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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死亡

        2013-04-12 00:00:00曹多勇
        江南 2013年5期

        第一章

        四嬸先是覺得吃飯心口堵得慌,后是覺得肚子脹得受不了,半夜里躺床上,一只手伸進衣服里摸一摸,按一按,自個嚇自個一大跳,肚子脹鼓鼓地高過心口窩,手指彈一彈硬邦邦的像一面鼓。四叔果斷地跟四嬸說,明早我倆去醫(yī)院。

        第二天一放亮,四叔就要帶四嬸出家門。四叔家住市郊區(qū),離市第二人民醫(yī)院十來里路遠。四嬸不愿這么早去醫(yī)院。四嬸說,我倆去看病,不是去趕集,吃罷早飯去不晚。他倆往常一起去趕集,都是出家門這么早。集上有賣吃的有賣喝的,不需要在家里吃早飯。四叔問,醫(yī)院那地場能沒賣吃的?四嬸說,那地場不干凈,白給都不吃。四嬸說的那地場不干凈,是指那里的病人多,各種病人都會有。四叔讓步說,那我倆就在家里吃罷早飯走。

        這一刻,四叔和四嬸都沒有把病當成一回事,心想去一趟醫(yī)院,看一看醫(yī)生,打一打針,吃幾粒藥,四嬸的脹肚子就能消下去。在他倆的思想里,一個吃五谷雜糧的普通人,不能說不生病,生病也只是五谷雜糧一般的普通病。四叔和四嬸一生沒生過大病,沒進過醫(yī)院。這一次四叔要帶四嬸去醫(yī)院,已經(jīng)算破例了。四叔和四嬸一起過日子幾十年,天天早上稀飯汗(餾)饃饃。四嬸在鍋里加上兩瓢水,一把豇豆,一把綠豆,一把糯米,坐上餾笆子,擱上一碗老咸菜,四塊麥子面饃饃,就蹲在鍋門口點著火。四叔和四嬸跟前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一個閨女長大嫁出去,三個兒子長大娶妻生子另開住,他倆依舊守在三間老屋里,燒水做飯依舊柴火鍋。

        二十年前,大兒子走過來說,娘,我拉半拖拉機煤過來,你燒煤。四嬸說,煤煙嗆眼,娘受不了。大兒子說,燒煤快。四嬸說,娘要慢不要快。四嬸不愿燒煤。十年前,小兒子走過來說,娘,我送一罐液化氣過來,你燒液化氣。四嬸說,娘害怕燒罐子(氣),還是燒柴火安心。小兒子說,燒液化氣快。四嬸說,娘喜歡慢不喜歡快。四嬸不愿燒液化氣。村里別人家的日子都在一天一天地變快,四叔和四嬸的日子依舊慢騰騰地往前挪。

        四嬸蹲在鍋門口燒鍋燒了幾十年,一副腰身都彎佝了,今天早上頭一回覺得蹲下燒鍋不舒服,喘不過來氣。四嬸站直身子,揉一揉脹鼓鼓的肚子,喊一聲“曹振木——”,原本想叫四叔過來燒一把火,想一想又蹲下身子。此時此刻,四叔在堂屋里忙手上的活,沒聽見四嬸喊叫他。此時此刻,四嬸在替四叔燒最后一頓鍋,也是四嬸一生的最后一頓鍋。晴天,干柴,干灶,柴煙卻一團一團往外冒,像濕柴,濕灶,陰天。四嬸又喊一聲“曹振木——”,說你過來看一看,今個早上的鍋灶怎么啦?四叔耳朵有些背,依舊沒聽見。家跟前有幾分菜園地,四叔天天忙里邊;時令蔬菜長出來,四叔天天去市區(qū)賣。一年間,四叔和四嬸的油鹽花銷錢就指靠幾分菜園地。幾分菜園地長出來的時令蔬菜賣出去,也足夠四叔和四嬸的油鹽花銷錢。四叔和四嬸一輩子粗茶淡飯,吃穿簡樸,四個孩子長大,他倆自個顧自個就可以了。按照工作計劃,四叔今天早上應(yīng)該把一畦空下來的菜園地挖過來,耙勻溜再把菜籽撒下去。一個接著一個忙碌的早上猛然間空下來,四叔在堂屋里轉(zhuǎn)圈子,不知道空著兩手做什么好,一小會摸一摸鐵锨,一小會摸一摸釘耙,一小會瞧一瞧菜籽。下地的農(nóng)具和菜籽都預(yù)備好,就是空著兩手不能下地去干活。四叔伸開兩手,仔細地看一看,覺得這個早上的兩只手有些異樣,耍奸偷懶,干干凈凈,不像往常的兩只手。四叔知道兩只手異樣的緣由,不在兩只手本身,是四嬸的脹肚子所致。四叔平端兩只手,扭身看一眼四嬸,正好四嬸喊第三聲“曹振木——”,說吃飯啦!

        四嬸喊出來的這一聲,四叔聽清楚了。

        四嬸燒的是淆面稀飯,就是先把鍋里水燒開,停一停,等一等,把餾笆子上的咸菜饃饃汗透,再抓兩把面攪成稀面糊,兌進鍋里再燒開,就能吃飯了。四叔“吸溜吸溜”喝稀飯,“吧唧吧唧”嚼饃饃,“喀吃喀吃”就咸菜。四叔吃早飯,動靜大,吃得香。四嬸站一邊看著四叔吃,自個一口都沒吃。四叔汽車剎閘一般停下來,奇怪地問四嬸,你怎么不吃飯?四嬸象征性地拍一拍肚子說,我不餓。一夜過來,四叔覺察四嬸的肚子鼓脹得更加圓溜。都到這種時候了,四叔還跟四嬸說一句玩笑話。四叔兩眼盯著四嬸的肚子,模樣極其認真地問四嬸,你該不是懷上小五子嘍?四嬸身子一震,嘴丫一咧,苦笑一聲說,這一輩子恐怕是沒辦法生小五子了,下一輩子我跟你生十個孩子。

        “嘩啦”一下子,四嬸的眼淚流出來。四叔愣一愣放下碗,把嘴里的一口剩飯使勁地咽下去。

        從四叔家去市第二人民醫(yī)院不算遠,走起來卻麻煩。

        四叔先領(lǐng)著四嬸走到村里的十字路中心,花四塊錢搭一輛地鱉蟲,五里路到畢家崗汽車站,再一人花一塊錢坐20路公交車,八里路至土壩孜車站下車,再往東走五百米就到市第二人民醫(yī)院門診部。這里有一條土壩孜街菜市場,四叔和四嬸往常賣菜來過這里無數(shù)趟。他倆從沒進過醫(yī)院,卻知曉醫(yī)院的大門開在哪里,不需向人打聽,一前一后就走進去。四叔走在前面,四嬸跟在后面。四叔的腳下不見半點遲疑,四嬸的腳下頓一頓、停一停、退一退。醫(yī)院的大門內(nèi)有一團奇怪的氣流,阻礙不住四叔,卻推搡著四嬸不讓進。

        四嬸說,我的兩只腳走不動路。

        四叔說,那你在這里歇一歇,我進去問一問在哪里看病。

        醫(yī)院的大門內(nèi)有一棵柏樹,四周砌一圈水泥花池。四嬸不客氣,一屁股坐上去,額頭上的汗水“嘩啦”落一地。這是一個六月天,早上起來太陽就毒辣。四嬸坐在一片太陽地里,抬頭看一看天空,薄云堆積,天空陰沉,太陽白晃晃的一片亮光,卻不見其清晰的輪廓。四嬸站起身把自個挪進一片樹陰里,兩眼緊緊地盯住四叔走進的那幢樓。

        這是一幢門診樓,四叔打聽清楚掛號所在的窗口,就去排隊掛號。

        四叔和四嬸在家吃早飯一耽擱,看病就有些晚。樓前樓后,樓內(nèi)樓外,到處人頭攢動,人聲嘈雜。喊叫聲、哀嚎聲,此起彼伏,不絕如縷。菜市場人多,不像這里的人面容愁苦。菜市場嘈雜,不像這里的人哀怨連連。菜市場骯臟,不像這里的空氣污濁凝滯,令人窒息。好不容易排到四叔。人家問,你掛哪一科?四叔說,看肚子脹。肚子脹屬內(nèi)科。人家遞給四叔一張印有“內(nèi)科”字樣的號頭。四叔手里緊緊地捏住號頭,轉(zhuǎn)身去找四嬸。內(nèi)科是大科,看病的人比別的科室多。掛號在一樓,內(nèi)科在二樓。四叔領(lǐng)四嬸上二樓,擠來擠去的,這個往四嬸身上撞一撞,那個往四嬸身上撞一撞。四嬸上樓梯走不穩(wěn),需要四叔攙扶著。四嬸在樓道里站不穩(wěn),需要四叔攙扶著。前后個把小時,四嬸從家里走到醫(yī)院,就變成一個極其虛弱的人。

        四嬸說,我站不住,我頭暈。

        四叔說,我扶你先下樓歇著,趕上你看病我過來喊你。

        四嬸說,我倆回家不看了。

        四叔說,不看病怎么辦?

        四嬸說,回家養(yǎng)一養(yǎng)。

        四叔說,有的病能養(yǎng),有的病不能養(yǎng)。

        四嬸問,你怎么知道我的病不能養(yǎng)?

        不能養(yǎng)的病,就是不好的病。四叔說話說岔嘴,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來。四叔趕緊補救說,我花錢買過號頭,經(jīng)一經(jīng)先生的法眼,再回家不算晚。

        先生就是醫(yī)生,我們老家上年歲的人都這么叫。

        四叔把四嬸送回老地方。所謂老地方,就是那棵柏樹下面。這里有樹陰,空氣流通,地面寬敞,前后左右早已擠滿人。四嬸往樹陰的邊緣挪,往人群的外圍挪。就算這里的人再多,都比門診樓內(nèi)的人數(shù)少。四嬸不明白怎么會有這么多看病的人,這些人都得的什么???四嬸轉(zhuǎn)動腦筋想一想這些事,頭是更加地眩暈了。四嬸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死也不會再進醫(yī)院了。

        四嬸第三次來到柏樹下面,是四叔帶她看門診過后。趕上四嬸看病,四叔把四嬸攙扶上樓,畢竟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樓上樓下跑幾趟,前后左右跑幾趟,不說四嬸身上有病受不住,就算四叔都要大口小口地直喘氣。前后三分鐘,醫(yī)生就給四嬸看好病。是一位精瘦干練的中年男醫(yī)生,他讓四嬸平躺在檢查床上,先把聽診器放在四嬸胸上面,聽一聽心跳,聽一聽呼吸,后把一只手探進四嬸的褂子里,圍繞四嬸的肚臍,摸一摸,按一按,再后抽出手跟四叔說,你去辦住院手續(xù)吧!四叔急忙問醫(yī)生,我老婆子得的什么病?

        醫(yī)生說,不住院不檢查,怎么知道得的是什么???

