單俏麗趕忙上前扶他坐起來,卻沒吐,仍閉著眼睛,嗚嗚嚕嚕地說:“怎么……不點歌啦?……”單俏麗說:“徐主任,這是客房?!毙熘魅魏孟駠樍艘惶?,睜開眼睛,似乎有些清醒了。
宋會計已沏了茶遞過來,單俏麗扶著仍半迷糊狀態(tài)的徐主任,端著茶杯吹著熱氣,一點一點地讓他飲。徐主任喝了熱茶,清醒了許多。宋會計說:“剛才嫂子來電話關心你,讓你別太晚了。”徐主任如夢初醒,說:“那,咱們快回去吧!”
一早,徐主任剛在辦公桌前坐下來,宋會計就來了,她輕輕地帶上門,說:“昨晚回去那么晚,嫂子沒埋怨吧?”
徐主任說:“沒有,她還夸你呢,說你心細,辦事周到?!?/p>
宋會計抿嘴樂了。她把一個購物卡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說:“這是金寶飯點老板打發(fā)人送來的,說是快過中秋節(jié)了,意思意思。還有幾個客戶也有表示,都是些米面豆油雞蛋什么的。扎紙活兒的柳三兒最絕,送來一口袋笨豬肉和一桶血腸,說是特意從鄉(xiāng)下弄來的,純黑毛豬的,城里沒有。我讓小馬把東西放在車里,下班順便給你帶回去。”
宋會計說話的時候并不看著他,這是為了不使他感覺到哪怕是一丁點的尷尬。人都是有私欲的,領導也是人,也就不能例外,不過領導畢竟是領導,在這種時候往往要做出一種姿態(tài),由于這種姿態(tài)是“做”出來的,所以就免不了有些尷尬。宋會計深諳此道,所以只用嘴不用眼睛,而且盡量輕描淡寫,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徐主任自然很舒坦。他看一眼那購物卡,面值是一千元。他心里清楚,似這類“福利”只限于他、宋會計、出納王小妮和司機小馬這個小范圍,甚至是這個小范圍里的小范圍。一年到頭大年小節(jié)的,從來不斷。家里的東西根本吃不了,親戚里道的就都沾光。至于“客戶”嘛,無怪乎周邊那些個賣燒紙的、賣白孝布的、賣歲頭紙的、賣貢品的,再就是小飯店、賣盒飯的、批發(fā)礦泉水的、賣瓜籽毛嗑的……殯儀中心是棵搖錢樹,誰不想靠過來搖兩下子?這個宋會計呀,能張羅事,點子也多,還真是個管家的材料。
有人敲門。徐主任把購物卡放進抽屜,說:“請進!”
來人他并不認識,西裝革履,領帶打得板板正正,拎個黑皮包。這種人,坐在主席臺上是個領導,走在大街上是個賣保險的。來人笑容可掬,說:“徐主任,這是我的名片?!?/p>
徐主任看了名片,上面寫的是河北某縣殯葬用品責任有限公司,頭銜是營銷經(jīng)理。原來是給死人賣“保險”的。他再抬起頭來時,對方正把一支香煙從一包軟中華里磕出來,雙手敬到他面前。徐主任用手勢謝絕了,說:“這事兒你去找辦公室?!眮砣它c頭哈腰地連說,“謝謝徐主任”,轉(zhuǎn)身去了。
似這類經(jīng)理,一年到頭絡繹不絕,他統(tǒng)統(tǒng)支到辦公室,因為一沾邊就有吃回扣的嫌疑。作為一把手,好處自然會得,不過切不可在面上得。其實這些人來找一把手,也就是討一把尚方寶劍。他泡上一杯茶,還沒等喝,剛才的經(jīng)理又磨回來了,一臉可憐相,辦公室羅主任說一年的殯葬用品全都訂購完了,一口回絕。
徐主任心說:“這個羅兆謙人是個好人,就是太死板,不會變通?!币补肿约?,方才直接讓他去找宋會計不就妥了。就讓他去財務室,找辦公室宋副主任。那經(jīng)理就千恩萬謝地去了。
宋會計同王小妮正在攏小金庫的賬,準備著年底分紅,冷丁見一個陌生人雙手擎著名片笑嘻嘻地湊上來,嚇了一跳。宋會計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呵斥:“你誰呀你?咋說進來就進來啦?!”
經(jīng)理說:“徐主任讓我來的,我敲門了,還叫宋主任了,你們沒聽見。對不起,不好意思?!?/p>
宋會計斜了一眼名片,說:“我這正忙,你到外邊等著吧?!?/p>
經(jīng)理就陪著笑臉退出去。在門外一直等到中午,才見兩位財務大員走出來,忙笑臉相迎,小心地叫“宋主任”,說:“中午了,我請二位吃個便飯?!彼螘嬚f:“那就離這遠一點?!苯?jīng)理會意,忙前邊引路,門口打的士。
三人來到遠離殯儀中心的一個海鮮館,找了個小包間。經(jīng)理殷勤地請二位點菜,宋會計也不客氣,點了最愛吃的大閘蟹、鴉片魚,還有鮑魚拌飯,那經(jīng)理心疼得直咧嘴。吃喝一陣,轉(zhuǎn)入正題。經(jīng)理打開黑皮包,拿出來一個精制的檀木骨灰盒。宋會計一搭眼就知道那是個臺面上標價一萬多元的東西,她問:“什么價?”
經(jīng)理伸出一個巴掌,說:“給你,就五千?!?/p>
“算了,你走吧。這頓飯算我們請你。”
“別別,宋主任,談生意談生意嘛,生意得談,你可以說個價嘛?!?/p>
“我說八百?!?/p>
經(jīng)理哭嘰尿嗓地說:“我說宋主任吶,宋老妹兒呀,你就讓我掙幾個錢兒唄,我一個鄉(xiāng)下人,小本經(jīng)營,從河北大老遠地跑過來,不容易呀!”
宋會計面無表情,說:“你也別裝可憐,一年到頭像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什么匣子的價格我都知道,你蒙不了我?!?/p>
經(jīng)理就沉默了一陣,說:“宋主任,你看這樣行不,咱們都讓一步,我給你五千,收你一千,你掙四千的差價,這行吧?”
“那我也有個條件,先賣貨,后付款……哎,你啥也別說,干就干,不干就拉倒?!?/p>
“行,行,我干,我干。唉,今天我算是遇上高人了,我這個大老爺們,甘拜下風……”
這頓海鮮吃得太舒服了,既飽了口福,又成了一筆生意。啥叫先售貨后付款?就是根本不用公款去訂貨,那么收入自然就進了小金庫。做財務的,這碟小菜,一點就透。王小妮真是把宋姐佩服得五體投地。
出租車停在中心大門口,一下車,郎保安就迎出來喊宋姐,王小妮就知趣地先上樓去了。郎保安宋姐宋姐地拉著她進了門衛(wèi)室,一邊把一個卡往她手里塞。宋會計瞄了一眼——一萬元。宋會計就把郎保安的手擋回去:“有事說事,你這是干什么?!?/p>
郎保安說:“弟這個保安就是姐幫著辦成的,我是知恩圖報?!?/p>
宋會計說:“那也不是這個報法。你小子的小心眼兒我一看就透,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兒?”
郎保安說:“姐,你就這么不給面子,誰還好意思張嘴?”就把卡硬塞給她。說:“姐,這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宋會計說:“別來這套了,有話說,有屁放?!?/p>
郎保安就呲牙樂了,說:“姐,火化班的王師傅走了,是不是得頂上個人呀?”
宋會計說:“你倒是挺有眼力,那地方每天半天話兒,動不動還能撈著“咸魚”的金銀首飾,又有紅包,誰不想去?都盯著呢。”
郎保安說:“所以才求姐呢。姐一上手,沒有拿不下的山頭。咱中心,姐最好使。將來當上中心大主任,弟也跟著沾光。”
宋會計說:“你個大忽悠。”
郎保安說:“我還敢忽悠姐呀?你沒聽別人背后議論嗎?咱中心的由副主任馬上到點兒退休了,姐你有花呀。”
宋會計說:“真的?”
