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編輯部,北京 100872)
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文化巨人,海外漢學對于中國的研究大都以魯迅作為先導。魯迅的著述與思想,已成為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被廣泛譯介到世界各國,在異域文化中綻放文學生命。
在海外漢學研究中,以法國漢學與魯迅最有不解之緣。
其一,魯迅的文學活動是從翻譯介紹法國作品開始的。魯迅有著內容豐贍的翻譯作品,“他在此處(翻譯)所花的時間,比自己的創(chuàng)作要多得多”[1]。從1907年寫《摩羅詩力說》算起,直至逝世前翻譯果戈理《死魂靈》,30年間他從未停止過外國文學的翻譯和介紹工作。1903年,他翻譯了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和雨果的《隨見錄》中的《哀塵》。
其二,法國是歐洲翻譯和介紹魯迅著作的文化重鎮(zhèn)。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魯迅在法國的譯介歷程已經歷了80余年,其小說和雜文、散文詩都被陸續(xù)譯成了法文。
中國現代文學在海外的傳播以魯迅為先驅,肇始于羅曼·羅蘭對魯迅的推崇。 1926年,《阿Q正傳》由留法學生敬隱漁翻譯成法文,巧合的是,敬隱漁也是將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介紹到中國的譯者。羅曼·羅蘭為向《歐羅巴》推薦《阿Q正傳》而寫信給該刊編者巴查爾什特,信中對《阿Q正傳》評價道:“這篇故事的現實主義乍一看好似平淡無奇。可是,接著你就會發(fā)現其中含有辛辣的幽默。讀完之后,你會很驚異地察覺,這個可悲可笑的家伙再也離不開你,你已經對他依依不舍?!盵2]正是出于對現代中國文學天才的欣賞,經羅曼·羅蘭推薦,《阿Q正傳》分兩期發(fā)表在巴黎《歐羅巴》(Europe)刊物上,這之后魯迅譯介便一步步進入法蘭西語境。
沿著羅曼·羅蘭以及一批留法學生以探求魯迅為代表的譯介取向,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有一批留在中國的法國和比利時傳教士為法國引進魯迅作品作出了貢獻,像文寶峰、范伯旺、布里埃和明興禮等都活躍在魯迅研究的前沿。代表作如布里埃的《人民作家魯迅》(法文版《震旦大學通報》第七卷第一期,上海,1946年)、范伯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魯迅及其作品》(斯科特書局,北平1946年版)、明興禮以《中國現代文學:作家時代的見證人》為題的論文,于1942年獲得巴黎索邦大學博士學位??少F的是,他們長期在中國傳教,擁有第一手資料,這就使他們的研究成果大大突破了20年代拓荒者粗淺的介紹層次,魯迅在法國的形象日趨飽滿。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政治原因影響了世界文化格局的發(fā)展和法國漢學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譯介研究,巴金、茅盾、老舍、沈從文等現代大家在法國鮮有認知。在此種沉寂局面中,卻仍然孕育著魯迅研究發(fā)展的態(tài)勢。此種發(fā)展一是因為魯迅的作品大多為短制的精品,適于國外譯介,二是因為法國的一些著名刊物保持羅曼·羅蘭開拓的譯介魯迅的傳統(tǒng),陸續(xù)刊載魯迅作品。比如《歐羅巴》文學月刊,這家在歐洲享有盛名的文學刊物,于1953年推出中國新文學專號,介紹了魯迅的《藥》,漢學家如艾麗斯·阿爾韋萊(Alice Ahrweiler)、克洛德·羅阿(Claude Roy)等人都寫了專論。同時,巴黎聯合出版社推出了“認識中國”叢書,內有魯迅《阿Q正傳》全譯本,克洛德·羅阿為法譯《阿Q正傳》寫序,稱魯迅這部小說是“震撼心靈的杰作,深深撥動了西方讀者的心弦”[3]序言Ⅴ。