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如超,涂 舜
(西南政法大學 刑事偵查學院,重慶 401120)
眾所周知,中國刑事鑒定制度問題重重,而其中尤以重復鑒定最受詬病。最早為世人所知并引爆社會爭議者,則為南通親姐妹硫酸毀容案:此案先后歷經(jīng)5次鑒定,出現(xiàn)4個不同鑒定意見[1]。此后,中國網(wǎng)絡第一案——湘潭女教師黃靜裸死案,前后5次尸檢、6次鑒定,再次將刑事重復鑒定制度推上風口浪尖[2]。針對多頭鑒定、久鑒不絕、鑒定意見相互抵觸等現(xiàn)象,200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并實施了《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緊隨其后,司法部、公安部、國家安全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了一系列規(guī)范文本。然而,重復鑒定的問題仍一如既往,接連發(fā)生了李樹芬案、戴海靜案、代義案、黎朝陽案、曾仲生案等震驚國內(nèi)外的大案。
事實上,據(jù)偵查機關和人民法院的粗略統(tǒng)計,同一事項鑒定兩次以上的占鑒定總數(shù)的60%以上[3],一些案件鑒定次數(shù)已達到5次、6次[4],甚至8次之多[5],這已嚴重影響了中國刑事司法鑒定的權威性與科學性,不僅導致案件無法定紛止爭、久拖不決,甚至還誘發(fā)群體性事件[6]與當事人或其親屬長年累月地赴省進京上訪。更糟糕的是,系列重復鑒定案件所暴露的各種問題,降低了社會或當事人對官方鑒定意見的信譽度,尤其是一些大案、要案經(jīng)過媒體的反復渲染,導致民眾,特別是當事人對鑒定的不信任。其后果是,無論官方鑒定過程正當與否、鑒定意見是否可靠,只要與當事人心理預期相違背,他們動輒就申請重新鑒定,甚至鬧事、上訪。于是,中國部分刑事鑒定案件被迫卷入循環(huán)的“不信任——重復鑒定——不信任——再重復鑒定”的惡性怪圈。
長久以來,刑事重復鑒定引起了學界與實務界的廣泛關注①我通過中國知網(wǎng)收集的有關重復鑒定的文章有近50篇,其中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碩士論文。這說明人們對重復鑒定問題歷來較為重視。。然而,在汗牛充棟的研究文獻中,其論及的主題不外乎現(xiàn)狀歸納[7]、原因分析[8-9]、對策建議[10-11]。但大多論證粗疏、因襲陳規(guī),缺乏經(jīng)驗材料的概括與歸納,只偶爾存在個案實證研究[12-13]。同時,論者的研究,常常無意識地混淆了刑事、民事兩種重復鑒定制度在表現(xiàn)特征方面的根本不同(如鑒定機構、鑒定案件類型的差異)。當然,他們最忽略的是當前中國刑事重復鑒定案件呈現(xiàn)出的社會結構(誰不滿?不滿誰?采取什么手段?)②案件結構學說是美國法社會學家布萊克提出的,它致力于研究案件的社會結構(當事人關系、糾紛解決者)是如何預示案件的處理方法的。參見[美]唐·布萊克:《社會學視野中的司法》[M].郭星華,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112.,以及在重復鑒定中,國家、當事人雙方的互動與博弈。