郎保安說:“真的。”
宋會計說:“那到時候你也得幫姐呀。”
郎保安說:“那還說啥。明白。需要我投票,我是舉雙手同意。不但我同意,我周邊的這些小哥們,全都得同意,誰不從,我收拾他?!?/p>
宋會計說:“這還差不多。”就把卡放進挎包里,美滋滋地上樓了。
羅兆謙的兒子該入學了,可是王師傅的錢還沒還回來。羅兆謙知道喪葬費已經(jīng)辦下來了,時間不等人,他只得給王師傅的女兒打電話。工夫不大,王師傅的女兒就來了,進了辦公室先給羅兆謙鞠個大躬,接著眼淚就唰唰地流,她說:“本來這喪葬費一辦下來就該馬上過來還錢,誰知我媽的心臟病又犯了,搶救了好幾天,差一點也走了,現(xiàn)在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呢。羅主任,只能先還您一萬,我馬上想辦法去借,盡快把您的錢還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羅兆謙最見不得眼淚,就又安慰她,讓她別把這事告訴她媽,免得她上火加重病情。王師傅的女兒又給他鞠了躬,抹著眼淚走了。
羅兆謙點燃一支香煙使勁吸,也沒吸出辦法來。后天一早就得送兒子去上大學,沒有學費,老婆這關都過不去。羅兆謙想來想去,還是得跟弟弟借。弟弟在政府機關里當科長,雖然弟妹同中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女人一樣,完全掌控著家庭的財政大權,但弟弟有些灰色收入是可以存入“地罐”的,一萬塊錢還是可以拿得出來的。
羅兆謙給弟弟打電話,弟弟說:“哥,什么事兒用錢這么急?你說實話,是打麻將輸了,還是找小姐讓人罰款了?咋還不能讓嫂子知道?” 羅兆謙說:“兆恭,你怎么凈把我往那上想?你哥我是那路人嗎?得了,別說了,你趕緊給我準備好一萬塊錢,下了班我去你辦公室,當面跟你說?!?/p>
下班后,羅兆謙到弟弟的辦公室拿了錢,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羅兆恭說:“哥,你倒是個好人,不過好人不見得有好報。同樣是死人,你為王師傅一家又張羅又借錢的,徐主任那邊別人都圍前圍后地忙,你到了中午才去露個面,人家對你什么印象?局里的閻副局長讓你給老同學倒個房間,你卻把房間給了王師傅,能不得罪人嗎?王師傅一家對你千恩萬謝,可有什么用?能給你晉級漲工資?可是這些人家局長、主任都能辦到,哥你是不是本末倒置啦?像你說的,這些都是小事,那哥,你說什么是大事?所謂的大事不都是由這些小事積累而成的嗎?……”
羅兆謙心緒很亂。他索性不坐公交車,步行回家,一邊想著心事。兆恭的話雖然沒有脫俗,卻句句是實?,F(xiàn)實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好與壞,對與錯,是與非,怎么變得難以界定,難以分清了?眼前的一切怎么會變得茫然無序了?……那天在飯桌上閑談,說到網(wǎng)上的有人開車撞了人不思搶救卻再行輾軋的事,兒子說:“這事確實不人道,不過換位思考也不無道理,人死了可一次性了斷,活著卻要沒完沒了地跟你打官司,讓你永不安寧,要是我也得猶豫?!彼麣獾盟ち丝曜雍穑骸胺牌ǎ【蛻{這,你一輩子也不許開車!”結(jié)果兒子轉(zhuǎn)身離去,老婆跟他吵了一通。倒是兆恭的兄弟情分讓他感動。兆恭說:“哥,這錢你就拿著吧,孩子上大學也是一生中的大事,我這當叔的也該表示表示?!绷_兆謙說:“表示歸表示,這錢我還是要還的,只是你得等些天,我估摸王師傅家里一時半會兒也難倒開手……”想到這,羅兆謙的心里涌出融融暖意。
下班的時候,郎保安又在門衛(wèi)那喊宋姐。從門衛(wèi)室里迎出來的卻是“二白話”。二白話姓白,是郎保安的發(fā)小,打小在一起撒尿和泥,彈瓶蓋打啪嘰閑著沒事砸玻璃。前年廠子倒閉“二白話”下崗成了無業(yè)游民,郎保安引薦他求宋姐幫忙,想進中心當殯儀主持,說他從小就能白話,說話一套一套的,能把死人給說活了。宋姐吃了飯又拿了人家東西,結(jié)果卻沒辦成。其實這也難怪,殯儀主持只耍嘴皮子就能賺錢,活俏,又有名額限制,炙手可熱,沒有硬門路根本搶不上,后來只能屈材做了衛(wèi)生清潔工。所以他把禮物往宋姐手里塞,她就一勁地推辭。
二白話卻硬是把東西送到她懷里,拉她坐在門衛(wèi)室的椅子上,他站著說:“姐,有道是“命好心也好,富貴直到老”,咱中心的人都哄哄,說宋姐是個女強人,我郎哥更是沒少念你的好。聽說姐最近又要“進步”了,弟高興啊。姐進步了,弟也跟著沾光是不?快過年了,弟一點兒小意思,給姐拜個早年不行???再者說,弟也真有點兒事麻煩姐,弟就腆臉說啦——要是我郎哥工作有了什么變動,郎哥這保安的位置讓我來頂,姐你看行不?”
宋會計說:“這事我?guī)湍?,但不是我說了算。這東西我不能拿?!?/p>
二白話按住宋會計推過來的東西,學著趙本山小品的樣子做出撓臉狀,說:“姐,求你給我點兒臉行不?這點兒東西不算什么,只是給我自己一點兒心理安慰。其實,沒有這東西,姐也會實實在在地為弟操心,可是弟心里不得勁兒呀。就像醫(yī)院里給大夫送紅包差不多,你不送紅包,大夫就能拿手術刀把你肚子割開扭頭就走哇?只是患者覺得過意不去,大夫接了包,患者心里就安穩(wěn)了。你說是不,姐?!?/p>
宋會計給說樂了:“怪不得人家說你能把死人給說活了,真是大材小用了。”
宋會計回到家,老公正在廚房里叮叮當當?shù)爻床四?。她看了看“二白話”送的禮物,是一套價格在六七千元的化妝品,好心情油然而生,心說都說我有“花”能“進步”,看來自己更得抓緊去爭取了。就主動去幫老公端菜盛飯,還給了他一個媚笑,弄得老公受寵若驚。
徐主任和往常一樣,早上一進辦公室先沏一杯茶,再開電腦。電腦還在運行的時候,宋會計來了,笑吟吟地像有什么喜事。他指了指沙發(fā)示意她坐,也笑吟吟地等他開口。宋會計就按照預先的構(gòu)思開始說事。徐主任說:“最近咱中心不少工作需要重新調(diào)整,人員也要有相應的變動,火化班的王師傅走了,但缺人不能缺崗,我們得盡快調(diào)人;像告別廳的單俏麗,大家都反映她素質(zhì)好,工作積極,她本人也提出了轉(zhuǎn)正申請。所有這些,我們要通盤考慮。都是好事嘛。一是招聘的時候我們就有過承諾,二也是給年輕人樹個榜樣,都好好干,將來都有奔頭。”宋會計就抓住時機說了自己要求“進步”的事:“由副主任馬上就要退休了,工作也需要人干,長江后浪推前浪,我一定會當好徐主任的助手,鞍前馬后,竭盡全力,讓咱中心的工作登上一個新臺階?!毙熘魅握f:“這個我可不敢輕易表態(tài),你看啊,羅兆謙的資歷比你老,比你早參加工作十來年,又是辦公室主任,你的領導,又是咱中心的后備干部,年齡比你大,學歷比你高,人緣又好,群眾反映也好……”宋會計打斷他,開始講自己如何過五關斬六將對兄長忠心耿耿,說自己如何六出祁山鞠躬盡瘁對先帝赤誠一片,說自己如何日夜操勞為江東基業(yè)和主公積累財富……說到積累財富,徐主任就有些英雄氣短,只得耐住性子做出認真聽的樣子,期間還為她沏了杯茶。后來,終于盼來了一個電話,是老婆打來的,說有個購物卡放在抽屜里卻找不著了,問他拿沒拿,他答非所問地說正開會,老婆在電話里說:“開什么會?是跟哪個女人單獨“開會”吧?還蒙我呢,你那手機彩鈴都告訴我了——你的每次性交我都聽得見?!彼麑擂蔚丶m正:“是心跳!好了,我馬上就過去?!庇纸铏C道:“小宋啊,我那邊有個會到點兒了,得趕緊過去。你的事呢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得班子開會研究,再說還有群眾民主推薦的程序?!甭犃酥鹂土?,宋會計也只好起身,悻悻離去。
徐主任離開辦公室沒再回來,宋會計郁悶煩躁了一整天,就把壞心情帶回了家。一進門,正在廚房炒菜的老公喊她快過來看看鍋。接著就彎著腰蹭蹭地奔了衛(wèi)生間。菜在大勺里嗞嗞啦啦地響著,伴著油煙機的嗡嗡聲。這聲音好耳熟,是什么聲?對了,是火葬場煉人爐的聲音,攪得人心煩意亂。真他媽的晦氣!郎保安、“二白話”都想如愿。唯獨自己的事卻難如愿,尤其是單俏麗,那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才幾天的工夫,翅膀硬了。就憑她那張臉蛋,往后還不得成了徐主任的紅人?……
“哎!糊啦!”是老公在廁所里喊。
宋會計一愣,沒好氣地喊:“你是不是又在麻將館里玩了一天?屙屎撒尿還想著和!”
