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輝
擇木的神
茄莊小,才幾百口人,房子蓋得密,加上莊口楊樹長得瘋大又給遮擋了,外鄉(xiāng)人經(jīng)過,冷不丁瞅一眼,多半會說:吆喝,這么大一個養(yǎng)豬場!還有人會贊一句:養(yǎng)豬場也綠化得這么好!茄莊人聽了很生氣:媽媽的,明明一個村莊硬是看不見,眼睛長褲襠里了。更可氣的是,附近大村大莊的人提起,總是那句話:哼,茄莊?一鐵锨就鏟走了。茄莊人越發(fā)生氣了:媽媽的,一鐵锨就鏟走了,咱茄莊不成了一泡爛牛糞?
別看茄莊不大,卻挺能出能人,跟瘸腿老張爆玉米花差不多,隔兩年就蹦出一個,和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晚會造明星的速度擱不了多少……這不,年前趙亮跟他表哥從常州小商品市場倒回一批塑料盆,他表哥在縣里的大超市干業(yè)務(wù)經(jīng)理,走的是超低價,四毛五一個,運回家才合五毛。正好年關(guān)是旺季,批發(fā)出去,一下子發(fā)了。趙亮也一家伙成了莊里的六能人,過年一家五口人硬是吃掉一頭土豬。這頭豬毛重230斤,凈肉出了160斤,豬頭雜碎懶得拾掇送給了一個窮本家。趙亮家里天天支酒桌,沒出正月十五,院墻角堆起恁厚一摞空酒盒。得了酒桌上的汲水,他家那條狗也天天醉著,在大街上歪歪斜斜沒走過一回直線,見了人翻翻白眼也不躲路。主人有了錢,狗的膽子也肥了起來。莊里人見了那摞空酒盒,再從他家出來都嘖嘖:咦,咦。
過了年,趙亮把沒賣完的塑料盆拿出來繼續(xù)賣,說是清倉處理,保本就賣。在大街十字支起一個攤,花紅柳綠大小型號擺了一長溜兒。茄莊有兩條主街道,自然交會成這個十字,成了茄莊的集貿(mào)市場:衛(wèi)生所、供銷社、理發(fā)店、肉攤菜攤、涼菜鋪……熱鬧了一個茄莊。趙亮舉起一只盆吆喝:香港貨香港貨,南方倒過來的香港貨,便宜??!趙亮嗓門大,引來一圈人,有不少人家的狗也跑了來,從主人的兩腿間伸進頭來看熱鬧。趙亮吆喝了半天,嗓子快冒煙了,人越聚越多,卻沒一個人要貨。
這時擇木走了過來,蹲下來挑揀了好一陣,舉起一只中號白色塑料盆,問多少錢一只?趙亮說兩塊一只。擇木一嗤鼻:“屁,誰不知道你四毛五進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還這么黑?”趙亮有些不好意思,摸出一根煙遞上:“進價低不假,開支大呀!運費、交易稅不說,還請人家常州的經(jīng)理一條龍了一回……兄弟你說說,你說說。再說咱的盆也不孬,隨便摔打都不壞,兩塊錢算貴?供銷社賣兩塊半呢!”
見擇木不語,趙亮以為他不相信盆的質(zhì)量,就拎起一只盆在胸前雙手一箍,圓盆變成了扁盆;又反扣到地上讓塑料盆屁股朝天,抬腳踩上去,塑料盆屁股立即陷了下去。收起腳,馬上恢復(fù)了原形。趙亮拎起讓擇木看,有沒有踩壞?擇木服了,掏出兩塊錢,說家里拌涼菜那只盆壞了,換一只結(jié)實的。趙亮一拍胸脯:“你只管用了,這是PE材料做的,保證比你媳婦還耐用,你媳婦那個用壞了我的盆也不會壞!”擇木知道趙亮壞,自己平時又說不過他,就又揀了一只塑料盆。要走,趙亮卻摸出一根煙遞過來,問:
“去年生意咋樣?”
一提生意,擇木就有些沮喪,搖搖頭說:“巴掌大一個茄莊三家賣涼菜,正十字貴生家,東北角肉蛋家,你說說生意能好到哪兒?一年下來也就是顧個零開支,撐不著也餓不死?!壁w亮去了一趟常州,自覺見識寬了,開導(dǎo)擇木:“競爭,你死我活地競爭!低價,低價就是硬道理,把那兩家競爭死!”擇木點著頭,心里說可不能脫氣,一脫氣全家都得喝西北風(fēng)去。
往回走,覺得趙亮那句話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一直到家門口也沒想起來,擇木就有些惱火。進得院來,見兩只雞正在談戀愛,公雞壓住母雞得意地嘎嘎叫。兩只雞忙活著,對擇木的到來熟視無睹。擇木惱了,飛起一腳踢過去,踢得公雞母雞嘎嘎叫著飛上了墻頭,極不滿地瞪了擇木兩眼。媳婦聽見動靜從涼菜鋪里探出身,問擇木:“他爹,恁大火氣,誰又惹你了?”擇木說是看不慣這壓蛋的公雞,一邊壓還一邊叫?媳婦以為啥大事,沒想是兩只雞惹了擇木,就縮回身子??s回身子的媳婦嘟囔了一句:“看不慣公雞,沒想想你自己是個啥樣?比公雞還能叫!”擇木聽見,哧一下笑了,跟著媳婦進屋,觍著臉逗媳婦:“他娘,我又想叫了——”媳婦一邊罵他不要臉,一邊把干腐竹折成兩節(jié),扔進水缸里,接著又往煮花生米的鍋里抓了一把鹽放了幾片橘子皮。忙完這些,媳婦指著案板上一只燒雞心疼地對擇木說:“有味了,賣不出去,自己又不能吃,扔了多可惜。”媳婦是個懂得愛惜糧食的人,平時米撒了,總要一粒一粒撿起來;吃飯的時候最后一個收碗,全家人的飯根她一人包了。有時親戚來了她也這樣。這只燒雞一斤七兩,進價十五塊三,咋能不心疼?她埋怨擇木:連個冰箱也沒有,天一熱,更該毀東西了。擇木說:“你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不能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問題,莫非咱的涼菜鋪能一直這樣半死不活沒有出頭之日?”媳婦一刻也消停不下來,泡完腐竹又坐在板凳上擇芹菜,芹菜葉舍不得扔,捋下來攢在一塊準(zhǔn)備做糊涂面條。聽了擇木的話她沒有反對,卻反問擇木:“成晌連個人毛都不見,你還能讓咱的涼菜鋪火起來?”擇木盯著媳婦嘿嘿笑,不說話,媳婦拿一片芹菜葉砸過來:“說唄!”
