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向長崎的波音飛機沖上云端后二十四年,也是春天,我在一張世界地形圖上標出自己此生屬于的世界。它是地理的,也是能出發(fā)并抵達的心靈世界。
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洲際旅行,那曲曲折折的道路,巡回往復的旅程,長長短短的獨處,我想自己大約當真愛遠方。
小時候,我很喜歡去江邊的錨地和碼頭,我父親帶我去遠洋船上玩的時候,我的心就會像夏天敞開窗子的房間那樣微風蕩漾。
我喜歡看到空蕩蕩的碼頭上,孤獨豎立著粗壯的鐵柱,大船靠岸,纜繩會緊緊繞在鐵柱上面。那樣的情形總能在我心里激起某種孤獨而愉悅的感情,我想那是我能感受到的向往之情。
在我的幼年,遠洋船還是蒸汽船,粗壯的煙囪上常常拖著一條濃白色的煙。進港時,大船總是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旗幟,有些是旗語,有些是國旗。我記得,我知道不同的國家有自己的國旗,而世界上有許多不同的國家,這樣的初級世界地理,就是那些在黃浦江上緩緩航行的大船帶給我的,以及身旁散發(fā)著白樹油醒腦氣味父親的指點。
在蒸汽輪的遠洋船上,總能看到各種各樣不同的奇怪文字。船長和他的同事們總穿著講究的白色制服,制服上飾有金色的流蘇,他們身上有種胡桃夾子般的隆重,遙遠和神秘,好像從遠方來的人能得到獎勵。他們會說起大海上的風浪,澳洲海面上飛起的魚,和非洲海岸線上的海盜小船,都是神奇的事。所以,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在那些風塵仆仆的大船上,找到了一個遼闊的世界。我青少年時代身處中國近代最為封閉和嚴酷的時代,但這些大船,給予我對世界熱烈的向往。因為那封閉日常生活的陪襯,世界成了一個神話般的地方,遙不可及,但向往終不能抹殺。
這些年來,總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做持續(xù)二十年的長途旅行,并不疲倦?這個時間,一個孩子都長大成人,許多婚姻已宣告結束,我還在旅行。
我其實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有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的遺風。但我知道,我就是非常喜歡動身去遠方,像大船那樣發(fā)出一聲粗壯的汽笛聲,是蒸汽大船的那種沉重而有力的聲音,接著,噴射出一股遮天蔽日的黑煙,出發(fā)。這就是我此生最喜歡的事。地球上的水連成一片,碧波蕩漾,那是何等的自由,像水那樣清波蕩漾,去看世界。
2008年5月的傍晚,我從上海世博會的浦西區(qū),去浦東區(qū)。那晚,有費城交響樂團的演出,他們演出清一色的美國音樂《波吉與貝絲》《星條旗永不落》,還有格什溫。我乘坐在敞開窗子,因而灌滿了黃昏溫和晚風的穿梭巴士里。世博的浦東展區(qū),都是各個國家的國家展館,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沙盤演繹的世界地圖,從美國到澳大利亞,只需要走一刻鐘的路。然而它們一個是灰色的不銹鋼建筑,另一個則是充滿金屬銹漬的鐵皮建筑,趣味上截然不同。
我遙遙見到沙特阿拉伯館的月亮形淺色建筑,那里總是站滿了排隊等待的人,等待著去看用720°的銀幕展現(xiàn)的阿拉伯風光和歷史。突然,我看到有一片浮動的潔白的東西,好像云朵一樣。定睛一看,原來那是一隊穿著白袍、戴著白頭巾的阿拉伯男子,他們正在一棵樹下會合,然后向黃浦江的方向移動。
他們好像一朵天上的云那樣移動著。
我從未想到過,在黃浦江邊上,能看到這么多穿白色長袍的阿拉伯男子。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突然歡快地跳了起來,我喜歡眼前的場景。
我本能地站了起來,我想要在這一站就下車,我要去近處看看那些白衣男人,然后尾隨他們?nèi)ソ叀?/p>
在緩緩開動的車窗前,我看到了卡塔爾館淡褐色的外墻,那是沙漠的顏色,然后,看到五顏六色的韓國館外墻,那就是一個亞洲小國家想要讓別人千萬注意自己的姿態(tài),接著,是不平衡的灰色建筑維系著邏輯上巧妙的平衡的德國館,以及如一個夢中的蒲公英種子般的英國館,它沒有傳統(tǒng)的英國元素,但能在那個蒲公英身上看到海事時代以來,英國從香料開始對世界的擴張,直至對各種文化創(chuàng)造性融合的巨大創(chuàng)造力。旁邊的盧森堡館靜靜站著,宣稱自己“小即是美”。
我看到來自北歐的街頭藝人,正在瑞典館前面盛裝表演。
我心中既惦記著云似的那隊白袍男人,也惦記春日濕潤的余暉下,臉上畫著一滴大大的黑色眼淚的瑞典小丑,還有意大利館里那只巨大的、閃閃發(fā)光的高跟鞋,好像一個充滿好奇的小孩。有一刻,我真想放棄晚上費城交響樂團的演出,就在這里閑逛。但我實際上也惦記費城交響樂團的演出。他們第一次來中國時,我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看他們在簡陋老舊的劇場里演出,眼中充滿淚水,好像一個棄兒終于聽到了整個世界的召喚。
在那時,我體會到自己心中有一種感情非常熱烈,原來,我非常愛世界,愛一個敞開的、多樣的世界。
因為這種感情總是被召喚,總是受到誘惑,所以我不得不經(jīng)常旅行。
在黃浦江畔的傍晚,我意識到關于自己的兩點:第一,我熱烈地愛著整個世界,而不是某一個地方,哪怕它是我故鄉(xiāng)。第二,也許我真的不那么熱愛上海,它無所不在的商業(yè)氣味常常讓我喘不上氣來,但實際上我對它有很深的感情。我對世界的愛,來自于它的熏陶。當世界博覽會在黃浦江畔開幕,我為它高興和安慰——這是一個熱愛世界、追逐遠方的城市,世界上沒有比它更合適舉辦世界博覽會的城市了。
我常常為自己感到幸運。在我還年輕時,我所處的時代恰好給了我長途旅行的機會,那些旅行,讓我認定自己的生活有過一些完美的時刻。如果我早生三十年,我將不得不在禁錮和恐懼中度過自己一生中最適合做長途旅行的時光。如果我早生三個世紀,我將一生不能單獨在世界上旅行。如果我晚生三十年,也許沒有禁錮時代的對比,在旅途上對自由的感受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強烈。如果我晚生三個世紀,我一定無法享受慢火車的旅行,它是我身心最為認同的旅行方式。