老公提著褲子跑出來說:“打什么岔?你聞聞什么味!”
宋會計一激靈,果然是菜燒糊了,一縷青煙帶著難聞的焦糊味冒出來、散發(fā)著。老公埋怨道:“我是又買菜又擇菜又洗又切又下鍋,撒尿的工夫就全讓你給糟踐了。”
宋會計索性端起大勺,“啪”地扣在燃氣灶上,尖著嗓子吼:“我愿意!老娘我就是愿意聞這焦糊味兒!”
老公給嚇得瞪眼張嘴伸舌頭,啞口無言。
直到晚上,宋會計心里始終填著堵。她同往常一樣回到自己的房間,下半身窩在被窩里,靠在床頭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擺弄手機。在電視機前看彩票搖獎的老公很乖巧,自覺地扣上了耳機,偶爾咳嗽一聲也用手捂住嘴。自打制釘廠倒閉后,他就閑散著,想在殯儀中心給他某個事做,他卻死活不干。老公天生怕死人,就連他媽死了他都沒敢靠前。每天要么泡在煙霧朦朧的彩票銷售點里盤算中獎號碼,要么坐在麻將館里同那些退休的老頭或沒事的婦女搓兩毛五一個子的小麻將。不過有優(yōu)點,除了聽話,買菜做飯洗衣裳打掃房間一切到位保質(zhì)保量,也難怪,吃軟飯硬不起來。但時間久了也會硬一回,只是得看媳婦的心情。宋會計神經(jīng)衰弱,長期分床而眠,偶爾心情好時也會賞他一次。每當那個時候,他就像一條搖尾巴撒歡的狗。男人是天生的賤種,平時再強勢,也能被女人拿捏住。女人整治男人,宋會計有著獨到的理解:媽的,別看你徐主任坐在寫字臺前人模人樣的,就不信我拿捏不住你……
宋會計腦袋里尋思著,心里發(fā)著狠,手上就不由地寫了條短信。正要發(fā)送,卻理智了一下:不行。這不是腦袋熱做蠢事嗎?人家要是跟你叫起真兒來,你怎么回答?此事要做,但得講究策略。政策和策略那可是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連著幾天,宋會計一直郁悶,可今天郁悶解了。剛才一連接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徐主任夫人打來的,第二個也是徐主任夫人打來的。前是問殯儀中心有沒有個叫單俏麗的,哪個部門的,多大年齡,長什么樣,結(jié)沒結(jié)婚,家是哪的。后是說下班后嫂子在天龍飯店請你吃飯,不見不散。宋會計心里立刻多云轉(zhuǎn)晴,下班的時間一到,欣然赴約。
天龍飯店店面不大,卻優(yōu)雅僻靜,特色是驢肉,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嘛。徐夫人訂了個小雅間,兩個女人同所有的女人一樣,一見面先是有些夸張地客套了一氣,徐夫人就讓宋會計點菜,宋會計說隨便,徐夫人說菜單子上也沒有“隨便”這道菜呀,你愛吃啥趕緊點,既然來了還客氣啥?跟嫂子得誠心實意。宋會計點了一籠驢肉蒸餃,說在家都喝粥,今天破例多吃點兒。徐夫人一把搶過菜單,又點了人參驢雜鍋和一盤醬驢錢、兩瓶啤酒。
徐夫人端起酒杯說:“小宋,你說嫂子對你咋樣?”
宋會計端著酒杯說:“嫂子,那還用說嗎?我對嫂子的感情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嫂子家里有事,我就像自己家的事一樣忙前忙后,嫂子想說話了能單獨給我打電話,嫂子想喝酒了能單獨找我來,我心里能不明白嗎?”
“好,那咱姐倆干一個?!?/p>
兩個女人學著男人的樣子碰了杯,仰脖把酒喝了。宋會計抓過酒瓶把兩個空杯斟滿,端起酒杯說:“嫂子,我借花獻佛,敬你一杯,一是感謝嫂子對我的一片真心,二是表個態(tài),今后,只要是嫂子的事兒,我頭拱地辦,嫂子你以后就是我親姐!來,嫂子喝一口,我干了?!?/p>
徐夫人說:“就憑你這番話,我干了。就又碰了杯?!?/p>
徐夫人操起筷子,才發(fā)現(xiàn)菜還沒來呢,就對服務員喊:“菜咋還沒來?”服務員忙應——菜馬上就來。
“小宋呵,我就覺得咱倆對脾氣,說實在的,我就喜歡說話辦事直來直去,雞蛋皮揩屁股——嘁里喀嚓?!?/p>
“是,嫂子。我最煩西瓜皮揩屁股——沒完沒了,磨磨嘰嘰?!?/p>
“哈……咱倆吃吃飯咋都揩上屁股啦?——哎!服務員!還能不能行?不行你這飯店黃了得啦!”
菜終于上來了。徐夫人說:“來,吃菜。這驢肉大補。就光興男人補哇?咱女人也得補,越補越年輕……小宋不瞞你說,嫂子今天鬧心吶。我收到一封信,也沒有地址,電腦打印的,就一句話,說網(wǎng)上有我家那口子的不雅照,女的名叫單俏麗?!?/p>
“就這些?”
“就這些。信郵到了我們商場,就今天上午的事,完了我就給你打的電話?!?/p>
“是嗎?”
“是呀。當時氣得我渾身突突,立馬就想去找老徐算賬,恨不得撓他個滿臉開花。后來我冷靜一想,不行,我得先了解情況。小宋你實話告訴嫂子,那個單俏麗跟咱家老徐到底有沒有那事兒?我還不會上網(wǎng),怎么才能查實呢?”
“嫂子,既然話說到這,我也就不瞞你了,這事兒我早聽說了——嫂子你冷靜點兒,只是聽說,又沒親眼看見,怎么說?再說,就算是真有那事兒,也可以理解,單俏麗一個聘用工,誰不想轉(zhuǎn)正?”
“想轉(zhuǎn)正也不能靠這個!我明天就去收拾她!”