擇木問媳婦:“能不能把涼菜價格落下來?”
“落多少?”媳婦定定地瞅著擇木,她感覺今天好像要有啥事發(fā)生。
“啥價進啥價賣,一分不掙。”擇木仿佛下了決心,一臉篤定。
媳婦嗷一聲,手中一把芹菜落在地上。擇木走過去拾起地上的芹菜,蹲在媳婦跟前:“咋,怕了?”
媳婦一臉不解:“他爹,賣涼菜本來利就不大,刨去損耗和開支,原價賣,咱不得往死里賠?”擇木手一揮,那氣勢仿佛電視里的偉人:“不怕,先把那兩家競爭垮再說!”
茄莊人的日子這幾年是真的肥起來了,菜不種,買吃;饃不蒸,買吃;還有的男人連自己的媳婦也不用,去鉆城里的美容廳練歌房。在吃喝上更不在乎,家里來個客,肯定得弄幾個菜,外加幾瓶酒喝喝。只是莊太小,茄莊人再吃嘴也難養(yǎng)活三個涼菜鋪。用趙亮的話說,是狼少肉多,重復(fù)經(jīng)營。趙亮在表哥手下當(dāng)過幾天業(yè)務(wù)員,跟著學(xué)了一嘴專業(yè)術(shù)語,有時把茄莊人說得一愣一愣的。這三家涼菜鋪,數(shù)貴生家的位置好,大街正十字,用趙亮的話說,黃金地段,客流量大,生意自然最好。其次是東北角肉蛋家,肉蛋家的位置和擇木家差不多,但是肉蛋這一姓是茄莊的大戶,半個莊都是本家,本家買涼菜就不好意思隔過他的門去別人家。盡管肉蛋家的涼菜不新鮮,有時牛肉燒雞餿了,往鹵湯放點辣椒鹵一遍,又賣給了本家。本家明知道也不能去別人家。在茄莊,最講究的就是本家意識,胳膊肘不能朝外拐。有一回,本家三叔嫌他的菜味不好,買了擇木家一個涼拌豬頭肉和一個雞汁素腸。肉蛋知道了,晚上尋到三叔家,一進門蹲到方桌跟前就哭,讓坐也不坐,鼻涕一把淚一把,把三叔一家哭傻了。好容易才勸住哭,三叔問他咋了,肉蛋不從正面回答,反問三叔:“平時老侄哪點做得不對,哪點對不住你了,三叔只管說,打我兩巴掌也中。我要放個小屁,算我不是人。”三叔這才明白咋回事了,悶了頭一句話也沒有。莊里人聽說了也都評說是三叔的不對。這樣一來,就數(shù)獨門小戶的擇木家生意淡了。
不過這次降價,擇木的涼菜鋪卻一下子熱鬧起來。
肉蛋最早的覺察,是從一坨豬頭肉發(fā)餿開始的。涼菜鋪一般四天進一回豬頭肉,幾乎雷打不動,一回也就那么一坨。買豬頭肉的主要是三叔和慶叔,兩人就好這一口。往常四天頭上那坨豬頭肉就該完了,這回卻不然,四天過了,一坨豬頭肉還是紋絲不動。肉蛋遠遠地就聞見臭味了,他一手捏鼻一手用一塊破報紙把肉包了,往外扔。一出門,正碰見三叔的小孩上學(xué)從門前過,肉蛋一把拽住問:“你爹這幾日出門沒有?”
“哪也沒去,爹在家壘豬圈,還找了慶叔幫忙。”
肉蛋一聽,頭嗡地炸了一下。這兩個見了豬頭肉就走不動的老家伙,天天呆在一塊,能不想?肉蛋又問:
“他們喝酒沒有?”
“天天喝?!?/p>
“吃豬頭肉沒有?”
“天天吃,兩個老東西死好吃。我在桌邊流口水,每次只讓我吃四片,一片一片數(shù)著,吃夠了就讓我滾蛋,說還不夠他倆喝酒呢……”
肉蛋的頭又一次炸了。他知道出問題了,但他還是不相信,也許三叔是去縣城辦事,隨便捎了一坨肉??h城那幾家的鹵肉都是百年老湯,出鍋的時候香飄一街,神仙路過都不想走啊。自從上次去過三叔家,三叔一直買他家的豬頭肉,再沒當(dāng)過叛徒。本家們?yōu)榇诉€表揚過三叔。
晌午的時候,他瞅見三叔從涼菜鋪門口經(jīng)過,肉蛋喊了一聲:“三叔!”
三叔一激靈,收住腳步,轉(zhuǎn)身的時候飛快地把一包東西塞進衣裳下面,他的肚子立即鼓出一個包。肉蛋霎時明白了,不陰不陽地笑了:“三叔,別人家的肉是不是比我賣的好吃?”
三叔嘿嘿笑,臉有些微紅。但三叔馬上脖子一梗,說了實話:“三叔不是不顧本家面子,人家啥價進啥價賣,便宜得很。你知道三叔好這一口,又不是太有錢,買人家的,一年下來,能省出兩坨肉呢。肉蛋呵,你要啥價進啥價賣,三叔還能當(dāng)叛徒?”
