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我記事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老了,她總是跟我們嘮叨,說剛嫁進(jìn)李家的時候沒少受氣。也難怪,奶奶的娘家祖輩給地主家扛活,精窮精窮的,而爺爺家好歹有幾坰田能夠自給自足,因此李家的大事小事,奶奶連插句話的余地都沒有。
只有嫁出去的姑奶霜花對奶奶好。姑奶是爺爺?shù)拿妹茫f也算同病相憐,姑奶嫁給了幾十里外當(dāng)警察的吳三兒,吳家在當(dāng)?shù)厮闶莻€小地主,三個兒子有兩個在縣里當(dāng)警察,那威風(fēng)得很,村東頭跺一腳,西頭都亂顫悠。因此姑奶跟奶奶命運差不多,不受婆家人待見。
那天姑奶回娘家,娘家人對這位嫁進(jìn)“豪門”的姑奶奶又恭敬又親熱,可姑奶的眼睛是紅腫的,她跟奶奶哭訴了一下午,天擦黑時坐著來接她的馬車回家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就有吳家的長工來報喪,姑奶死了!
家里亂成了一鍋粥,奶奶號啕大哭,婆家就這一個知心人,說沒就沒了。爺爺他們兄弟三個亂了一陣以后,趕緊換上出門的衣服去姑奶家奔喪。那年月女人們是沒資格跟著男人出門的,奶奶擦干眼淚跟爺爺?shù)吐暯淮藥拙?,爺爺點頭上車走了。
奶奶這一天水米沒沾牙,心焦火燎地等著爺爺他們回來。天大黑了,村口響起了馬鈴聲,奶奶躥出了院子去迎接,爺爺?shù)沃蹨I說:“大半夜的霜花說是肚子疼,請來先生沒等看就死了。先生說,是急性絞腸痧。停靈3天后出殯。吳家挺夠意思,預(yù)備的都是上等的裝裹。他們村老王家的兒子當(dāng)上縣長了,也在大擺筵席,可那勢頭也沒蓋過咱們的去?!?/p>
奶奶狠狠一跺腳,第一次跟爺爺頂了嘴:“你呀,說這些沒用的干啥!你走時我跟你咋交代的?你看沒看霜花的身子?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爺爺罵罵咧咧地說:“老娘們兒知道啥!你見過哪個當(dāng)哥的看妹子身子了?”奶奶氣得呼呼直喘,可也知道跟爺爺這油鹽不進(jìn)的人說不出啥里表,她琢磨了一會兒,來到太爺爺房里,低眉順眼地說:“爹,霜花昨兒走的時候冒出一句話,媳婦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太爺爺正沉浸在喪女之痛里,讓奶奶往下說。
奶奶說:“霜花說,這娘家院里的啥都看不夠,舍不得,以后要?;丶易?。爹,我估摸著,她這是臨死的人心里有感覺啊,鬼使神差冒出這么一句來。您說,以后她的魂兒是不是得?;丶野??”
太爺爺有點慌了,這家里的日子正紅火,要是死去的姑娘總回家鬧鬼作妖,啥好日子也禁不住敗呀!
奶奶趁機(jī)要求去見姑奶最后一面,跟她祝禱幾句,別讓她回家禍害娘家人。爺爺知道她倆關(guān)系好,就答應(yīng)了。
第二天,奶奶跟著爺爺他們來到了吳家,看見了靈棚里的大紅棺材,號啕大哭。哭夠了,奶奶說她要親自給姑奶守靈。
奶奶說到做到,在靈棚里守了3天,那可是十冬臘月啊,天非常冷。
吳家在村里家大勢大,大半個村子的人都來幫忙辦喪事,那倆當(dāng)警察的兒子帶來了幾十個同事,滿院子都是穿警服的人。
出殯的日子到了,爺爺他們被待為上賓,有吳家長者在熱炕頭陪著說話??赡棠桃恢睕]出現(xiàn),也沒人在意。
就在棺蓋合嚴(yán)要釘釘子的剎那,人群外傳來一聲高呼:“等等!”所有人都是一愣。
奶奶從外面擠了進(jìn)來,她橫在棺材面前張開兩手,像是護(hù)著小雞仔的老母雞,漲紅著臉喊著:“我家姑奶奶死得不明不白,不能釘釘子!”
吳家大院炸開了鍋。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是我爺爺,他沖上去揪住奶奶的脖領(lǐng)就是一個大嘴巴,“你瘋了!這時辰來鬧事!趕緊給我家去!”