“嫂子你別激動,聽我說。你現(xiàn)在又沒有什么證據(jù),找人家,人家矢口否認,您能怎么樣?”
“那你幫嫂子上網(wǎng)查一查,要是有,給我錄下來,看我怎么收拾他們!”
“嫂子你還得冷靜。要是真有事兒,你也不能聲張?,F(xiàn)在風聲正緊,只要網(wǎng)上曝光的事紀委肯定查,一查徐主任就麻煩了。這種事兒就算真有,也只能是嫂子你在家里關上門去解決,一旦聲張出去,徐主任犯了錯誤,或者丟了官,嫂子你不也跟著遭罪么?”
“小宋呀,妹子呀,還是你比嫂子看得遠,嫂子就聽你的。噯,你跟嫂子說說,那單俏麗怎么樣,漂亮不?”
“嫂子你應該見過呀,你老父親去世那天,在告別廳主持儀式念悼詞的就是她?!?/p>
“那天我挎?zhèn)€皮兜子,里頭裝的都是禮金,我緊捂著,啥都沒顧上。”
“單俏麗可是美人坯子,細高挑兒,小蠻腰,雙眼皮兒,大眼睛,皮膚還白,說話聲音還好聽……”
“行了行了行了,別說了,這一說我更鬧心了……來,吃菜,醬驢錢,好吃?!?/p>
“嫂子,驢錢是什么?”
“你真不知道啊?就是……驢的那玩意。把它像切香腸似的切成片,中間的眼兒是四棱的——哎對,你細看一看,這一片一片的,像不像銅錢?……嘻嘻,你笑啥?沒見過呀?喝酒……要說這男人吶,都不是好東西,逮著那發(fā)賤的就把他那玩意割下來,切成驢錢下酒!”
轉(zhuǎn)眼中秋節(jié)過去了。過節(jié)那天,羅兆謙請弟弟一家到家里來聚餐。父母不在了,當哥哥的理所應當。喝酒的時候,兆恭問他有沒有走動走動,他不以為然。兆恭說:“哥,現(xiàn)在想要‘進步,哪有不走動的?你別以為中心副主任的事就是板上釘釘非你莫屬了,不按正經(jīng)套路出牌的哪都有。現(xiàn)在的事,沒有絕對的行,也沒有絕對的不行,關鍵在于運作,哥你這么些年原地踏步,也不總結(jié)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這年頭,還有誰像你這么死性?”
羅兆恭說得一點都不錯。這期間,殯儀中心的很多人都像彩票搖獎器里的彩球一樣到處滾動上下翻飛。郎保安、二白話給宋會計又送月餅又送南果梨。宋會計請徐主任的老婆做了一次美容,還把二白話送自己的那盒高級化妝品轉(zhuǎn)送給了她。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宋會計還把王小妮送來的一款鐵盒包裝的月餅和一大兜葡萄送到了徐主任家,外加一個信封,里頭裝的是前些日子郎保安送她的那個一萬元的卡?!吧┳印弊匀桓吲d,第二天在手機里很“嚴厲”地埋怨了她一通,最后說過了節(jié)請她吃飯,跟她嘮點私房話。
宋會計謝絕了吃飯,嘮私房話的方式改為逛商場。私房話也直奔主題。
徐夫人說:“小宋呵,上次嫂子托你的事兒辦得咋樣啦?”
宋會計但笑不語,打開挎包拿出來一個牛皮紙信封,從里頭拽出一張照片遞給她。徐夫人接過去看了,立馬火冒三丈,說:
“操他媽的,一點兒不差!你瞅他那死德性,閉目合眼的,臉喝得像個猴腚,還摟著人家,呸!……這個就是單俏麗呀?個小狐貍精,賤貨!看我不撕爛她!”
“嫂子,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你得冷靜?!?/p>
“我冷靜個屁!老公都讓人給用了,擱你你能冷靜呀?”
“嫂子你聽我說,這事已經(jīng)出了,你得想辦法擺平。還是那句話,你一旦聲張出去,徐主任犯了錯誤,嫂子你也跟著遭罪?!?/p>
“哎呀,你說得對,我心里想的跟你說的一樣,可我一看見這照片,還是控制不住?!?/p>
“嫂子,控制不住也得控制。說實話,嫂子,上次咱倆喝酒,第二天這張照片就到我手里了……”
“那你怎么才……”
“嫂子你別急。我的一個同學在公安局當網(wǎng)警,這張照片就是他幫我下載的……”
“下崽?下什么崽?”
“就是從網(wǎng)上‘錄下來。當時我就求他刪除了。現(xiàn)在這件事絕對安全,嫂子盡管放心?!?/p>
“好妹子!說實在話,咱家那個死鬼我雖說恨他,可還是不希望他出事。妹子,你對嫂子真是忠心耿耿,就為這,嫂子從心里感激你!……哎,你剛才話沒說完,讓我打斷了。你說這么長時間了,你咋才跟我說這事兒呢?”
“那陣子快要過中秋了,一來我是怕嫂子和徐主任心情不好,過不好節(jié);二來呢,也是我有顧慮……行了,不說了?!?/p>
“咋啦?嫂子有話都對你說,你有話卻不對嫂子說?”
“那我就說。咱中心的由副主任馬上就要退了,那個位置不少人都盯著,議論紛紛地?!?/p>
“這事老徐在家里叨咕過,他說論工作、水平、學歷、資格,羅兆謙這次應該上。怎么你……”
“不少人都說我有‘花。我這人呢,本來不喜歡當官,可大伙總這么議論,你說我能無動于衷嗎?他們都勸我跟徐主任走動走動,我這人呢又不會,所以那個時候跟嫂子接觸太多了怕徐主任多心,就像我想咋咋地似的,我有這個顧慮……”
“傻妹子,這就是你多心了。你這么繞繞八花地,嫂子倒是不喜歡?!?/p>
“嫂子你是沒挑,可徐主任是領導,考慮事情肯定要全面、細致?!?/p>
“你別提那死鬼,提他我就來氣!今晚回去我就得審問他,那個單俏麗,馬上辭退!”
“嫂子你又錯了,不是讓不動聲色嗎?更不能辭退。你想呀,大伙對這事背后偷著議論,但誰也沒抓住證據(jù),你把她辭退,不全暴露了嗎?你這不是逼著徐主任犯錯誤嗎?”
“我這一生氣就啥也不管了,還是你說得對??磥砦疫@股子惡氣只能沖俺家那死鬼發(fā)了……對了,你明說,你是不是也想當那中心副主任?……說話呀,急死人了!你要是想就點頭——哎,這不得了。你的事嫂子給你說!”
