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瑜

[1]

負(fù)責(zé)管理班上信件的蘇小舒把來信遞給我的時候，臉上的羨慕與好奇往往讓我不知所措。我害怕與她這種具有很強(qiáng)洞察力的女生打交道。因?yàn)槲沂遣簧瞄L掩飾自己情感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了我的異樣，亦或僅僅是出于好奇。她問道：“你筆友又來信了??？真好哇！”我只是微笑，她接著問：“怎么認(rèn)識的？”

我說對方是市一中高我們一屆的學(xué)姐。我覺得我透露的東西已經(jīng)足夠了，因?yàn)殡S之而至的便是一種淡淡的倦意，我希望她趕緊走開。然而她對這答案并不滿意，依舊追問我們的認(rèn)識過程，我只好說：“雜志上面的交友啟事什么的?！?/p>

我希望我含糊的回答沒有露出破綻，天知道我告訴她這些是多么不情愿！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耐煩，識趣地“哦”了一聲，當(dāng)我以為談話結(jié)束之時，她卻蹦出了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你是不是給雜志投稿??？發(fā)表了嗎？”

我的身子為之一抖，連忙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整理不算凌亂的課桌，以免她看到我眼中的慌亂，然后用更加含糊不清的語調(diào)說道：“?。渴前?？大概……”

也許已經(jīng)達(dá)到目的，也許是覺得無趣，她什么也沒說就丟下我走開了。

可是，一種新的疲憊之感又涌上心頭。

“真累?！蔽亦止镜馈?/p>

[2]

我慢慢地把目光移到信封上，上面并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只用潦草的筆跡寫了我的學(xué)校、班級和姓名。

那筆跡如同剛學(xué)會寫字的孩童，歪歪扭扭，毫無整潔美觀可言。我知道這是晨曦子的字跡。因?yàn)楦呷?，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會寄信給我了。

但是，信箋永遠(yuǎn)比信封整潔許多。只因?yàn)?，信的讀者只有我一個人。信封則不然。我暗自竊笑：這是不平等的待遇呢。

說實(shí)在的，我沒有欺騙蘇小舒，我和晨曦子的認(rèn)識源于一本雜志。但不是交友啟事，而是她的文字。

她寫書信的文筆不及小說或者散文的好，通常這里說一塊，那里又插進(jìn)一點(diǎn)內(nèi)容，時不時地告訴我她看了某一本小說或者散文集的感想，用一兩段文字談?wù)撍矚g的作家，又會給我分析哪些是?？純?nèi)容……從未有突出的主題。有時候我想，這樣的女孩子居然能寫小說散文，還幸運(yùn)地以鉛字的形式在雜志或者文選上出現(xiàn)，真是奇跡。

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沒有文字，我和她也不會認(rèn)識了。

還是說回信件吧。

我常常都擔(dān)任著讀者一職，有時候也回信，內(nèi)容總比她寫來的短，甚至只有一句話，尤其是我心煩意亂或者灰心喪氣的時候，她卻是稱職的筆友，不管我的信再短，她都能回復(fù)一大堆東西，她總能看出我的心思。只有這時候，她的回信才有一個明確的主題——鼓勵我或者一針見血地點(diǎn)明我的不是。

[3]

我們有時候也談文字。

一個我?guī)缀醪粫蛣e人談?wù)摰脑掝}。

不是不懂，而是不喜歡談?wù)?，除非我們關(guān)系很好，她和我就是關(guān)系很好的那種。

和學(xué)習(xí)一樣，在文字方面她也常常給予我鼓勵，但每次都只有簡單的一句話：“過了高三，我?guī)湍阌梦淖謩?chuàng)造一個屬于你的世界?！?/p>

“創(chuàng)造世界”是一個很吸引人的詞匯。按照薩略的觀點(diǎn)，這是文學(xué)抱負(fù)，它源于對現(xiàn)實(shí)的反抗和拒絕。我想“創(chuàng)造”二字就是最大的反抗和拒絕了，因此每每想起她說的這句話，我都有一種自信滿滿的感覺。在文字方面我比她還要自信一些，盡管她依舊在我仰望的地方俯視著我。