有鑒于此,筆者將以近年實踐中發(fā)生的一些經(jīng)典案例為樣本(見表1),按照唐·布萊克的案件社會結構說理論,對中國刑事重復鑒定當前呈現(xiàn)出的特征與狀態(tài)進行實證研究。在此基礎上,動態(tài)分析刑事重復鑒定過程的事實邏輯,從而發(fā)現(xiàn)與解釋它衍生出的問題與缺陷。
必須說明,有限的樣本資料可能導致以偏概全。但不可否認,表1的部分經(jīng)典案例,已足以將中國刑事重復鑒定制度的問題連根拔出:一些個案(如黃靜案)甚至作為標本事件,推動了21世紀司法鑒定制度的重大革新、法律文本的頻繁出臺。以此觀之,有限的實證研究仍具有顯著的理論與實踐意義,何況我們的分析還同時建立在前人既有成果的基礎之上。
表1 中國刑事重復鑒定部分案例統(tǒng)計表
續(xù)表1
最后還應提及,本文所謂的重復鑒定,是指對同一事項進行多次的、反復的鑒定過程,強調(diào)的是鑒定次數(shù),包括由辦案部門啟動的重新鑒定,也包括當事人自行委托的再次鑒定。重新鑒定是法律術語,它強調(diào)再次鑒定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其目的是對前次鑒定缺陷或錯誤的糾正[3]。本文研究重復鑒定,雖無法概括當前實踐中刑事鑒定的現(xiàn)狀與問題,但在行文中,根據(jù)具體語境分別運用重復鑒定與重新鑒定概念。
分析刑事重復鑒定,我們在布萊克案件社會結構學說的啟發(fā)下,需要反思:當事人之間存在何種關系?他們最不滿何方鑒定意見?哪種類型的案件被頻頻提起?重復鑒定結果如何?
日常的媒體披露與我們的調(diào)查表明:在中國刑事重復鑒定中,陷入是非漩渦的往往為部分法醫(yī)學鑒定;上述實證資料進一步印證了該結論??赡艿脑蚴牵?/p>
(1)法醫(yī)鑒定所欲與所能解決問題的重要性,非其它鑒定意見所能相提并論。譬如,對被害人死亡原因之確定,常常牽涉到偵查機關是否立案、能否追究相關人員刑事責任的核心問題。一旦被害人死亡超出其家屬或民眾的合理預期,而官方又給予該死亡起源于自殺(如案例17:高鶯鶯死亡案;案例44:涂遠高死亡案)、或因自身的生理疾病所致的尸檢意見(如案例20:黃靜死亡案)時,便可能醞釀出強烈而持久的鑒定爭議,重復鑒定便容易被引發(fā)。若被害人死于公安部門的看守所(案例38:黎朝陽死亡案)、或在偵查人員訊問過程中(案例30:謝佩銀死亡案),加之辦案部門拒絕家屬察看尸體或急欲火化,則被害人家屬對辦案單位的尸檢報告根本無可信之言。
(2)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若被認定有精神病,從而不具有刑事責任能力或僅為限制責任能力時,其將不負刑事責任、或?qū)⑹艿搅啃痰臏p輕處理,特別是因精神病鑒定而從死刑立即執(zhí)行而降格到死緩或其它徒刑時?;蛟S精神病鑒定本身所能帶來的戲劇性效果(“生死兩重天”),在中國刑事訴訟中,精神病鑒定歷來毀譽參半。本組材料反映出,一方面有罪之“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窮思竭慮,通過精神病鑒定逃脫罪責(案例9:楊義勇殺人案);而另一方面,明顯具有精神病之被告則在有或限制責任能力與無責任能力之間反復徘徊(案例33:金雙林案)?!坝小边€是“沒有”精神病、“無”抑或“限制”責任能力,就成了部分中國刑事案件中偵控機關、法院、當事人雙方反復博弈的焦點。
