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為裳
刨根究底,我也沒弄清我到底算不算是一個善良的人。因為我遇到那種身體有缺陷的乞討者,從來沒上前給過錢。不是因為吝嗇錢,而是不敢看一個好好的有尊嚴的人卑微到那種地步。
然而,某一天,在學(xué)校不遠的小公園門口,我看到了臉上臟兮兮的那個男孩。十四五歲的樣子,頭發(fā)長到肩膀,大概是很久沒洗又出了過多的汗,黑發(fā)呈灰色一綹一綹貼在頭上。身上穿著件含混不清辨不出什么顏色的運動服之類的衣服,腳上是雙舊舊的運動鞋。眉很濃密,眼睛很大,且機靈,他拿著只搪瓷缸子追著去公園里散步的老人,追到了,也不吭聲,就那么站著,老人到底心軟,從隨身帶的小包里摳出幾毛線給他,他連謝都沒說一聲轉(zhuǎn)身就跑掉了。有大媽很疑惑:“該不是……啞巴吧?”
也許是身為老師,有一種天生的職業(yè)敏感,總想知道他這么大的孩子怎么會流落到社會上,他的父母呢?親人呢?他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呢?如果沒有那輛橫沖直撞的面包車,也許我的疑問還都停留在疑問上。
那輛面包車向我沖過來時,臟兮兮的男生正站在一個胖胖的老奶奶身邊,離我大概只有一步之遙。很顯然,他的目光沒在老奶奶身上而在我身上,估計是想把我當成他的下一個目標。我正這樣想著,忽略了那輛從公園一側(cè)開出來的面包車,我只聽到男孩“啊”了一聲,一個箭步?jīng)_了過來,我被拉到胖奶奶身邊,車子從我的右手邊疾馳而過。
好半天我緩過來,看到男孩默不作聲地站在我面前,手里的搪瓷缸子在我眼前。我突然就覺得自己之前的冷漠很可恥。我要幫他,顯然,不是在他的搪瓷缸子里多給幾塊錢那樣幫他。
我伸出手:“我的學(xué)生都叫我裳老師,你呢,叫什么?”
他遲疑了一會兒,沒正面回答我,而是說:“我要十塊錢!”那是我第一次聽他說話。有一點小小的口音,但我完全分辨不出來那是哪的口音。
事實上,我不但給了他10塊錢,還請他吃了飯洗了澡,給他買了衣服。飯桌上,他開始給我講他的故事。故事也簡單:他叫安安。父母離異,各自成家,他在哪個家里待得都不舒服,于是流浪。我問他住哪兒,他說了句很江湖的話:“我四海為家!”驀地,聽到這句話,我很心酸。
我把他帶進我們的學(xué)校,我找校長說我要讓他讀書。校長自然不同意,但全學(xué)校,他最沒辦法的人就是我,因為,校長是我爸。教務(wù)主任抬頭來好心提醒我,他說:“這會是個麻煩,你沾手上,請神容易送神難!”
我頗不以為然,有多難?我倒要看看。
安安坐在了初一班的教室里,隔著教室的門,我看到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心里有些崇拜自己,覺得自己平凡 的人生徒然長出一點偉大來。我讀師范時,老師問我們?yōu)槭裁匆斃蠋煏r,我說我希望我能影響我的學(xué)生一生。那不過是個夸夸其談的說辭。我教了很多年書,這個愿望渺茫得如同黑洞看不到底。安安出現(xiàn),我覺得有希望了,我改變了他的生活,也許就改變了他的一生。
因為有著這樣的小私心,我對安安簡直是有求必應(yīng)。他想要一雙籃球鞋,他說:“你知道我這輩子從沒穿過那么好的鞋!”我的心軟了,給他買。順帶還給他買了身衣服。可沒幾天,他身上穿著同學(xué)的衣服,我問買的衣服呢,他說丟了。
我期望他好好借讀幾天書,然后套問出他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送他回到他們身邊。可是,對此,他諱莫如深。每每提及于此,他便沉默。
沒幾天,安安的惡習(xí)便表現(xiàn)出來,他打架,偷同學(xué)的東西,甚至動手把管他的老師打了。而我,也漸漸從他的談話里覺出了一點不對勁,他前一次說父母離異,再一次就說老媽得病死掉了……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的。
安安打老師這事徹底把校長老爸給激怒了,他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派出所的人很快給出了答案,安安的父母根本就沒離婚,他們好好地在家鄉(xiāng)種著一畝三分田,他每次被遣送回去沒幾天就會自動消失,父母先還找,后來就放棄了。
坐在辦公室里,我手腳發(fā)涼。
安安跟父母離開那天,天上下了小雨。校長老爸跟我站在校門口目送黃色面包車離去,老爸只說了一句話:善良不能濫用。
這話我想了很久。
再提一句,安安把那些衣服都賣了去了游戲廳,當然,他在公園邊要的那些錢也都送到了游戲廳。
那之后,我沒再見過安安。而我,在公園,在廣場,在商業(yè)街見到如安安一樣的乞討的孩子,我只會打電話給派出所。
編輯/姚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