我知道，哪怕一封信也不回，她的信仍然會寄來。她總能找到我，而我也總能被她找到。

我們之間隔著可望不可及的距離，但我們又挨得這么緊，一直如此。

[4]

晨曦子是她的筆名，但我從來不問她的真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夠理解我。盡管她有自己的煩惱與難過，但很多時候她都會以我為先。

她似乎是一個從世界的某個角落里冒出來的女孩子，我知道一直都有她，只是我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之前我并不在乎她，在之前的很多個日子里面，她對我而言并不重要，這是一種很微妙的關(guān)系，或許只因之前我們并沒有“認(rèn)識”。

當(dāng)我們邂逅，我們已經(jīng)在人生的道路上度過了18個春秋。18歲，一個有魔力的年齡。

生命似乎才起了一個頭，它不過是漫長而短暫的幾十個年頭里面的一個小部分，又一想，18年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去了，活過了一段時間而不懂得“生活”為何物；覺得自己是一個大人了，又分明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這樣也不錯，不是嗎？我想。有些人活到81歲了也沒有遇上這樣一個好女孩或者好男孩。

有關(guān)她的事和有關(guān)文字的事，我都不愿意讓人知道。

尤其是蘇小舒，一個住在我家附近且坐在我身后的女生。

在別人看來，杜泉熙是相貌和成績都很一般的女孩。喜歡看書，文靜少言，人緣一般——知道這些就可以了。

至于我的孤獨(dú)與憂傷，信箋知道，便可。

[5]

有一段時間我們很少聯(lián)絡(luò)。

我無暇顧及她，那段時間我又忙碌又疲倦。睡得很少，學(xué)得很久，別人還沒起床我就開始復(fù)習(xí)了，別人吃飯的時候我仍在教室寫習(xí)題?？吹醚劬ι鄣臅r候，洗個臉繼續(xù)學(xué)，笨鳥除了先飛還得多飛。

那會兒我忙得忘記了包括她在內(nèi)的所有人，忘記了快樂與悲傷，忘記了笑容與哭泣，別人在我臉上看到的只有冷漠。

當(dāng)我把自己折騰得病倒的時候，我依舊硬著頭皮撐著，直到實(shí)在受不了才請假回家。只有這時候，我的睡眠時間才達(dá)到8小時。

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哭了，這就是我的高三，這就是我的生活……

幾天之后，她的信在我意料之中送到我手中，我沒有拆開就直接把它塞進(jìn)了抽屜，我能猜出她要說什么。

她希望我快樂。

但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與她的信件一同送到我手上的還有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

里面只有一句祝?！改闵眢w健康。

是蘇小舒的字跡。

我回頭對她說“謝謝”，并努力擠出快樂的笑容，沒想到她卻愣愣地看著我，隨后好不容易地擠出一句粗話：“你笑得真TMD難看……”

[6]

畢竟是前后桌，畢竟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加上關(guān)系本來就可以（至少沒有相互討厭），在那次之后，我們的距離在不知不覺中變短。

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討論數(shù)學(xué)題目，一起逃課去海邊，一起看恐怖電影，一起被老師批評……在我說不清楚眾多的“一起”之后，我們是否已經(jīng)成為了別人所說的“好朋友”，會一起大笑，一起小聲哭泣，但隱約之中，我依舊覺得我依舊只身一人。

她和我挨得這么近，卻無法走進(jìn)我的心里。我知道，她不是那種可以和我談?wù)撐淖值娜耍皇强梢詢A訴秘密的人，盡管她也喜歡看書，而且愿意告訴我她的秘密。

我把這些告訴晨曦子，她卻無法給予我答復(fù)，因?yàn)樗臀乙粯庸聠巍?/p>

[7]

蘇小舒依舊會隔三差五地給我寫信，但我們彼此熟絡(luò)以后，她再也沒有提及晨曦子。而我依然什么也不愿意多說。

似乎“晨曦子”已經(jīng)成為了兩人之間的禁忌，后來我想，更多的時候，這是我們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吧。