        四嬸的臉色“唰啦”一下就蒼白開來。檢查無好病,好病不檢查。

        四叔上下拍打身上的口袋問醫(yī)生,住院得好多錢,我身上沒帶錢。

        醫(yī)生說,住院押金少說三千塊錢。

        四叔的頭腦懵一懵,轉(zhuǎn)一轉(zhuǎn)說,那我先去找我家的大侄子轉(zhuǎn)借一下子。

        四嬸的身子發(fā)虛發(fā)軟,好大一會子才從檢查床上爬起來。

        就這么四嬸第三次下樓來到柏樹下面。這里的看病人越涌越多。四嬸第三次走過來,就被排擠在醫(yī)院大門口。四嬸氣粗氣短地靠在大門東側(cè)的門垛子上,兩眼正好看見大門西側(cè)的一間小平房。四嬸知道這么一間不起眼的小平房有一個陰森森的名字,叫太平間。病人住院在醫(yī)院里死去,都要來這里睡一睡。四嬸頓刻覺得眼前發(fā)黑發(fā)暗,兩腿一軟緊靠門垛子蹲下去。四嬸的眼里現(xiàn)出一團亮光,走著一個人影子。影子先是像四叔,后是像自個,一點一點地遠去,一點一點地小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去。四嬸知道這不是一種好征兆。四嬸的兩眼緊緊地閉上,讓眼前完全徹底地黑暗下去。四嬸感覺整個人正沿著一個黑糊糊的洞口掉下去。

        四嬸極其虛弱地喊,曹振木——曹振木——你快點回來!曹振木——曹振木——我快不照了!不照,就是不行。是我們老家的方言土語。

        四叔離開醫(yī)院要找的那個人就是我。

        那一年,我跟妻子在市第二人民醫(yī)院附近的陶瓷廠工作。我的工作單位是廠黨委宣傳部,妻子的工作單位是廠職工醫(yī)院。四叔進廠大門,門崗攔住不讓他進。四叔問,我找我家的大侄子你憑什么不讓進?門崗說,這是廠里的規(guī)定,閑人一個都不給進。四叔說,我不是閑人,我有急事找我家的大侄子。門崗說,你的急事,不是廠里的急事。廠里有內(nèi)部電話,門崗讓四叔打電話喊我去門崗,有什么急事在門崗說。門崗專門一間平房,電話機在窗臺上。四叔瞅一眼這個奇形怪狀的物件,語氣生硬地回話說,我不會打電話。

        門崗說,讓你打電話你不打。

        四叔真不會打電話。門崗認為四叔不愿打。四叔跟門崗僵持著。

        四叔把四嬸一個人撩在醫(yī)院,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找我,門崗不分青紅皂白地攔住不讓進,這個時候四叔一顆殺人的心都起了。四叔想殺的這個人就是眼前的這個門崗,就是這個相貌丑陋、五官挪位的家伙。狗急都有跳墻的時候,四叔真的著急了。四叔瞅準門崗松懈的空當,一頭闖進廠大門。我所在的辦公樓就在廠大門內(nèi)的三四十米處。四叔站在門崗那里,就能清楚地看見這座辦公樓,就能清楚地看見我的辦公室門窗。四叔前面跑,門崗后面追。四叔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小名,大毛——大毛——四叔來找你!門崗一邊跑一邊喊,你這個瘋老頭子站住,我看你往哪里跑!在門崗的眼里,這個不聽話的倔老頭子不是一個瘋子也是一個傻子。四叔不管不顧,一邊跑一邊依舊喊,大毛——大毛——四叔來找你!四叔不知道我的大名叫什么,在老家一直“大毛”長、“大毛”短地喊我的小名。四叔知道喊我的小名,廠里不會有人知道。四叔只要我一個人聽到,只可惜那一天我不在辦公室,早早地下車間。

        大毛——大毛——四叔來找你!

        ——你這個瘋老頭子站住,我看你往哪里跑!

        門崗喊四叔站住,四叔不站住,就驚動了廠警隊。門崗都快接近退休的人,老胳膊老腿攆不上四叔。廠警隊一個個都是精壯的小伙子,攆上四叔不費事。幾個廠警隊員呈包抄之勢,三下五除二就把四叔扭送進廠警隊辦公室。好在廠警隊不像門崗那個老家伙,面對誰都是一副六親不認的樣子。廠警隊問清楚四叔要找的是一個什么人,他們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對!這個老頭是找宣傳部的曹干事。廠警隊一個電話打到我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同事一個電話打到我去的車間。我慌忙往回跑,去廠警隊領(lǐng)四叔。廠警隊有人跟我熟悉,對四叔很客氣,他們讓四叔坐在電風(fēng)扇下面吹風(fēng)涼快,倒一杯白開水放在四叔面前的桌子上。四叔不拒絕吹電風(fēng)扇涼快,卻半口水都不喝。四叔生廠警隊的氣,生門崗的氣,生陶瓷廠的氣,甚至生我的氣。四叔看見我眼淚汪汪地說,你四嬸在醫(yī)院里。我急忙問,四嬸怎么啦?四叔說,醫(yī)生讓她住院,怕是你四嬸得的不是一種好病。四叔進醫(yī)院見醫(yī)生,才意識到四嬸得了病,得了一種不好的病。四叔說,住院要押金,我口袋沒帶這么多錢。我急忙打電話去廠職工醫(yī)院找妻子,讓她回家拿錢,趕緊去市第二人民醫(yī)院。妻子過去在市第二人民醫(yī)院進修過,那里的醫(yī)生護士她熟悉,那里的住院手續(xù)她熟悉。我安慰四叔說,你不用慌,你不用急,等你家的大侄媳婦到那里,很快就會把住院手續(xù)辦好。四叔看見我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聽見我氣喘吁吁地給妻子打電話,一顆焦慮的心稍微安定下來,一副委屈的情緒稍微得到平復(fù)。我勸四叔喝幾口水,我倆先去市第二人民醫(yī)院。四叔聽話地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下幾口水,猛然停下來,兩眼凸睜跟我說,你快往醫(yī)院跑,你四嬸不照了。

        我問四叔,四嬸怎么不照了。

        四叔說,你四嬸暈倒在地上了。

        我問四叔,誰在四嬸跟前?我沒想到是四叔一個人陪四嬸來醫(yī)院看病。

        四叔說,就你四嬸一個人。

        我說,四嬸一個人在醫(yī)院,你怎么不早講。

        四叔說,我沒想到你四嬸會真有病。

        我趕緊跑出廠警隊,跑幾步又回頭去。我問四叔,四嬸在醫(yī)院的哪個地方?

        四叔說,在醫(yī)院大門東邊的門垛子那里。

        人世間的許多事都是解釋不清的。四叔離開的時候,四嬸站在那棵柏樹的外圍,沒有往醫(yī)院大門東側(cè)的門垛子那里去。事后四叔跟我說,你四嬸昏迷的那一刻,嘴里輕聲地喊兩聲:曹振木——曹振木——你快點回來!曹振木——曹振木——我快不照了!你四嬸喊過這么兩聲話,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垛子上。那一刻,我的耳朵一點都不背,就像你四嬸站在我面前,沖著我的耳朵大聲地喊兩聲。

        四嬸暈倒是因為天熱中暑。

        四嬸家里家外忙碌幾十年,寒天暑天忙碌幾十年,哪里知道什么叫中暑呀!過去幾十年四嬸不中暑,不知道什么叫中暑,這一次依舊不知道什么叫中暑。等我跑到那里,已經(jīng)有好心人把四嬸拖到大門外面的一片樹陰下面。他們解開四嬸的衣褂領(lǐng)子,拿濕毛巾替她擦汗,拿涼開水喂她喝水。四嬸不知道自個中暑,好心人知道她中暑。四嬸身上有病,身子虛弱,就像一截朽木一般,風(fēng)輕輕地吹過來一股子暑氣就倒下了。

        我跑到四嬸面前,大聲地問,四嬸你怎么啦?

        好心人譴責(zé)我說,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把你四嬸扔在這里呀!我沒辦法跟這些好心人做解釋。我跪在四嬸面前,大聲地說,四嬸,四嬸,我是大毛。

        四嬸的暑氣慢慢地消退。四嬸的頭腦慢慢地清醒。四嬸的兩眼慢慢地睜開。她認出我,輕聲地說,大毛,是你呀?四嬸兩眼看一遍四周,輕聲地問,你四叔人呢?我說,四叔后面幾步就到。四嬸虛弱地說,四嬸不照了。我安慰她說,你得的是小病,住幾天醫(yī)院就會好。四嬸說,四嬸的病,四嬸心里明白。我說,我扶你進醫(yī)院,你家的大侄子媳婦一小會兒就過來。四嬸兩眼一閉,“嘩啦”流出兩行眼淚。

        四嬸住院第三天,化驗結(jié)果出來。得的是肝腹水。晚期。一點治愈的希望都沒有。治療還是不治療?四叔跟四個孩子商量。四叔跟我們兩口子商量。四叔跟醫(yī)生商量。最后四叔自個拿主意。四嬸不住院。不用白花一筆錢。就這樣四嬸準備出院回家等死了。

        第二章

        長到娶妻生子的而立之年,我與四嬸在情感上還是很生疏,缺少長輩、晚輩之間應(yīng)有的那么一種親近感。這中間有著許多我說不清楚的過節(jié),其中母親與四嬸妯娌倆生分不和在我看來算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小時候,我從母親嘴里就很少能聽見關(guān)于四嬸的一句好話,就算我父親說起四叔和四嬸,也多是責(zé)怪聲。父親說四嬸這個侉子女人說話辦事心腸狠。父親說四叔是個奴才一樣的人當不得四嬸的家。俗話說,女人當家,墻倒屋塌。在我們老家,人們說起別人家,很忌諱說這個家是女人當。從表面上看,不少家庭都是男人主外女主內(nèi),好像當家的是男人,實際上有幾家不是女人當家呢?或許正是四叔外表的懦弱,才反襯出四嬸的強勢,才反襯出四叔當不得四嬸的家,才反襯出“這個侉子女人說話辦事心腸狠”。

        時隔幾十年,我仔細地回想小時候父母說過的他們兩位長輩的不好事例,好像有說服力的一件都沒有。倒是有一次四嬸跟我說,你娘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看不起我的娘家人;那個時候我們一大家子在一個鍋里吃飯,我娘家來人,你娘就拉臉子給我看,嫌我娘家人來多了來勤了,嫌我娘家人肚皮大能吃。四嬸的娘家在大河灣村的北面二百里處,不算一個遠,不算一個近,那里人家說話侉腔侉調(diào)不好聽,更主要的是那里人家窮。在我們村,誰家要是娶一個侉子女人做老婆,本身就矮別人家三分,本身就不能跟別人家平起平坐。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么一個原因,使得我們家和四叔家不和,使得母親和四嬸不和。或許妯娌倆天生地就是一對死對頭,母親和四嬸天生地就是一對死對頭。