我永遠都會記得,就在我的少年時代,在上海收聽短波還是一項足以殺頭的罪行。如今,我從一個收聽短波都是死罪的時代走來,走到現(xiàn)在,能以自己的旅行感受制作一輯個人的世界地圖冊了。中學時代的地理課上,我美麗的地理老師將一大張世界地圖打開,用一根教鞭將它高高撐起,掛在黑板上方的洋釘上,藍色拉線喇叭盒子的下方。較之多年前那張在春風里獵獵作響的厚紙片,如今我的世界地圖是個更富有意義的世界。似乎是不可思議的,我能將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夢想,那些通常藏在心里的東西,都一一平鋪在地球的表面,也用一顆顆星星標出,那是我的世界的地理標志。
那是我的世界觀。
制作一輯世界地圖冊,這可是我個人在此生經(jīng)歷過的最大奇跡。在我擁有第一本私人護照,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去旅行時,我總以為這就是此生唯一的一次長途旅行了,即使是良辰美景,心中也總是難免感傷。我從未想到過自己有一天能夠制造屬于自己的一本世界地圖冊,旅行讓我能望得遼遠,想得細密,理解人生的遺憾,與這世界的好處。
一、自然的神性,造物的指紋
一個北冰洋邊上奇寒的清晨,新奧列松島上的極地科考隊聯(lián)合食堂里,在此越冬的科學家們正三三兩兩吃著早餐。經(jīng)過一整個極地的冬天,他們的臉色都像新發(fā)的豆芽一樣。那是早晨九點多鐘,極夜剛剛過去,陽光在地平線下反射上來,天空中有種混合四射的光線,好像書房里向天花板打上去的燈光一樣。
突然一片冰雪藍白色的國王海灣里出現(xiàn)了沉重的緋紅色,接著,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只白色大鳥,它上下翻飛。在兩座雪山之間的縫隙里,突然迸發(fā)出一團燦爛的金光。金光剎那喚醒了寂靜的海灣,白雪變成金黃色的,藍色的浮冰變成緋紅色的,海面上升起一層白色薄霧,安徒生童話中神秘的巫婆的大鍋,就有這樣的白煙。金光正在慢慢變長,劃過整個天空。然后,太陽終于從地平線下掙扎著出來了。
上帝說“要有光。”的話音剛落,太陽就將這天地改變。那是一種無聲但卻明確無誤的歡騰,好像有鼓樂齊鳴。
長長的金色陽光,從地平線上長長地鋪過來,一直鋪到食堂的落地窗里,鋪到每個人腳下,就像飛機著陸時,地面上一條閃閃發(fā)光,一直向前的軌道。那些度過一百天不見陽光的人,蒼白浮腫的臉上,好像被驚醒一樣,浮現(xiàn)出情不自禁的微笑。
人們知道自己是自然秩序中的一環(huán),而不是游離于秩序外的統(tǒng)治者,或者說使用者,并不容易。人是個自大的動物,雖然沒有一雙像狗那樣能將一切變小的眼睛,卻有一顆自以為是的心。但一個人只要誠實生活,總有一天,會在某一處自然中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就像小孩子終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到這領悟的一刻到來,人就會默默在自然面前站起身來,致敬,心中歡喜而謙卑。他雖然不說什么,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如今終于安頓。
三三兩兩散坐在食堂各處的人都不由自主站起身來,面向初升的朝陽,好像迎接重要人物的到來,光在淵面上運行。
原來,有了光,世界就煥然一新。
這樣的自然自會呈現(xiàn)出壯麗的神性,在愛爾蘭島海岸線上的陡峭懸崖,在新西蘭山蔚藍的瓦克蒂普湖水,在喜馬拉雅山麓,終日被云霧繚繞的雪山,一束陽光突然從天而降,利劍般劈開云霧,雪山高聳,高潔,置身其間的人總會為它的壯麗臣服。有時是它太平洋海島上,夏天越積越厚的烏云,帶著海面上來的水腥氣和狂風大雨,有時是它落基山里冬天席卷一切的凜冽暴風雪,有時也是它在放大鏡下才能看到的一粒水滴精美的結構,或者是敲開雞蛋殼,就看得見透明蛋清包裹著的渾圓蛋黃,那是自然呈現(xiàn)出來最簡單明了的細胞,或者是古老江南的早春時分,寒風中拂過湖面的柳絲,在冬天顏色深沉的湖面襯托下,突然顯現(xiàn)出上面米粒大小的新綠,那就是萬物自身令人感動的生命力。這些微小卻精密的事物里也有自然的秩序閃爍靈光。
一個在中美洲云林中的晚上,長滿史前的闊葉樹的山谷下彌漫上來一團又一團灰白色的云霧,這里的夜色是一團濃黑,當云霧涌上來的時候,連夜空下黑色山崖的輪廓都看不見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里,能聽到百蟲呢喃的合唱。那是極宏大的和聲,細細分辨,能聽到有尖細伶俐的聲音,也有含混溫柔的聲音,有簡單的翅膀振動發(fā)出的嗡嗡聲,也有由薄利的舌頭發(fā)出的婉轉復雜的泠泠聲,有夜鶯的聲音,也有土狼的聲音,還有山谷里的古老樹種和上千種熱帶的藤蔓植物在夜間生長搖曳發(fā)出的吱嘎聲,息索聲,龜裂聲,以及古老的樹根吸取水分發(fā)出的吱紐聲。從洪荒時代開始,原始森林就夜夜這樣唱著夜曲。但是,如今在這里,在那里,再也聽不見金色蛤蟆鼓起金色的腹部發(fā)出的呱呱聲,它們已經(jīng)消失了。
地球變暖了,冰雪從地球兩端的極地融化,大水涌向世界各地,不光是在水邊岌岌可危的威尼斯,也是大洋邊謠言喋喋不休的倫敦。哪怕中美洲那遠離兩極的熱帶原始森林。林中沉睡千萬年的古老細菌隨之蘇醒,林中開始出現(xiàn)蛙類從未見識過的細菌,細菌進入金色蛤蟆的皮膚,它們大量地得病,死去,直至物種消失。原始森林里發(fā)生的變故不為人知,直到夜晚再也聽不到它們振動腹部發(fā)出的聲音。
如今走到原始森林里,有人類出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活在森林中的闊葉樹還在陽光下生長,但要是翻開葉子,常常能看到葉子灰綠色的背面,附著了一種粉紅色的霉菌,它們是隨著地球溫度上升而在云林中流行開來的新霉菌。它們附著在闊葉樹的葉子背面,漸漸將葉子腐蝕掉。那是人類出現(xiàn)之前就已經(jīng)活得長長遠遠的古老的樹,如今也變得支離破碎了。
有時人們感受不到造物的世界是完美的自然,當這個世界的一些東西永遠消失了,好像葉子開始腐蝕了,一部分只剩下經(jīng)脈,這世界原先的結構才會被發(fā)現(xiàn),才知道這世界原來是這樣精密。
