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閆紅

鐵軌上的記憶

文 _ 閆紅

一開始，我們坐火車，是去離我家60公里的馬圩子。

馬圩子是我奶奶的娘家，隸屬潁上縣，坐汽車太周折，火車票又便宜，遂成首選。

去馬圩子要從板集站下車。從阜陽到板集的火車有兩種，慢車兩塊錢，快車三塊五，就那么點兒路，時間上差距不大。所以我們有時候坐快車，有時候坐慢車，那條線上車次不少，趕上哪趟坐哪趟。

與穿街過巷的汽車不同，火車遠(yuǎn)離街市與人群，窗外總是廣袤的原野，或綠或黃，或有河流蜿蜒向晚，或有豆秸捆扎成一簇簇，躺在地頭田間……無論哪一種風(fēng)景，都永遠(yuǎn)有一棵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車窗取景框里。

它離群索居，不似誰刻意栽種，像是小鳥偶爾銜來的一粒種子，丟在這里，便跟小麥、大豆一起生根發(fā)芽。當(dāng)大豆停止生長，小麥的腰被麥穗墜下，它依舊不斷地向上，最后，站立成了這樣孤獨、美麗又驕傲的一棵樹。

我喜歡那站在遠(yuǎn)方曠野上的樹，不管它們是冠如華蓋，還是只有閃亮的枝丫光禿禿地刺向天空。

17歲的遠(yuǎn)行

第一次坐火車出遠(yuǎn)門，是去重慶。

17歲那年夏天，我的一篇作文得了華東六省一市作文大賽的二等獎。老師帶著我，去現(xiàn)在為建三峽大壩已經(jīng)淹沒的奉節(jié)老城領(lǐng)獎。

我自小在皖北小城長大，位于四川盆地的奉節(jié)，于我如同崇山峻嶺中的一顆明珠，未必特別美，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可以觸摸的遠(yuǎn)方。我知道路程漫漫，此行必經(jīng)輾轉(zhuǎn)，可是這輾轉(zhuǎn)對于一直困囿于小城的我來說是那樣過癮，那樣奢侈。

火車在深夜里鏗鏘向前，在清晨把我們帶到漯河，我們要從這里轉(zhuǎn)車去鄭州，再從鄭州轉(zhuǎn)車到重慶。這是一個普通的地級市，我以前單知道這里出火腿腸。在清晨的霧氣中走過月臺，火車站外喧囂、雜亂，人人看上去都很可疑，但我還是非常興奮，所謂遠(yuǎn)方，不就該是這樣潦草凌亂嗎？

我在火車站門口買了一串香蕉，回候車廳時，被一個賣水果的婦女喊住。她問我香蕉多少錢，我如實回答。從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我知道我被宰了。

甚至被不傷筋動骨地宰一下，都是旅途風(fēng)味之一。

從鄭州到重慶要30多個小時。夏天，沒有空調(diào)的硬座車廂里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滋味想來不好受，現(xiàn)在卻全無印象。那列火車經(jīng)過洛陽，離開河南，從陜西南部的丹鳳一帶擦過。進入秦嶺，眼前便不時一黑，車廂頂上的燈光亮起，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格外沉實，是進入了隧道。

無盡的隧道提示著無盡的山嶺，起初興奮，久之疲憊，耳朵里有了幻聽，但漸漸地，還是伏在小桌上睡著了。

我們是在夜晚抵達(dá)重慶的。火車緩緩進站，我貼著車窗看山城的燈火輝煌，像是一幅頂天立地的布景，自上而下，錯落地鑲嵌著七彩寶石。那極富層次感的美，宛如另一個世界，讓來自小城的我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兒。很多年后，我再去重慶，朋友特地帶我去看山城燈光，驅(qū)車行了老遠(yuǎn)，終于到了一個傳說中的絕佳地段。燈火確實漂亮，可也就是漂亮了，沒有當(dāng)年那樣一顆宣紙般善于吸納暈染的心，再美的風(fēng)景都像油紙傘上的水滴，融不進分毫。

年輕的時候，心是那樣敏感，都不用看到火車的偉岸身影，隔著千家萬戶傳來的一聲長鳴，都能讓我心旌搖動。和很多人一樣，我在18歲時前所未有地渴望離開小城。夏末清晨，席子已不再燠熱，半夢半醒之間，總有一聲長鳴穿越小城的霧靄，穿越無數(shù)混沌夢寐，落到我的枕邊。

火車站和我家位于城市兩端，可我真的聽到了那聲鳴笛。是清晨特別安靜嗎？還是那時候的城市還很靜？我閉著眼睛，想象那車上的人，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睡著吧？明晃晃的白熾燈下，他們伏在小桌上，車身晃動，他們睡不安穩(wěn)。也許有人已經(jīng)起身，火車就要到站，他們站起來夠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有的人開始洗漱，有的人直接睡眼惺忪地站到了車廂連接處。

車到站了。這樣早，人不會多，誰的扁擔(dān)碰到了誰的肩膀；誰站在霧氣彌漫的月臺上茫然四望；又是誰坐在窗口，望著站牌上的地名發(fā)著呆，他也許一輩子就這么一次路過這個地方。