“嫂子可別難為徐主任吶?!?/p>
“難為他?他褲襠里的把柄在我手里攥著,我能饒了他他得偷著樂!他管你們不假,我管他那也是真的!……”
女人逛商場,多數(shù)逛的是服裝區(qū)。倆人說著溜著,本來沒想買什么,但售貨員卻十分地熱情,無論你走到哪個專賣柜,都會被尾隨跟蹤,不厭其煩地推薦商品,毫不吝嗇地贊美你的長相,長相順氣的說你漂亮,長相難看的說你氣質(zhì)好。徐夫人架不住忽悠,被引誘著試衣服,售貨員幫襯著在鏡子前一件一件地比試,還一勁地說你可真有氣質(zhì)。有一件湖藍色的長裙她很喜歡,售貨員就鼓動她買,宋會計便勸她去試衣間把身上的衣裳脫下來,認認真真地試一回。趁著徐夫人進試衣間的檔,宋會計就開了票付了款。人是衣裳馬是鞍,三分長相七分打扮,從試衣間里出來的徐夫人果然煥然一新。她在鏡子前左左右右地照了一陣,最后說我今天沒帶錢,哪天再來買。這時候,宋會計笑吟吟地對她說,嫂子,款我已經(jīng)付了。
快“十一”了,天氣涼了。徐夫人穿著那件湖藍色的長裙去上班,在女人們一文不值的贊美中,心情好極了。吃水不忘打井人,幸福想念宋會計。徐夫人便打電話給宋會計,告說你的事兒我都跟咱家老徐說好了,不過怎么也得走個群眾民主推薦的過場,拉票的事就得你自己去做了。宋會計還是有些不放心,說:“那徐主任也得幫忙運作呀?!毙旆蛉苏f:“這你放心,咱家老徐說了,現(xiàn)在什么事不是黨說了算?只要是上邊認定的事,所有的過程怎么對你有利怎么走,你多留個心眼兒?!?/p>
宋會計是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透,撂下電話,立即開展工作。理論聯(lián)系實際,密切聯(lián)系群眾,這是傳統(tǒng)法寶,只是批評與自我批評得換成表揚與自我表揚。不過,這種工作總不能自己親自出場,得有人幫襯,王小妮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宋會計便關緊財務室的鐵門,對王小妮分析形勢,曉以利害,結(jié)論是: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上去了倒出的空位就是你的。王小妮心領神會,當然愿意。時間定在“十一”前一天下班后,形式是聚會吃飯,名義是感謝各位對我們工作的一貫支持。
一個包間,七八個人,當然都是跟宋會計有“過”,有求于她或曾經(jīng)有求于她的,宋會計喝退服務員,親自給每個人斟上酒,說了開場白,碰了杯,仰脖干了。眾人也給面子,也都干了。她再次給各位滿上,然后從挎包里掏出一迭購物卡,每人一張發(fā)下去,又端起酒杯,說:“過節(jié)了,給各位一個好心情,再次感謝各位平時的支持,衷心希望各位今后繼續(xù)支持,我心里有數(shù),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啥也不說了,全在酒里了?!闭f完仰脖干了。眾人拿了人家的東西又吃著人家的飯,不能干也得干。宋會計再給每人斟上酒,然后充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今天家里來了個親戚,我得回去。說實在的,真不愿意離開,可是沒辦法。小妮,這里就交給你了,你們有什么要求就跟小妮說,她代表我。今天大家要盡興,吃好喝好!”
按照此前的構(gòu)思,下一步就由王小妮組織實施了。她殷勤地讓菜,說剛才喝得太急了,這回緩一緩,多吃菜。桌上畢竟有聰明人,就互相問:“今天到底是個什么主題?”沒人能猜透,只好問王小妮。王小妮說:“宋姐不是說了嗎?感謝各位對她的支持,希望今后繼續(xù)支持。不過我這人說話直,像宋姐這樣的人,你支持她,肯定能得到回報?!庇腥烁胶偷溃鞘?。王小妮趁熱打鐵,說:“咱中心要是多幾個宋姐這樣的人,那該多好!”有人附和道,那還說啥,就是個好?;鸷虻搅耍跣∧菥驼f:“聽說咱中心由副主任就要退了,不少人都在議論。要我說,中心副主任的位置要是能讓宋姐過去,她肯定能給咱們謀福利!”
郎保安第一個反應過來,馬上說:“對呀,我贊成,我舉雙手贊成!”
有人說:“這事兒也不是咱老百姓說了算的事兒呀?”
二白話說:“這你可就不懂了,民主集中制,是集中條件下的民主,民主基礎上的集中。領導心里頭肯定早就有譜了,可是有譜也得走個民主推薦的過場,就跟選舉似的,你得舉一下手。不過這舉手也有說道,要是弄不好大伙都不舉手,領導定妥的人也得禿??郏灰桥昧舜蠡锒寂e手,領導本來沒相中的還興許選中了呢?!?/p>
單俏麗說:“你是豁牙佬啃西瓜——凈道道。你應該當領導。”
二白話說:“讓我當殯儀主持就行,咱倆搭檔。”就色色地看她。單俏麗就假裝生氣地翻他一眼。
郎保安號召說:“要是民主推薦,咱們就選宋姐?。⊥獠??都同意不?”
桌上的人都說同意。郎保安說:“同意的走一個!”就率先仰脖干了,眾人也都干了。不干就等于不同意了。
王小妮給眾人斟滿酒,說:“光咱們這些人同意范圍太小,得擴大范圍,讓你周邊的人都同意。”
郎保安說:“對,我看誰敢不同意?”
二白話說:“這話可不能這么說,這不是強迫的事兒,你得跟他們多說宋姐這人咋咋好,要是她當官能給咱啥啥好處,得這么說。”
單俏麗說:“是。其實宋姐這人也的確好,有能力,能張羅事,對人熱情,處處關心別人,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我是從心里邊同意她,真的。”
王小妮說:“小單說得真好?,F(xiàn)身說法,以情動人。不能硬拉票。”
單俏麗說:“我說的也是真心話。”
郎保安說:“對了,今天的事兒誰也不能出去說,得保密?!?/p>
二白話說:“咱們出去就對人說,咱們幾個喝酒合計妥了,一起為宋姐拉票——飆哇!”
王小妮說:“提醒得好,咱自己心里有數(shù),凡事多留個心眼兒。”
從酒店出來,郎保安和二白話還沒盡興,又去燒炭胡同吃燒烤。燒炭胡同是舊社會傳下來的名,以前是貧民區(qū),房屋簡陋,胡同狹窄,幾年前全部拆遷,起了樓房,胡同也開成了馬路,只是“燒炭”變成了“燒烤”,幾乎所有一樓臨街住宅都改成了燒烤店,桌凳擺在門外,每年從春到秋,天天打傍晚烤到半夜,狼煙四起,人聲嘈雜,住樓上的天氣再熱也開不了窗戶,一是怕熏嗆,二是怕吵鬧,半夜之前別想睡覺,差不多家家失眠。喝得紅頭脹臉的郎保安和二白話勾肩搭背,尋了個地方坐下,要了啤酒和烤串,脫了上衣搭在椅背上,便同眾多光著大膀子穿著大褲頭的人融為一體了。
天色已晚,添酒回燈重開宴。望著縷縷青煙,二白話驀地來了靈感,問郎保安:“哥,你看這像啥?”
郎保安也不含糊,張口就來,說:“像煉人爐的大煙囪?!?/p>
“哈……我哥就是靈。哥,我再問你,你說這世上什么最狠?”
“人唄。你看呵,都是一縷青煙,人死了還把他燒成灰,放在小匣里,埋起來,立塊石碑,還燒點紙,放點花,擺上些尜碼的,再掉幾個眼淚瓣兒??赡茄蜓脚Q截i呀就不行了,叫人一刀宰了,再凌遲了,用鐵釬子穿成肉串就著啤酒喝,你說人狠不狠?我小時候我媽就說,世上哪來的妖精?人才是妖精?!?/p>
“哥說得太對啦。人不光是狠,還壞,閑著沒事兒就互相整治,你不整他也擋不住他整你。”二白話舉起啤酒瓶子同郎保安的啤酒瓶子撞了一響,咚咚地吹了半下。
話題又扯到了酒桌上的事。郎保安說:“咱們這么死命地替人家碼牌,可咱們的事兒人家能放在心上么?”
“我笨尋思呵,她得想法給咱辦法。”
“為啥?”
“你看呵,要是論水平、論資歷、論方方面面吧,中心副主任的位咋也該給羅主任,而且人家還是辦公室的一把主任,這個誰心里都有數(shù),包括你我。就連咱這小沙拉米子都明白的事兒,領導不是比咱更明白嗎?那為啥宋淑琴還要去爭呢?既然要爭,她就得有爭的本錢。本錢是啥?就是請咱們喝酒,再給咱發(fā)卡。咱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短,就得昧著良心替人家碼牌。她在咱這小沙拉米子身上都舍得花錢下注,能不舍得在領導身上花錢下注么?所以領導自然也得替他碼牌?;ㄥX下注就能辦事兒,如今的事兒你還沒看明白么?”
“行呵,你也不光能白話,還挺有分水能力呢?!?/p>
“是‘分析能力,不是‘分水能力。有分水能力的是王八。”
“那要是咱光給她碼牌,她不給咱碼牌呢?”