此后,隨著中法兩國關系的日趨發(fā)展,特別是1964年建立了外交關系之后,兩國間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法國漢學界運用此良機,一方面更新自己的知識,努力熟悉新中國、新文學;一方面花大力氣培養(yǎng)新生力量。法國一些研究魯迅的專家,如米歇爾·魯阿、弗朗索瓦·于連、保爾·巴迪等,都是本時期先后接受漢學訓練,經過磨礪而成才的。他們相繼成長,無疑為日后法國研究魯迅增添了新的活力。
20世紀70年代,因法國先鋒刊物“太凱爾”(TelQuel)雜志社成員訪問中國后陸續(xù)推出“中國專號”,被毛澤東喻為“新文化旗手”的魯迅遂被法國文藝界塑造為“文化偶像”,因此,70年代上半期開始形成了法國介紹魯迅的熱潮,對魯迅的研究更為規(guī)模化和學術化。從規(guī)模上來說,研究者們運用多種途徑,比如文字譯介、戲劇、觀摩會、宣講會等。就譯述而言,從1970年起,法國幾乎每一年都有魯迅的譯作問世。舉其要者如:1970年《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內收魯迅三篇雜文);1972年《如此這般》雜志發(fā)表了《為了忘卻的紀念》、《對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的譯文;1973年《這樣的戰(zhàn)士·魯迅詩歌、雜文選》出版;1975年《阿Q正傳》重譯本問世,同時據此改編的話劇《阿Q》在巴黎公演,《野草》全譯本出版;1976年《魯迅雜文選》兩卷集、《朝花夕拾》法譯本流傳;1977年《論戰(zhàn)與諷刺·雜文選譯》出版;1978年《華蓋集》法譯本首版;1979年《故事新編》重版等。這些譯文已不限于魯迅的小說,擴大到包括他的詩歌、雜文在內的全部創(chuàng)作,其翻譯數量之多,質量之高,在法國漢學史上實屬空前。從學術水平上看,此期的魯迅研究由以往零星、隨感式的介紹向系統(tǒng)研究轉換。比如法國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米歇爾·魯阿(Michelle Loi)夫人,她為近現代以來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魯迅在法國的推廣傳播起到了先鋒作用,促使魯迅在法國的譯介達到一個高潮。魯阿夫人原先教授了十多年的古希臘文、拉丁文和法文,驅使她專攻漢學研究中國的唯一原因是魯迅。她非常崇敬魯迅,她說:“中國并非一直是我從事教學和研究的中心……可是當我把興趣轉向中國的時候(早在去中國之前),我真想不到這個后來引起我興趣的新的‘中心’,這個如此強烈地震動我自己生命的‘心’,竟是一個當時我?guī)缀踹€未聞其名的作家:魯迅。今天我仿佛覺得我早就很熟悉他……我想,為了使得我周圍的青年學會了解魯迅,像我那樣認識魯迅,我不能不做點什么?!盵4]從70年代初起,魯阿夫人就致力于魯迅作品的翻譯和介紹,尤其集中翻譯了大量散文及雜文,曾先后出版過《革命文學》、《這樣的戰(zhàn)士》(魯迅詩歌、雜文、散文選譯)、《門外文談》、《論戰(zhàn)和諷刺》(內收《春末閑談》、《無聲的中國》等三十篇雜文)、《中國的語言和文字》、《魯迅詩歌》、《婦女們非人的命運》(魯迅小說雜文選譯)等魯迅作品譯文單行本,撰寫過《魯迅》、《議談點魯迅》等多篇文章,為法國人認識這位“中國賢智”作出了可貴的貢獻。由于她的積極倡導,由于她和其他漢學家的共同努力,在法國掀起了一股介紹、學習魯迅的熱潮,造成了一種“魯迅奇觀”。魯阿夫人對于魯迅的研究側重關注魯迅在革命戰(zhàn)斗性和政治實踐性上的關注,在她撰寫的一系列文章中,基本都是圍繞魯迅作品的教益和現實意義展開,認為魯迅是“我們時代的三四個最偉大的戰(zhàn)斗的知識分子之一”。[注]魯阿夫人認為魯迅在“左聯”內部的思想斗爭所采取的立場,猶如法國偉大詩人保爾·艾呂雅之于保爾·尼贊,德國布萊希特之于盧卡契,意大利的葛蘭西之于陶里亞蒂,稱魯迅是這三四個最偉大的“戰(zhàn)斗的知識分子”之一。