(3)法醫(yī)重復鑒定中較為常見的類型,還有活體的損傷程度鑒定。損傷程度鑒定作為法醫(yī)臨床鑒定中的重點,其鑒定意見(輕傷或輕微傷)決定了偵查機關是否立案(案例45:方凡玢案)、被告刑事責任(輕傷與重傷的區(qū)別)的大小、案件是否超過訴訟時效等問題(案例5:張兆海案)。如同一位法醫(yī)所說:“在傷害案中,司法鑒定不是重要證據(jù),而是惟一證據(jù),直接關系到被告人有罪還是無罪,罪輕還是罪重,有時甚至是人命關天的事”[14]。為此,當事人雙方糾纏于被害人損傷程度的問題而反復申請重新鑒定。
筆者發(fā)現(xiàn),刑事重復鑒定的案件明顯具有聚合性,如確定被害人死因的鑒定18例、被害人人身損傷程度的鑒定16例、嫌疑人或被告人是否具有精神病的鑒定13例,三者達到了樣本總數(shù)的94%(其余則為2例法醫(yī)物證鑒定、1例交通事故鑒定)。這凸顯了法醫(yī)鑒定制度革新的迫切性。
重復鑒定的發(fā)生,同案件中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存在較大的關聯(lián):首先,重復鑒定最易發(fā)生的案件,往往是當事人之間較多地存在鄰里、同事、朋友、戀人、夫妻等親密程度不同的關系。如損傷程度的重復鑒定案件,當事人雙方往日存在過節(jié)或積怨已深(案例25),最后的爭斗往往承載著歷史的糾葛。任何鑒定意見,都有一方可能不接受,彼此互不信任。被害人突然死亡的案件,朋友、夫妻或戀人關系及平時矛盾,也可能植入被害人家屬的意識形態(tài)中,成為他們不認同官方尸檢意見的根本理由。其次,當案件發(fā)生在偵查機關(及其民警)與個人之間時,亦容易引起重復鑒定。最典型的情況,是被害人在偵查機關訊問期間死亡或受傷,或者在看守所羈押期間死亡,但官方卻給出是被害人自殺或因自身原因死亡的說辭時,被害人家屬幾乎都不信任這一尸檢意見;尤其是當偵查機關的尸檢過于匆忙、秘密解剖、阻止被害人家屬察看尸體、強行火化等,更容易激怒被害方家屬,從而不停地提起重復鑒定。
重復鑒定的發(fā)生呈現(xiàn)出一定的階段性特征。首先,大部分重復鑒定完全在初查或偵查階段發(fā)生。譬如初查時發(fā)生的重復鑒定案件高達18例之多,且部分案件伴隨群體性事件或暴力沖突(案例39:李樹芬死亡案、案例44:涂遠高死亡案),規(guī)模之大、影響之遠,堪稱國內(nèi)之最,甚至個別事件被稱之為“一人之死引爆一座城”[6]。在偵查階段發(fā)生的重復鑒定案例亦不少(共7例),鑒定意見同樣爭議不休。其次,由于刑事程序中,偵查機關是主要的證據(jù)搜集者,故鑒定或重復鑒定單獨發(fā)生于審查起訴或?qū)徟须A段的較少,但不可忽略的是,當事人對偵查或初查程序鑒定意見的不滿,很容易延續(xù)到后續(xù)階段,尤其是審判階段。典型如案例14(莫定佳傷人案),被害人盛連生經(jīng)過湖南桃江縣公安機關、桃江縣法院、益陽市中院、湖南省高院、最高人民法院(本案發(fā)生于2005年前)各機構鑒定部門的6次鑒定、5次訴訟[15]。樣本案例表明:審判程序重復鑒定的發(fā)生率,僅次于偵查與初查階段。