三叔找到解脫的理由,臉上的愧色一下子沒了,從衣裳下拿出那個包,光明正大地走了。三叔也是個實誠人,以為說住了肉蛋,走路居然騰騰地。
三叔走后,肉蛋就像一鍋油炸開了,他跑進涼菜鋪抄起一把刀,叫嚷著要把擇木那個王八蛋劈成八瓣。肉蛋以前干過屠戶,后來縣里關(guān)閉私人屠宰點,失了業(yè)他就改行賣涼菜,沒想到擇木這一弄,又要斷他的財路。媳婦從后面抱住他,勸他冷靜。媳婦說:“擇木降價影響的又不是咱一家,還有貴生家。你該先和他商量商量,甭先給自己披個血布衫?!?/p>
肉蛋一張臉憋得通紅通紅,就像殺豬時沒放凈血的豬肉一樣。他往貴生家去,一路上緊攥雙拳,莊里人見了他趕緊轉(zhuǎn)過身,有的支溜一下拐進了小胡同。肉蛋個大生猛,身上老有一股子殺氣,都不敢招惹他。來到貴生家,貴生剛剛把一盆發(fā)餿的鴨血喂了狗,貴生也知道了鴨血發(fā)餿的原因,正在氣頭上,說:“我正要找你商量呢?!?/p>
肉蛋呼呼喘著粗氣,說出的話就像刀碰石頭:“我非扇扁了他不可!”
貴生當(dāng)過幾年代課老師,是個斯文的人:“他這是不正當(dāng)競爭?!?/p>
肉蛋說:“找他去,把門給他封了!”
貴生考慮的周全,說:“違法的事咱不干,警告警告他就中了。”
兩人一起去找擇木。
進門的時候,肉蛋把地上一只健力寶飲料筒踢飛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嚇得擇木家的雞狗都躲了起來。擇木正在撈粉皮,見肉蛋和貴生進來,手一哆嗦,笊籬啪一下掉在地上。這時,肉蛋的嗓門跟個叫驢一般響起來:
“啥價進啥價賣,有這樣競爭的?還讓人過不讓了?”
擇木是個蔫人,又沒本家撐腰,平時走路都貼墻根,人家踢他個響屁股也不敢還手,這會更蔫了。肉蛋臉相兇,幾百斤的豬輕輕一下就扳倒了,然后一鐵棍悶下去,豬就不叫了,把刀順著豬的喉管捅進去,絞幾絞,黑紅的血噴涌而出。這場面擇木見過多次,這會兒肉蛋一咋呼,他身上馬上起了一堆雞皮疙瘩,尤其是想到噴血的豬喉管,自己脖子根就木木的,說不出啥感覺。他趕緊搬凳子,還用袖子把板凳上的米粒擦了擦。“坐,坐……肉蛋哥,貴生叔!”還一臉巴巴的笑。肉蛋和貴生卻不坐。貴生開了口:“擇木,你這是不正當(dāng)競爭,要在城里我非去消協(xié)投訴你?!比獾安荒蜔┝?,直接問擇木停止降價不停止?擇木撓撓頭,成了結(jié)巴,“這,這,這……”個沒完。媳婦比他還算鎮(zhèn)靜,又是倒茶又是找煙,連連賠不是,給兩人解釋:“年頭進的老貨,生意不好再不賣就酸了,才想起降價……”最后肉蛋和貴生信了她,臨走扔下一句話:只準(zhǔn)這一批,進新貨敢低價賣,小心把門給你封了!
媳婦嚇出一頭汗,扒著門框看那兩人走遠了,才轉(zhuǎn)身對擇木說:“他爹,咱寧可不掙這個錢,也不能讓人家來找事,圖個安生吧?!?/p>
擇木不吭聲,拾起笊籬繼續(xù)撈粉皮。撈了半天,什么也沒撈著,粉皮早在鍋里煮成一堆爛泥了。
誰知再有人來買涼菜,擇木照常按進價賣,媳婦在一邊驚得張大了嘴,問:“他爹,你啥時又長了一個膽,不怕肉蛋來不依咱?”擇木是個悶葫蘆,蹲在門口一支接一支吸煙,就是不說話。媳婦急得直跺腳,有人來,媳婦不敢低價賣,就加了價。擇木很生氣,追上人家,把多收的錢又給了人家。
媳婦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果真,肉蛋和貴生又尋上門來,貴生開門見山:
“擇木,你還讓人過不讓了?上次說你白說了!”
擇木又是不吭聲,任貴生數(shù)落。
肉蛋急了,一腳把板凳踢翻,吼:“你說句痛快話,停,還是不停 ?”
擇木一激靈,抱了頭往地上一蹲,等肉蛋來揍他。貴生攔住肉蛋,繼續(xù)開導(dǎo)擇木。開導(dǎo)了半天,擇木還是不吭聲。肉蛋真惱了,端起案上一盆腐竹扔了出去;又端起一盆皮凍,還沒扔,大街上嗷嗷嗷傳來一陣警笛聲,由遠而近,警車居然停在了擇木家門前。幾個警察跳下來,問:“咋了?咋了?誰在私闖民宅!”肉蛋舉起的盆僵在半空。
原來擇木早就防備好了,肉蛋和貴生一來找事,媳婦就去打電話報警。一干人被帶去鄉(xiāng)里派出所,問明原因,肉蛋被民警教育了一番,叫他保證以后不再滋事才放了他。
還真管用,那兩家沒再尋上門來。誰知過了沒幾天,夜里正睡著,當(dāng)啷一陣響,擇木和媳婦起來一看,涼菜鋪的窗玻璃被砸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落在地上,燈光一照,發(fā)出瘆人的光來。兩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待到天亮,推開門一看,當(dāng)院竟有一只死小豬,還被開了膛,五臟六腑撒了一地,見了讓人發(fā)嘔。媳婦哇一聲哭起來,招來一院人。
茄莊人都知道是誰干的,可誰也不敢挑明,只是勸擇木:別上這根牛筋了,人家賣啥價你也賣啥價吧!趙亮也來了,屋里屋外轉(zhuǎn)了兩圈,看看爛玻璃,摸摸那塊青皮石頭,還踢了一腳死小豬,仿佛公安局的刑警勘察現(xiàn)場一樣。大家以為這位六能人要說點啥,都期待地看著他。誰知趙亮懊悔地搓幾下巴掌:“都怨我,都怨我,不該鼓動你搞競爭,險些讓你招來殺身之禍。”