“耍賴呀?她敢?”
“她就敢了,你能咋地?”
“咋地?讓她墳前哭去。她又請咱們喝酒又給咱們發(fā)卡,你以為都是從她腰包里掏的呀?都是小金庫里拿出來的。一年到頭,哪不給她上貢?賣個骨灰盒她們都扒皮提成,經(jīng)銷部的人早就議論過,誰都明白,領導更明白,他們弄老了錢了,這用著咱們了現(xiàn)從手指頭縫里給咱拉拉點兒,大宗的都進人家挎兜里啦。她要是敢耍賴,咱就把今天的事兒連同平時知道的事兒給她一抖落,你看她蒙不蒙?到時候她得求咱們來。弄不好扯出王八帶出蛋,領導都跟著鬧心,所以領導都得主動出手來幫著擺平。你說領導都上手了,咱的事兒能不成么?”
“她要真耍賴,你真敢翻臉告她?”
“那有啥不敢?哥你別瞪我,聽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故事還是聽火化班王師傅講的,就是剛‘走的王師傅……”
“快講吧,我知道?!?/p>
“說呢,這人死后都得去見閻王爺,在閻王爺?shù)纳啦旧虾灥健K自捳f‘閻王爺好見小鬼兒難搪,閻王殿門外把門兒的倆小鬼兒最操蛋,不給好處不讓進。這天來個窮書生,身上一文沒有,小鬼兒就堵著不讓進,好話說盡也不行,不給錢不好使。后來把個窮書生逼急眼了張嘴罵了句‘操你倆媽!一個小鬼兒急了,就要打,另一個小鬼兒趕緊攔住,說,他剛才說啥?這個小鬼兒說,他說‘操你倆媽,咱能饒了他?那個小鬼兒說‘不能難為他呀,他操咱媽,說明他是咱爹呀,咱咋能難為爹呢?趕緊放進去呀!……這個故事說明了一個深刻的道理——”
“啥道理?”
“你不操他媽他不管你叫爹?!?/p>
郎保安一口酒肉“噗”地噴出老遠,彎腰捂著肚子,笑得說不出話來……
群眾民主推薦果然推薦了宋會計,雖然出了點波折。第一次投票無結(jié)果,用徐主任大會上宣布的話說是“羅兆謙、宋淑琴未分伯仲”。下面就議論紛紛,說這是啥意思呀?票數(shù)相等,一票不差?咋就那么巧?為啥不公布票數(shù)?幾天后又搞了一次,這次徐主任的開場白就有意思了,他說市里推薦干部有原則性標準,少數(shù)民族、無黨派、年輕的、女干部要優(yōu)先考慮,我們當然要服從大局,也要堅持這個標準。另外,我們還要從我們殯儀中心的工作角度來考量,為了能使我們中心有更大的發(fā)展,為了今后能為大家更多更好地謀福利,我們要盡量把懂財務的,并且有這方面工作經(jīng)驗的人推選上來。希望大家認真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力,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領導的話真是令人深受啟發(fā),群眾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少數(shù)民族,宋會計是呀,雖說是為了孩子將來考大學能加分托人改的,可人家是呀;無黨派,這條也對呀,就連人家自己都說,我不入黨一年少交多少黨費呀;年輕,她年齡比羅主任小;女的,這就不用說了。還有,懂財務,又有工作經(jīng)驗,不是她是誰?這套衣裳裁的,太合身啦,簡直是量身訂做。領導領導,引領指導,按照領導指引的方向前進,康莊大道一定會越走越寬廣。第二次推薦結(jié)果,宋淑琴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雖然是微弱,但畢竟勝出了。勝者王侯敗者寇,宋會計揚眉吐氣,羅主任顯得有些灰溜溜。事后徐主任同他談話時,顯得很惋惜又很無奈,說:“你平時就要多聯(lián)系群眾,請他們喝喝酒,溝通溝通感情。”
羅兆謙郁悶了好幾天,實在憋不住了,只能給弟弟打電話說說。羅兆恭說:“哥,不瞞你說,都在我意料之中。得了,電話里說話不方便,下了班我請你喝酒。”隨后用手機給他轉(zhuǎn)發(fā)來三條短信。
第一條:臉和屁股年終考評,結(jié)果屁股得分比臉高。理由是:①光滑,不起皺;②細膩,不長粉刺水痘銹斑火癤子;③節(jié)儉,不用花錢保養(yǎng);④美觀,對稱,時尚;⑤莊重,大氣,且有福相;⑥真誠,不會皮笑肉不笑;⑦謙虛,低調(diào),輕易不露,露則動人心魄;⑧辯證,既一分為二,又合二為一。
第二條:這些年,咱單位干部上不去,原因一是寡婦睡覺上邊沒人;二是小姐睡覺上邊換人太勤;三是跟自己老婆睡覺自己人整自己人。
第三條:撒謊的級別——一級是餐館:菜馬上就來;二級是同事:改天請你吃飯;三級是三陪:昨天才來今天剛上班;四級是老公:我開會呢;五級是賣服裝的:你可有氣質(zhì)了;六級是醫(yī)院: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七級是紀委:說了就沒你的事了;八級是組織部:不讓老實人吃虧。
秋去冬來。2013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遲了些。羅兆謙已經(jīng)不郁悶了,宋會計臉上卻長了火癤子,花錢去美容院保養(yǎng)了兩次卻效果不佳,頑皮的火癤子此伏彼起。由副主任已經(jīng)辦了退休手續(xù),可“進步”的事卻一直沒有結(jié)果,多次向徐夫人打探,最近終于有了信息,說是負面反響太大,羅兆謙也向局里作了申訴,局里說不能讓老實人吃虧,這事先放一放,要研究。宋會計整天喪喪著臉,郁悶已極,王小妮也知趣地躲著她。
終于熬不住了。王小妮想到了現(xiàn)在市委組織部當公務員的前男友小鄭。小鄭是她的大學同學,又是湖北老鄉(xiāng),畢業(yè)后一起來這里打拼,后來發(fā)展成戀愛關系,租房子同居。王小妮發(fā)展得快一些,已經(jīng)到殯儀中心做了出納員,小鄭卻還在東一頭西一頭地跳槽。分手卻是小鄭提出來的,很是不合常理。她問為什么,他讓她自己想。至今她仍然是一頭霧水。雖然說已分手,可王小妮一個電話打過去他還是很給面子的,畢竟還是同學嘛。過去,倆人時常光顧的都是些街邊的小飯館,如今身份不同了,王小妮選在了檔次很高的上島西餐廳。
下班后,小鄭如約而至。先吃了黑胡椒牛排和培根匹薩,之后喝咖啡。此前只是簡單地聊了聊各自的情況。小鄭慢慢地攪著咖啡,他知道王小妮有事,就等著她說話。因為彼此太了解了,沒必要轉(zhuǎn)彎抹角。王小妮就把殯儀中心幾個月來的事前前后后地說了一遍,提出的問題是:殯儀中心副主任人選局里會怎樣研究?與此相關的一系列事發(fā)展勢態(tài)將會怎樣?你是組織部大員,是這方面的專家,你幫我分析分析。我今天是專門來向你討教的。
小鄭略作思考,說:“你說宋年年是先進,其實這不算什么。如今的事,今天是法官,明天也可能是階下囚。按宋的性格,她如果真有理,就會立刻暴跳如雷,到局里去找,去鬧??蛇@么長時間,她卻鴉雀無聲,這不反常么?”
王小妮說:“是呵,為什么呢?”
“這說明她有事,她怕。”一旦在桌面上叫起真來,她怕事情露陷。
“會有什么事?”
“這個你比我清楚呵。在中國,會計,包括出納,還有司機,是一個特殊的階層,這個階層同領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知道、掌握得太多了。尤其是會計,領導需要她的密切配合,有些事情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還可以解釋成‘變通。但誰心里都明白,就看你查不查。”
“那羅兆謙為什么不舉報?一舉報,他的問題不就解決了?”