由此看來,當事人最不滿偵查機關的鑒定意見。原因可能在于:既然刑事程序中90%的鑒定均發(fā)生于此[16],那么,此時重復鑒定的概率當然比較大;同時,偵查機關的鑒定意見(如死因鑒定、損傷程度鑒定),往往決定著是否需要立案、能否追究相關當事人罪責等核心問題,故不滿方在此階段頻繁啟動重復鑒定機制就毫不意外。當然,由于法官的“相對中立性”、法庭審判最終決定著被告人之罪責、辯護律師的幫助、權利參與空間的增強等,可以合理解釋重復鑒定為何在此階段仍為數(shù)不少;不過需要認識到,雖然當事人時常不滿法院的鑒定意見,但是,當事人向法庭提出的重新鑒定申請,部分是針對偵控機關的鑒定意見。
當事人為啟動重復鑒定,最典型的是依據(jù)法律向辦案單位申請重新鑒定。然而,中國刑事重新鑒定的決定權操控在辦案部門手中,且當事人不滿時,大多也只能向原機關申請,這必然意味著重新鑒定被啟動的可能性不大。為此,在實踐中,當事人不滿辦案部門的鑒定意見而又無其它救濟途徑時,最常見的辦法是向上級黨政部門、司法機關上訪,尤其是赴省進京上訪。上訪雖然同樣是小概率事件,但其可能帶來的意外效果(某上級領導批示導致案件重新調(diào)查)、上訪本身給地方政府的壓力、上訪的示范效應,使上訪屢禁不絕。
當然,當事人也可能在上訪中,或徑直到辦案部門的辦公場所去鬧事,諸如扯白旗、拉橫幅及游行示威。有時,一些當事人攜帶器械威脅辦案人員。除此之外,當事人有時還會采取極端手段,如威脅性自殺、自虐、武力對抗,甚至利用群體性事件的威懾力。除這些措施外,一些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當事人或其家屬,也會自行或依托律師委托鑒定機構鑒定,然后將有利的鑒定意見提交給辦案部門,作為支持自己申請重復鑒定的合理且重要的證據(jù)。
被現(xiàn)代文明所“啟蒙”的刑事程序,禁止不計代價的事實發(fā)現(xiàn)[17]。然而,中國刑事訴訟的連續(xù)性卻任憑重復鑒定一再打斷。固然,重復鑒定對于案件真相的發(fā)掘功不可沒(如案例3:呂浩慶故意傷害案),但卻令訴訟程序不斷拖延。就持續(xù)時間而言,刑事重復鑒定在當年結束的個案達到44.9%,跨兩個年度的激增至24.5%;超兩個年頭以上者,大概占1/3左右(見表2)。但應注意,重復鑒定時間跨度小,僅為判斷案件是否嚴重的指標之一,因為它同樣可能鑒定多次、爭議激烈。同時,刑事重復鑒定持續(xù)的時間長短,還部分決定了該案的走勢,并可能引發(fā)連鎖反應。即便案子最終在法律層面予以了結,但在當事人心頭仍暗流涌動。
表2 刑事重復鑒定持續(xù)時間統(tǒng)計1)
同一案件的幾次鑒定橫跨數(shù)年,歷時8年或11年之久,甚至到被害人已經(jīng)作古案件仍懸而未決③如案例1盧伯成受傷案,當最后檢察機關立案時,被害人盧伯成已經(jīng)去世。參見陶峰.司法鑒定誰說了算[EB/OL].http://www.people.com.cn/GB/paper40/862/114873.html,2000-06-23/2012-10-22.,不禁令人噓唏不已。舉例來說,在10號案例連麗麗被害案中,在三級公安機關法醫(yī)鑒定一致、涉案被告三抓三放的情況下,被害人之母六年中自購冰箱保存女兒的尸體、并不停上訪,最終通過后續(xù)的三次鑒定,證明被害人死于被告之手[18]。其家庭所承受的壓力和個中甘苦,非常人所能及。