然而，不提及，并不代表不存在或者被遺忘。

一天，我們一起到學(xué)校里那家賣雜志和輔導(dǎo)資料的小書店。彼時正是初夏，陽光穿過書店的玻璃窗戶，把光芒灑在店里棕色的地板上，繪出一片溫暖。

我在雜志架子上取出一本新到的學(xué)生雜志，很快就找到了想看的內(nèi)容。正看得入神，兩個女生走了過來。我往旁邊挪了些。她們要找的正是我手上的雜志。幸好貨源充足，避免了把書遞給她們的尷尬。

“我很喜歡這雜志。”

“我也是。這期有晨曦子的文章呢?！?/p>

“是??！”

“我記得她是我們學(xué)校高三文科班的?？旄呖歼€抽空寫文章。5月了?！?/p>

我站在一旁偷偷地?fù)P起嘴角，她和以前的我一樣，以為一月份刊登的文章就是一月份寫好并且投出去的稿子。

我留意著她們的談話，因而并沒發(fā)現(xiàn)蘇小舒手中也拿了一本相同的雜志，當(dāng)她們離開小店后，蘇小舒指著翻開的那一頁對我說：“文章寫得不錯?！?/p>

“當(dāng)然當(dāng)然，她就是我的筆友?！痹捯怀隹谖揖秃蠡诹?。

聽罷，她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說什么呢？這是你的筆名啊！”

[8]

果然我是一個不會掩飾的人，我用左手填寫信封右手寫信件正文，給雜志編輯留了家里的住址，卻忽視了她家的窗戶可以清楚地看見我家的信箱。而且我向來都是順手拆除信封并且扔進(jìn)垃圾桶。

作為一個細(xì)心的女孩子，在我多次取出樣刊后，她自然有所懷疑，根據(jù)雜志的線索去找，定會發(fā)現(xiàn)我手中的雜志與“晨曦子”的發(fā)稿記錄一致。

她不聞不問、不言不語，只因她什么都知曉。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也許她會把我當(dāng)做瘋子看待吧。

但我得澄清我沒有精神分裂癥——很多病人否認(rèn)自己有病，而我真的是在陳述事實(shí)——“晨曦子”是我須要傾聽的心靈和我向往的自己。她住在心的彼岸。

晨曦子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寫道——高三這一年，我感到壓力很大也很疲憊。我得適當(dāng)減壓和消除疲勞，比如看書，寫文章，給自己寫信。

在常人眼里，一個學(xué)生成績優(yōu)異就是成功的象征。考上一個好學(xué)校（最好是重點(diǎn)）則是成功的表現(xiàn)。我是那么地渴望成功，哪怕我并不清楚它的真正含義。沒有人告訴我怎樣的分?jǐn)?shù)才是成功的分界線。

我的愿望如此急迫。無意識的急功近利心理導(dǎo)致我忘記了重要的是跨越的過程而非結(jié)果。

我不快樂。

是的，我不僅不快樂，還這般脆弱。所以從來不敢用真名寫作，也不敢告訴別人我的真名，于是用另一個名字把自己藏起來，并祈禱不要被發(fā)現(xiàn)。

[9]

我希望蘇小舒對我說些什么，但她除了告訴我“快上課了，得盡快回教室”外，并沒有說什么具有實(shí)際意義的話。

回教室的路上，我想，晨曦子、信件、文字與雜志，再次成為了彼此的禁忌。

在高考來臨之前，我都不會再收到任何信件了。

孤單也好，憂傷也罷，已無處安放。

[10]

又是一封沒有郵票的信。蘇小舒的信。

信箋孤單，我不打擾。

PS：我只希望你快樂，因?yàn)槲覀兪呛门笥?。而且把信遞給你的感覺很好。

不是必須相互分享秘密的兩個人才能成為好朋友，盡管蘇小舒把我當(dāng)做那樣的朋友，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心事告訴我，就像有些話題，我不和她談?wù)撘粯?，總有一些孤單，須要各自保存，并且互不打擾。

[11]

——我想過幾天就會有新的信箋來了，你記得幫我拿?。?/p>

——好的。

我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