被毀壞的世界,也是漲潮時分的威尼斯圣馬可廣場那些進水的古老咖啡館和濕漉漉的鴿子;也是日夜被關在格子里長大的,伊利諾伊平原大門緊鎖的養(yǎng)雞場里的白羽雞;也是福島海岸線上,被封閉的核污染小鎮(zhèn)上,春天開得滿樹滿街的古老櫻花,粉白色的花朵渾然不知土地和海水都已經(jīng)致命,仍舊無辜地日夜盛放,優(yōu)美飄零;也是冬天不再下雪,雪山不再積雪,冰川失去藍色,變得慘白而骯臟時,東巴人還在玉龍雪山下高唱著世世代代的歌:這是我的家,有白雪紅太陽。叫天,天答應了,叫地,地也答應。
一個在利古里亞古老漁村的晴朗黃昏,在伸向蔚藍大海的黑色山崖上,是我借住的小房子,陽臺向大海伸去,好像懸空在藍天與碧海之間。黃昏時分,德國北部已經(jīng)下雪了,阿姆斯特丹倫勃朗故居的房間里,終日都是幽黯的,沉重的陰影在房間四角堆積不去,就像當年倫勃朗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畫自己肖像的年代??蛇@里仍舊陽光明亮,海水中夏季的溫暖仍未消褪,所以,還能下海游泳。
山崖下就是小村子早先的漁碼頭,現(xiàn)在成了香氣四溢的小廣場,上面終日擺滿桌椅,人們坐在那里喝意大利現(xiàn)磨的噴香咖啡,吃用新鮮青口焗的意大利硬面,吹海風,在墨鏡后面端詳和欣賞從海水里濕漉漉升起來的身體。山崖上是萬里無云的藍天,利古里亞的古老藍天曾是圣像畫家們描繪天堂時參考的顏色,蔚藍,深廣,毫無遺憾的明媚與溫柔。山崖下是細波粼湮的大海,古老村鎮(zhèn)之間的白色渡船漂浮在藍海上,漸漸靠上岸來。
這是一個完美的黃昏,在東邊天空上的月亮漸漸變得明亮,而西邊天空上的太陽漸漸變得金紅。月亮緩慢地向上升起,而太陽緩慢地向海平面落去。當我將手臂向兩邊平伸,一邊伸向月亮,一邊伸向太陽,能感到自己似乎成為幾百年前達·芬奇畫過的那個人,均衡地處在一個圓中,似乎是地球和它周圍的宇宙組成的那個完美的圓。地球正在緩慢地運行,所以,月亮緩慢地升起,太陽緩慢地落下,日夜交替有序,各有鮮明的美色,一切皆在完美均衡的秩序之中。
物理學家們總是最先發(fā)現(xiàn)并服膺這種世界內(nèi)在的秩序,所以,被蘋果擊中的牛頓最后聲稱,這個世界為造物的世界。
均衡的世界不光在一片橫貫東西的海洋上能看得到,在舊金山植物園路邊一朵盛開的郁金香里也看得到。不光在愛荷華城春天長空盤旋的龍卷風渦旋里看得到,在上海夏季臺風到來的狂風暴雨中也看得到。在綠山夜晚路邊,一條冰涼的小土蛇身上看得到,在清晨從紐倫堡郊外的森林上空,像旗幟一樣揚起的褐色鳥群里看得到,在康提郊外收割后留下一垅稻子供養(yǎng)小鳥的稻田里看得到,在長滿印度洋邊上,農(nóng)戶家后院長滿的青色芭樂果,或者長滿黃色楊桃,或者長滿粉紅色蓮霧果的大樹上看得到,在叢林邊緣的大樹下眼鏡蛇做的土堆上看得到。均衡的世界像一道數(shù)學題一樣,清晰,周密,永動,令人安心。
一個在夏威夷海邊溫暖的中午,戴上面具,咬緊管子,幾分鐘里就會像魚一樣用嘴呼吸,好像被埋藏在身體深處的某些古老記憶恢復了。然后,下潛到海水里。透過海水的陽光,變成了如森林中穿過樹葉與樹枝的陽光,是一條條的。海水似乎是可見的空氣,具體而又虛無縹緲,波濤像風一樣在頭頂上掠過,宛如給大風吹散的浮云。海深處有時能見到金色或者白色的龐然大物,那是巨大的珊瑚叢。我見到一個巨大的金色珊瑚叢,我漂浮進去,就像去拜訪一座位于焦特布爾的金色城堡,水的浮力令我身體輕盈得像一朵印度沙漠上的淡云。
用嘴呼吸,很快讓我忘記人類在水下窒息的焦慮,獲得了一條魚般的自由,不必頻繁地浮上水面去換氣,讓我意外獲得了游戲的快樂。海深處,一隊隊、一團團、一條條游來游去的魚,倒好像是陸地上飛翔的鳥一樣。它們見到我這個龐然大物,總是停下好奇地觀察一下,然后飛快躲進珊瑚洞里,或者水藻下面。要是我也靜止不動,過上一陣,水波平靜下來,它們便出來看看,看到我,馬上又逃回去躲著。小時候孩子們就是這樣玩捉迷藏的,藏在樹叢中,藏在樓道的拐角里,藏在父母的大床底下,或者客廳厚重的布幔后。水下隨波逐流的我才明白,原來這游戲不光古老,還是整個世界共通的游戲。
海底的珊瑚就像萊茵河兩岸上古老的城堡,我像一朵云般飄過,看到自己投在珊瑚叢里白色沙地上的陰影。珊瑚洞穴里,有條細長的藍色小魚沉思般地一動不動,波紋在它四周的沙地上投下鏡子反光般異常明亮的光線。它就像小時候的我,在母親家的院子里,正午時分,一片寂靜中,怎么也睡不著。閉著眼睛,感覺天空上有云拂過。
海水下碧藍無聲的世界,讓人知道自己這一生也僅僅能到達大千世界的幾個角落而已。我在海水深處的波峰里順勢滑翔,又假裝自己是美洲天空上那些一動不動依在風鋒上的禿鷹。在大海深處,我心中有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安靜,順從,喜樂,它不再緊緊被肌肉和肋骨形成的盔甲包裹著,生怕有什么傷害了它,此刻它像周圍的海水那樣蕩漾著,清涼的,潔凈的,微咸,渾然天成。
如此舒服和自在。
大概這就是自然給予的精神安慰。要是人不能與自然相融,人的精神就會萎頓,面色蒼白,表情緊張,眼睛里的詩意蕩然無存,變得呆滯,或者兇狠。
大海總是清洗人的精神,并安撫浮躁心靈的好地方,全世界的海洋都是精神最溫暖的懷抱。不論是北愛爾蘭那些長著白色巖石,狂風勁吹的海岸,還是巴厘島在黃昏時一派壯麗金紅的海洋,或者羅德島旁邊潔凈的深藍大西洋,或者阿姆斯特丹城外海面上幾近透明的灰色狂濤,以及北極那輕輕搖動藍色冰山的海水,以及新西蘭南島,最靠近南極的峽灣,由于富有礦物質,那里的海水是藍綠色的,潔凈甘美得震撼人心。
當茂伊島的清晨時分,從大海深處涌來一層層遼闊的白色管浪,如風火輪般從天邊滾來,它帶來的英雄氣,就會讓頹唐的心一躍而起。而到了鐮倉的清晨,靜靜的淺藍色大海,好像小孩子用藍色鉛筆畫出的大海那樣,天真而馴服,做夢都想不到天地之間還有激烈的大浪,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溫柔地舔著沙灘。
新西蘭南島有一條道路,從皇后鎮(zhèn)出來后,沿著一條條長長白云就一直向南,穿過大山,穿過蔚藍的冷水湖,時不時能在公路轉彎的地方望見遠方山頂上靜止不動的冰川,穿過森林時,能在樹上看到各種灰綠色的古老苔蘚。穿過戈壁時,也能在大石頭上看到一大片一大片橘紅色的古老苔蘚。這條路一直通向島嶼盡頭的大海,盡頭是一處寂靜蔚藍的峽灣,那里冰涼的海水里,有小企鵝和小海豹。當?shù)厝斯苣菞l道路,叫世界的地質教室,因為在那里能看到上一個冰河紀留下來的許多古老痕跡,樹,苔蘚,冰川移動時對巖石的切割留下的陡峭山崖,還有冰川消失后留下的一個個充滿古老礦物質的蔚藍高山湖泊,以及冰河消失后長滿黃色長草的山谷。