“他不舉報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他不了解詳細情況。如果只是籠統(tǒng)地舉報,紀委也不會查。要么就是他擔心事情鬧大了對自己不利?!?/p>
“為什么?”
“以前有過這種情況:舉報屬實,被舉報者倒臺。但是別人并不贊美這反腐斗士,反倒背地里對他說三道四,其他的上司都對他懷有防范之心,反腐敗倒把自己反得灰溜溜地。這當然不正常,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人心不蠱。再就是……”
王小妮緊緊地盯著小鄭,認真聆聽。
小鄭說:“再就是他擔心事情鬧大了會兩敗俱傷,漁翁得利?!?/p>
“漁翁得利?誰是漁翁?”
小鄭慢慢地抿著咖啡,但笑不語。王小妮也不再追問,默默地抿著咖啡,表面平靜,內(nèi)心卻受了極大的震動。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以前,她對他的特別欣賞就是他的與之年齡不相符的機敏和沉穩(wěn),別看他個子不高,也不帥氣,但他太成熟、太有城府了。在這方面,自己真的不如他,真的不夠般配,但僅僅是因此嗎?為什么呢?……
紀委來人了,一男一女,是局里的紀檢組長老包領著過來的,直接進了徐主任辦公室。徐主任吃了一驚,雖然此前老包同他通了電話,但沒說是什么事。聽了情況,才知道是市紀委接到了一封舉報羅兆謙貪污腐敗的信。信中所列的逐條事實均有詳細的時間地點數(shù)額,市紀委十分重視,要求殯儀中心配合做好調(diào)查取證工作。徐主任馬上表態(tài):反腐廉政是當前的重要大事,關系到黨和國家命運,我們一定全力配合。徐主任主動讓出辦公室,拿出來好煙好茶,再打電話讓羅兆謙過來,然后主動回避。
羅兆謙來了,紀委的同志很客氣,男的慢條斯理地詢問,女的只低頭記錄,桌面上還放著錄音筆。羅兆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么暗中大量推銷私家殯葬用品,所得巨款設有小金庫,什么巧立名目大批開發(fā)國家禁止的帶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殯葬儀式從中漁利,什么同數(shù)十家飯店數(shù)百名個體經(jīng)營者互相聯(lián)系配合一起斂財,什么同十幾家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及社會上非法殯葬人員互相利用共同謀利……所有的事跟羅兆謙毫不相干。紀委的同志都是人精,聰明得很,轉(zhuǎn)而調(diào)查財務室。老包負責叫人,宋會計不在,就先叫了王小妮。出納員當然知道詳情,面對紀委,態(tài)度也要放端正,便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紀委就把情況基本摸清楚了。輪到宋會計,工作卻滯澀了,什么都說不清楚,只得暫停。
過了幾日,紀委的同志又來了,單找宋會計,還是不說。紀委的同志很和藹地笑著說:“如果這里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吧?!本桶阉螘嫀宪?,開到了仁和飯店。宋會計一下子就懵了。誰都知道,仁和飯店是紀委專門“雙規(guī)”人的地方,里面的房間都用特殊材料裝修,手機進去就屏蔽。這地方平時也對外開放,菜做得還不錯,以前宋會計曾經(jīng)和朋友一起在這吃過飯,還在房間里打過麻將。
紀委的同志始終很和藹,對宋會計說:“好好想想,說了就沒你的事了?!痹谌屎惋埖曜×藘商欤螘嫳罎⒘?,就都說了,雖然不像王小妮那樣痛快,有點像擠牙膏,不過畢竟說了,只是開脫了責任,說我們也都是按領導的意思辦的。于是后來的事就都跟徐主任有關了。
猛穿插巧迂回是紀委的一貫打法。找徐夫人談話,居然扯出了殯儀中心大樓改建時工程招標開發(fā)商行賄的事和網(wǎng)上的“艷照門”。紀委當然要找當事人談話。單俏麗頭一次經(jīng)歷這樣嚴肅的場面,當時就嚇哭了,面對上級威嚴而巧妙的詢問,她如實回答說,她只同徐主任發(fā)生過一次性關系,是她主動的,是在一次酒后,徐主任半醉,宋會計安排她單獨送徐主任回家,她就同他去了夜明珠夜總會,跳了舞,又喝了酒,洗了桑拿,開了房間。他提出轉(zhuǎn)正的事,徐主任答應了。就這一次。但網(wǎng)上艷照的事的確不知道。再問徐主任,也承認了,過程和單俏麗說的基本一致。
按照徐夫人提供的照片,紀委再找宋會計核實,宋會計卻大吃一驚。這是怎么回事?他倆真有關系呀?歪打正著,真蒙對了?看來真是不能把領導看得太神圣,只是裝得像,面對那張用手機拍攝的照片,宋會計如實交代了。可紀委卻不信,說你說的和徐夫人說的有出入。照片不是你從網(wǎng)上下載的嗎?你還有一個網(wǎng)警同學,他是誰?你是怎么托他搞的屏蔽?這照片是怎么上的網(wǎng)?是不是你為了達到個人目的精心策劃的?你要如實說清楚。看來事情并不簡單,會不會改變性質(zhì)也很難說。你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很不好。你要隨時準備接受我們的傳喚和詢問。
接下去一連幾日,宋會計眼皮總是不停地跳,跳得心神不寧,撕了片紙屑用唾沫粘在眼皮上也止不住。本來就神經(jīng)衰弱,這回更加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睡一會又做惡夢,夢見火化班的王師傅來向他索要房間,還來拽她,嚇得她一身冷汗。原本心衰,現(xiàn)在卻心跳加速,突突地冒虛汗。心煩意亂,于是就拿老公出氣,說:“麻將是你爹,彩票是你媽,就是不知道關心人?!崩瞎珔s錯誤地領會了媳婦的意圖,以為她在撒嬌,馬上樂不可支地抱了枕頭去與她合房,宋會計卻嫌他咬牙放屁吧唧嘴外加臭腳,一腳將他的枕頭踹下了床,老公就又乖乖地撿起枕頭溜溜地回到隔壁的房間,關緊門,潛心鉆研麻將彩票去了。那天夜里,宋會計卻意外地睡了個好覺,直到大天實亮老公做好了飯菜去喊她起床,才發(fā)現(xiàn)她安詳?shù)脹]有了呼吸?!?20”及時趕到,面對早已沒了心跳的人仍然非常人道地忙碌了一陣,最后無奈地搖搖頭說:“心臟病猝發(fā),如果早些發(fā)現(xiàn),也許不會這樣。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
早晨上班,羅兆謙剛走進殯儀中心大廳,就有人悄悄告訴他,說昨夜里宋會計心臟病突發(fā),人已經(jīng)走了,進了201房間。羅兆謙著實吃了一驚,頭發(fā)根發(fā)乍,頭皮上面像似有一群螞蟻在簌簌地爬過。
201是殯儀中心公認最好的房間,羅兆謙三步并作兩步地趕過去,見矮小的王小妮正在門口,拽著一小串歲頭紙一跳一跳地要把它摘下來,見了羅兆謙只叫了聲羅主任也沒再說什么。見羅兆謙看著被她拽得嘩嘩啦啦的歲頭紙發(fā)愣,王小妮說:“剛掛上去,她家里人說太短了不好看,讓摘下來?!?/p>