不管是哪一個人，都是我羨慕的對象，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乘著火車去遠(yuǎn)方的人。就算不能，做個列車員也很好，生活時時刻刻都在移動，看見不同的人與事，那樣的一生多像一場沒有終點的旅行。

求學(xué)之旅

終于可以離開，去上海的一所學(xué)校讀書，只不過一開始，我爸沒打算帶我去坐火車。鄰居叔叔去上海出差，單位有順車，正好有兩個空位。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以前很少坐轎車，不知道自己暈車暈得那么厲害，才出城不久，我就感到胃中有異物上涌。下車，我扶著一棵樹，搜腸刮肚地吐，吐完上車，略好一點，行了百余里，胃中又是一番悸動……我爸怕耽誤那個叔叔的時間，讓他們先走。等我吐完，他帶我坐過路的大巴到離那兒不遠(yuǎn)的蚌埠，那是交通樞紐，去上海的火車應(yīng)該很多。

果然趕上了一班過路車，車廂內(nèi)卻是平生未見的擁擠。座位底下躺著人，廁所里站著人，多是農(nóng)民工。不可思議的是，每當(dāng)列車員推著小車走來，人們居然還能騰出一條過道。但那些踩著座位邊緣、手抓著行李架將“領(lǐng)空”也充分利用的人，還是激怒了那個文著褐色眉毛的列車員，她大叫：“趕緊下來，瞧你們跟個壁虎似的！”絲毫不去想，正是她一次次地通過，把人家逼上去的。

起初，我和我爸也被擠得動彈不得，我爸還得護著身上的學(xué)費，我們倆都很緊張。入夜，人們松弛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松弛，竟然使車廂顯得略微空蕩。我和我爸還是站著，卻能放松地聊點什么了。

凌晨5點，我們下了車。我爸讓我在站前廣場等著，他去買返程車票。奶奶身體不好，他當(dāng)晚得趕回去。

我守著行李，眼前是鴉青色的天，浮出點亮光，天空下繪著摩天大廈。小城里雖然沒有這么高的樓，但我在電視上看過，倒不艷羨，只覺壓力迫來。冰冷的鉛灰色的壓力像輻射一樣，從鋼筋水泥的縫隙里放出來，我心里突然沒著沒落起來。

到了學(xué)校，辦完入校手續(xù)，來到指定的宿舍。宿舍里有兩個女生，都比我大，據(jù)她們介紹，還有一個女生上街去了。那兩個女生很熱情，我爸也很高興，跟她們介紹我的情況。他一高興，嗓門就特別大，那口阜陽方言就特別刺耳。那兩個女生倒不覺得有什么，跟他聊得很是投機，但我卻看見，出門的那個女生的鋪位上，掛著一條黑色的裙子。

黑色裙子的領(lǐng)口與腰間都有黑色的蕾絲花邊，它的主人一定是個特別洋氣的女子吧？她快要回來了吧？她會不會看不起我們？不是我虛榮，我來這里是要赤手空拳給自己打一片天地的，從一開始就容不得一點閃失。

我催我爸快回去。我爸只管幫我掛蚊帳，鋪被子，我再三催促，他方才離開。臨走時，他把口袋里的錢掏出來，留下50元錢，剩下的都給了我。

那天晚上，我站在宿舍里，對著窗外的夜風(fēng)哭了。那兩個女生以為我想家，勸了我一會兒，卻不知，我當(dāng)時的感覺極其復(fù)雜，有對我爸的負(fù)疚與擔(dān)心。看時間，他已經(jīng)上車了，有沒有座位？一夜未眠的他能睡上一會兒嗎？還有對異鄉(xiāng)的恐懼，對未來的不確定。我不知道這條路是否走得通，若不能，怎么對得起我爸的這番辛勞？我并沒有準(zhǔn)備好走回頭路。

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我爸回去時的情形。返程倒是有座位，他一上車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正睡著，感到有人在翻他外套的口袋，他明白是小偷，卻連眼睛都懶得睜。那50元錢，他裝在襯衫口袋里，隔著毛衣和外套，小偷得不了手，要翻就隨他翻去吧。我爸閉著眼睛，又睡著了。

后來，他寫了篇新聞稿，叫做“啞巴車上小偷多”，因為車上也沒有廣播提醒。稿子發(fā)在報紙上，跟我說這事兒時，他呵呵笑著，說是把車票錢掙回來了。

讀書那幾年，我經(jīng)常坐火車在阜陽與上海之間往來?；疖囧藻疲蓶|至西，窗外風(fēng)景轉(zhuǎn)換，從江南的烏桕樹到淮北的小白楊，從不能洇濕骯臟車窗的杏花雨到三尺之外觸手可及的紅月亮。我在火車上看風(fēng)景，感受故鄉(xiāng)變遠(yuǎn)而異鄉(xiāng)變近。時代與列車的腳步都在加快，有誰能停下來？讓我住在過去的靈魂追上我隨波逐流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