從北極那些將要融化的冰川上歸來,我就到了新西蘭南島,去看冰川融化消失后的大地。
冰雪消失后,留下的原來是這樣一個寧靜豐饒的大地。
我在長滿長長黃草的山谷里躺下,這里即將進入冬天,草變得干燥而芳香,由于它們長在冰河的舊河床里,它們富有蛋白質。草在陽光下很溫暖。大地寧靜無聲,白云一動不動,遠處的大山,有個巨大的U字峽谷,地理書上說,這是典型的冰川運動后留下的地質面貌,冰河入海時,曾在這里擠壓并沖撞過。天上總有別處看不到的,又長又扁的白云,常常橫跨整個藍天,那就是冰河融化時升向天空的水分吧。
我躺在草里,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大地的安慰,滄海桑田,人生短促,但自然自會生生不息,自新自己。在人的短促生命里,偶爾也能看到自然的永生。億萬年的冰河融化了,消失了,被冰凍了億萬年的苔蘚就活了過來。想起它們,就好像想起那種海枯石爛不變心的愛情傳說。我躺在那里,好像一塊古老的冰躺在它的舊河床里那樣順理成章。那一刻,我似乎覺得自己的生命也許消失,但人類生命與自然的相伴,也是永恒的。一時,自然的永生和自己生命的短促在我心中引起的不是感傷,而是安心。那是一種生命會前赴后繼地與自然相伴的安心,形而上的安心。
二、與那些偉大心靈
一同感知的舊大陸
波德平原上的盧布林,八世紀的城市。
寂靜的上午,那些雞肚腸般細小曲折、千回百轉的街巷,鞋跟踩上去總是咔噠咔噠響個不停的卵石路面,起伏街巷兩邊室內(nèi)總是黯淡的老房子,刷成白色的猶太會堂。辛格筆下骯臟而溫暖的十六世紀猶太老城,在寂寥薄陽中若隱若現(xiàn)。穿黑衣的瘦小男孩好像精靈一樣在街巷里一閃而過,那是辛格本人在他的童年時代。留著骯臟大胡子的猶太長老,正在餐桌前的燭光里嘟嘟囔囔,那是辛格的祖父。在燭光暗影里一直閃爍不去的猶太鬼魂,那是辛格父親召喚來的舊影,它們始終為猶太人對世界動蕩不寧的感受背書。當他們來到辛格瘦小的背后,那小男孩心中滑稽而悲哀的感受,為這個守舊的平原小城籠罩了一層靈光。
這里曾經(jīng)頹唐,溫暖,守舊,堅韌,詩意,憂傷,智慧卻置身世外,罪惡卻時時沉湎于自省與自我救贖之中,這樣的生活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長成精神和肉體的搖籃。
二十歲時,我讀《盧布林的魔術師》。二十五歲時,我翻譯《兒童故事集》里的小說,借此學習辛格的用詞,因為那些簡單的詞構成的氣氛令我異常著迷。三十歲時,我出發(fā)到盧布林旅行,在我心中,那些辛格童年時代的故事就發(fā)生在盧布林,書中的海烏姆根本就是個假托的地名。當我有能力去旅行,我就要去找早已在心中存活的世界。書中叫雅夏的魔術師漸漸褪色為牛奶漬般微黃的一團。
盧布林街上有一棵巨大的杏子樹,樹下滿是熟透跌落下來,摔得稀爛的杏子,滿街都散發(fā)著杏子發(fā)酵的醉意。辛格是否在他的小說里寫到這樣的街景,我已經(jīng)忘記,但我想這氣味和這棵樹在心中引起的悲憫,這就是典型的辛格。
離盧布林不遠處的一個叫德羅戈維奇的小鎮(zhèn),那是個街上有些神秘的肉桂色鋪子的地方。那里還有一個小小戲院,以及一些畫了墻畫的房子。鎮(zhèn)里住著一個神經(jīng)質卻又溫柔的生病男人,那是作者的父親,以及一個曾在星光、街道和神秘夜色里迷醉過的小男孩,那就是作者本人。那本令人難忘的小書,是舒爾茨和他的《肉桂色鋪子》。多年之后,我在上海讀到這本小書,半個多世紀前,舒爾茲已被德國軍官射殺在小鎮(zhèn)的街角,我也再不記得自己在波蘭各地的旅行中是否經(jīng)過那個小鎮(zhèn),但隨著故事,盧布林的暮色,盧布林老城附近古老街道上那些上午關著門的古老鋪子,從玻璃窗外看進去古老的肉桂色護壁板,以及在圓桌上翻起的褐色椅子都回到我眼前,那種哀傷和溫暖的感情又回到我心中,由于猶太式的悲憫而變得詩意沉重的平原一隅,杏子樹與舊房子里褐色的陰影,成了世界飽含憐憫的一部分。
如果還不夠,就晚上去布拉格的猶太老城,去找正在那里游蕩的穿黑色短大衣、戴黑色禮帽的瘦弱中年人,他是卡夫卡。他會在暗中引導你拾階而上,直至城堡的感覺,會一直都在心中叮當作響,世界上最擁擠的墓園就在旁邊,城堡的廣場上星光滾滾,暗夜里的散步讓人變得困惑與脆弱,在這樣易于崩潰的敏感中站在城堡的石頭圍欄旁邊看下面擁擠在一起的紅瓦屋頂,從各種窗子內(nèi)泄露出來的燈光,糾纏在哀傷與愛戀之中,那真是非常的卡夫卡。
或者去柏林的舊街巷,城市中心附近,去找一個戴圓眼鏡的中年人,他正在咖啡館窗邊喝著苦咖啡,他是瓦爾特·本雅明。當我在柏林的運河鐵橋上走過,看到本雅明書里寫到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柏林,一張在夏季耀眼陽光照耀下的寬大陽臺,想到書里面遮陽簾下明亮而柔和的陽光,和在小藤桌子上閃閃發(fā)光的眼鏡。陽臺還在原處,遮陽簾子正從陽臺上方斜斜地拉下來,本雅明書里的世界,那個絕望與希望以猶太人特有的方式交織的世界仍在柏林生存著,我感到自己臉上竟然獨自在微笑,那當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
從盧布林坐上蒸汽火車一路向南,是座位包著棕紅色的人造皮,沉重的玻璃窗子也是可以拉上拉下的那種老式火車,不出幾個小時,就能到達一座波西米亞森林深處的小城,畫家席勒的故鄉(xiāng)克羅姆洛夫,十字軍東征時代歐洲的最后一個重要驛站,十一世紀的小鎮(zhèn)。他短暫的生命里曾畫過些故鄉(xiāng)的紅頂房子,那些古老的房子緊靠在一起,倒映在伏爾塔瓦河灣的深綠色水色上。他對情愛始終那樣渴望,而且饑渴,好像一顆正在滋滋作響,馬上就要爆炸的炸彈,所以他畫的裸體總有正在經(jīng)歷性高潮的潮紅,他畫的女子總有一雙心醉神迷的眼睛,他畫的房子,那些靜靜挨過幾個世紀的老房子總是暗波涌動,好像被寂寞久久糾纏的中年人,只求能飲鴆止渴。
我在那房子前走過,在那房子里度過濃黑深靜的一夜又一夜,在有兩朵紙做的玫瑰的木桌前默默決定,在門前陌生的足音里想象過一場青春藝術風格式的重逢??死仿宸蚰切┲惺兰o留下來的老房子充滿席勒式的扭曲,還有扭曲里泛出的潮紅。從前在維也納,即使是已經(jīng)在二十世紀末,席勒的紀念展上,維也納還是將展廳的燈光完全調(diào)暗,令今天一起聚集在席勒畫前的陌生男女不至于在別人的偷窺下,與席勒交流心中塊壘。而席勒度過童年的地方,糖串子小店對面的唱片店里,徹夜輕輕播放著《十二平均律》的樂曲。它使席勒的感受不再僅僅是色情的騷亂,也有了那命中注定的激情。