在她的研究著作《論戰(zhàn)與諷刺·前言》中,作者以《誕生在半封建社會的中國》、《如何解放婦女》、《為了左翼作家的團結》、《反對人道主義》、《戰(zhàn)斗的知識分子的活生生的榜樣》、《文學與革命》等21節(jié)的篇幅,全面論證了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對法國讀者全面認識魯迅的戰(zhàn)斗實踐和藝術實踐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3]序言Ⅶ為了使法國青年了解和認識這位中國近代思想先驅,她1977年與巴黎第三大學于如伯教授組建了巴黎“魯迅翻譯中心”,決心把魯迅的全部著作系統(tǒng)介紹到法國,翻譯出版了魯迅的《墳》等雜文集。由于他們的努力,法國的魯迅研究得以持續(xù)、穩(wěn)步地向前發(fā)展。
從法國學術化研究來看,一些后起的學者突破了傳統(tǒng)對魯迅思想政治考察的研究方法,對魯迅的具體作品本身作出全面闡釋和分析。弗朗索瓦·于連是其中突出的代表,他率先提出了以回到作品本身的方式研究魯迅。于連是現今法國著名漢學家,畢業(yè)于巴黎高等師范學院(1972-1977),曾在北京和上海大學留學(1975-1977),1983年獲法國文學博士學位,曾任法國漢學學會會長(1988-1990)、巴黎國際哲學院院長(1995-1998),現為巴黎第七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教授、系主任,兼任法國當代思想研究中心主任、葛蘭言研究中心(Centre Marcel Grant)主任,創(chuàng)辦比較詩學雜志《遠東-遠西》雜志。主要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學、跨文化與歐洲的研究。[5]
值得一提的是,于連通過對魯迅的學習和研究才漸漸產生了對中國文學研究的興趣。他覺得魯迅是“最有意思的作家,他的作品言簡意賅,充滿機敏智慧,直至隱晦難懂,他處于古典中國與現代中國的過渡階段。魯迅在當時既是惟一可接觸的又是值得研究的作家。”[6]73另外,讓于連覺得難能可貴的是,魯迅還讀過尼采、弗洛伊德、馬克思、歐洲浪漫派詩人的作品,這是讓于連感到很有意義的方面,他成了連接東方和西方的橋梁。于連認為,“魯迅的一生就是一堂公開的漢學課,因為他極富有傳統(tǒng)中國-現代中國、遠東-遠西的過渡性色彩?!盵6]74魯迅本人出身書香門第,但東渡日本學了西方知識。在日本,他接受了歐洲思想教育。明治維新時代,歐洲思想系統(tǒng)地傳入日本遠勝于中國:中國翻譯的大部分歐洲概念都是通過日語進行的。魯迅后來棄醫(yī)從文,拿起手中的筆投身于思想意識的戰(zhàn)斗。這些都對于連觸動很大。
于連的研究重在突破前人研究的局限和單一,真正開始“讓魯迅自己說話”。他翻譯了魯迅的《朝花夕拾》、《華蓋集》等文集,還撰寫了《魯迅:寫作與革命》)的博士論文。論文研究的重點不是考察如魯阿夫人關注的“革命性”——那個時代的革命斗爭內部重建意識形態(tài)的介入,而是為了考察魯迅“寫作”的能力。他從魯迅作品本身探尋“真正的魯迅”,就魯迅《故事新編》中的《補天》,《吶喊》中的《狂人日記》以及《華蓋集》、《野草》、《朝花夕拾》中的作品進行“雙重破譯”,即本文的破譯和背景的破譯,從作品原有的內容中去考察作品自身不可剝奪的思想深度,去發(fā)現魯迅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間接批評技巧”。