刑事重復鑒定“次數(shù)多、案件久鑒不絕”的毛病,歷來為學界或?qū)崉詹块T所深惡痛絕。當然,在這50例樣本中,60%的案件僅僅發(fā)生了2次或3次鑒定(分別是13、17例)。應該承認,就被害人死亡原因為何、被告是否具有精神病等決定立案、被告罪責輕重等關鍵問題而言,2次或3次的重復鑒定可以獲得 “同情的理解”。何況,讓被告方或被害方實實在在地運用重復鑒定的權利,能增加他們對國家權力的認同;而刑事程序的“作繭自縛”效果[19],亦需要程序的各類操作者(不僅權力方)合理的預期、行為付諸實踐。更重要的是,適度的重復鑒定可以糾正先前的錯誤鑒定意見。
刑事重復鑒定4次或4次以上者有40%(4次9例、5次7例、6次兩例、7次1例、8次1例)。刑事鑒定次數(shù)多,訴訟時間一般耗費長(鑒定次數(shù)的案例同鑒定持續(xù)時間的案例具有較大重疊性)、參與鑒定的單位多。如案例1的盧伯成受傷案中,盧伯成在六年多的時間里鑒定了8次,三級公安機關、兩級法院、一級檢察院與兩個社會鑒定機構參與其中。
樣本案例顯示,刑事重復鑒定大都因當事人的“努力”而啟動,且與被告方相比,被害方申請重復鑒定的概率更高、動機更強。原因在于,確定被害人死因、被害人損害程度的案例所占比重較大(68%),而被害方對這兩類案件爭議最大。同時,當事人雙方較多地向偵查機關與法院申請重新鑒定,這與前面對當事人不滿指向的分析一致。
當然,偵控機關與法院亦會主動地啟動重新鑒定,雖說這類案件較少,但大致可區(qū)分為如下幾類:首先,最主要者為偵控機關與法院為求得案件事實清楚,而決定重新鑒定。且與公安機關相比,檢察院(在沒有偵查案件時)與法院更公正、積極。其次,偵控機關、法院互不認賬時,會通過再次鑒定來推翻對方鑒定意見(案例5:張兆海案;案例7:余顯蘭受傷案)。再次,則為偵查機關為證實或掩飾其錯誤鑒定意見而主動進行鑒定(案例23:偵查機關為隱匿第一次鑒定意見,而重復進行第二次鑒定[20])。
除此之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一個“反?,F(xiàn)象”:當事人雙方私下聘請鑒定機構進行鑒定,僅次于當事人向偵控機關、法院申請鑒定;不過應注意,被害方自行鑒定的情況遠遠超出被告方,這是因為后者長期或高比例被審前羈押的緣故。當事人委托鑒定,基本上都偏愛社會鑒定機構。同時應注意,當事人私自委托的鑒定,較多發(fā)生在立案前階段,其目的是通過訴前鑒定,促使偵查機關立案。
面對刑事重復鑒定的啟動方式,還應注意:一是重復鑒定啟動主體的交錯性——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啟動主體因不滿對方鑒定意見,而持續(xù)交替地進行鑒定;有時,同一系統(tǒng)不同級別的偵控機關或法院亦同時卷入,從而形成多部門、多層級重復鑒定啟動主體的套疊,這就是人們常常批判的多頭鑒定(案例1:盧伯成案;案例7:余顯蘭案)。然而公道地說,《決定》出臺后法院系統(tǒng)撤銷了鑒定機構,交錯性重復鑒定還是較少發(fā)生。二是部分重復鑒定啟動主體的特殊性。當事人不認可相關的鑒定意見、但向原決定單位申請重復鑒定受挫后,一般會向上級機關或中央相關部門上訪。上級相關單位(或聯(lián)合部門)、或在其指示與督查下成立的專門臨時辦案部門,就成為重復鑒定新的決定主體。如在案例40中,為最終確定代義的死因,黑河市組成代力上訪問題暨代義死亡原因調(diào)查工作組,對代義死亡原因開展復查工作,并邀請國內(nèi)知名鑒定機構就代義死亡原因進行專家論證[21]。