茄莊人對六能人很失望,有人悄聲說:滿以為趙亮?xí)猿鰝€金屁,沒想到六能人說了這樣一句沒勁的話。他們鄙視完六能人,又勸了幾句蹲在地上抱頭飲泣的擇木。勸完往外走,一個個很惋惜,都說擇木這回肯定要把價格提上去,以后吃不上便宜涼菜了。
過了兩天,擇木領(lǐng)著媳婦把玻璃安上,又恢復(fù)了原樣。讓茄莊人大吃一驚的是:價格居然不變!擇木還進城用電腦刻了幾個寫真貼在玻璃上:低價涼菜,方便實惠。進城的時候,在電腦刻字社擇木見到了趙亮給他說過的那句話,裝在一個鋁合金玻璃鏡框里:“競爭,你死我活地競爭!”擇木想這趙亮也沒啥了不起,不過是從城里搬了幾句大話回去裝洋蒜。不過要把這句話進行到底,在茄莊委實不是一件小事。擇木又想。
擇木的低價繼續(xù)下來,差點沒把那肉蛋和貴生的鼻子氣歪。
肉蛋和貴生沒法再進行威脅,兩家只好也啥價進啥價賣,可堅持到麥罷卻再也堅持不住了,先后關(guān)了門。想想又心不甘,尋上門來問擇木:“我們都停業(yè)了,只剩你一家賣涼菜,以后你擇木會不會提價?”擇木搬凳子找香煙,說:“咋會呢,低價賣就是想把鋪里的煙酒帶一帶,趙亮說這跟城里超市的捆綁銷售差不多?!比獾昂唾F生心說趙亮這個王八蛋去一趟常州真能成個雞巴了。他倆又跟擇木下命令:敢提價,有你的好看!兩人說著話眼里閃著血紅的光,擇木渾身一激靈。
擇木果真一直低價賣了下去。肉蛋很得意,貴生也失了斯文,兩人到處宣揚:賠死他個兔孫!賠完了店賠完了房,等著看他媳婦去城里賣X 吧!茄莊人都覺得這兩人的恨話不無道理,連六能人也來勸擇木,超市的特價活動都是過年過節(jié)才搞的,天天特價還不賠死。聽了趙亮的話,擇木點點頭。
媳婦撐不住了,去求肉蛋,提出把價格動一動,稍微提一提,要不非把五間紅磚藍瓦房賠進去。肉蛋冷冷一笑,進屋找出他的殺豬家什,叮叮當(dāng)當(dāng)抖落一地,對擇木媳婦說:“把我們兩家競爭死了,現(xiàn)在你想提價,告訴你,石獅的屁股——沒門!要真提價,我寧可坐牢,也要把你們?nèi)摇睋衲鞠眿D嚇得扭頭就走。踉踉蹌蹌返回家,一把抱住擇木:“他爹,咱認(rèn)倒霉吧,我等著跟你去要飯了……”當(dāng)天晚上,受了驚嚇的擇木媳婦發(fā)起了高燒。
擇木的低價進行著,起初還有人勸他提價,慢慢就沒人勸了。也是的,擇木要真提了價,他們還上哪買這么便宜的涼菜?肉蛋和貴生也隔三差五來買菜,擇木和媳婦受寵若驚,稱了菜打了包往往再送幾瓣糖蒜什么的。貴生一個勁搖頭,何苦呢,何苦呢。肉蛋卻不領(lǐng)情,拎了東西呼呼呼就走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年底。
年三十晚上一直到十二點才關(guān)門,媳婦坐床上合賬,算算一年來的虧掙:“他爹,不掙錢白干一年,明年還按進價賣?”擇木不吭聲,把年初買趙亮的那只塑料盆用火堿洗一遍,又用洗滌劑洗一遍,拿抹布抹凈了晾在桌子上。媳婦一邊滴滴按計算器,一邊問:“他爹,你洗那盆干啥?”擇木還是不吭聲,又去準(zhǔn)備供品和香燭,老輩人的規(guī)矩,大年三十要燒香敬神,祈盼明年的好日子。這時媳婦忽然在床上叫起來:“他爹他爹,你快來看你快來看——”
擇木以為媳婦讓蝎子給蟄了,扔下手里的香燭跑過來。媳婦卻沒事。原來媳婦一合賬,今年竟掙了萬把塊。她不信,又滴滴合了一遍,還把存折現(xiàn)金找出來對了對,不錯,一點都不錯!媳婦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瞪著擇木:“擇木,你不是偷了人家的錢吧?”
擇木撲哧笑了,讓媳婦把心放肚里,說那錢都是靠賣涼菜掙的。媳婦不信,問啥價進啥價賣哪來的利?擇木指一指桌上那只塑料盆,說靠它掙的。媳婦還是搖頭,想不透,這時擇木點撥她:“咱家賣涼菜跟他們兩家哪不同?”
媳婦想不出來,擇木又引導(dǎo)她:“拌好涼菜咱是先過稱再裝袋,還是先裝袋再過秤?”
媳婦回答說先過秤再裝袋……忽然明白了,“嘿,他爹,你回回都把塑料盆賣給人家了?!毕眿D激動得一把抱住擇木,“你真行,還把塑料袋賣給了肉蛋貴生,連我都沒看出來?!?/p>
擇木還是蔫蔫的,跟平時一樣淡定。擇木把那只塑料盆放在神位上,領(lǐng)著媳婦叩頭,說這就是咱的財神爺。媳婦叩完頭一臉佩服:“他爹,你該是咱莊的七能人了!”擇木趕緊捂住媳婦的嘴,左右瞅瞅,確認(rèn)小孩們都在里間睡著了,才松了一口氣,叮囑媳婦:
“可不敢說,一說出來,我就屁也不是了!”
王秋生改名記
王秋生笑得嘎嘎的,就從板凳上一家伙栽了下來。
那時王秋生剛剛升入小學(xué)三年級,基本上能把鼻涕擦干凈了。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豫北鄉(xiāng)下,學(xué)校一律用水泥板當(dāng)課桌,夏天涼冬天也涼,很多同學(xué)牙疼了不去找醫(yī)生,把臉貼在課桌上,一天冰它個三五回就不疼了。支撐他們屁股的仍然是從一年級跟過來的那種一尺來高的矮凳子,有三條腿的也有四條腿的。按理說這種凳子根本不具備任何危險性,可是王秋生卻從上面栽了下來,還一下子栽得滿嘴冒血泡。這時,一個叫“螞蟻”的家伙從地上撿起那只剛剛被王秋生親吻過的乒乓球拍,“哎呀”一聲,發(fā)現(xiàn)球拍上嵌了半顆牙。王秋生眼尖,捂著冒血的嘴含糊不清地沖“螞蟻”喊:“我的,是我的牙!”