如果還不夠,就去慕尼黑去找一座花園里帶著一個石頭噴泉的房子,那里面,康定斯基和奧古斯特·馬克,以及藍騎士派的畫家們正嘗試用各種劇烈或柔和的變形,描繪他們窗外的一條街巷,或者他們窗內(nèi)的日常生活。在我心目中,在波德平原與阿爾卑斯山脈交會處,那些古老的、蕩漾著木刻時鐘響亮的滴答聲的城堡,那些夏季在深夜仍有人喝苦艾酒,仍有人在響亮接吻的街邊小酒館,夏季敞開的窗前一晃而過的,帶有強烈南部口音的德文,它們就是藍騎士們描述的世界,不再有米開朗琪羅式的偉岸與精準,卻有著內(nèi)心世界的獨特體溫,和追憶的溫柔感情。
或者去法國找一下達利,他畫的時鐘面條一樣在樹杈上軟綿綿地掛下來,總是令人想起自己的青春與愛情,也像脫下的內(nèi)衣一樣,帶著每個人肢體的形狀和體味,被軟綿綿地掛到生命之樹的樹杈上。
這是一個被偉大的藝術的心靈感受過,并重新描寫的世界,比起真實的世界,它因為有了更完美的結構,被人細細體會,小心梳理,精心表達過,變得意義凸現(xiàn),靈感四濺,那是一個心靈與地理已融會貫通的世界。當你走進那個世界,經(jīng)過一個噴泉,聞到一股爛杏子散發(fā)出的酒氣,你也奇跡般地進入一個細膩的心靈世界,這世界內(nèi)在的結構像水中倒影一樣,清晰地出現(xiàn)在你的心中。
這里出發(fā)可以去維也納,奧匈帝國的偉大首都,現(xiàn)在是被砍去四肢的殘破之城。但我們不去。
雖然那里有茜茜公主的宮殿,保留著她纖細的尸體,并常年展出她的皇冠,也可以在她過去的寢宮里跳華爾茲,但我們不去。那里到處都是她破碎的夢想和她陰郁的眼神。越過維也納的美泉宮和哈布斯堡家族宮殿,以及皇室婚禮教堂和皇室陵墓,拐彎去布達佩斯。那里的人仍舊愛哈布斯堡王朝殖民時代的伊麗莎白皇后,仍傳誦著她留在那里的愛情故事,她城堡附近的森林,那些她形容是金色的樹林都還在原處,沐浴在同樣金色的陽光里。陽光溫暖過她冰涼的身體,緩解了她的抑郁。如今匈牙利早已獨立,但伊麗莎白皇后還被人紀念。
接著我們再去巴伐利亞她的家鄉(xiāng)。少年時代每當她憂愁的時候,她就去巴伐利亞森林,與大樹在一起。最后去瑞士,在晨霧繚繞的湖邊,她最終實現(xiàn)了自己的心愿:“給心臟開一個小口子,讓靈魂出來透氣?!庇腥讼蛩蟊炒塘艘坏?,刀尖正好劃破她的心臟。聽說她最后回頭看了刺客一眼,驚奇地,然后釋然,倒下。她那不得不背負各種責任與體面的生命,這在夢想被摧毀多年仍不得不勉力延續(xù)的生命,終于得以結束。生活終于令人失望,但自身卻不曾因此走樣,不知道是否男人有興趣這樣苛求自己,但這就是一個女人最終想要完成的。
去尋找曾安慰過她的樹林,光線與湖泊,在那里感受她當年從心中舒解出來的,長長久久都沒能被人珍惜的愛。按照哈布斯皇室的習慣,她已破損的心臟被取出,封存在維也納皇家寢陵密室的橢圓大理石罐里。但其實,她的心早已留在森林與湖泊之間,一直都沒回維也納。
不太能類比,不過,要是不夠,可以去巴黎,回到路易十六時代,去見瑪利亞·安東尼特。
或者去小說里的圣彼得堡,在大雪紛飛里去見一頭茂盛黑發(fā)的安娜·卡列尼娜。她正在去彼得堡火車站的路上,準備去死。大雪紛飛,掩蓋一切雜亂與骯臟,空氣中散發(fā)著白雪凜冽逼人的寒意,猶如末日審判般嚴厲,又如創(chuàng)世紀般的清新,她穿過那樣密集的雪,咯吱咯吱走在大雪里,趕去生命的終點。
因為令人不能忘懷的女人們,這世界上被陽光照射成一團金色的森林,陰霾天空中鋪天蓋地而下的大雪和被黑色森林環(huán)繞,總是靜得像鏡面般的小湖,年復一年地洋溢著命運本身的氣息,那是靜止不動的遺憾,與不息不休的期盼。在我年輕時,第一次看到巴伐利亞森林中如金沙般的陽光在林間閃爍時,只為那個年輕女孩找到一個愛她的年輕皇帝而覺得世界都很有希望。后來站在安娜一躍而下的月臺上,看骯臟積雪上形跡可疑的腳印,和濕漉漉的寬軌,我看著它們愣神,沒什么話可說,也看不見希望似的東西,心中只是發(fā)涼。故事能改變?nèi)藢Φ乩砻婷驳母惺?,當故事激發(fā)出地理面貌中蘊含著的情感,就像湯里放了鹽,世界就變了樣。2009年我才見到當年伊麗莎白皇后喜愛的金色樹林,在匈牙利。悲哀而燦爛的金色,讓我想起她那美麗臉頰上明亮的淚珠。
離開彼得堡曾沾滿安娜血跡的火車站月臺,出發(fā)去維也納,凱爾特人在公元前500年就建立的古老城市,當然,現(xiàn)在凱爾特人的后裔已經(jīng)退居大陸邊緣總是狂風大作的島嶼。我們不是去找凱爾特人的,而去老城19區(qū)里的診所見弗洛伊德醫(yī)生。淡黃色的大房子,四四方方的,是早年中產(chǎn)階級的喜好。面向院落的房間,窗外一棵大櫻桃樹婆娑著千萬朵白色花朵,襯托出一張猩紅沙發(fā)上方曾經(jīng)的紛飛幻想。弗洛伊德醫(yī)生的病人們就躺在那里,向醫(yī)生敞開自己幽暗的潛意識世界。從此,人們開始認識和重視自己心中那大得可怕的記憶倉庫,離開了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現(xiàn)代作家們,霎時找到了理解人類的新方法。
從這張沙發(fā)出發(fā),世界變得更有內(nèi)心,內(nèi)心變得更善惡莫辨,世界的許多個寧靜的角落,在一張舒適長沙發(fā)上,總有人心情復雜地躺下,閉上眼睛,走上試圖回到自己心中去一探究竟的道路,并開口將自己在心中的所見所聞告訴另一個人,那人被稱為心理醫(yī)生。
心從此變成了風景和歷史?!秹舻慕馕觥窂拇顺蔀楝F(xiàn)代文化的奠基石。
如今雪茄的香氣早已飄散,曾經(jīng)那樣痛苦的鼠人和狼人,也都早已安息在墓地里,甚至醫(yī)生本人。但那棵樹上無窮無盡的白色花朵仍怒放著,為維也納中產(chǎn)階級風格保守的街道輸送意味深長的氣味,有時是微甜花香,有時是植物本身的草木氣味,有時卻更像新鮮精液的淡淡腥味。
然后,可以去近旁的薩爾茨堡,新石器時代就有人居住的老城,在公元七百年就已經(jīng)有了現(xiàn)在的名字,鹽之堡。過了綠色的鐵橋,就沿著一條寂靜的上山路,一直走到山坡上被綠樹掩蓋的大房子里,那是茨威格的家。他所熟悉和喜歡的舊歐洲沒被納粹毀壞之前,他在這里的書房里寫作,他的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描繪了許多資產(chǎn)階級婦女狂熱而悲哀的內(nèi)心世界。他是在一個周日下午陽光懶散的公園里聽到開戰(zhàn)的消息的,當時他與大多數(shù)生活優(yōu)游的歐洲人一樣,戰(zhàn)爭的消息只在周日下午的懶散滿足中,心中劃過一絲不快。然后,很快,他就不得不以自殺來逃避現(xiàn)實了。