中國刑事重復鑒定的實踐表明,多次鑒定并未獲得統(tǒng)一意見,甚至是若干次鑒定意見均相同,也未消除當事人及其家屬的疑慮與不滿(案例13:林清旗交通肇事案;案例34:戴海靜死亡案)。為有效研究刑事重復鑒定意見的相互關系、探索其內(nèi)在規(guī)律與發(fā)現(xiàn)其隱含的問題,筆者從刑事鑒定的決定者、刑事鑒定機構的屬性、法院最終采納鑒定意見等方面分析。
當公安機關與檢察機關(自偵時)指派或委托的鑒定人進行兩次或兩次以上的鑒定,在絕大多數(shù)案件中,前后幾次鑒定意見基本一致。而且,偵查機關(尤其是公安部門的偵查機關),其系統(tǒng)內(nèi)從下到上的鑒定機構的幾次鑒定意見更趨于一致。而對當事人及其家屬來說,他們自行委托社會鑒定機構、并給付鑒定費,其鑒定意見與其預期是一致的。
同時,重新鑒定是支持還是否定前次鑒定意見,與鑒定機構的隸屬部門無關,而是與指派或委托機關更有關聯(lián)。與官方依職權啟動還是當事人申請無關。
最后,有限的案例顯示,當出現(xiàn)對多個鑒定意見爭論不休時,法院采納鑒定意見有兩個特點:一是在多個鑒定意見中,法院更容易采納權威性鑒定機構的鑒定意見;二是法院容易采納自己聘請鑒定機構的鑒定意見。這些特點都得到了其他學者實證研究的印證:法官傾向于首先采信級別較高的鑒定機構做出的鑒定意見;其次是更權威的鑒定人做出的鑒定意見[18]。
凡當事人在刑事程序中只能申請、而無權委托鑒定的國家中(如德國、日本),他們都可能對法院(有時包括檢察院)的鑒定意見持有異議,從而申請重新鑒定。而在英美等國,一般由當事人自己聘請專家證人,在法庭上,他們根據(jù)需要可以隨時申請更換專家,不存在職權主義國家類似的重新鑒定制度。由此可見,在與中國類似的國家中,適度的重復/新鑒定具有重要的法律功能:它通過程序吸納與化解當事人對鑒定意見的不滿,獲得其信任,避免國家與個人之間產(chǎn)生新的沖突;它給予了辦案部門糾正錯誤或印證其正確的機會,從而為甄別前次鑒定真?zhèn)巍⒉槊靼讣聦嵉於ɑA。
然而,在中國目前的部分刑案中,卻呈現(xiàn)出過度重復鑒定的特征:諸如在刑事程序中,重復鑒定的概率過高;同一案件,鑒定次數(shù)多、持續(xù)時間長;辦案部門的鑒定意見難以被推翻;當事人為啟動重復鑒定機制而動用各種手段,不惜赴京上訪、申訴,甚至到辦案部門鬧事、武力威脅;部分案件,無論辦案部門出示何種鑒定意見,都會招致一方當事人不滿,使其左右為難。
本來,初次鑒定獲得的鑒定意見,應絕大部分獲得當事人的信任,重復鑒定只能是例外,不應過多。但在中國,重復鑒定卻在諸如死因鑒定、損傷程度鑒定中泛濫成災,它正在或已經(jīng)釀成了如下后果:一再重演的重復鑒定案件,嚴重削弱了當事人對辦案部門的信任與預期,增添了國家解決糾紛的成本。人們對刑事鑒定的信任,理應基于制度的信任[22],然而事實恰巧相反,制度運作不僅未能培育人們的信任感,反而激起當事人強烈的不滿與憤慨。
同時,過度的重復鑒定,使案件久拖不決、訴訟不能定紛止爭,司法權威聲名掃地。中國處于社會轉(zhuǎn)型期,各種矛盾突出,以致辦案機構承辦的案件逐年上升,但是案多人少、辦案經(jīng)費不足。而重復鑒定的案件,需要耗費他們大量的時間、錢財,更使其疲于應付、經(jīng)費捉襟見肘。于是,辦案部門不得不采取或“拖”或“避”的戰(zhàn)術,其后果更增添了當事人不滿,加劇了他們上訪的步伐。