一教室的男生女生都笑起來,和王秋生一樣笑得嘎嘎的,像一棵棵勁風(fēng)吹歪了的小楊樹。
王秋生從凳子上栽下來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他不是坐在凳子上,而是蹲在上面的,這是第一個。第二個原因與一個叫黑蛋的家伙有關(guān),確切地說是與黑蛋這個名字有關(guān)。黑蛋生下來黑得出奇,特別是兩腿間的那團寶貝,叫人一看就忘不了。肚里墨水本來就欠缺的爹媽也就圖個省事,根據(jù)這個長處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上學(xué)后,不少家伙習(xí)慣摸著他的頭喊:黑蛋,黑蛋,我的好乖乖。那天“八戒”摸著他的頭這樣叫他,又一次引來哄堂大笑,屋頂?shù)幕覊m簌簌飄落,一小撮一小撮地,落進了好幾個仰面傻笑的家伙的嘴里。沒想到王秋生插到他們班第一天,就因為黑蛋的名字損失了半顆牙。王秋生也真夠倒霉了。
王秋生去找水池漱口療傷,“八戒”扭過頭問大家:“哪兒來的野猴子?”
大家都搖頭,一個女生細聲細氣地回答:“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野猴子?!?/p>
第二天,大家都從各自的家里帶來了王秋生的來歷。王秋生一家是從山里下戶到他們村的,山里的日子不好過,石頭多地少,十年九旱,洗臉的水都沒有,兒子養(yǎng)大了不好找媳婦,就一窩一窩地往下遷。有的是閨女嫁到哪兒跟到哪兒,有的是找了拐彎親戚。王秋生一家找的就是拐彎親戚,所以一來就成了真正的獨門小戶。弄清了王秋生不是野猴子,而是一只山猴子,大家的興趣就一下子從“黑蛋情結(jié)”中掙脫出來,開始了“猴子情結(jié)”。就像誰家雞圈里突然放進一只陌生的雞,這些雞們一開始呆著愣著,接著就不滿足單純的注目禮了,這個上去撓人家一下,那個上去摸人家一把,挑釁拉開了序幕。
王秋生插班的第三天,班主任趙文玉突然宣布:“從今天開始,王秋生同學(xué)正式更名為趙秋生。”宣布完趙文玉又自嘆了一聲,“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呀。”這個村子百分之八十的人家姓趙,支書趙啟就跟王秋生的爹老王商量,干脆你也姓趙吧,省得獨門小戶的遭人欺負。老王聽說要給他改姓,臉都嚇黃了。改老祖宗的姓可不是一件小事,不比認(rèn)個干兒嫁個閨女什么的,他說得思謀思謀。誰知沒等他思謀清楚,趙啟他們研究一番,就給他改了,還把輩分也給他排了。按新排的輩分,老王跟“螞蟻”是堂兄弟?!拔浵仭北贿@個輩分折騰得興奮不已,一邊跟著趙文玉朗讀《天上的街市》,一邊拿眼瞟王秋生,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動。
一下課,“螞蟻”就雄赳赳地朝王秋生走來,王秋生正埋頭整理新課本,嘴角掛著笑。“螞蟻”朝王秋生腦袋上拍了一下:“嘿,秋生侄兒,以后要是數(shù)學(xué)題不會做可找叔呵,叔幫你?!?/p>
王秋生一聽就蹦了起來,嘴角的笑也跑了,敞開的半截夾襖擋不住山里孩子特有的黑紅黑紅石頭一樣結(jié)實的胸膛,居然一起一伏的,脖子上青筋凸起,兩只眼睛瞪得溜圓:“娘個頭,你叫誰喊你叔?”
“呦!罵起長輩來了?!薄拔浵仭笨鋸埖氐雇藘刹剑霸圳w家可是照過家譜的,成、來、錫、文、化……你是化字輩,我是文字輩,不喊我叔喊啥?莫非還讓我倒過來喊你叔不成?”
王秋生梗著脖子:“我姓王,誰按你趙家的輩分排?”
“螞蟻”不急不惱,依然一副長輩的口氣:“村里決定了,這可由不得你。小小年紀(jì),你不要學(xué)不懂事?!?/p>
“八戒”他們在一旁跟著噢噢叫:“喊叔,讓他喊叔!不喊叔彈他三個響嘣。趙秋生,把腦袋伸過來!”
“螞蟻”受了鼓舞,當(dāng)真曲起中指去彈王秋生的腦袋。誰知王秋生抬手就給了他一記悶拳?!拔浵仭北淮虻玫雇藘刹剑读耍骸皢燕溃掖蚰憷鲜?,真是反了!”他又扭頭問大家,“要不要教育教育這個不聽話的孩子?”
果真動起手來,“螞蟻”根本不是王秋生的對手,只一個回合就被王秋生打翻在地?!鞍私洹睅讉€想上去幫他,上課的鐘聲響了,趙文玉夾著教案來了。男生女生趕緊各回各的座位,一個個比兔子還快。
結(jié)果王秋生在放學(xué)的路上被打了伏擊?!拔浵仭?“八戒”幾個一擁而上,抱腰的抱腰,摟腿的摟腿,打肚子的打肚子。王秋生疼得咝咝抽冷氣,最后被他們摁倒在地上,逼他求饒?!昂笆宀缓埃俊?/p>
“不喊!”
“啪”,王秋生嘴上就挨了一巴掌。
“喊叔不喊?”
“不喊!”