        我們兩家原先住一塊,后來只得分開住。四叔家留在村西頭,我們家搬到村中間。大河村一共十個生產(chǎn)隊,一小隊、二小隊、三小隊……從西往東排,四叔家在二小隊,我們家在五小隊。這樣一來,我們兩家就很少有往來,更是短缺相互幫助的地方。許多年里,四叔、四嬸與我只是一種稱呼上的聯(lián)系,而無一絲血緣上的親近。偶爾地,父親會帶我去四叔家拐上一個彎子。所謂拐上一個彎子,就是去坐一坐,說上幾句話,就起身回來家。父親為什么單單地帶我一個人去呢?那是因為我是家里的長子,弟弟妹妹是沒有這么一份榮耀的。在父親的想法里,我是應(yīng)該知道四叔一家子存在的,將來維系我們兩家人的重任就會無形地落在我身上,即便將來他們老一輩人作古不在了,我們小一輩人也是血脈相連的。四嬸見著我,會拿半塊涼饃饃遞到我手上,或抓一把花生裝進我的口袋里。四嬸見著我的那份親熱勁,會引起我的惶恐與不安。我會怯生生地往一邊躲,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女人憑什么要給我半塊饃或一把花生。半塊涼饃饃我不會咬一口,一把花生我不會吃一粒,都是回了家一并交給我母親。

        臨出家門,母親交代過我,你去他們家,不興喝一口水,不興吃任啥東西。母親說,我們家不缺他們家那一星半點東西。這個時候,她會向我舉一個例子。說我不足周那一年,母親有事把我交給四嬸臨時照管一下子。母親說,也就前后一頓飯工夫,你猜怎么著,你在包被里屙一身,大冷的冬天,她解開包被,站在一邊皺著眉頭看,就是不伸手。那個時候,四嬸過門不足一年,身上懷孩子六個月,看見我在包被里拉一泡屎,或許真不知道怎么辦,或許真嫌臟受不了。母親說,小孩子屙的屎臟什么臟,你看她皺著眉頭都不像一個侉子女人了,倒像一個上海資本家的嬌小姐。呸,就是她沒那個命!——或許這就是“這個侉子女人說話辦事心腸狠”的一個例證吧。

        這一回父親帶我去四叔家,是說大爺家兒子過來放樹的事。父親兄弟四人,大爺和二大爺兩家住在崗上,我們家和四叔兩家住在灣里(大河灣村)。大爺家蓋房屋,房梁木不夠,堂哥大牛拉著一輛架子車來我家放倒三棵柳樹拉走,接下來該去四叔家。四叔和四嬸一直不發(fā)話,堂哥大牛不敢去。父親帶我去四叔家就是疏通這件事。四叔見父親來就往屋外跑,留下四嬸在屋里接待我們爺倆個。每一回四叔都這樣,害怕我們爺倆去,害怕父親跟四嬸說事情。四叔那樣子,像是跑得越遠越好,像是跟我們爺倆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這一回,四嬸不讓四叔往門外跑,說有什么話你直接跟三哥說。四叔蝦勾腰站在門框邊,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四叔跟四嬸謙讓說,你說你說,你跟三哥說。四嬸說,這個家是你當,不是我當。四叔說,那我來跟三哥說。父親臉色呆寒,不知道四叔和四嬸推來推去的做什么。照常理來說,一件事一旦推來推去的,就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這一回意外了。四叔站直腰身,朝父親靠一靠。四叔跟父親說,你帶信上崗上,叫大牛明天來我家放樹。父親要聽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不管四叔和四嬸誰當家誰發(fā)話。父親臉色變暖,連忙點頭說,這就好,這就好。

        父親領(lǐng)著我回家,興沖沖地朝著我母親直嚷嚷說,今天真是少見了,太陽打西邊出來嘍。母親故意跑出門外,抬頭看一看天說,今天的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的呢。我站在一旁“哇哇”大哭起來。這一回,四嬸沒給我半塊涼饃饃,也沒給我一把生花生,什么吃物都沒有給。

        長到上中學(xué),我跟四叔家的孩子都是不來往的。不來往的理由,一來是我們兩家住得遠,不在同一個生產(chǎn)隊,遇見的機會少;二來是母親經(jīng)常地告誡我不要搭理四叔家的孩子,說那樣一個娘,怎么會生出好孩子?其實最根本的一條理由是,母親和四嬸生疏,兩家的孩子自然就跟著一起生疏了。村小學(xué)在我們兩家的中間,我們家在東邊,四叔家在西邊,我上學(xué)從東邊去學(xué)校,放學(xué)從學(xué)校往東邊回。四叔家的孩子正好與我相反,他們上學(xué)從西邊去學(xué)校,放學(xué)從學(xué)校往西邊回。我比四叔家的大兒子大虎大兩歲,不在同一個班級,就算在同一個校園里,好像也很少見得到。就算見到了,也熟視無睹像是沒見到。倒是大虎有幾次偷偷地跟在我后面,往我家的方向走。我趕緊往家跑,把大虎甩后面。大虎站在巷子里,停一停,站一站,轉(zhuǎn)身回家去。大虎只是想跟在我身后,往我家的方向走一走。母親從生產(chǎn)隊收工回來家,我跟母親說這件事。母親依舊警告我說,不要跟大虎一塊玩,你玩不過他。母親說出來的倒是一句實話。大虎虎頭虎腦,性格跟四叔相反,在學(xué)校里是一霸,般大般小的孩子都玩不過他。這是四嬸和四叔放縱大虎的結(jié)果。母親說,一塊饃饃也要蒸熟了吃。母親和父親不放縱我,管教我管教得很嚴厲,養(yǎng)成我小時候的性格像四叔一樣,懦懦弱弱地像是一個女孩子。跟別人家的孩子一塊玩,玩不過人家,吃虧了就跑就哭,從來不知道去還手。一塊蒸熟的饃饃,就是一塊人見人欺的軟饃饃。

        村子里只有小學(xué),沒有中學(xué)。村子里的孩子上初中出大河灣村,跑畢家崗的學(xué)校上,中間隔一道淮河,去一趟五里路,回一趟五里路。那一年,我上初二,大虎上初一,我倆坐同一條船,走同一條路,見面的機會就多了。經(jīng)常地我在前面走,大虎后面跟,或是大虎走前面,故意抬腿跺腳,路面在他的腳下“咚咚”直響。一條大路窄又寬,冤家仇人走兩邊,大虎跺腳走大虎的,我當作看不見聽不見。大虎沒辦法,就站在路當中攔我的路。大虎攔大路,我走小路;大虎攔小路,我走大路。大虎先是滿臉得意,后又滿臉失望。我知道大虎不會動手打我,他的目的只是想接近我。大虎看著我越走越遠,氣急敗壞地大聲喊,大毛,大毛,我就是要攔你個大毛;大毛,大毛,我明天還要攔你個大毛。

        這件事我回家沒跟母親說。漸漸地長大懂事,我知道什么話該回家跟母親說,什么話回家不該跟母親說。

        有一天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一個孩子欺負我,拿我的鋼筆不還,大虎見狀就過來了。鋼筆是在畢家崗百貨公司新買的,買鋼筆的錢是我放學(xué)挖薺菜賣錢積攢的。一個名叫道群的孩子說,我試一試你的鋼筆好不好用,好用我也買一根。他從我手上接過鋼筆,裝模作樣地在他的本子上寫出幾個字。我炫耀新鋼筆的目的,就是想讓別人知道我有一支新鋼筆,就是要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道群是一個霸道的家伙,同時也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家伙。在我的想法里,一支新鋼筆能得這樣一個家伙的賞識與試用,是一種天大的榮幸。我顯擺一般地問,我的鋼筆好用吧?道群點頭說,好用,好用,真好用!道群稱贊過我的鋼筆好用,就把我的鋼筆放進他的書包里。我一看傻眼了。我說,你把鋼筆還給我!道群說,借給我用兩天。我說,借給你用兩天,我就沒有鋼筆用了。道群爽快地掏出他的舊鋼筆說,你用我的。我說,我不用。道群說,你真小氣,過兩天我買一支新的還給你。我知道道群說瞎話,想訛我的新鋼筆。我說,我不要你的新鋼筆。道群不還我筆,拔腿往前跑。我攆幾步路,攆不上道群,就蹲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來——這就是我對付強者的辦法。

        我把鋼筆遞給道群時,沒有看到大虎在哪里。道群拿走我的鋼筆時,也沒有看到大虎在哪里。我蹲在地上“哇啦哇啦”哭起來,他卻箭一般地朝著道群追過去。大虎一邊追趕一邊喝令道群快站住。

        大虎說,你個狗日的道群再不站住,我打斷你的狗腿!

        強者世界的法則是,弱者更弱,強者更強。道群不是大虎的對手,大虎喊道群站住,道群不敢不站住。

        道群問,你喊我干什么?

        大虎說,大毛的鋼筆你還給他。

        道群愣一愣神,看一看大虎的臉色,乖乖地從書包里掏出我的新鋼筆。道群一臉討好地跟大虎說,這是新鋼筆,你想用兩天試一試?

        大虎不接受道群的討好與好意。大虎說,你把鋼筆還給大毛。

        道群把鋼筆隨手扔在地上。道群說,他自個不能來拿?

        大虎說,我讓你把鋼筆撿起來,我讓你把鋼筆還給大毛,你聽到?jīng)]聽到?

        大虎說話漸漸地失去耐心。

        道群疑惑地問,大毛給了你什么好處?

        大虎說,大毛什么好處都不用給我。

        道群說,大毛什么好處都沒有給你,那你憑什么幫他說話?

        大虎說,他是我三大爺家的兒子。

        我們家跟道群家在同一個生產(chǎn)隊,他真不知道我的父親和大虎的父親是親兄弟。從此往后,道群不再敢欺負我,其他孩子更不敢欺負我。

        一連好多年,母親和四嬸都是視同路人互不來往。我們兩家有什么事需要協(xié)商,都是父親去四叔家,或是四叔來我們家。我和大虎長大后,兩家再有什么大事小事,就由我去四叔家說一聲,或是大虎來我們家說一聲。我去四叔家一定要見四叔面,有話跟四叔當面說。同樣,大虎來我們家一定要見父親面,有話跟父親當面說。這樣子一來,四嬸就避開直接說我們兩家的家事,母親也避開直接說我們兩家的家事。在四叔家,四叔當一小半子家,四嬸當一大半子家。在我們家,母親當一小半子家,父親當一大半子家。母親不覺得當一小半子家有什么不好,相反地卻說四嬸當一大半子家不好,理由依舊是“女人當家墻倒屋塌”。母親跟我說,你望望他們家讓你四嬸當?shù)枚嗯艌??!岸嗯艌觥币环穸?,就是不排場,就是不好,就是差。我左看右看看不出四叔家有什么不排場的地方。我問母親,母親不列舉實例,只是很籠統(tǒng)地說,他們家要是排場,全大河灣(村)就沒有不排場的人家了。

        大虎比我小,大虎先成家。我比大虎大,我后成家。這叫小麥比大麥先熟。大虎先成家的原因,是高中畢業(yè)就回家。我后成家的原因,是高中畢業(yè)接著上大學(xué)。大虎回家就是回到農(nóng)村,我上大學(xué)就是留在城市。單就這一點來說,母親看得開。母親說,城里的孩子哪有這么丁點大就成家的。大虎結(jié)婚那一年二十一,連法定結(jié)婚的年齡都不夠。大虎喜期那一天,父親帶頭去喝喜酒,我們兄弟姐妹跟著一起去,母親單獨一個人留在家。提前好幾天,大虎手上提著禮物,專門過來請母親去。從情理上來說,四叔和四嬸做得很周全,去與不去就是母親自個的選擇了。母親不會去,四叔和四嬸知道,大虎也知道。

        母親問大虎,是你娘叫你來的吧?