在研究魯迅的方法上,于連提出了“差異化比較”。于連認為,長期以來學界總習慣于對魯迅其人其文的革命特質作單一的解釋,而忽略作品本身的分析。更有甚者將魯迅研究導向政治實用主義:“把魯迅視為革命思想的確切體現者(如魯迅是‘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反修戰(zhàn)士;魯迅斥責狄克;魯迅提倡學日語;魯迅贊成向西方開放)”,這就勢必使魯迅的作品失去它可靠的內在含義,“魯迅就不得不淪為為意識形態(tài)服務的木偶”。另外,于連認為,中西文化差異和思維方式的不同,也促使學者應該從多元視角和差異化角度研究魯迅。異國文化的差異性和特殊性,必然會帶來研究方式的不同,這種差異有助于重新審視本國文化,比如于連從希臘哲學的角度轉而研究中國思想,正是一個反思西方傳統(tǒng)的全新角度,也是解構西方文化的有效途徑,這也是于連不同于法國其他著名漢學家比如艾田蒲(Etiemble)等的獨特之處。
難能可貴的是,于連總結出了貫穿魯迅創(chuàng)作風格的主旨:認為魯迅的創(chuàng)作異彩紛呈,但透過其創(chuàng)作的多樣性,貫穿著一個基本的共同點,那就是象征主義。
于連撰寫的《作家魯迅:1925年的展望,形象的象征主義與暴露的象征主義》一文[注]1981年在魯迅百年誕辰之際,法國漢學研究會組織紀念研討會,于連在會上宣讀論文《作家魯迅:1925年的展望,形象的象征主義與暴露的象征主義》。論文內容參見錢林森:《法國漢學家論中國文學——現當代文學》,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32-34頁。,對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和雜文集《華蓋集》進行了象征主義分析,是法國漢學界研究魯迅的佳作。于連認為,魯迅的象征手法是通過對立和矛盾手法來體現的,貫穿于其所有的作品,但每個作品的表現象征主義的形式又千差萬別。比如散文詩《野草》是一種形象的象征,整個環(huán)境的描寫是虛構甚至是夢幻,通過環(huán)境的象征使人感受壓抑和窒息,借之矛盾的、不相容性的景物(《秋色》中的棗樹與天空,《死火》中的火與冰等)等的描寫,造成一種緊張、窒息的背景氣氛,沉重地壓抑著作品中的自我,不堪忍受的自我形象就在這種令人困擾的景物描寫中鮮明地表現。這種環(huán)境描寫無疑是作家強烈體驗過的心理經驗的直接投射。比如《求乞者》(《野草》集),他寫道:
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踏著松的灰土。
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微風起來,
露在墻頭的高樹的枝條帶著還未干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7]
破敗的泥墻灰土,由景物描寫而表現出來的主題再現在整個場景之中。只存一堵頹垣斷壁,成了虛空世界的象征。而風是這個場景中唯一運動著的有活力的因素,但是也只是除了掀起灰土這一斷墻的殘留物之外,再也無所作為。這種環(huán)境使讀者驀然感受出作者行走其中的絕望和難以忍受,于是將作者個人陷入囹圄和中國社會陷入困境的不安聯系起來。
而雜文集《華蓋集》運用的象征則是“論戰(zhàn)性的象征”,是從社會現象出發(fā)而發(fā)掘象征意義,類似于羅蘭·巴爾特的《神話學》。從具體經歷過的細小的事件入手,發(fā)掘出一般人不能發(fā)現的象征含義,把它系統(tǒng)地納入到思想背景中去,在賦予它們以一種象征意義的同時,又賦予它們以一種社會意義。不過巴爾特把符號學的總體視為明晰的體系,而魯迅的象征基本上是追求暗含的境界,符號的含意全在言外,一如神秘莫測的影子。于連最后指出,如果說,《野草》中用形象表現的象征主義,可能受到了西方的影響,受到了現代詩的影響,受到柏格森、特別是弗洛伊德的新世界觀影響,那么,雜文所表現的風格技巧更體現了真正的中國傳統(tǒng)(即孔夫子贊同的春秋筆法、微言大義);這種情況下,象征色彩愈加濃厚,因為它以隱秘方式表現出來更具有化腐朽為新知之感。這種感覺隨時都會使讀者偏離習以為常的觀念而探尋新的認知。
于連選擇了《華蓋集》里的《長城》[注]參見法文版魯迅《華蓋集》,弗朗索瓦·于連譯自中文,洛桑,Alfred Eibel出版社,1978年,第134頁。來說明魯迅的象征手法:
偉大的長城!