掛歲頭紙是民間習俗,死者多大年齡就把多少朵白紙花穿成串掛在門框上,長命百歲的人歲頭紙自然好看,也為喜喪增添氣氛,短命的人掛著短短的一串自然讓死者家屬不得勁。羅兆謙個子高,便伸手幫著把那一短串白紙花摘下來。一回頭,正同走過來的單俏麗目光相遇,這丫頭很憂郁地叫了聲羅主任,就對王小妮說:“王姐,宋姐的悼詞我寫好了,你看看吧?!蓖跣∧菡f:“你的文筆那么好還用我看么,請羅主任看吧?!绷_兆謙說:“讓家屬看吧,尊重家屬的意見?!蓖跣∧菪÷曊f:“她老公怕死人,根本沒來。就她妹妹來了,這會兒又不知道哪去了?!绷_兆謙就把悼詞看了,果然文辭雋雅,感情真摯。羅兆謙說:“還是讓她親屬看看吧,由他們定?!庇謱ν跣∧菡f:“小妮,你多辛苦些,需要我協(xié)調(diào)的事就找我?!?/p>
心情復雜的羅兆謙回到辦公室,卻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幾個月來的人和事亂麻一樣在眼前滾動。他使勁地吸煙,好像只有尼古丁能夠暫時緩解一下煩躁的情緒。徐主任昨天被紀委找去了,聽說問題很嚴重?,F(xiàn)在的殯儀中心群龍無首,自己身為辦公室主任,無論怎樣也還是要支撐一下的……
有人敲門。王小妮氣哼哼地進來,說:“羅主任你看怎么辦吧,本來人少,忙不過來,就郎保安和小白子在樓下閑著,可我調(diào)不動呀?!绷_兆謙指著寫字臺上的座機說:“你就用這個電話跟他們說,我叫他倆過去,這是工作!”王小妮就打了座機。電話通了,剛說了一句,話筒里卻嚷了起來,王小妮就把電話遞給羅兆謙。還沒等羅兆謙說話,就聽話筒里嚷嚷:“……你別打著羅主任旗號支使咱們。我要是羅主任,我得喝酒慶賀!羅主任傻呀?!……”
羅兆謙真就傻了。他呆呆地舉著電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參加宋會計葬禮的大都是本單位的人,多數(shù)也只是過來站站腳,給別人看一下,很少有人“出血”。也是,死者老公都沒來,燒紙錢也沒處遞。單俏麗卻是一片真情,悼詞寫得好,讀得聲淚俱下。這丫頭很敬業(yè),她也許知道這可能是他在崗位上的最后一次做主持了,況且宋姐又對自己那么好。
告別大廳里卻不肅靜,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比比皆是,空間里縈繞著一陣陣低沉的嘈雜聲。有人盯著凄美的單俏麗悄聲說,到底是美人坯子,這個時候還是那么漂亮,也難怪徐主任犯錯誤。就有人說:這也不能全怪徐主任,她怎沒跟你沒跟我呢?咱沒有用,對吧?這事兒反過來說,那叫性賄賂。有人說:宋會計老公始終沒朝面,聽說他是害怕死人——自己媳婦,有啥怕的?就有人說:虎死如貓,人死如虎,況且她活著就是條母老虎。又有人說:她老公這回可便宜完了,拿她弄來的錢再娶一個,從此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恩愛比蜜甜。角落里的郎保安和二白話也在咬耳朵根,郎保安說:“昨天王小妮沒叫動你,可把她氣壞了。”二白話說:“她是誰呀,支使我?叫我干這干那,她人前人后地去做人情!我早看透了,那小丫崽子,三十六個心眼兒七十二個轉(zhuǎn)軸!哎,她叫你去吹氣球,你不是也沒去嗎?”郎保安說:“吹個屁!我心疼我的錢!”二白話立刻產(chǎn)生了共鳴,滿腔激憤地說:“是,操她媽的,全打水漂了,人算不如天算!”
葬禮過后,一切歸于平靜。尤其是下午,整個殯儀中心靜得出奇。國不可一日無君,幾天后局里下派了新領導,殯儀中心的主任到位。新來的主任大家都熟悉,幾年前是局長的小車司機。沒過幾天,會計和火化班的管理員也都調(diào)來了新人。郎保安發(fā)揮職能全力偵察,終于摸清底細,那火化班的管理員是從農(nóng)村來的,閻副局長的親戚。單俏麗被辭退,這倒在意料當中。她的男朋友也吹了。市里地界太小,消息不脛而走,她實難生存,聽說進關“京漂”去了。據(jù)說徐主任被初步定了20萬,看來他此一去難復返。
王小妮郁悶已極,就打電話約前男友,可是這回卻被婉拒。她實在憋得難受,傾訴的欲望難以抑制,就在電話里把最近的事說了一通。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后,淡淡地說:“認不清自己,擺不正位置,早晚要吃虧。女人的職責是相夫教子,女人就該做女人的事,迷戀賺錢和當官,男人是不會喜歡的?!蓖跣∧菀恢睕]放電話,就那樣呆呆地放在耳朵上,聽著耳機里“嘟——嘟——”的忙音,眼淚漸漸地涌出來。
一切照舊。只是殯儀中心辦公室副主任的位置還在空著,像一塊肉皮吊在門框上,勾引著一些想吃它的看家狗們暗自垂涎,滋生出一股股的欲望。這個比喻還是羅兆恭跟羅兆謙說的,他說“養(yǎng)干部同養(yǎng)狗是一個道理,低級的狗一般都在院子里住狗窩,表現(xiàn)得好,才能吃到掛在門框上的肉皮,你就可以跨進門檻,到廚房里臥著,這里有灶臺,晚上很暖和。再表現(xiàn)得好,就又能吃到掛在里間門框上的骨頭,就能再跨一個門檻進到屋里,晚上和主子住一個屋。這樣離主子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受主子的寵愛。你要忠于主子,還要時常地向主子搖尾巴討好,時時刻刻都要做到揖深恭敬。主子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叫你咬誰你就咬誰。你要是敢對主子不滿意,甚至吠叫,那可就大禍臨頭了,輕則一腳把你踹出門,重則棒殺,或者一條麻繩勒死,剝皮吃肉,下場可就悲慘了。想當條好狗不容易,是要花費心血的,那也是個技術活?!?/p>
羅兆謙覺得弟弟羅兆恭的說法雖然形象生動,卻又不免有些偏激悲觀。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其實無論做狗還是做人,只要大家本本分分,按部就班,就會形成良性循環(huán)的局面,誰都得到好處,要是哪只狗或者哪個人起了貪心,想要多吃多占,主子再糊里糊涂,局面就會惡性循環(huán),誰都得不著好。關鍵得有個章程。主子也好,狗也好,都得照章辦事,循規(guī)蹈矩。對偷懶耍滑貪心不忠投機鉆營蠅營狗茍的狗,要踹要打要勒要殺;對糊里八涂賞罰不明不能秉公辦事甚至濫殺無辜的主子,狗們可以不滿可以吠可以咬可以把他扯到院子里讓他住狗窩??墒钦l來監(jiān)督這個章程的執(zhí)行呢?上帝?上帝在哪?……
那天葬禮之后,人們散去,羅兆謙卻獨自登上了東山。他望著西山坡上皚皚白雪襯托著的青松翠柏佇立了許久。他清楚地看見了火化爐的大煙囪里冒出的一縷青煙,轉(zhuǎn)瞬便飄散在高天流云里了。浩瀚的宇宙里,生命如此渺小,實在是微塵一粒,飄浮在天地間,誰能看得見?塵埃落定,便永恒消失。
寫字臺上的煙灰缸里,煙蒂已堆得像小山一樣,辦公室的上半部被灰蒙蒙的煙氣彌漫著。羅兆謙嗓子發(fā)緊舌頭發(fā)澀,端起茶杯,里邊沒水只有茶根。他站起身,腰酸腿軟。把門窗敞開,倒掉煙蒂,又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搓了一把臉。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冬日天短,外面已經(jīng)黑了。夜空深沉,飄著零零星星的雪花。羅兆謙發(fā)動汽車,在城市的夜景中緩緩穿行。較之白天的喧囂,夜色便顯得靜謐。車窗外燈火燦爛,繁華如晝,車窗里的他卻糾結(jié)困惑,厭倦迷茫。霓虹燈閃閃爍爍,流光溢彩,光怪陸離的街景在后視鏡里漸漸地卷曲,慢慢地消失。他不想回家,又不知道要去哪,一片茫然,心無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