“啪”,又是一巴掌。
……
王秋生的臉慢慢胖了起來,上下嘴片一點一點厚起來,成了非洲黑人的嘴形?!拔浵仭钡陌驼七€在打著,王秋生眼睛瞪得溜溜圓,不但不求饒,后來連回答他們的問話也懶得回答。“螞蟻”打著打著突然害怕了,脊梁上直冒寒氣,手上越來越?jīng)]力氣,巴掌揮舞得無精打采的。一干人松了王秋生。王秋生一撲挺站起來,噗噗拍打身上的灰土,挺著胸回家了。“螞蟻”“八戒”一個個呆愣在那里,他們弄不清今天這一架是他們勝了還是王秋生勝了。
后來“螞蟻”他們突然不再糾纏王秋生了,王秋生輕松了沒幾天卻發(fā)現(xiàn)他們是盯上了自己的爹。他們改彈老王的嘣了。村里辦紅白喜事,來幫忙的人都要安排一個差事,差事自然也分三六九等??傊笓]、知客算一等,音響、禮桌算二等,里雜、外雜算三等,大火、小火算四等,伙夫、土工算五等。自打老王落戶來,就給他固定了一個差事:刷碗倒泔水。刷碗倒泔水一般都是村里有殘疾或腦筋不太管用的人干的,就跟棉花站收棉花一樣,屬于等外棉。老王撅個屁股不停地洗碗,鄉(xiāng)下人講究個禮數(shù)排場,一家比一家辦得大,每次都忙得他直不起腰來??偹阏覀€空隙盛一碗飯蹲一邊往嘴里扒拉,卻又被人盯上了。盯上他的人自然是好事之人,要拿他開個玩笑,活躍活躍氣氛。用筷子舉起一塊大肉膘沖他喊:“老侄兒,吃不吃?”
老王趕緊把碗伸過去,那人卻不給他,又說:“得叫叔彈個嘣?!?/p>
老王就乖乖地把頭伸過去。那人先把肉膘擱老王碗里,然后騰出手在老王亂蓬蓬的頭上梆梆梆彈下三個響嘣。眾人嘩一聲笑了,接著又有人舉起一塊肉膘,老王又把頭伸了過去。后來“螞蟻”他們見了也招呼老王過去,說叫老弟彈個嘣。王秋生在一邊實在看不下去,好幾回,他呼地站起來,朝“螞蟻”他們撲過去。
后來王秋生再不跟老王去參加村里的紅白喜事了,嫌敗興。他回家還瞪老王:“沒吃過個肉膘,賤!”王秋生這一罵,老王不由尷尬起來,直起了彎著的腰,嘆一口氣:“你以為爹多想吃那幾塊肉膘?爹要不讓他們鬧,都跟咱對立起來,咱這獨門小戶的,咋往下過時光?”王秋生也很替爹委屈,要知道爹在山里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一條漢子,打麥場上和人比賽舉起過石磙,贏的豬頭肉吃了半個月才吃完,秋場上練摔跤,一口氣放倒過八條漢子,三寨九溝的,誰不知道他老王!王秋生就動了心思,問爹:“咱不能想想辦法,也硬起來?”
王秋生的意思沒說透,他是想讓爹把以前的威風(fēng)拾起來,把趙家的人放倒幾個,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老王卻領(lǐng)會錯了,打起了另一個主意:找一個靠山,讓靠山來幫助自己抵御村人的輕視。他盯上了支書趙啟,就想方設(shè)法接近趙啟。老王隔三差五上趙啟家尋活干,問趙啟豬圈糞出了沒有,茅缸滿了沒有,菜地用澆不用,逮著啥活干啥活。樂得趙啟直夸他:“比俺兒子還懂事!”趙啟見他勤快,就在村委會給他找了個差事,讓他開會時喊喊人倒倒水什么的。這下可捅了馬蜂窩,這個職位好多人盯著呢,同姓沒弄成,卻讓一個外來戶弄成了。于是嘴上臉上不露,暗地里卻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再去趙啟家干活,老王見人就躲著走,要不然他們就會給老王打招呼:“老王,又去舔支書的屁股溝呀?一直去舔,可別給人家舔爛了!”老王聽出了里面的狠毒,更加小心翼翼。有一次開會,一只水杯倒了,主席臺上溢了一桌開水,趙啟弄濕了袖子,就不滿地皺起了眉頭。老王見了趕緊上前,一時找不到抹布,他就用襖袖把一桌水擦了個干干凈凈。
趙啟的媳婦在供銷社當(dāng)營業(yè)員,小兒子沒人帶,王秋生的娘就義務(wù)幫她帶了。娘不光幫趙啟家?guī)Ш⒆?,還承包了他家的家務(wù)。過年給趙啟家蒸饃,發(fā)面、揉饃、團棗花……一場下來,回到家腰都直不起來。趙啟家是大人口,十幾口人,一年四季的鞋娘全包了。一不出工就搓麻繩、納鞋底,趙啟家給的料不夠就自家往里貼。老王家也不寬裕,棉花貼進去了,自家的棉鞋沒了棉花。一連好幾個冬天,老王穿的棉鞋里一點棉花都沒有,套的是蘆葦花。大老爺們的,一到冬天腳就凍了,一直到來年春天,地里的凍都解了,他的腳卻還凍著。每次去趙啟家送鞋,娘一進門就滿屋尋笤帚,然后蹲下身來“嗤嗤”掃屋地,把屋地打掃干凈,零亂的東西擺放整齊,這才在小板凳上坐下來。卻只半個屁股挨著板凳,半坐不坐的。趙啟一家對此視而不見,有時扔兩句熱哈話,有時正忙著也懶得跟娘多說。娘呆一會兒,就喏喏地退出來。
這一切王秋生全看在眼里,小胸脯氣得一鼓一鼓的,跟爹媽理論,責(zé)怪他們沒成色,丟人!有一次老王讓他弄煩了,就黑了臉:“有本事你長大了當(dāng)個支部書記,爹就不用再低三下四了!”王秋生狠狠地回答:“我非爭這口氣不可!”