這工程,雖在地圖上也還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識的人們,大概都知道的罷。
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嘗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8]
于連認為,魯迅這篇《長城》寫于1925年,它表達了魯迅對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立場:諷刺、模棱兩可,一種復雜的象征手法,逐步改變文本,直到走向完全的反面——從“偉大”變得“令人詛咒”。而填補維護傳統(tǒng)文化的磚的形象是保守勢力的象征,它們企圖以思想意識的填補來維護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社會。
于連的這篇論文《作家魯迅:1925年的展望,形象的象征主義與暴露的象征主義》是有感于有些法國研究者例如魯阿夫人對魯迅作品過分注重其政治上實用主義偏向而發(fā)的,凝聚了作者對魯迅研究的獨特性思考,是嚴格意義上從文學本身出發(fā)、回到作品本身中去分析的可貴實踐。
在譯介方面,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法國共出版魯迅譯著10部左右,主要集中在小說上,比如1981年,法國斯多克出版社出版《狂人日記-阿Q正傳》,并于1996年再版;同年,巴黎衛(wèi)城出版社出版雜文集《墳》;1985年,法國信使出版社出版由魯阿夫人及其小組翻譯的5篇魯迅的短篇小說及雜文合集《女性不公正 的生與死》;1995年,法國米歇爾出版社出版小說集《吶喊》等。值得一提的是,這其中,由魯阿夫人翻譯組織的譯著有7部,其本人作為巴黎第八大學教授,曾于1985年3月來華訪問,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簽訂法文版《魯迅全集》(1981年)的工作協(xié)議書,并與復旦大學魯迅研究室人員座談魯迅著作的研究和翻譯問題,同時還訪問了西北大學魯迅研究室,與之建立工作聯系,為《魯迅年刊》撰稿。2004年是中法文化交流年,法國出版界重點推出了魯迅小說《彷徨》的法譯本。法國巴黎高師出版社和友豐出版社都做了重點宣傳。2010年,巴黎高師出版社又推出了小說集《吶喊》??梢?,法國對魯迅的翻譯重點在其小說,并存在多次復譯現象,而對魯迅散文尚開掘不夠。
沿著20世紀80年代弗朗索瓦·于連回到作品本身的研究趨勢,當今法國漢學界對于魯迅的關注已經落實到對文學性以及敘述風格的研究。例如巴黎高師版《彷徨》的譯者賽巴斯蒂安·韋(Sébastien Veg)[注]Sébastien Veg,中文名為王劍或者魏簡,男,1976年生于美國紐約,法國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畢業(yè),并于2004年在法國普羅旺斯大學比較文學專業(yè)獲博士學位,2006年至今,為法國現代中國研究中心(CEFC,香港)研究員。通曉中文,與國內魯迅研究者交流頗多。,是現階段魯迅研究的中堅力量,他寫于《彷徨》法譯本后記的文章《彷徨與出路》展開了對魯迅的新思考,既是對20世紀法國“魯迅熱”的回顧與反思,又是對前輩學者研究魯迅成果的發(fā)展。這篇后記通過對魯迅的文本分析,總結出魯迅的彷徨具體展現在六個方面:政治彷徨,歷史彷徨,回憶的模糊性,現代性的沖擊,情感浪漫主義和政治浪漫主義,孤獨與倫理。同時認為《野草》中的《希望》一詩總結了《彷徨》所有的主題:求索詢問、過往、黑暗、浪漫主義的并與希望相關的幻想。這種主題與盧卡奇式整體性的努力大相徑庭,恰恰是一種碎片倫理的開端,某種程度上,與20世紀中后期法國后結構主義者有著暗合的思維。他的另一篇力作《從無政府主義到民主:魯迅五四時代的小說》就主張魯迅的創(chuàng)作源泉是一種民主的無政府主義精神——強調個人發(fā)展、思想獨立自由、主張用教育改變社會——而不是對政治制度的革命。他認為魯迅用文學寫作正是體現了這種無政府主義精神——用寫作這種完全個人的行為來打破規(guī)范,促進社會民主化,同時避開政治制度的變革??梢姡琒ébastien Veg對魯迅的分析已經與前輩魯阿夫人等關注“戰(zhàn)斗性”大相徑庭。
無疑,21世紀以來的魯迅研究者,更能以理論化、文學化的觀點,帶著更具現代性乃至后現代性的觀點來看待魯迅作品,也更具包容性和拓展性,這些都為魯迅研究在法國的新發(fā)展開辟了新的領域。
[參 考 文 獻]
[1] 孫郁.魯迅的譯介意識[M]//魯迅跨文化對話紀念魯迅逝世七十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40.
[2] 米歇爾.魯阿.羅曼·羅蘭與魯迅[J].中國比較文學,1984(1):9.
[3] 錢林森.法國漢學家論中國文學——現當代文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
[4] 米歇爾.魯阿.向新的高度攀登,我們會看得更遠——魯迅所教給我們的[M]//魯迅研究年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407.
[5] 樂黛云,李比雄.跨文化對話·17輯——“中法文化年”專號[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5:138.
[6] 弗朗索瓦·于連,狄艾里·馬爾塞斯.(經由中國)從外部反思歐洲——遠西對話[M].張放,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
[7] 魯迅.魯迅經典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236.
[8] 王富仁, 沈慶利.新版魯迅雜文集·華蓋集·而已集[M].張中良,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