緊接著吳家的人也擁了過來,圍著奶奶開始大罵,說她是有意攪局來鬧喪。爺爺趕緊給吳家人彎腰賠禮,然后薅著奶奶的脖領(lǐng)子就往外拖,奶奶死死抓住了棺蓋不撒手,仍然高呼著姑奶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姑奶的兩個女兒拖著長長的孝布,跪在奶奶面前哭哭啼啼,說親眼看見媽媽的確是病死的,求舅媽不要無理取鬧。
那些來幫忙的警察撲了過來,圍住爺爺奶奶就往外拖拽。我其他幾個叔爺都害怕了,主動讓長工趕緊釘釘子,別誤了下葬的好時辰。
這時候,院子外圍的人忽然靜了下來。原來有一隊官兵簇?fù)碇鴥晌婚L官開進(jìn)了吳家大院,其中一個正是王家那位當(dāng)上縣長的公子。他身旁還有一個威武的長官,他是誰?
警察們看到那人立刻都松開了手,原來是本縣的何縣長。
何縣長走過來說:“我正在王縣長家喝酒,聽說你們家的媳婦死得可疑,身上還有傷,本官有責(zé)任查清真相。來呀,開棺驗尸!”
吳家人大驚失色,急忙過來阻攔,可被那些官兵拿著槍逼住了,那些警察也嚇得不敢動作,奶奶看來了救星,趕緊跪倒在縣長面前哭訴著:“縣長大人,我家姑奶奶死得不明!我偷偷看過了,她胸口有好幾塊烏青,足有碗口那么大!牙縫里也都是血塊子!”
何縣長命令隨從人員揭開棺蓋,奶奶搶先撩起姑奶的壽裝,情形真的跟奶奶說得一模一樣,姑奶兩邊的肋條折了好幾根,肉眼都能看得見,胸口也塌了一個坑。
吳三兒冷汗直流,不得不招認(rèn)說:“我媳婦的確是我踢死的,她給我生了倆不值錢的丫頭片子,自己生不出兒子,還妨礙我娶小,那晚上不知中了什么邪,拿刀動槍地跟我尋死覓活,我一時氣憤踢了她幾腳,沒想到天亮她就死了。請大人從輕處罰啊!”
吳家人一看露餡了,黑壓壓跪倒了一地,給吳三兒求情,那倆閨女更是哭叫不休。何縣長沉吟了一下,奶奶大聲喊起來:“他說謊!”奶奶舉起手里一個小小的布包遞給縣長,打開一看,里面包著一小塊煙土。
奶奶說:“這是上次霜花回家偷偷給我的,說是姑爺伙同土匪偷偷販賣大煙土,貨就藏在他家倉房里!霜花害怕犯事,多次苦苦規(guī)勸他好好當(dāng)警察,別干害人的事兒,可每次都是招來一頓毒打!”
兩個縣長大驚失色,現(xiàn)任東北宣慰使莫德惠對鴉片深惡痛絕,一直下令嚴(yán)打,現(xiàn)在治下出現(xiàn)了販賣煙土的警察,傳出去還了得!
經(jīng)過搜查,證實了奶奶的話,吳家倉房里的確藏了不少煙土。
案情大白,吳三兒被當(dāng)即逮捕,何縣長還判罰吳家拿出一坰地賠付給奶奶家,作為太爺爺?shù)酿B(yǎng)老費。爺爺兄弟幾個趕忙上前謝恩,隨后張羅著把姑奶葬在了公墓。
回到家,太爺爺聽說這事,哭了好半天,然后叫過奶奶問,何縣長為啥會那么巧趕到吳家查案?奶奶平靜地說:“爹,是我報的案。我去守靈的那夜,那些長工又冷又困,我就塞幾個錢讓他們?nèi)ニX,然后我挪開棺材蓋,看見了霜花胸口的傷?!?/p>
奶奶發(fā)現(xiàn)姑奶死得冤,聽村里幫忙的人們議論,說王家的兒子升任了鄰縣縣長,家里來了很多本縣的貴客喝酒。而吳家一直跟王家不和,以前更是沒少欺負(fù)王家,這回人家兒子得勢了,該吳家倒霉了。
奶奶是有心人,聽了以后就打定了主意,趁人不備跑到了王家,王家正在大開午宴,奶奶進(jìn)去之后就跪下喊冤,沒想到本縣的何縣長也在場喝酒,聽說這里還摻雜了煙土的事兒,當(dāng)著各縣的眾多貴賓,他哪敢不聞不問?
太爺爺不由得感嘆起來,還真沒看出來,平時老實巴交大字不識一個的兒媳婦,這樣有膽有識不畏強(qiáng)權(quán),比四個兒子強(qiáng)多了!“這些年光聽說有個楊三姐告狀,沒想到我家也出了一個!真是家門之福啊!”從那天起,爺爺就把家里的大權(quán)交給了奶奶掌管,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分家。
從那以后,爺爺在奶奶面前再也威風(fēng)不起來了。這可不是我聽老輩人說的,我就經(jīng)??匆娔棠逃檬种割^點著爺爺?shù)哪X門大聲數(shù)落,爺爺就跟避貓鼠似的,一聲都不吭。
選自《民間傳奇故事》2012.8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