從薩爾茨堡出發(fā),來到慕尼黑,那座城市曾經(jīng)是音樂家瓦格納去世后,靈柩回到祖國的第一站。“晚上,在慕尼黑火車站上,有數(shù)千名瓦格納的崇拜者,手持火把等待。當火車開出站時,數(shù)百面吊旗垂下。奏出瓦格納的巨作《神異的黃昏》中的葬禮進行曲?!比缃耠m然慕尼黑火車總站已經(jīng)變得不能認識,但那些從未改道過的鐵軌一定還能記得這情形,就像圣彼得堡火車站的鐵軌也應該記得安娜的鮮血一樣。
離開慕尼黑,很快便能來到萊茵河上,這里是史詩《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發(fā)生的地方。瓦格納將古老的德意志故事寫成歌劇,漫長的歌劇,得唱三個晚上才能唱完。
沿萊茵河而上,路過小城美因茨,那里有古老的葡萄酒莊園,還有一只放在陽臺上舒適的舊沙發(fā)以及手邊的一杯本地葡萄酒。離美因茨城不遠,就是歌德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大城法蘭克福了,他在紅褐色石塊外墻的舊宅里寫下了《少年維特之煩惱》。小說中穿黃綠色短大衣的深情少年死了,好像中年人有時回想起自己年輕時代的癡情,也是那樣親手將自己殺死的。接著,很快就可以路過海涅寫下塞壬故事的羅萊巖,這是萊茵河上最浪漫的一段,海涅在詩歌中詠嘆,萊茵河上的水手因為貪戀塞壬的歌聲,在巖石上撞船而亡。而卡夫卡多年后說,塞壬如果不再在羅萊巖附近出沒,并歌唱,萊茵河上的水手就只能寂寞而死。
萊茵河流過河岸上一座又一座古老的城堡,一片又一片古老的葡萄酒莊園,以及一個又一個沿河的古老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的餐館,天花板上吊著舊時代的提線木偶,它們曾演出過格林兄弟版本的童話故事,黑暗的,色情的,卻是真正觸動人心深處的故事。
所有這些,都在瓦格納漫長的歌聲里講述過了。初冬的黃昏時分,萊茵河水被金色晚霞照亮,樹叢后的夕陽宛如一團心中無法熄滅的火焰般哀傷與激越。
直到入夜,河面上漆黑一片,越過一座古老的橋,那是音樂家舒曼精神崩潰時縱身跳下的地方。在波恩下了船,那里有一間頂樓的小房間,屋頂?shù)桶潜闶秦惗喾页錾姆块g。離那里不遠,有一座爬滿常春藤的墓園,里面埋葬著當時有名的鋼琴家克拉拉,她送走久病的丈夫舒曼以后,并沒得到勃拉姆斯完整的愛情。要到二十年后,勃拉姆斯寫下C小調(diào)鋼琴四重奏,紀念他對克拉拉的愛情,紀念愛情與道德的永恒沖突,紀念他感情的古董。
舊大陸如同一座舊城那樣小而精致,時光與人生留下的痕跡在此層層堆積,漸漸變得像詩歌一樣精練卻意味深長。所以這里的審美講究的是小即是美。這塊大陸多年來充滿了詩人、畫家、小說家,城堡和宮殿里上演著無窮無盡皇室的故事,不幸的皇后總是居多,屋頂上也會走著騎兵,還有心理學家來探索那里豐富細膩的心靈,音樂家世世代代前赴后繼地用聲音描繪出自然與內(nèi)心的各種聲響,致使心靈與自然的共鳴從未停歇。這種精神活動影響了這里的世界,使它靈肉融匯,終于令人依戀。
它最大的大陸上,九世紀開始有人耕種的平原,有托爾斯泰描繪過的,在堆滿白雪的雙層木窗內(nèi)苦苦思索人生意義,追求道德更新的男人們,也有普希金描繪過的深沉夜色中復仇而來的灰白色石像?,F(xiàn)在去到普希金度過青年時代的皇村,還能在夏宮長方形的法國式花園里見到那些古老的石像,下雪的季節(jié)它們都被灰色木頭盒子小心遮蓋起來,石像們就在木匣子里,一動不動地等待春暖花開之夜到來。那里還有列維坦描繪過的悠遠草原,貝加爾湖畔窸窣晃動碎葉的白樺樹林,還有沼澤地遠方的木頭教堂尖頂,他的油畫刷子下,總是俄羅斯充滿濃重抒情卻不會輕浮的風景。屠格涅夫用文字表現(xiàn)的草原,是白凈草原。草原上有河流,還有晨昏的天空與微風。當然他還描繪了聲音,正在果園里采果子的女農(nóng)奴們優(yōu)美的歌聲,她們唱歌并不是因為歡樂,而是應地主的要求——張嘴唱歌能制止她們偷吃果園里的果子。但這歌聲卻感動了一位偉大的音樂家柴可夫斯基,和一位偉大的作家托爾斯泰,他們在那樣的歌聲里聽到了俄羅斯心靈哭泣的聲音。這聲音化為多聲部的女聲合唱,出現(xiàn)在契訶夫經(jīng)久不衰的話劇里。
它遠在天涯海角的島嶼上,是真正古老的土地,人們在那里生活了五千年,至今在開滿苔蘚小花的高地上,還留著古老的石墓。戴一副圓眼鏡的喬伊斯,在都柏林老城里用步子丈量著從愛爾蘭銀行大樓到芬旅店,到底有多少步。他日后寫下了都柏林一日的《尤利西斯》,曾被愛爾蘭禁止出版,也曾在美國版本印行時惹出禁售的官司。但最終,《尤利西斯》被全世界奉為經(jīng)典。如今在都柏林,每年六月全城都慶祝布魯姆日,書中的布魯姆在六月的一日在都柏林吃喝拉撒,現(xiàn)在都柏林人按照《尤利西斯》書中他的行程游行。街道上有堅固的黃銅腳印嵌在馬路上和餐館前,人們跟著它重走一遍布魯姆的道路。書里提到的地方,也在外墻上一一標出,人們現(xiàn)在還能像布魯姆當年一樣,走進餐館去買一個布魯姆吃過的蝦仁三明治。甚至書中提到的郊外的圓堡,當年為防止拿破侖軍隊來犯建造的石頭碉堡,現(xiàn)在也成了《尤利西斯》的紀念地。圓堡外面,斯蒂芬在小說的第一章里下海游泳的地方,現(xiàn)在還在原處,人們?nèi)耘f在那里下海游泳。
愛爾蘭島是這塊大陸的天涯海角,但因為有了斯蒂芬與布魯姆這樣的尤利西斯,這里的角角落落都充滿了希臘故事的各種隱喻,似乎關聯(lián)著整個大陸的文明史。
在屬于英倫的島嶼上,好像每一平方都站著一個懷揣偉大心靈的人,泰晤士河碼頭區(qū)里有狄更斯描寫過的昏暗街巷,湖區(qū)有明媚的風光與華茲華斯的詩歌,即使是碼頭區(qū)荒蕪下來的海港城市利物浦,也有四個男孩后來響徹世界各地五十年的歌曲。蘇格蘭高地大風勁吹的荒原上,有艾米莉·勃朗特筆下狂野的愛情與復仇相配,更不用說像人生百科全書般的莎士比亞戲劇,在倫敦攝政王公園里的一處露天圓形劇場里,2005年的夏日傍晚,深濃涼意里,凄厲的麥克白夫人穿著淡薄的白袍子,披著一頭散發(fā),在觀眾面前朗誦著大段大段莎士比亞的臺詞。