        大虎說,我自個。

        母親說,你不是一個會撒謊的孩子,你自個就是你自個,你娘就是你娘。

        大虎遲疑一下承認說,是我娘。

        母親說,我不想去你們家見你娘,我要在家看門。

        大虎不勉強,丟下禮物就要回家去。母親不讓大虎回去,心里有話沒說完。

        母親問大虎,禮物是誰個叫你買的?

        這一次大虎說話很爽快。大虎說,是我娘。

        母親問,禮物是誰個去買的呢?

        大虎實話說,我娘說買什么,我就去買什么。

        母親說,是花你的錢,不是花你娘的錢?

        大虎說,是我自個掏的錢,我娘沒給我一分錢。

        母親說,說來說去,是你孝敬三大娘的,我不能不收下來。

        大虎帶上門的幾樣禮物,母親悉數(shù)收下,一樣沒落下。

        有時候,母親會把四叔家的幾個孩子和四嬸分開來看待。四嬸是四嬸,孩子是孩子。好像在四叔家,只有四嬸一個是外人,其余的都是自家人。這在邏輯上說不通,但似乎又能說得通。中國人一代一代往下傳,誰家不是這樣子?大虎成家這一天,母親不去四嬸家。同樣,我成家那一天,四嬸不來我們家。母親和四嬸,或者說四嬸和母親,就是不能見面,就是不能在同一個飯桌子上吃飯。

        這一年,母親突然駕鶴西去。突然得我們一家人想不到,四叔一家人更是想不到。四叔一家人得著音信,四嬸頭一個跑進我家大門。四嬸離我家好大一截子遠,就大聲地哭起來?!鞍?、啊、啊——!俺地個苦命的三嫂子呀,你怎么不說一聲走就走了呀?啊、啊、啊——!俺地個苦命的三嫂子呀,你怎么好意思丟下俺一個人偷偷地走呀?啊、啊、啊——!俺地個苦命的三嫂子呀,要走俺老姊妹倆一塊走,去那邊好有一個人跟你做一做伴、說一說呀?啊、啊、啊——!”四嬸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進我家大門,就一屁股癱軟在我家的院子里。母親死后穿戴一新,停放在我家堂屋的地鋪上。母親一動不動地躺著,不知道能不能聽到四嬸的哭聲。就算死去的母親聽不到,活著的我們是能聽到的?;蛟S四嬸大聲痛哭的目的,就是要我們家人聽到,就是要村里人聽到。這樣一說,似乎不排除四嬸有表演作秀的成分在里邊??伤膵鸷湍赣H生前生分幾十年,不這樣子出場,確實找不到其他適合的出場方式??梢哉f,這是民間的一種智慧,不是四嬸的獨特發(fā)明,是國人一代一代相傳下來的。接下來,四嬸擰斷哭聲,走進我家的鍋屋,端過一臉盆溫水,拿過一條干凈毛巾,走進堂屋跪在母親身邊。

        四嬸要替母親洗最后一把臉。這是敬重母親的一種方式,更是徹底化解矛盾的一種方式。

        母親的臉上覆蓋一張四方四正的黃表紙。四嬸輕輕地揭開,仔細地端詳凝視起來。四嬸與母親臉對臉這么近,恐怕是一生中從來沒有過的?;钪荒?,死后能,而且只能一個死一個活。我看見四嬸兩眼潮濕,眼淚飽滿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就是掉不下來,也不能掉下來。按照風(fēng)俗的說法,活人的眼淚掉在死人身上不好。四嬸克制著,隱忍著,她有這個能力控制住,淚水不得流下來。這一刻,四嬸沒有一絲一毫表演作秀的成分在里邊。這一點,單從四嬸的表情就可以完全看得出。四嬸的身子“簌簌簌”地顫抖。四嬸的兩手“簌簌簌”地顫抖。四嬸的聲音“簌簌簌”地顫抖。

        四嬸說,我倆姊妹這些年,我沒喊你一聲姐,今天補上。

        四嬸說,我倆姊妹這些年,我沒替你洗過一把臉,今天補上。

        四嬸說,姐姐呀,我現(xiàn)在就喊你一聲姐,你好利利亮亮地去那一邊。

        四嬸說,姐姐呀,我現(xiàn)在就替你洗一把臉,你好干干凈凈地去那一邊。

        四嬸從臉盆里把毛巾擰出來,輕輕地擦拭著母親,細致地擦拭著母親。擦拭母親的額頭,擦拭母親的眉毛,擦拭母親的眼窩,擦拭母親的臉頰,擦拭母親的下巴,擦拭母親的脖子。母親的額頭皺紋縱橫,母親的眉毛黑白相間,母親的眼窩深陷如井,母親的臉頰高聳如山,母親的下巴尖利如削,母親的脖子干瘦修長。四嬸最后擦拭母親的雙手。母親的兩只手上斑點叢生,覆蓋住原本的色澤。密密麻麻的斑點像是一種神秘的文字,記載著母親的一生,記載著母親一生的艱辛與幸福,歡樂與痛苦,白天與黑夜,光榮與恥辱,現(xiàn)實與夢想,得與失,進與退,是與非,完整與殘缺,今世與來生……

        母親突然去世,四嬸成了我們一大家子唯一的女性長輩。那些天,四嬸忙前忙后,一大家子大人孩子的冷暖涼熱全部落在她一個人的手里操持著。也就那幾天,我一下感覺到四嬸是那樣地慈祥,是那樣地寬厚,懷有母親般的慈愛,懷有上帝般的悲憫。確切地說,我突然喪失的母愛,從四嬸那里得到了些許補償,從四嬸那里得到了些許拯救。四嬸畢竟是我的長輩,不管她與母親過去心存怎樣的芥蒂,現(xiàn)在隨著母親的離去,也該煙消云散了吧?母親的后事,四嬸前后勞頓好幾天。望著她蒼老的身影,我的心里都有一種不忍感,但離開她又事事不行。一些規(guī)矩、禮數(shù),非四嬸親自做、親自點頭不可。

        四嬸前后在市第二人民醫(yī)院住了五天院。第六天一大早,大虎開著家里的平板四輪車來醫(yī)院接四嬸回家,車廂內(nèi)鋪著去年的麥秸草,還窩著兩床破舊的棉被,以減少四嬸回家路上的顛簸與痛苦。那一天,四嬸癱倒在醫(yī)院大門口,就再沒能爬起來,在醫(yī)院躺在病床上,回家的路上只能躺在車廂里。陽歷六月天,氣溫一天高過一天,一浪高過一浪,郊區(qū)小麥成熟的香氣一陣陣裹挾在熱浪里,鋪天蓋地地席卷過來。四嬸趕緊回去好騰出家人的手腳,收割地里的成熟麥子。這幾天四嬸住院,家里所有人都慌亂手腳,丟下手上的活計,圍繞著醫(yī)院打轉(zhuǎn)轉(zhuǎn),圍繞著四嬸打轉(zhuǎn)轉(zhuǎn),圍繞著死神打轉(zhuǎn)轉(zhuǎn)。是死神突然地捉弄四嬸。是死神突然地捉弄我們一大家子人。死神是一個手段陰損的家伙,不動聲色,無影無蹤,一下子就把四嬸拉進懷抱里,而后對著我們一大家子人面目猙獰地笑起來。這幾天,我從四嬸虛弱無力的身體上看見死神的猙獰面目;我從四嬸奄奄一息的聲音里聽見死神的得意笑聲。面對死神的侵擾,我們活著的人只能束手就擒,所有的反抗與掙扎都將是徒勞無益、毫無意義。這就是我們?nèi)说木窒拗帲蛘哒f這就是死神的強盛之處。

        確切地說,市第二人民醫(yī)院診出四嬸肝腹水晚期,我們一大家子人都不死心,希望四嬸還有生還的可能性。四嬸生還的唯一出路,就是醫(yī)院出差錯,得的不是肝腹水,最起碼不是肝腹水晚期。我跟妻子去找主治醫(yī)生。醫(yī)生姓張,是內(nèi)科主任。妻子認識他。正因妻子認識他,四嬸才由他親自負責(zé)。我倆找張醫(yī)生的目的很明確,去省立醫(yī)院替四嬸做復(fù)查。省立醫(yī)院妻子有同學(xué)在那里,事先妻子跟同學(xué)聯(lián)系過。復(fù)查四嬸不用去,只帶四嬸的肝腹水標本過去。這樣一來,省得四嬸顛簸去那里,省得多花一大筆錢。張醫(yī)生斷然拒絕,理由有二:一是這種病診斷出差錯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家人不相信診斷結(jié)果,就是不信任他們醫(yī)院,就是不信任他這個人;二是家人私自送標本去省立醫(yī)院化驗不符合程序,他更不能同意這么做。

        妻子說,你們醫(yī)院派人送,我們家人負責(zé)往返路費及其他費用。

        張醫(yī)生說,我要是認為有這個必要,肯定會派人送,問題是我認為沒有必要做復(fù)查。

        張醫(yī)生年逾半百,是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的權(quán)威,也是一個固執(zhí)的權(quán)威。理性上,我尊重他的權(quán)威。情感上,我反感他的權(quán)威。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破解的辦法只有兩條,一條是四嬸親自去省立醫(yī)院做復(fù)查,另一條是避開張醫(yī)生,找其他的醫(yī)生取標本,偷偷地送省立醫(yī)院做化驗。

        這件事由妻子去做主,既然不愿四嬸走第一條路,就只能走第二條路。找哪一位醫(yī)生呢?這位醫(yī)生必須在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的內(nèi)科工作,是張醫(yī)生的部下,還不怕得罪張醫(yī)生。難!真的很難!那兩天,妻子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跑東跑西,跑上跑下,最后找的這位醫(yī)生姓什么叫什么,他在四嬸身上取標本的時候,張醫(yī)生知道不知道,妻子一概不外露,我也沒有知道的必要。我懷疑妻子代表四叔家人塞錢給了這位醫(yī)生,就算妻子這樣做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迫不得已的辦法。我沒有理由去責(zé)怪她。要是我去處理這件事,可能也會這么做。妻子親自去省立醫(yī)院送標本,當天早上去,當天下午回。早上去省立醫(yī)院,妻子從醫(yī)院拿上標本直接走,下午從省立醫(yī)院直接回家里。妻子神色凝重,一看就知道沒有好結(jié)果。四嬸就像一個被地方中級人民法院宣判死刑的犯人,家人上訴省高級人民法院,審核的結(jié)果是維持原判。我安慰妻子說,這是四嬸的命,別人是沒有辦法扭轉(zhuǎn)的。妻子“嚶嚶嚶”地哭起來。妻子說,我沒想到四嬸的命活這么苦,一點治療的希望都沒有。我依舊說,這是四嬸的命。那一年,母親突然去世,沒有進醫(yī)院。這一年,四嬸進醫(yī)院,毫無希望出醫(yī)院。不從唯心的宿命去找理由,從唯物的世界找不出說服我自個的理由。