小學(xué)五年級,黑蛋把名改了,而且改得人模狗樣——趙文鵬,有日后鵬程萬里的意思。王秋生找到黑蛋,問他咋改的名,他也要改名。黑蛋說簡單得很,比解咱村孫寡婦的褲腰帶還容易,找班主任趙文玉就中了。王秋生說:“大隊和公社不用去?”黑蛋說:“你個傻蛋,不過十八歲掙工分大隊哪記過咱的名?你不見好多婦女都沒名,黑板上寫著‘小栓媽‘春花娘什么的?!蓖跚锷c點頭,就去找趙文玉。趙文玉一聽他要把“趙秋生”改成“王爭氣”,兩眼頓時爍爍發(fā)光,沖他伸出大拇指:“有志氣,有志氣!你家的情況我也了解一二,‘士可殺不可辱也,小小年紀(jì),有志氣,我完全支持你!”王秋生第一次聽到有人夸他,還是自己的班主任,兩眼一紅,頓時汪滿了淚水。誰知趙文玉夸過以后又皺起了眉頭:“你和黑蛋改名不一樣,你家的姓是支書趙啟定的,我要給你改了,他不拿我問罪?說不定扣我個啥帽子,借機把我這個民辦教師給換了。據(jù)內(nèi)情人反映,他早有此意,要拿掉我換上他的侄女。我可不敢摸這個老虎屁股,你還是先去請示趙啟吧?!?/p>
王秋生也不多想,就去大隊部找趙啟。趙啟一聽,笑得差點兒岔了氣?!澳飩€頭,好好念你的書吧,還爭啥雞巴氣?過幾年不念書了,還不跟你爹一樣照樣來給老子挑大糞?”趙啟說著話手卻沒閑,他扭住王秋生一只耳朵,讓這只耳朵牽動整個身體原地轉(zhuǎn)了三個圈,然后抬起一腳,把王秋生踢出了門外——“滾你娘的蛋吧!”王秋生往回走,一路上不停地去摸那只耳朵,除了麻,啥感覺也沒有。他想壞了,是不是耳朵讓狗日的趙啟給扭沒了?急匆匆回家找鏡子,一看,耳朵還在,只是紅丟丟的比另一個大了半截兒。
改名失敗后,王秋生變得沒有以前剛硬了,突然像一個小綿羊一樣,很少再與人打架。誰也沒想到,這只是積蓄著,后來王秋生干了一件震動全村的大事。上初二的時候,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像一?;鸱N扔進了柴火堆里,一下子點燃起了他們的習(xí)武熱情?!拔浵仭薄鞍私洹迸艹抢镔I來一堆武術(shù)書,在家里大梁上吊了沙袋,還堤上溝里到處去找白蠟桿,鋸下來練習(xí)棍術(shù)。誰知這幾個家伙練了半年連個“鯉魚打挺”都沒練會,王秋生卻天生會翻跟頭、拿大頂,一口氣十來個“鯉魚打挺”都不成問題。于是他們和王秋生握手言和,還尊他為大師兄。王秋生根本不滿足這些,他知道這都是瞎熱鬧,學(xué)不到真本事,于是就揣了家里僅有的二十多元錢,去少林寺學(xué)武了。爹見到他留下的字條,大哭一場,要去少林寺把他找回來。收拾了盤纏正要出門,趙文玉一頭闖了進來,勸住了他們:“千萬不要把秋生帶回來,秋生這一私奔少林震驚了全村,都在議論哩,說人家老王家的這個小子不同尋常,以后對老王一家可不能再小看了……你讓秋生回來,不還是一只狗熊嗎?”老王聽了趙文玉的話,想了想點了點頭,于是就改變了主意。他給王秋生送去一些學(xué)費,讓他安心在少林寺住了下來。
五年后,王秋生從少林寺學(xué)成回村,整個村子就像要發(fā)生八級地震一樣不安起來。從王秋生踏進家門的那一刻起,“螞蟻”“八戒”他們便三三兩兩地來問候他。其實他們都是大人派去的探子,看看王秋生學(xué)成的啥功夫,這三年他們對老王一家像待客一樣,不敢招不敢惹的,還不是害怕王秋生這小子學(xué)成鐵砂掌什么的,一掌把他們拍成肉泥或者打成內(nèi)傷。不斷有消息被“螞蟻”他們從王秋生家?guī)С鰜恚缓笙耧L(fēng)吹柳絮一樣在村里彌漫開來。什么王秋生練成了鐵布衫,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照身上砸下去,硬被頂成了兩截;什么王秋生練成了金剛掌,一掌下去,能劈斷五塊磚;什么王秋生還帶了一把軟劍,平時當(dāng)腰帶穿在腰上,用的時候當(dāng)啷一聲抽出來,王秋生給他們演練了,舞到緊要處人被劍影裹了起來,他們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綠豆撒,綠豆都被頂了回來,硬是滴水不進。村里的人聽了不由吐吐舌頭:日,好家伙;日,好家伙。那些平時欺負過老王一家的,脖子根就有些發(fā)涼,仿佛王秋生的軟劍擱上來了。這消息就像一陣龍卷風(fēng),終于卷到了趙啟家。
“金剛掌咋的,莫非還敢把我一掌拍死?”
“鐵布衫咋的,還能抵擋住派出所大老張的一顆子彈?”
話雖說得硬氣,但大家卻從趙啟臉上讀到了一絲驚慌。看出來了,嘴里卻不說出來:“支書,您會怕他個小毛孩兒,他蛋子上的胎毛還沒干呢。您是誰,您是咱村的皇帝爺,說一不二的人物,能怕他?再說,您手里還掌握著基干民兵呢?!壁w啟不以為然:“那倒不用,我還沒到那個地步?!弊炖镞@么說,晚上卻悄悄安排了兩個民兵在他院子里站崗,一有人經(jīng)過,倆人就把槍栓拉得稀里嘩啦響。其實里面也沒子彈,兩個民兵是給自己壯膽的,兩人老擔(dān)心王秋生藏在暗處,嗖一下發(fā)來飛鏢什么的扎了他們的眼睛或封了他們的喉。守了兩夜,兩人就不來了。趙啟有些慌張,天天給派出所的大老張打電話請人家來吃酒。村人也看出來了:壯膽哩,這是壯膽哩。
王秋生卻遲遲不來找趙啟。村人就有些耐不住了,相互猜測原因,最后一致認(rèn)定:越是風(fēng)平浪靜越會有大事發(fā)生?!鞍私洹边€文縐縐地用了一部電影來形容眼前的局勢,《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后來的結(jié)果卻讓村人大失所望。王秋生確實去了趙啟家,卻不是去打架的,一進門就給趙啟鞠了一個躬,把手里提的一箱方便面兩瓶酒放桌上,然后很客氣地說:“支書,我來看您了。”趙啟也很意外,趕緊沖聞聲而來的兩個本家侄兒擺手,讓他們走掉。那天趙啟留王秋生吃了一頓飯,兩瓶酒見了底,趙啟醉成了一攤泥。自始至終,王秋生沒提改名的事,只說以后有啥跑腿的事您說一聲。可是趙啟酒醒后就把老王一家的姓恢復(fù)了,還把趙秋生改成了王爭氣。“螞蟻”他們很失望,滿指望兩家大干一場,王秋生用飛劍取走趙啟的項上人頭,誰知最后卻比屁還松。趙文玉卻不這樣看,他逢人便說王秋生是干大事的料,“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高!