真的,這塊古老精美大陸上處處浸潤著偉大心靈留下的智慧與感受,不再有自然之色。亞平寧平原上的風光是歌德解釋過的,站在他在魏瑪?shù)姆孔幼呃壤锿块g里望,一進一進的房間,像意大利的小宮殿一樣漆了不同顏色的墻色。拉斐爾畫過亞平寧平原上圣潔的女人,達·芬奇畫過微笑女人和她身后的柏樹與暮靄,連波洛尼亞的各種空酒瓶子,都有人已花了一生的時間去描繪它們的安適,他也充分展示了自己在達·芬奇與拉斐爾身后得以安適的智慧。
向北方去,另一塊平原之上,田園與月光是貝多芬描繪過的,森林與河流卻是施特勞斯的圓舞曲描繪過的,肖邦做了重要的補充,他用鋼琴描繪了那里的夜色。
向南方去,比利牛斯山脈北翼,描寫了巴黎如何走向資本主義時代的整個社會的作家巴爾扎克正站在巴黎鬧市的街口,將雙手籠在袍子里,繼續(xù)注視這里的人與房子,俗不可耐又興高采烈的暴發(fā)戶們,捉襟見肘的破落貴族們,在巴黎上演著大時代人生的悲歡離合。將他的雙手隱入袍子的,是雕塑他的羅丹。他以為雕像的雙手太有表現(xiàn)力,太搶眼球,他自己太得意,所以他要將它們隱到袍子里去。從那個街口經(jīng)過僅僅幾條街,就是一處巴黎著名的文人墓地,許多名人并未出生在巴黎,如今卻在這里成了巴黎的永久居民。再走幾個街口,路過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咖啡館,就能見到巴黎文人們最喜歡的咖啡館,海明威在那里寫書,薩特和波伏瓦在那里吵架,還有喝醉酒的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如今這間咖啡館里文學朝圣者無數(shù),人們從皮夾里取出伍拾塊錢付賬,那張鈔票上印著一個穿綠衣服的星王子,他是一個世紀初的飛行員寫的小說里的人物。那街上四處飄蕩的咖啡香!那里是《尤利西斯》第一次得以出版和接納的思想自由的城市,那里的國王戴著黃金面具,親自上臺去跳芭蕾舞。
在錦繡如此的世界里,寸寸都已完滿。即使是一處只長著一棵蘋果樹的、多風的山崗上,兩個等待的身影,也有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解釋過,那是兩個正在等待戈多,但永遠也等不到的流浪漢。山崗也已經(jīng)被幻滅這種又孤獨又安靜的感情籠罩了,不再是中性的地理概念。即使是在大陸的最北端,維京海盜們的家鄉(xiāng),世界最北端被大雪覆蓋的苦寒之地,也有蒙克畫出在一片潔白的大地上,天上光線在白雪與冰川上的微妙反光——一種稍縱即逝的灰藍中微微泛出的紫色。連那一抹最北端的紫色也不會被忽略的,它象征了蒙克心中的寒冷絕望里,那一縷對缺陷重重的人生不息的溫情。
三、稻米溫潤清香的世界
遠在倫敦。
我和蘇珊·艾爾德金一起走在她家附近的一條街上,在諾丁山附近,眼看著簡潔時髦的餐館漸漸出現(xiàn)了。我們在中英作家靈感之旅的時候,總是住在同一個火車包廂里,后來又接著在英國火車之旅,這樣就成了朋友。我們走著走著,商量著去哪里喝點,她突然停下,吸著鼻子:“聞,聞!”
淡淡清甜,藹藹水汽,融融暖意,輕輕拂過鼻尖。在黃昏時,被倫敦硬朗晚風吹得涼硬的鼻腔忽然軟了下來——這是大米飯將要熟的時候散發(fā)出的氣味,白色水汽從鍋蓋邊緣一團團溢出,我都能聽到,胃在身體中央發(fā)出一聲溫柔的嘆息。
“想中國了?!碧K珊仰面向天,好像天空的什么地方,即是我們的綠皮火車曾經(jīng)奔馳過的中國大地。在那里,我們每天都吃這樣軟和清香的大米飯。
我的鼻子和我的胃,融化在倫敦街頭米飯的一縷香氣里。
“我是亞洲人,米飯就是我們的母乳?!蔽覍μK珊表白。那米飯香氣尚未消散的一分鐘里,家鄉(xiāng)的一切好像一整個大洋那樣將我淹沒,那是我的亞洲。
那是古老河姆渡山水間的一間小博物館,展出在江南出土的河姆渡遺存,那是七千三百年前江南祖先留下的東西,比紅山文化早了三千多年。那里的燈光照亮一小撮幾近黑色的稻米,七千三百年前河姆渡人種植的水稻。講解員是十二歲的河姆渡孩子,博物館的小志愿者。她用緋紅色的細小食指為我點出稻米殼上一條細細的筋,那是種植米的標志,野米沒有這條筋。十二歲的女孩子,七千年前的稻米,童真的聲音勾畫出的遙遠過去,心中激蕩著的對古老稻米的感激與歸屬感;
那是江南多霧的,淺藍色的,被唐詩歌詠過無數(shù)次的天空,覆蓋在稻浪翻滾的萬頃良田之上;中華平原上的稻田大多也已經(jīng)非常古老,在古詩十九首的時代,就已經(jīng)有人感嘆與古墓被犁平,種上的稻子在春天郁郁蔥蔥的情形。而在更為雅致并正典的《詩經(jīng)》里,戀愛的男女們,失和的夫妻們,總是在環(huán)繞著綠色田野的地方歌詠他們的感情。在愛與不愛的古老糾纏里,總能看到田地里的百谷是如何成長,豐收后的田野如何令人感傷。古詩詞里,那些仁慈的人會在田野的這里,那里,留下些稻穗,任憑寡婦撿拾。在似乎遙不可及的古代,在江南和中原的平原地帶,稻田總是人們生活和愛最殷實的背景,也是人們發(fā)思古之幽情最動人的場所;
那是鐮倉禪寺里蒼翠的竹林,和一碗湯水明亮的綠茶,以及茶汁里沉浮的一粒粒烘焙到褐色的玄米,當玄米在齒間被壓碎時,一小縷清脆的米香;
那是基督城一間中餐外賣店里一客幾乎油炸般的炒飯,難以下咽的炒飯帶來了我難以忘懷的惱怒,因為有人遠在天涯海角糟蹋了白米的溫和樸實;
那是曼谷渥熱的潮濕陽光下低眉微笑的金色佛陀,佛陀面前是如花的人妖,扭動極其柔軟靈活的褐色手腕跳舞,戴著金指套的細長手指擺出各種姿勢,像孔雀的,像藍花的,像鳥首的,這古老的祈福舞蹈,是為了向佛陀祈求雨水。那一年,本是世界第一大米出產(chǎn)國的泰國失去了世界第一的位置,因為東南亞平原的雨季沒有足夠的雨水。稻米的收成有種上天恩賜的命運,沒有足夠的水,沒有足夠的陽光,便沒有米。所以,在東南亞各地綠油油的稻田里,或者細小的田埂上,總能看到小小的木頭神龕,即使再小,神龕前也有一杯大米,一根燃香,一串鮮花,佛陀坐在各地的小神龕里,他保佑稻谷的收成,傾聽稻谷在夜間成長的聲響,看人們歡喜或者失望的表情;
那是一碗熱乎乎的,乳白色的,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米油的米湯,用最新鮮的大米加水,燒滾,逼出米里最營養(yǎng)的湯汁和米油。孩子生病了,女人腹瀉了,小嬰兒沒有母乳了,它都是亞洲人最值得信任的食物,也是最后的退路,要是連米湯都不能喝了,就沒辦法了;
那是北極冰天雪地中央的一棟小紅房子里,面向北極最古老冰川的廚房里,一小鍋正漸漸柔軟稠濃起來的大米粥,那是我們不遠萬里從上海帶過去慰問留在科考站里越冬的科學家的食物。科考隊的隊長親自守在那只小搪瓷鍋旁邊,用一枚湯勺攪動正在漸漸成形的米粥。其他人都自覺留在自己房間里,忍住不出去分享;