        這一天,四嬸出院的手續(xù)早早地辦妥當,平板四輪車大清早開過來,想趕在天熱前把四嬸接回家。早上我跟妻子沒去單位上班,直接前往醫(yī)院送四嬸。平板車??吭谧≡翰康拇箝T外面,四嬸已經(jīng)躺在車廂里。四嬸的身上蓋一床被單,嚴嚴實實地蓋住身子,嚴嚴實實地蓋住頭臉。四嬸一動不動,像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臉盆、水瓶,一應(yīng)用具堆在車廂里陪伴著四嬸。四叔坐在車廂里陪伴著四嬸。四叔俯身在四嬸的耳邊說,大侄子、大侄子媳婦過來看你了。被單有了動靜。四嬸有了動靜。先是一只黃皮塌塌的手從被單里伸出來,向半天空努力地抓呀抓、招呀招、晃呀晃,隨后四嬸的頭臉從被單里掙扎出來。四嬸不言語,一雙復(fù)雜的眼神虛虛弱弱地瞧著我們兩口子。我兩腿發(fā)軟,兩眼發(fā)澀,嗓子發(fā)干,不知該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四嬸。妻子說,四嬸你回家好好養(yǎng)病,禮拜六休息我們?nèi)タ茨?。啪嗒一聲,四嬸的雙眼使勁地閉上,眼窩汪滿淚水,而后淚水很重很沉地滾下來。妻子克制不住,流出眼淚,忍著沒有哭出聲。我跑向駕駛室,告訴大虎開車吧?!巴煌煌弧?,大虎發(fā)動平板車。我跟大虎說,你路上慢一點開。大虎冷著臉,一句話沒有說。我和妻子站在原地不動,目送平板車顛呀顛地拉著四嬸一路遠去。像是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一頭拴在我的心上,一頭拴在大虎的平板車上,繩子越拉越緊,我的心越拉越痛。猛然間,妻子追著平板車跑過去。

        我上前問妻子,你要去干什么?

        妻子說,我要送四嬸回家。

        妻子趕上平板車爬上去。我趕上平板車爬上去。我倆一左一右坐在四嬸的身邊。我伸出手試探著去摸四嬸的手。四嬸的手冰涼刺骨,一絲活著的氣息都沒有。四嬸的手動一動,想抽出我的手心。我緊緊地攥著,四嬸沒有抽出去。妻子看我這樣子,也去這么做。一路上,我倆緊緊地握住四嬸的雙手,一刻沒有松。四嬸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漸漸地有了溫度。我要把我的溫暖傳遞給四嬸,妻子要把她的溫暖傳遞給四嬸。這是生命的一份溫暖,也是愛的一份溫暖。

        第三章

        四嬸臨死前,我去見過一面。八月的伏天,四嬸緊閉兩眼平睡在自家的床上,四叔手持芭蕉扇有一下無一下地替四嬸扇風(fēng),驅(qū)趕蚊蟲。這些天,四叔陪四嬸一起煎熬,遭受的心靈和肉體痛苦并不比四嬸少多少。四嬸需要面對生死的選擇,四叔也需要面對生死的選擇。只不過四嬸選擇的是自個的生死,四叔選擇的卻是四嬸的生死。四叔依舊老樣子,俯身在四嬸耳邊輕聲地說,大侄子過來看你了。四嬸沒有動,蒼黃的臉,蒼黃的手,蒼黃的腿,暴露在被單外面,只是不見一絲活絡(luò)的氣息。四叔挺直身子說,看來這一小會你四嬸是睡著了。

        生命接近終點,病魔越來越猖狂。四嬸夜里疼得睡不著覺,白天就迷迷糊糊地不斷睡。這種時候,四嬸的意識中有多少清醒的成分、有多少糊涂的成分,生命中有多少生的成分、有多少死的成分,都很難界定清楚了。四嬸腳踏陰陽兩界,隨時隨地都可能“哧溜”一聲滑過去。妻子送過來不少支杜冷丁,她告訴四叔說,四嬸要是半夜疼得實在受不了,就打一支。妻子同時告訴四叔說,杜冷丁是毒品,打杜冷丁就等于吸毒,越打越上癮,越打劑量越大,能不用盡量不要用。四叔跟我說,到現(xiàn)在你四嬸一支杜冷丁都沒有用。我勸四叔說,現(xiàn)在應(yīng)該給四嬸用一用,好讓四嬸半夜里睡一個好覺。兩盒杜冷丁就扔在靠墻的桌子上。四叔走過去打開一盒,拇指食指捏起來一支沖著窗戶看一看。杜冷丁針劑的個頭小,印著藍字的玻璃瓶內(nèi)存不住幾滴水,跟四叔的兩根又粗又壯的手指一比,更是小得可憐了。四叔擔(dān)心四嬸會上癮。可一個接近死亡的人,怕什么上癮不上癮。一個生命無望的人,就算上癮又能怎么樣。

        四叔說,半夜里我找誰給你四嬸打針呢?

        我說,你家侄媳婦不是教你怎么打針了嗎?

        妻子一并帶回一瓶酒精棉球,數(shù)支一次性針管。四叔按照妻子的交代,完全可以給四嬸注射杜冷丁。

        四叔說,我下不去手,這不是害你四嬸嗎?

        注射杜冷丁就等于吸毒,吸毒就等于自殺或他殺。四叔怎么會有這樣的一種邏輯呢?

        我說,那你去找王麻子。

        王麻子是村里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四叔說,王麻子不是一個好家伙,找他給你四嬸打針,還不如我自個給你四嬸打。

        村人半夜三更喊王麻子,他不高興,就算出診也會收高價。

        我說,那你給四嬸打。

        四叔說,再說吧。四叔果斷地放下手指間的杜冷丁。我聽見四叔關(guān)上盒蓋的細微“啪嗒”一聲響。

        “再說吧”,就是等等看,就是現(xiàn)在不打。我心里一醒,難道四叔還存有四嬸病愈的希望?我趕快停斷杜冷丁話題,不能再說下去了。

        我敷衍了事地說,再說吧就再說吧。

        房屋四周的墻上靠著不少鮮嫩的艾蒿。四叔一大早去村外割回頭,一棵一棵濕漉漉的露水還在上面殘留著。艾蒿有一股濃郁的味道,說是驅(qū)散蚊蠅,其實是驅(qū)散四嬸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死亡氣息。村里人家都這樣,家里有死過或快死的人,就要用艾蒿驅(qū)散死亡的氣息。艾蒿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春天發(fā)芽,冬天枯死?;钪袧庥舻陌镂兜?,死后艾蒿味道會更加地濃郁。我默言默語地呆坐一小會走出來。我怕四嬸真的醒過來瞧見我,一顆本不平靜的老人心會更不平靜。同樣我也怕見醒過來的四嬸,我跟四嬸說什么話呢?面對一個行將就木的長輩人,我覺得說什么話都是多余的。

        堂妹坐在院落里洗一副豬心肺。堂妹說四嬸已經(jīng)很少進食,每頓只吃稀溜溜的半碗米稀飯,想吃其他的東西也只是嘗一嘗口味,有時甚至只是聞一聞香氣,并不真能吃下去。四嬸粗茶淡飯一輩子,記憶里留存的可心可口吃物又有多少呢?前天四嬸想吃芝麻餅,大兒子開車去北面的集上買回頭,泡在稀飯里吃半塊。昨天四嬸想吃桃子罐頭,三兒子騎腳踏車上南面的街上買回頭,吃兩口就“嗷嘮嗷嘮”吐出來。今天堂妹準備燉豬心肺,不知道四嬸能不能吃下去。一副豬心肺幾斤重,湯湯水水燴一大鍋沒問題,四嬸吃幾口,剩下來的家人吃。那些天,堂妹天天回娘家,白天燒刷洗弄替代四嬸做家務(wù),晚上和四叔輪流看護著四嬸。堂妹負責(zé)上半夜,四叔負責(zé)下半夜。洗豬心肺,就是要捅破里邊的氣泡,一點點把血水擠壓出來。豬心肺的血水腥味特別濃,望著半臉盆血水,我嗓子眼發(fā)軟,趕緊逃離四叔家。這之前,我去城里的土菜館吃飯,也喜歡吃豬心肺,此后我一口都不吃。不知道四嬸怎么會想起要吃豬心肺,不知道堂妹洗豬心肺的時候怎么會不惡心。從此之后,除去豬心肺,豬肝,豬大腸,哪一樣豬內(nèi)臟我都忌諱,哪一樣豬內(nèi)臟我都咽不下去。足見人的飲食禁忌都是由特殊環(huán)境、特殊時刻、特殊情感特殊形成的。

        那一天,我轉(zhuǎn)臉去了四叔的二兒子家。四叔家請木匠在那一邊替四嬸打棺材。這件事,是堂妹在四叔家的院子里告訴我的。堂妹說這件事瞞著四嬸,免得她知道傷心。四嬸病入膏肓,早早地準備后事是應(yīng)該的。我坐在堂屋里半天,當著四嬸臉面,四叔不好說這件事。其實在對待后事的問題上,中國人向來是不忌諱的,尤其是年老的人,接近死亡的人,悟透生死的人。歷朝歷代的皇帝,從繼位的時候起,就大操大辦自個的陵寢,前后能操辦幾十年。不說皇帝,單說老百姓,許多人活著的時候,年老的時候,都是自個準備自個的棺木。母親死后不幾年,父親就買回幾棵百年柏木準備打棺材。他死后要穿的袍子,要戴的帽子,都是母親活著時,就準備好了的。又一年,他找來一位斜木匠在老家的院子里,“叮叮當當”地把棺材打起來。現(xiàn)如今,這口棺材就放在老家房屋的走廊里,其上蓋一層塑料布,塑料布上壓著磚。要是哪個地方露出來,父親就拿塑料布蓋一蓋,就拿磚塊壓一壓。要是哪個地方濺上泥,父親就拿抹布擦一擦,就拿清水洗一洗。打好這口棺材,父親的一顆心就安定下來,慢慢地吃,慢慢地睡,慢慢地活,直到睡進這口棺材里,直到連同這口棺材埋進泥土里。這口棺材也是一個慢性子家伙,五年過去,十年過去,十五年過去,二十年過去,就這么一直躲在老家房屋走廊的拐角里,躲在落滿灰塵的一層塑料布下面,耐心地等待著,它知道父親遲早會有一天躺進去。

        替父親打棺材和替四嬸打棺材的是同一個斜木匠。在我們老家那一邊,人們把木匠分為三類。第一類木匠專門打家具。面要平,楞要直,叫直木匠。第二類木匠專門箍木盆、箍木桶。木盆是圓的,木桶是圓的,叫圓木匠。第三類木匠專門打棺材。棺材的身子是斜的,棺材的蓋子是斜的,叫斜木匠。這個斜木匠是謝家崗人,姓謝。村人喊他斜木匠或謝木匠,都差不多,分不清。斜木匠有斜木匠的規(guī)矩,輕易不看人,輕易不說話,吃飯也不跟人在同一張飯桌子上。斜木匠的眼神毒,身上陰氣重,跟別人接觸,別人受不了。按理說,斜木匠這種職業(yè)會對自個不好,或會對家人有妨礙。其實不然。父親說,這個斜木匠子子孫孫一大家子很旺興,只是兒子孫子沒有一個人跟他學(xué)手藝做幫手。打棺材名聲不好,子子孫孫都嫌棄。在附近村莊的斜木匠中,這個姓謝的最出名。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他的這份手藝就會埋進棺材里。不能說他的棺材是他打的最后一口棺材,最起碼他死后的那雙手再也打不出來棺材了。從這一方面來說,父親生前找謝木匠把棺材打好,是有福的;四嬸的一口棺材出自謝木匠之手,也是有福的。

