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蓬
向死而生之四
這個世界,古往今來的所有人,如果只允許我尊敬一個人,那答案很明確—愷撒。愷撒出生于第三次布匿戰(zhàn)爭之后。三次布匿戰(zhàn)爭是羅馬人和迦太基人爭奪地中海統(tǒng)治權(quán)的惡戰(zhàn)。第一次布匿戰(zhàn)爭羅馬人贏了,而且贏得很輕松;第二次布匿戰(zhàn)爭因為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羅馬人差點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雖說后來也贏了,但極其狼狽;第三次布匿戰(zhàn)爭毫無懸念,羅馬人輕松地滅國迦太基,并在土地上灑滿生鹽,讓烈日暴曬寸草不生,這是遠(yuǎn)古時期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最兇殘的懲罰。當(dāng)時的滅國統(tǒng)帥是小西庇阿,站在小西庇阿身旁的悍將是馬略,愷撒的姑父。
我知道愷撒是一個存在感缺失的人。存在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它只能在童年通過父母對孩子的愛獲得,過期則永遠(yuǎn)無法彌補(bǔ)。一個有存在感的人,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熱愛家庭,覺得生活的每一天都很有意義。而缺失者會無視這些感受,其中的大部分人,一生都過得麻木不仁,無聲無息,少數(shù)人則走上了一條異常艱苦、極度寒冷和刻骨孤獨的救贖之路。愷撒是后者。
40歲之前的愷撒,就是一個花花公子。他身著華服,面帶微笑,調(diào)戲羅馬的貴族女人,見一個愛一個,情人無數(shù)且又對每個人都動情之深,出手闊綽,放蕩不羈。但事實上,他只是一個家境敗落的貴族子弟,為了泡妞和豪飲,他負(fù)債累累但又毫不在意,當(dāng)時的巨富克拉蘇是他的最大債主。
愷撒的職業(yè)生涯幾乎不值一提,就是憑借貴族身份弄個市政官,修修花剪剪草,舉辦個角斗比賽。和一個尋常的紈绔子弟唯一不同的,是愷撒的才華橫溢和自命不凡。他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寫過備受贊譽的悲劇,后來屋大維為了神化愷撒把他寫的兒女情長的書全燒掉了(可見屋大維是個多么不解風(fēng)情的人)。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愷撒被海盜抓去,海盜要20個金幣贖金,愷撒很惱怒,說你們抓的可是愷撒呀,贖金至少要50個金幣。然后海盜提高了勒索滿足了愷撒的虛榮心,再然后愷撒組織人馬把這群海盜打敗,并一一釘在十字架上。
外表繁華似錦,內(nèi)心荒草叢生。這是一個存在感缺失者最典型的寫照。存在感缺失者普遍的共性是對世界和對生命沒有知覺,他們難以寄情于家庭和朋友中尋找到存在,所以很多人縱情聲色,酒林肉池。他們自戀,迷戀自己的身體,迷戀自己的才華,迷戀自己的武功;他們虛榮,愛好名貴的物器,愛好簇?fù)淼呐?,愛好眾人的贊譽。他們在自戀和虛榮中尋找存在,這沒什么可恥,這只是求生的一種方式。
如果你能體會到他們那無盡的孤獨,你自然也會原諒他們和這個世界和解的方式。這也沒什么值得稱贊,因為這只是一種本能的應(yīng)對反應(yīng),太多的人能做到這一點了。如果愷撒的生命到此為止,我讀到他的史料只會默默地一聲嘆息:唉,又一個可憐的病人!哦,對不起,我忘了,那樣的話不會有他的史料,歷史是懶得記錄這些小人物的。
40歲之后,愷撒風(fēng)格大變,風(fēng)花雪月變?yōu)轱L(fēng)云莫測,將繞指柔化百煉鋼。出任西班牙行省總督,與龐培、克拉蘇結(jié)盟成“三巨頭”控制羅馬政壇,一邊征戰(zhàn)高盧一邊控制元老院,與龐培內(nèi)戰(zhàn)取得羅馬的絕對統(tǒng)治權(quán),征服希臘、埃及橫掃東方君主國,順便還遠(yuǎn)征了不列顛和教訓(xùn)了日耳曼人,羅馬在愷撒的手中終于成了一個橫跨亞非歐三大洲的帝國,地中海成了羅馬人的內(nèi)湖,整個西方臣服在他一個人的腳下。從文治武功來說,西方世界再也無人出其右,即使后來哥特人最著名的帝王查理曼大帝,其領(lǐng)土也不如愷撒時期的三分之一。
我能體會到愷撒在某個深夜,推開身邊美艷如妖的女人,心中侵襲而來的巨大無比的虛無感。我一個人來,我也將一個人走。我不和任何人關(guān)聯(lián),任何人和我關(guān)聯(lián)我也不屑。我來了,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我走了,這個世界是這個樣子。我將不留下什么,我也不會改變什么,于是,我沒有我。
我只是驚詫于他選擇的和這個世界交互的方式??ɡ邌踢x擇了風(fēng)流成性,到處找人決斗畏罪潛逃,最后落魄而死,這我能理解;尼采選擇了孤僻怪異、離群索居,大聲咒罵女人和眾愚,這我能理解;梵高選擇了瘋狂作畫,割掉自己的耳朵和妓女同居,無視常人的輕視,這我也能理解。但愷撒選擇了最艱難、最不可能的方式:VENI,VIDI,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征服所有已知的世界。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而且他還做到了。
在出席元老會的前一天,愷撒和他的騎兵長一起用餐時,突然提出一個問題:怎樣一種死法是最好的?大家紛紛發(fā)表意見。最后,愷撒表示,他愿意突然而死。誰料想,第二天他的預(yù)言就應(yīng)驗了。
公元前44年,58歲的愷撒再次凱旋,羅馬傾城而出,為之歡呼吶喊。但暗流涌動,以布魯圖為首的共和派擔(dān)心愷撒獨裁,于元老院刺死愷撒?,F(xiàn)在的史料證明,愷撒多半是知道這個陰謀的。經(jīng)歷過驚濤駭浪的愷撒竟然毫不防范,只身一人沒有任何護(hù)衛(wèi)隨行走進(jìn)元老院。事實上,他是去求得一死的。
這是愷撒的悲哀,這也是存在感缺失者的幻滅。因為體會不到這個世界,他早年縱欲但依舊被無處不在的虛無感陣陣侵襲。于是他選擇了和這個世界交互的最難的方式,而且他還做到了。他可以征服這個世界,但依舊征服不了這個陣陣侵襲而來的虛無感。再也沒有其他方法了,再也沒有其他救贖了。只有死,可以讓一切解脫。從這一點來說,愷撒比那些死在征途的存在感缺失者更不幸,因為那些人至死的時候還有希望。而愷撒這時,只有深深的絕望和無助了。當(dāng)我站在高處時,我渴望死亡。
愷撒說,人們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世界。是的。他看到了三個世界,他還是失望了。
生命因缺失而痛苦,但亦因缺失而驚艷。沒有解救,也不需要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