果然,王秋生練了一身硬功夫卻沒在村里撒過一次野,他從少林寺回來后一心鉆到了生意上,公社也改成了鄉(xiāng)鎮(zhèn),王秋生腦子靈活起來。他有一個師兄是長葛縣的,會做腐竹,王秋生就去師兄家學(xué)了這門技術(shù)。先從作坊式加工開始,做腐竹洗鍋的泔水其實就是稀釋的豆?jié){,養(yǎng)分很足,便用來養(yǎng)豬。幾年以后,竟完成了資本積累,王秋生干脆放開手腳大干起來。到他三十五歲這一年,手里已經(jīng)有了腐竹廠、養(yǎng)殖場和紗廠。他把紗廠捐給了村集體,在十里八鄉(xiāng)落下了很好的口碑。后來做了村干部,先是村主任,再后來就書記主任一肩挑了。王秋生確實爭了這口氣。老王往街上走,全村人都仰臉看,輩分也改了,原來彈老王腦瓜嘣叫老王喊叔的,現(xiàn)在反過來叔長叔短地叫老王了。一天老王在大街十字嘮嗑,趙啟也在場。老王起身的時候,肩上擦了一下墻頭,留下一片灰土,趙啟趕緊給老王拍了拍,差點把老王拍愣?;丶艺f給王秋生,王秋生沒吱聲,心里卻笑了。他知道,趙啟這樣做,是有事要求自己哩。
趙啟退下來后,發(fā)現(xiàn)前些年自己光會抓階級斗爭,新形勢下的農(nóng)村市場經(jīng)濟一點也不適應(yīng),除了侍候自家?guī)桩€地,他啥也干不了。兩個兒子當(dāng)慣了“高干子弟”,也是甩手掌柜作風(fēng),說大話抖威風(fēng)講排場,錢卻掙不來一分。于是家景越過越差,后來成了下中等水平。小兒子二十七八了才談下一個對象,人家女方要求過門后去紡紗廠找個事干。趙啟已經(jīng)給王秋生說過一回了,當(dāng)時王秋生推了他一下,說現(xiàn)在不缺人,等以后有機會再說吧。以前的恩怨都已注銷,但一想起趙啟強硬給他家改姓又扭他的耳朵,他的心里就隱隱作疼,不想一下子答應(yīng)趙啟,盡管安排一個工人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動動嘴的事。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村里不少人家拎了月餅水果來串門,嘴里一個比一個甜,口氣都是沖著老王兩口的,其實卻是做給王秋生瞧的。趙啟的小兒子也來了,放下手里的月餅,怯怯地對王秋生說:“俺爹想讓你去一趟?!?/p>
“噢——”王秋生不明白趙啟咋又抖起威風(fēng),居然命令起自己來了。
這時,趙啟的小兒子說出了原因:“俺爹得了胃癌,才檢查出來的,不敢來你家,嫌不吉利?!蓖跚锷犃瞬挥梢痪o張——原來是這樣,王秋生對趙啟的那點怨狠一下子跑了個精光。他把趙啟的小兒子送出家門,說:“你先走,我一會兒就去?!?/p>
老王兩口也要去看趙啟,老王說:“再說也是人家趙啟同意咱遷下來的,他要不摁章,咱現(xiàn)在不還在山上喝西北風(fēng)?”娘也跟著附和:“可不是,那幾年也沒少給咱分糧食,安排你在大隊做事,一年也能多掙幾十個工分,幾升細糧呢!”三個人就拾掇了一些東西,拎了一起去看趙啟。
一路上王秋生想,趙啟肯定是為了他小兒子的事,自己一定要爽快答應(yīng)他,小時候那點羞恥都成為過去了。趙啟都反過來給爹拍身上的灰土,村里人見了自己的爹哪個不揀好聽話說呢?再說趙啟現(xiàn)在……到了趙啟家,見趙啟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哼哼著,一家人圍在床邊唉聲嘆氣。趙啟家住的還是老式的磚木瓦房,當(dāng)時可是全村最氣派最漂亮的建筑,現(xiàn)在卻如一只褪了毛的公雞,不如當(dāng)年了。屋里是水泥地面,大概趙啟有病沒有心情打掃,很臟,煙頭破布片扔了一地,人走進來感覺灰土都快埋住腳脖了。趙啟哼嘰著,卻還支撐起身子,用力跟王秋生打招呼。王秋生趕緊走過去,握住了趙啟的手,趙啟的眼里立馬溢滿了淚水。
“多長時間了,為啥才檢查出來?”王秋生關(guān)切地問。
“以前吃東西噎過幾回,心說是火氣大,沒當(dāng)回事……”
“做手術(shù)吧,聽說手術(shù)過支個七八年沒問題?!蓖跚锷诮o趙啟打氣,“錢不寬綽,村里可以支持一些,先治病要緊?!?/p>
正說著話,王秋生的娘卻做了一件讓一屋人吃驚的事。剛才進屋后,娘見屋地骯臟,放下手里的禮品站了一會就忍不住隨手拿起笤帚,蹲下身子“哧哧”掃起來,那神態(tài)那動作跟當(dāng)年一模一樣。趙啟媳婦見了趕緊去奪笤帚,娘卻不給她,幾下就掃到了王秋生的腳跟前,她用笤帚拍打王秋生的腳,嘴里說:“抬抬,抬抬腳。”
王秋生一下子愣在那里,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這時,娘又用笤帚拍了一下他的腳,他的嘴角很痛苦地抖動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抬起腳呢,還是奪過娘手里的笤帚給她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