        我去四叔的二兒子家似乎沒有一個明確目的。我想提前看一眼這口棺材的雛形是一個什么樣子的。相同的木料,經(jīng)過直木匠的手就變成家具,經(jīng)過圓木匠的手就變成木盆或木桶,經(jīng)過斜木匠的手就變成棺材,要是架在房屋上面做房梁就變成房屋的一部分。可見一根木頭做什么不做什么,其意志在人的身上,不在木頭身上。一旦一口棺材打出來,就有了頑固不可更改的屬性。棺材的用途就是埋人,不是這個人就是那個人。它不會無限期地空在那里。誰見過一口上千年的空棺材?要說棺材有一副耐性子,其實它的忍耐性是極其有限的。具體說四嬸的這口棺材,它的忍耐性絕不會超過半年。它等待的忍耐程度跟四嬸活著的忍耐程度相一致。

        “咚——”一聲響。

        “咚、咚——”兩聲響。

        “咚、咚、咚——”三聲響。

        四叔二兒子家的院子里,只有斜木匠一個人在忙活。斜木匠看見我走進去,裝作沒看見。時間挨近晌午,太陽光又白又亮地照在棺材上,我突然地就有一陣頭暈?zāi)垦5母杏X。四嬸還活著,她的死亡氣息就到處彌漫流淌,像流水一樣,像陽光一樣,像空氣一樣,我感覺時時刻刻被她的死亡氣息包裹著。斜木匠在合一塊棺材板。棺材釘是特制的,鐵匠鋪專門打制出來的,兩頭尖,八寸長,手指粗。棺材板上先鉆上釘眼,釘子安上去,上下棺材板捶合實。一口棺材就是一塊棺材板一塊棺材板合將出來的。斜木匠安上一根棺材釘,就把手里的一把錘子交給我,伸手指一指下錘的地方,示意我往下捶。我掄起錘子,一下子一下子賣力地捶上去。

        “咚——”一聲響。

        “咚、咚——”兩聲響。

        “咚、咚、咚——”三聲響。

        棺材是空的。院子是空的。錘子捶打上去,“咚咚咚”的響聲,特別空洞,特別沉悶。是一種特別的響聲。是一種奇怪的響聲。我一口氣把棺材釘捶合實,丟下手中的錘子,趕緊從四叔二兒子家的院落逃出來。一個斜木匠打一口棺材需要半個月時間。還有三四天,四嬸的一口棺材就能打起來。我替四嬸釘上一根棺材釘,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子做。

        “咚——”一聲響。

        “咚、咚——”兩聲響。

        “咚、咚、咚——”三聲響。

        斜木匠繼續(xù)釘棺材釘。

        晌午一頓飯,在大虎家吃的。堂妹看護著四嬸,四叔抽身過來喝兩杯酒,下午好長長地睡一覺。有了這一長覺墊底子,夜里四叔好陪伴四嬸一起熬。四叔一邊喝酒一邊跟我說起四嬸的兩件事。第一件事。四叔說四嬸已經(jīng)猜到斜木匠在二兒子家替她打棺材。說前天傍晚,四嬸從昏睡中清醒過來,伸手指一指西邊問四叔,那一邊“咚咚咚”地敲什么?四叔家離二兒子家有一大截子路。按理說,斜木匠敲打棺材的響聲,四嬸不會聽見。四叔靜耳聽一聽,確實聽不見“咚咚咚”的響聲。四叔說,我什么都沒有聽見,要是有也是東莊人在跳花鼓燈。四嬸說,我聽不像跳花鼓燈敲鼓,倒像錘子敲打木頭的聲音。四叔說,你瞎猜疑什么呀?四嬸說,我不是瞎猜疑,我真是聽見了。四嬸讓四叔的耳朵貼在床板上,沉悶的、空洞的、類似敲鼓的“咚咚咚”聲,就清晰可聞可感了。像是整個大河灣村的空氣在響動,像是整個大河灣村的土地在響動,像是整個大河灣村的村莊在響動。四叔心里一驚,嘴上依舊否認說,我還是什么都沒有聽見。四嬸說四叔,你一輩子都不會騙人,怎么這些天學(xué)會騙人呢?四叔依舊抵賴說,我沒有騙你。四嬸說,你騙我沒騙我,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四嬸得的什么病,四叔沒跟四嬸說,家人沒跟四嬸說。半夜四嬸疼起來,四叔就拿兩粒止疼片喂進四嬸的嘴里。四叔不承認騙四嬸,就是不承認打棺材這件事,就是不承認四嬸快死這件事。四叔和四嬸都是心里揣著明白嘴上裝糊涂,不去把事說破,也不能把事說破。人的一生中能有幾件明白事?

        第二件事。說是昨天晌午,四嬸沖盹睡一覺,四叔沖盹睡一覺。四嬸先睡,四叔后睡。四嬸先醒,四叔后醒,是被四嬸伸手推醒的。四叔睜眼看一眼四嬸都不像四嬸了,她的臉上笑瞇瞇的,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從來沒見過她有這樣的好氣色。四嬸笑嘻嘻地問四叔,你猜我做夢夢見了誰?夢見了我家三嫂!四嬸伸手往村西一指說,就在村子的西頭,就在三嫂的老墳地那一邊。四嬸跟四叔說,我夢見那里蓋一大片房屋,還有一條大街。她們那一邊住的房屋跟我們這一邊的差別不算大,窮人家住草房,富人家住樓房,一般人家住瓦房。房前屋后有流淌的小河,有搖擺的樹木。藍的天,白的云,紅的花,綠的草,牛呀羊呀雞呀鴨呀,一樣子都不少。四嬸說,差別最大的是那一邊人的穿衣打扮,一個一個的臉上涂脂抹粉,身上穿的跟戲裝差不多。我喊“三嫂、三嫂”,三嫂裝作聽不見不理我。三嫂前面走,我后面跟。我后面跟得快,三嫂前面走得快。我后面跟得慢,三嫂前面走得慢。三嫂走在前面兩丈遠,我怎么攆都攆不上。眼看三嫂走過一座橋,我想跟過去。三嫂走過橋不一樣。我突然看見三嫂兩腳懸空不沾地,一飄一飄地走,一抖一抖地走,像一個紙糊的畫人。在夢里我清楚三嫂是一個死過的人。一個死人去的地方,一個活人不能去。三嫂停在那一邊回頭沖著我招手,想讓我跟著去那一邊。我站在橋頭不敢動,一下子醒過來。

        四叔說,你四嬸這是去陰間探路。那座橋叫奈何橋。要是你四嬸跟著你娘邁過那座奈何橋就回不了頭了。

        在四嬸這個夢的理解上,我與四叔有出入。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四嬸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在情感上與我母親徹底和解。四嬸期望在她將去的另一個世界,有一個相熟的人去接站。這個人就是我母親,就是她的三嫂。人的一生是孤獨的,不管在這一邊,還是在那一邊。孤獨的人生需要有一個伴,在這一邊是四叔,在那一邊只能是我母親。人的一生是無限循環(huán)的,在這一邊是結(jié)束,在那一邊是開始。

        四叔最后說,看來你四嬸就今早明晚的客,你回家跟大侄子媳婦說一聲,真到那一天你們兩口子回來送一送你四嬸。

        我說,這是我們小一輩該做的。

        那一天下午,我臨走的時候,四嬸醒過來。她聽說我回來看她,執(zhí)意讓我再過去一趟。堂妹跑過來喊我,我心里猶豫不決,兩條腿卻不能猶豫不決。這一次,四嬸側(cè)身臉朝墻睡著。我看不清四嬸的面目,卻看清她亂麻一般的頭發(fā),骨瘦如柴的脊梁,干枯蠟黃的腿腳。

        堂妹說,娘——大毛哥過來看你了。

        四嬸躺著不動。

        我喊,四嬸——我過來看你了。

        四嬸還是躺著不動。

        堂妹再喊一聲。我再喊一聲。四嬸像是又一次睡著了,或者說又一次昏迷了。四嬸的兩只手一齊摟抱在胸前,我伸手摸不著四嬸一只手,去摸四嬸一只腳。四嬸的腳跟四嬸的手一樣,冰涼刺骨,老繭縱橫,卻又“簌簌”顫抖。那一刻,我明白四嬸沒睡著。四嬸在她生命的彌留之際,想見我又怕見我。四嬸的這種心情跟我一個樣。我也是想見四嬸又怕見四嬸。四嬸的腳“簌簌簌”地顫抖。四嬸的身子“簌簌簌”地顫抖。四嬸的睡著床“簌簌簌”地顫抖。我多待一秒鐘,就是多折磨四嬸一秒鐘,就是多折磨自個一秒鐘。我松開四嬸的腳。我跟四嬸說,我過兩天再來看望你。我食言。我過兩天沒有去。

        一個月過后四嬸咽下最后一口氣。

        四嬸死的茬口不對。那一年下半年,村子里推行火葬,四嬸算是死后趕上的頭一個人。前前后后在淮河兩岸的村莊里鋪天蓋地推行火葬好多年。這么些村莊屬于不同的行政區(qū)域,有的村子推行早,有的村子推行晚。有的村子推一推,停一停,再推一推。有的村子推行火葬落實在表面,村子里的死人沒有一個去火化。比如說,我大爺所在的村子就是這樣子。那一年,我大爺病重,家人不愿我大爺火葬,一切按照土葬準備著。我大爺?shù)囊桓惫撞臏蕚浜?,我大爺?shù)囊惶桌弦聹蕚浜?。我大爺死的那一天天黑過后,我們一大家子人圍過去,家人挖坑(墓坑),家人抬重(棺材),半夜三更靜悄悄地把我大爺葬下土。我大爺七十多歲,原本是老喜喪。按照此地風(fēng)俗,家人該請兩班嗩吶熱熱鬧鬧地吹一吹,閨女該扯開嗓子悲悲切切地哭一哭,親家鄰家該去敞開肚皮熱湯熱水地吃一頓。所有這些老規(guī)矩舊習(xí)俗都作廢。天黑天明,一夜過去,家人悄無聲息地葬下我大爺,潦潦草草地葬下我大爺。老話說,入土為安。在家人的想法里,相比鄰村那些火化的人,我大爺一個全尸葬下土算是幸運的了。就算我大爺?shù)膯适罗k得再潦草,家人都不會覺得遺憾,想必我大爺也不會覺得遺憾吧。