當然,過度重復鑒定也是一個兩敗俱傷的結果。對于不滿鑒定意見的當事人或其家屬而言,常年馬不停蹄地奔波于不同部門,耗盡了精力,給其家庭帶來了無以承受的經(jīng)濟、精神與時間壓力。一些當事人或其家屬,甚至被迫逃逸異鄉(xiāng);一些赴京上訪戶,有時還可能被地方暴力截訪,關進黑監(jiān)獄、精神病院或?qū)W習班;有時,一些當事人還難以被親鄰理解,其內(nèi)心的痛苦難以言表。
有時,重復鑒定、尤其是因上訪或鬧事而開啟的重復鑒定,假如查明了案件真相、或促使辦案部門在相關事項上的一定程度的妥協(xié),極可能產(chǎn)生社會示范效應,鼓勵當事人頻頻利用重復鑒定,一些人甚至會謀求不正當利益,這是惡性的重復鑒定,尤應警惕。
中國刑事重復鑒定制度亟待變革的幾個前提是:首先,當前的重復鑒定,主要發(fā)生在死因鑒定、損傷程度鑒定、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刑事責任能力的精神病鑒定等方面,這是最須改革的領域。因為這些鑒定意見涉及刑事案件的最基本問題,決定著是否需要立案、能否追究相關人員的刑事責任以及刑罰的輕重。其次,刑事重復鑒定的案件,當事人雙方具有某種程度的特殊關系(朋友、戀人或鄉(xiāng)鄰),或者案件性質(zhì)特異,比如涉警,典型的是被害人死于羈押或?qū)徲嵠陂g。在前類案件中,當事人此前的恩怨、矛盾等情緒,必然會影響到當前案件的處理,尤其是損傷鑒定與被害人突然死亡的死因鑒定;而在后類鑒定中,被害人家屬與偵查機關或看守所的對立情緒更加嚴重,更不信任官方解釋。第三,刑事重復鑒定主要是發(fā)生在偵查或初查階段,這也必須引起注意。第四,中國當前的刑事鑒定程序問題重重,2012年修正后的刑訴法對此漠然視之,例如程序的封閉性、單方性,當事人沒有鑒定機構與鑒定人的選擇權,除部分案件外,鑒定過程也并不公開。
刑事鑒定的變革刻不容緩,根據(jù)前面對重復鑒定現(xiàn)狀的研究,以及實踐中的成功經(jīng)驗,筆者認為,當前可行的改革路徑是:
(1)在上述幾類最易爆發(fā)重復鑒定的領域,在第一次鑒定中,就應實現(xiàn)鑒定過程的公開性與程序的多方參與性,允許當事人參與、監(jiān)督、見證鑒定過程。
(2)倘若出現(xiàn)了重新鑒定的申請或必要,辦案機關應當賦予當事人對重新鑒定的機構與鑒定人的選擇權,同時他們也應有權參與再次的鑒定過程。
(3)為使當事人更容易接受鑒定意見,法律應該賦予當事人聘請相應的技術顧問監(jiān)督、見證鑒定過程。在一些影響較大、預期可能存在重要爭議的案件中,當事人自己聘請的專家,可以與辦案部門的鑒定人共同鑒定,如哈爾濱林松嶺案件,尸檢小組的成員就來自于公安機關與被害人雙方。當然,這就需要修正目前新刑訴法規(guī)定的技術顧問制度,即技術參與鑒定,至少應提前到偵查或初查階段。
(4)完善相關配套措施。一是建立檢材備案制度,避免后續(xù)鑒定的不能。典型如湖南的黃靜案、黑龍江的代義案、廣西的曾仲生案,鑒定爭議的產(chǎn)生,很大程度上是相關內(nèi)臟標本的毀損或污染。二是建立辦案機關針對當事人鑒定疑問的釋明制度。鑒定中的一些問題或瑕疵,完全可以通過補充鑒定或適當修正可以獲得解決;同時,當事人對鑒定意見的不滿,也可能居于情緒,或?qū)I(yè)知識的缺乏,故而辦案機關詳細解答當事人疑問,是避免重新鑒定的重要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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