        家人操辦我大爺?shù)膯适?,動靜再小,左鄰右舍總會知道。左鄰右舍不去跟村干部說,村干部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不知道。村干部裝作不知道,鄉(xiāng)干部就不知道,鄉(xiāng)里的那輛運尸車就停止不會動。反過來說,左鄰右舍知道,去跟村里的干部說,村干部不敢隱瞞,上報鄉(xiāng)政府,鄉(xiāng)干部指示那輛運尸車,它就不能停止不動了。此可謂,民不告官不究,民若告官必究。

        這樣一說,我大爺死后能夠靜悄悄地土葬,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左鄰右舍裝作不知道,緊閉上嘴巴不去亂說話。套用我父親的一句話來說,就是村子里不能出孬人,出惡人,出歹人,出不是貨的人,出不是熊的人。在我們老家的村子里推行火化,都有一個獎勵措施,就是誰舉報誰得錢。在我舅舅的村子里,就遇見這么一件事。一個人死后土葬,有人舉報到鄉(xiāng)里,鄉(xiāng)干部帶著一干人到墓地,扒開尸體,澆上汽油,連棺材一起焚燒。從此之后,舅舅的村子里再有死人,家人就不敢冒險土葬,只能去火化。那一年,舅舅死,家人就是這么處置的。舅舅和大爺他們兩個村子的情況大致差不多,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家是同門同宗同姓,剩下的百分之二也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戚。面對相同的火化政策,大爺?shù)拇遄雍途司说拇遄酉嗖钸@么大說明什么呢?舅舅村子里那個喪盡天良的舉報人,是報私仇,還是圖錢財?我堅信一個讓死人不安的時代,肯定是一個有缺陷的時代;一個讓死人不安的村莊,肯定不是一個好村莊。

        四嬸的棺材沒打之前,四叔就召集家人商討她的后事。中心議題就是,四嬸死后是火葬還是土葬。四叔的兒子閨女聽四叔的,我聽父親的。也就是說我們一大家子人的核心人物,只有四叔和父親,我們小一輩人缺少發(fā)言權(quán)。在大河灣村,四嬸帶頭第一個火葬,家人不甘心。四嬸死后土葬,家人害怕?lián)L(fēng)險。萬一像舅舅的村子那樣,出現(xiàn)一個喪盡天良的孬人,跑去報告村干部,或者干脆一個電話打給鄉(xiāng)政府,就算四嬸埋下土,其后果也是不堪設(shè)想的。與其走到不堪設(shè)想的那一步,不如早早地去火化。前些天村干部聽說四嬸病危,就帶著兩百塊錢慰問金過來看四嬸。在我們大河灣村,過去哪里會有村干部帶錢上門看望病人這樣的好事。當著四叔的面,村干部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村干部說,鄉(xiāng)里抓火葬抓得緊,不要給我們村委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村干部先禮后兵地等著,等著四嬸咽氣,等著四嬸去火葬。

        四叔說話吞吞吐吐,嘴上說讓一大家子人坐下來商討四嬸死后是火葬還是不火葬。其實四叔早已把基調(diào)定下來——四嬸死后只能火葬不能土葬。四叔說,我這么一大把年紀還擔(dān)心個什么,還不是顧著幾個孩子嗎?四叔家的幾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把頭低下。四叔埋怨四嬸說,她要是早半年死也省去這許多麻煩事。一個人不能選擇生的時辰,難道就能選擇死的時辰嗎?父親倒是想出一個看似可行,實則根本不可行的辦法。父親的辦法是,四嬸咽氣后連夜裝車偷著運往四嬸的娘家村里埋。父親說的這個辦法,四叔連話茬子都沒有搭,覺得根本就沒有商討的必要。四嬸死后真能葬在她的娘家嗎?俗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姓都改成夫家的了,怎么還能回娘家安葬呢?父親知道自個說一說只是嘴上抹石灰——白說。他自個一輩子做出的哪一件事跳出過規(guī)定的條條框框?我問四叔,四嬸火化后還準備棺材埋墳嗎?四叔回答說,還得棺材,還得埋墳。我問,這不是多花錢嗎?四叔說,多折騰一招還能不多花錢。

        回到家,夜里睡床上睡不著,我反復(fù)自個問自個,自個答自個。

        問:推行火葬有什么益處?

        答:省地、省錢,簡化禮節(jié)。

        問:實際上呢?

        答:費錢、費事,更加繁瑣。

        問:村人喜歡火葬嗎?

        答:人人心里抵觸。

        問:那何為民心呢?

        答:不知道。

        四嬸死后最終還是火化掉。四嬸穿戴整齊躺在棺材里,在家待了一天一夜。堂妹花錢請一班吹鼓響手,鉚足勁地吹奏起來。嗩吶里長出來許多花花草草,飛禽走獸,一派喜氣洋洋的樣子。有《百鳥朝鳳》的極樂圖景,有《纖夫的愛》的世俗畫面,有《大悲苦》的感傷場景,有《鯉魚沖浪》的奮進場面。四嬸是喜喪,嗩吶什么樣的曲子都能吹,越熱鬧越好,越有氣氛越好。四叔的家人就是要熱熱鬧鬧地送四嬸火化,就是要熱熱鬧鬧地送四嬸下土。十月初的夜還殘留著一絲暑氣,村人擁擠過來,一層圍一層像是納涼消暑。夜深人靜,嗩吶在音箱的縱容下,高亢著,嘹亮著,傳播得很遠、很遠。村干部跑來說,我看時辰差不多了吧?四叔也覺得鋪張得夠臉面,說歇下就歇下吧。吹鼓響手一停,村人一散,四叔家安靜下來。我們堂兄弟是不能隨便走開的。四嬸的棺材下面鋪著一層麥秸草,這一夜我們就睡在棺材下面。名曰:暖棺。

        四嬸死的這一天特別好記,是我們國家第一次申辦奧運會失利的日子。舉國沮喪,正好暗合了四嬸死后的悲傷。村人不大關(guān)心什么奧運不奧運,什么申辦成功不成功。在他們看來,不如四嬸死得有動靜,不如嗩吶吹奏得動人心。反過來說,要是那一天中國申辦奧運會成功了呢?我想這個相對偏遠閉塞的村落,一樣不會有人舉杯暢飲,一樣不會有人放鞭炮慶祝。大河灣村游離于這件國家大事之外。在大河灣村人的心目中,四嬸的喪事更值得關(guān)注,嗩吶聲更容易引起共鳴。不管村人,還是我們家人,都從嗩吶聲中品味出一絲無奈。那就是四嬸必須火化,火化后才能入土為安。

        一夜過去,火葬場的車說早上七點鐘來就七點鐘來。這是村干部打電話早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的。村干部說火葬場有照顧,四嬸去不用排隊,優(yōu)先火化。四嬸活了一輩子,一介草民,事事沒有特殊過,臨終卻優(yōu)先一回。只是不知道四嬸的靈魂是否應(yīng)承這件事。家人、親戚繞棺材一圈,瞧四嬸最后一眼,猛然間哭聲大振不止。家人與四嬸見最后一面真的是最后一面了。村干部制止說,好了,好了,火葬場的車回去還有事呢!火葬場的車回去有什么事?還不是繼續(xù)拉死人!從車上下來兩個大男人,一律白手套,一律白帽子,一律白大褂,一律白口罩??床磺逅麄z的嘴臉,看不清他倆的表情,真像閻王爺派過來的兩個小鬼。一塊白色塑料布,頭頭臉臉裹上四嬸全身,四嬸就被抬上靈車。村委會有一輛工具車跟著一起去,車廂里放上長條板凳,一班吹鼓響手吹吹打打坐上去。我沒有跟車去火葬場,四嬸火化過后還回來。四嬸走后,一口棺材空在家里怎樣處理?家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爭執(zhí)的第一點。有人說,棺材應(yīng)該繼續(xù)放在屋里,等候四嬸的骨灰回頭。有人說,棺材應(yīng)該放在門外,等候四嬸的骨灰回頭。土葬有一套禮法,上千年不變,火葬怎么辦,四嬸是頭一個,誰都不知道怎么辦。說四嬸去火葬場,回頭是骨灰,骨灰也是四嬸,是不能再進家門的。因而,棺材不能再放在屋里。爭執(zhí)的第二點。棺材放門外,是放在院子里,還是放在墳地里?四嬸的骨灰沒有回來,一口空棺材怎么進墳地呢?這禮數(shù)怎么理都理不順。最后一口空棺材只能放在院子里,等候四嬸骨灰回頭,一并去墳地下葬。

        半晌午,大虎懷抱四嬸的骨灰回來。大虎是長子,四嬸的喪事,事事都是他上前。村委會的工具車送到村頭停下來。為什么不把四嬸的骨灰送回家?村干部考慮問題是有分寸的。四嬸火化后還要入棺下土,村干部是知道的。不入棺,不入土,骨灰盒放哪里?四嬸火葬與政策相符,火葬后再入棺下土與政策相悖。村干部沒辦法,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四嬸的骨灰沒進家門,直接放進棺材里,等候午后的黃道吉時下土為安。四嬸的娘家人從那個侉地方過來老老少少十幾口子,看見棺材里孤零零地放著骨灰盒,一雙雙眼睛里汪滿淚水。一個舅舅輩分的人說這要不是形勢逼的,人放棺材里安葬多排場呀。四嬸的一口棺材,料粗木圓,他們是滿意的。他們不滿意的是四嬸火化,不滿意嘴上不能說,只能在心里惋惜。民不能抗官,官定下來的事,是對是錯,是好是歹,老百姓都是不能多心多慮的。做一個過安穩(wěn)日子的老百姓,只能做順民,不能做逆民。父親和四叔擔(dān)心四嬸火化,她的娘家人會說一些不好聽的閑話,其實他們一句閑話都沒有說。

        吃罷中午飯,吹鼓響手就攜帶家伙離開村子。吹鼓響手不送四嬸下土,也是村干部的意思。村干部說,吹吹打打送棺材下土影響不好。這頓晌午飯,村干部沒在四叔家吃,覺得吃不下這頓飯。村干部一臉愧色,反復(fù)跟四叔強調(diào)說,這件事鄉(xiāng)里抓得緊,村里沒有法子呀。四叔塞給這個村干部兩條煙,他先不要,四叔硬塞給她,他就要了。這個跑來跑去的村干部跟我同一個輩分,嘴里也是“四嬸”長、“四嬸”短地喊著死去的四嬸。村委會派他來協(xié)調(diào)這件事,就是考慮到他跟我們家同一個姓,這樣一來不會出大亂子。村委會不怕出大亂子,可一旦出大亂子對誰都不好。這兩天,這個村干部像一個二鬼子,見著我們家的大人孩子一律點頭哈腰,一律謙行恭讓。他的一副形象跟往常判若兩人,好多年過去我都忘不掉。

        挨傍晚,四嬸的棺材出大門,前往四嬸最終的所在地。一路上,村人出家門燃一堆柴火迎候著?;鹉茏柚顾膵鸬撵`魂上身進門。有一個與四嬸年齡相仿的婦女,抬衣袖擦著眼淚說,這才多大的年歲呀,比我還小月份呢。我們一大群子子孫孫走在四嬸的棺材前面,頭上的白孝布在風(fēng)里“嘩啦嘩啦”地響著,引領(lǐng)著四嬸的棺材一步一步往前走……

        四嬸的墳埋在村西頭的一片土崗上,斜沖著淮河。在這里四嬸不會孤單,時時能聽見淮河的浪滔聲。

        最后需要特別說明的一點:母親和四嬸同是葬在村西頭,母親的墳在南一邊,四嬸的墳在北一邊,這一南一北中間隔著一個小東莊,就有差不多一里地的距離了。四嬸活著時,沒有提出來死后跟母親葬在同一塊地里。我們家人不好硬性地做主這么做。事后我想,即便四嬸這樣子提出來,母親在那一邊會怎么想,還是不知道??磥砟赣H和四嬸的最終歸宿也只能這樣了。愿母親和四嬸在那一邊安息吧。

        四嬸一死,把四叔一個人撇在人世間。最初四叔孤零零的一個人怎么都不適應(yīng),半夜里一覺醒過來,摸著空落落的一半床,“嚶嚶嚶”地哭起來。四叔的幾個孩子心里煩,跟四叔說,一大家子人的日子都不過了,我們整天都在家里哭?四嬸病前病后四個月,從夏天到秋天,幾個孩子都丟松手上的事,圍繞著四嬸轉(zhuǎn)。四嬸死,家人還活著就得吃喝拉撒,就得油鹽醬醋,就得各做各的一份事情,各擔(dān)各的一份責(zé)任。幾個孩子見四叔一天天在家里哭,心里能不急,心里能夠安?

        其實,四叔的內(nèi)心這樣消沉,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處,就是心甘情愿、順順當當?shù)匕阉膵鸹鸹簟K膵饹]有留下一具完整的全尸埋進棺材里,四叔覺得愧對這個同床共枕幾十年的女人。四叔決定火化四嬸,從客觀上來說,有無數(shù)條辯護的理由,就算四叔主觀上執(zhí)意不火化四嬸,村干部時時刻刻地盯著,恐怕不走這么一條路,想繞都繞不過去?,F(xiàn)在的問題是,四叔在四嬸下葬過后,不去說客觀上的原因,只去說主觀上的原因。四嬸的肉體消亡,靈魂留下來,盤繞在四叔的眼前,盤繞進四叔的頭腦。就算四嬸的靈魂不說一句話,四叔也覺得無時無刻不在譴責(zé)他。譴責(zé)四叔怎么會同意把她火化掉,譴責(zé)四叔怎么會連一絲抗爭都沒有。不說行動上的抗爭,哪怕思想上抗爭也不見。就這樣,四叔被四嬸靈魂的譴責(zé)壓垮,或者說被自個內(nèi)心的自責(zé)壓垮。夜深人靜,四叔實在承受不住,也有辯解的時候。四叔跟四嬸說,我這么做都是為著二孩子一家子呀?就算我不往外說,你也是明白的呀!

        四叔的二兒子,名字叫大兔。四叔的大兒子屬虎,叫大虎;二兒子屬兔,自然叫大兔。大兔結(jié)婚十年,跟老婆先后生四個孩子。四個都是丫頭,一個男孩沒見著。頭一個丫頭留下自家養(yǎng),第二個丫頭抱給大姑養(yǎng),第三個丫頭留下自家養(yǎng),第四個丫頭抱給二姑養(yǎng)。大姑、二姑都是大兔老婆那一邊的親戚,不是我們家這一邊的親戚。一連好幾年,大兔帶著老婆孩子?xùn)|躲西藏,沒有一個固定的所在,像是黃宏、宋丹丹《超生游擊隊》的一個現(xiàn)實版本。過年過節(jié)不見回來,不要說村干部找不著他們在哪里,就連四叔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們在哪里。大兔帶著老婆孩子?xùn)|躲西藏的目的,就是想生一個兒子。四嬸病重想見一見二兒子,四叔七拐八拐地打電話找著大兔。大兔白天不敢進村,半夜三更偷偷地進村看兩眼四嬸。大兔來得不是時候,四嬸在床上睡著了。四嬸就像死了,平靜地躺在床上,不見一絲動靜,不見一絲呼吸。就像那一趟我去看四嬸一個樣。大兔喊,娘,娘,我來看你了。大兔的聲音有些大,四叔制止住。四叔說,不要打擾你娘。四叔應(yīng)該搖晃醒四嬸,讓他們娘倆說上幾句話,四叔卻不讓大兔這么做,原因是四嬸安安靜靜地睡一小會不易在,四叔不去打擾四嬸,也不允許別人去打擾四嬸。四叔拉大兔去一邊問情況。

        大兔說,老婆快生產(chǎn),這一次肯定是男孩子。

        四叔問,你怎么這么肯定呢?

        大兔說,我托人花錢B超過。

        四叔說,那你就快回去伺候二兒子媳婦,你娘這一邊還有他們呢。

        “他們”就是指其他幾個孩子。大兔再看一眼睡在床上跟死差不多的四嬸,一頭鉆進夜色里。

        第二趟大兔半夜?jié)摶丶?,四嬸醒在床上。四嬸是人醒著,頭腦開始犯糊涂,分不清張三和李四,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大兔說,娘,我回家看你來了。四嬸問,你是大毛吧?大兔說,我是大兔,不是大毛。四嬸說,大毛說來看四嬸,真來看四嬸啦。大兔說,娘,你仔細地看一看我是誰,我跟你說我是大兔、大兔、大兔!四叔說大兔,你娘說你是大毛,你就當一回大毛,你娘的腦子犯渾,你的腦子也犯渾?四嬸仔仔細細地瞧大兔。四嬸說,四嬸天天在心里惦記著你,你說來看四嬸怎么不來看四嬸呢?大兔說,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四嬸說,你來看四嬸就好,再不來就看不見四嬸了。大兔說,從今往后我天天來看你。四嬸拉起大兔的手,摩挲一番說,大毛的手心好暖和。

        四嬸死后,大兔還是老樣子,半夜過來見四嬸。四嬸第二天就要火化,第三趟大兔見到一個真正死去的四嬸。四嬸下葬在傍晚,大兔沒敢再露面。村人知道大兔帶著老婆躲藏在外面生孩子,卻沒有一個村人問一問,就像四嬸從來沒生下這么一個兒子。大兔不送四嬸下土,依舊是四叔安排的。在四叔的想法里,確保大兔老婆萬無一失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比什么都要緊。生與死,四叔選擇生?,F(xiàn)在與將來,四叔選擇將來。大兔老婆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就是將來。

        或許四叔這一系列選擇都不算錯?!笸脹]有送四嬸下土不算錯,四嬸死后火化不算錯。那么錯在哪里呢?錯就錯在四叔沒事找事,內(nèi)心不該糾結(jié)嗎?

        一連好幾天,我天天回去陪四叔。四叔的幾個孩子離開四叔,我不能離開四叔。四叔的幾個孩子厭煩四叔,我不能厭煩四叔。好在我的工作單位離老家只有十來里路遠,我下午下班騎一輛破舊的腳踏車,“吱吱呀呀”半個小時就能到。腳踏車的車把上掛著一只包,里邊裝上酒,裝上煙,裝上菜。酒是孬酒,煙是孬煙,菜是鹵菜。到了四叔家,拿出酒,拿出煙,拿出菜,就陪著四叔抽煙喝酒。我跟四叔抽煙就是抽煙,喝酒就是喝酒,很少有話跟四叔說。四叔的心結(jié)解不開,我就跟著一起糾結(jié)。當四叔面,我抽煙比四叔狠,喝酒比四叔狠。我的一份痛苦比四叔還要大,還要濃,還要深。四叔問我說,你過去不是不抽煙嗎?我說,我過去不抽現(xiàn)在抽。四叔問我說,你過去不是不喝酒嗎?我說,我過去不喝現(xiàn)在喝。

        四叔說,那我們爺倆就抽煙。

        我說,那我們爺倆就喝酒。

        四叔說,一包煙我倆一人抽一半。

        我說,一瓶酒我們倆一人喝半瓶。

        打開鹵菜,打開煙盒,打開酒瓶,我和四叔就一支接一支抽煙,一杯接一杯喝酒。抽煙抽不醉,喝酒喝著喝著我和四叔就醉了。

        我說,我再敬、敬、敬你一杯酒。

        四叔說,你不要敬、敬、敬我。

        我問,我不敬、敬、敬你,我敬、敬、敬誰?

        四叔說,敬死亡。

        我說,我不敬死亡。

        我扔下酒杯“嗚嗚溜溜”地哭。四叔扔下酒杯“嗚嗚溜溜”地哭。

        我的一副痛苦形狀不是假裝出來的。四嬸死后,面對四叔的痛苦,我像一個站在河邊的人,腳下一滑,“撲通”一聲就掉下去。母親突然地死,我沒有這樣子。面對父親的痛苦,我沒有這樣子。我的反常舉動,首先遭到妻子的猜疑。妻子懷疑我是四叔和四嬸的孩子。母親活著時,有一次與岳母談話,話題一說就說到我小時候的事。母親說我一周來歲的時候,差一點餓死,原因是母親沒有奶水,家里窮也缺少吃的東西。正好那一年,四嬸生大虎,四嬸的一份奶水給我吃一大半,給大虎吃一小半。這件事,母親活著的時候,也給我說過。母親說,那個時候你四嬸還是一個不錯的女人,怎么后來變得越來越不是她了呢?也就是那一年,我們家跟四叔家分開住。四嬸怎么變得越來越不是她,母親沒跟我說明白。她們老一輩人之間的是是非非,我也沒有必要弄清楚。四嬸死后,我連續(xù)去看四叔。妻子把我的反常舉動向岳母一說,岳母很容易得出我是四叔和四嬸親生孩子的這個荒唐結(jié)果。妻子心里有了這樣一種猜想,不直接問我,回老家問我父親。妻子覺得她有責(zé)任和義務(wù)把我的身世弄清楚。父親不直接回答是與否,反問我的妻子說,難道你覺得大毛長得不像你娘?“你娘”就是我母親。妻子搖頭說,娘死好多年,我記不得像不像。父親反問我的妻子說,難道你覺得大毛長得不像我?妻子又點頭又搖頭說,有些地方像,有些地方不像。父親說,你看像就是像,你看不像就是不像。

        父親就是不給妻子一個明確的答案。父親覺得一個連自家男人身世都懷疑的女人,肯定是頭腦出了毛病。父親覺得他醫(yī)治不好我妻子頭腦里的這個毛病,就不去醫(yī)治。父親丟下我妻子,去找我四叔。父親把我妻子的猜疑向四叔說一遍,問我四叔,我該跟我家的大兒子媳婦怎么去解釋這件事?四叔低頭不去做辯解,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父親氣哼哼地說四叔,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自家過不安日子,幾個孩子個個對你生意見,現(xiàn)在又害得我家相跟著過不安日子。父親最后給四叔指出兩條路,一條是喝藥,一條是投河。父親說,你不想活好辦,喝藥沒錢,從我那里借,大河沒蓋蓋子,投河你自便。

        父親的一席話,說醒四叔。四叔不敢再待在家里等我去喝酒,只得隨手操起一樣農(nóng)具去村外伺候早已荒疏的幾分菜園地。四叔不在家等我,父親在四叔家等我。父親說,你四叔不在家,我陪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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