那是清晨時分的康提古城,史詩《羅摩衍那》里描述過的城市,佛牙寺里,人們用褐色的細長手掌托著鮮花和一小碗新鮮米飯,去佛陀面前做奉獻。一小碗一小碗米飯,白色的,柔軟的,還散發(fā)著裊裊暖氣的,被小心倒在佛牙前面的長桌上,小和尚將它們收拾到大鍋里,中午就布施給窮人。一朵朵鮮花,放在清水里,去供奉在佛像前;
那是“這米飯的氣味,就是我的亞洲?!碧K珊繼續(xù)用她那高高的鼻子搜索空氣中逐漸稀薄下來的溫暖氣味。
這卻是我的世界。從靠近了赤道的印度洋,到靠近了北極的北冰洋,我處處總是能與米飯邂逅。從越過赤道的南半球,到出發(fā)去南極的科考船出發(fā)的基督城港口,我還是處處能與米飯邂逅,我與稻米的邂逅是一張世界與血緣之地相連的世界地圖。
那也是韓國河東的小鄉(xiāng)村,一棵柿子樹下的小飯館里,熱氣騰騰的一碗大米飯,用下部尖尖的青色碗盅盛起,堆得高高的,米飯尖上撒了一些芝麻。那亮晶晶的大米,雪白的,柔韌的,水放得恰到好處,燜得也不硬不爛,又新鮮,所以它散發(fā)的香氣,讓人想起剛洗干凈的少年的身體,生氣勃勃的。垂危的老人,拿到這樣的少年捐出的鮮血,輸入死氣深沉的身體,幾個小時以后,就會化險為夷,直到兩三天后才會漸弱。用烏木筷子挑起一小團來放進嘴里,嘴里滿是米飯才能給人的那種樸實的美意,一切都還好,太陽正在升起,巖石嶙峋的半島有青山綠水,嘴里有滿口沉甸甸的米飯;
那也是我父親和姑媽的故鄉(xiāng),廣西。昏昏欲睡的炎熱中,一個老人用滿是皺紋的食指刮起木桌上遺留的一粒米飯,伸出舌頭來,接住那粒米,說,“一粒米,八擔水?!闭f的是農(nóng)民得挑八擔水澆灌,才得收獲一粒大米。農(nóng)民要世世代代耕耘,才有好像天梯樣的龍脊梯田。我在遠離父親故鄉(xiāng)的地方度過童年時代,但在飯桌旁接受到的基礎教育就是這句話——吃完飯后,你的碗里不應該有一粒米飯剩下,你的桌前不該有一粒米飯落下——珍惜大米,也要珍惜那個挑水入云只為澆田的人,和那清清的八擔水,地藏菩薩的恩賜;還有一首古詩,也是小時候吃飯桌上學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小時候受的教育猶如信條般的強烈,那么多年過去了,晚飯后將多余的食物清掃出去的時候,倒掉蔬菜、肉類甚至雞湯,都不如倒掉剩飯,讓我覺得不安。
那也是1992年的慕尼黑,我第一次做巴伐利亞一家人的房客,住在頂樓房間里。有一天吃晚飯,吃的是牛奶忌司大米布丁,用牛奶煮大米至如厚粥,加入忌司,加糖。我連聞都不敢聞,生怕自己吐出來。我托故回到頂樓房間里,大米布丁令人頭昏目眩的氣味緊追著我上樓。我打開窗子,看到二月寒冷的明月正在升起,我生命中迄今為止,遭遇到的最恐怖的大米氣味從后面追殺上來,路過我的肩膀和頭發(fā),向前方浸潤散布,我終于哭了起來;
那也是2006年的愛荷華,我第一次要在美國長住,獨立建一個家,帶著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做HOME STAY的旅行者。我租了一套沒有家具的公寓,我?guī)е募疽挛锏拇笮欣?。?jīng)過先后二十二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轉機,種種顛簸,到了我們的家。那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窗前有棵櫻桃樹,窗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厚窗簾,公寓里有種煮意大利面條厚嘟嘟的面粉氣,樓道里的地毯也是陌生的粗條紋。一團陌生之間,我家門口放著一只褐色的紙箱,UPS快件的貼條在上面——我的朋友從紐約寄來了只110伏電壓的電飯煲,保證我能一到家,就做上一鍋十全十美的亞洲米飯——一路顛簸忐忑的心就這樣被安慰了,安靜下來。
那也是烏布寂靜的,金綠色的稻田上方飄拂著的紅色塑料袋,在風中慵懶地飄拂著,令黑色的雀子不敢偷嘴。稻田在清晨散發(fā)出如少年身體般的芬芳,安靜而生機蓬勃,因為它正要成熟;
那也是靈隱山里,連接古老禪寺的古道上,小小修行屋里的大片十九世紀的幽黯和青燈。年輕的女人死了丈夫,要獨自出家去。娘家舍不得女兒吃苦,便在寺廟旁修了精舍,送女兒去靜修;
那也是斯里蘭卡鄉(xiāng)下寺廟里的一把青青芭蕉扇子,當年輕的和尚遇到不能看,也不想看的事,他就用扇子輕輕擋上臉;
那也是浙東的萬仞大山深處,四處鳥鳴的古老寺院里,一棵從隋朝盛開到今天的老梅樹,每到春雪蕭蕭下,樹上就開出成千上萬朵花。只是生生不息,只是高潔清麗,只是孤寂安適;
那也是馬六甲烈日下涼爽幽暗的餐館里,娘惹女端出來一碗配著青咖喱魚和紅燒雞塊一起吃的白米飯,那女子微笑著,高顴骨,深眼眶,褐色皮膚,黑發(fā),已不會說一句中文,卻仍能燜軟硬得當?shù)拿罪垺ι蠏熘Y婚大禮的照片,鳳冠霞披,坐在八抬大轎里,一統(tǒng)古風;
是的,即使走到天涯海角,米飯的香氣也像母乳一樣,永遠都相跟在血液里,亙古不能變。
四、世界的殘缺之美
人們?nèi)齼蓛稍陉柟庀伦邉?,帶著強烈的自由痕跡,慢騰騰的,若有所思的,如果不在這里,這姿勢會被人忽略,那樣子看上去有點松懈和傻。街邊咖啡館敞開的窗里散發(fā)出咖啡新鮮的香氣,要不是這里,咖啡大概發(fā)不出如此入心的香氣。
遮陽傘下有人在從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紀念品商店買來的明信片上寫字。黑白照片里,生銹的鐵軌穿過帶有崗樓的大門,中歐春季和煦的陽光下,廢棄半個多世紀卻仍舊非常結實的枕木旁,蒲公英開了花。在歐洲這是情人們用于算卦的花,一瓣瓣剝下花瓣,數(shù)著:愛,不愛,愛,不愛,最后一瓣就是答案。
“親愛的爹爹,今天是我在克拉科夫的第三天,我來到奧斯維辛集中營死亡營看望爺爺,當我看到焚尸爐被火焰燒得發(fā)白的鐵架子時,我感到了爺爺。雖然我從未見過他,但那時心中卻涌出了親切的感情。我奇怪地感受到類似故鄉(xiāng)的那種感情。”
奧斯維辛集中營旁邊陽光燦爛的小街上,咖啡館一家連著一家,中午時分家家都坐滿了人,人們在陽光里如釋重負。一切都因為這里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目睹了歷史中黑暗的遺留物后,人們就能激賞日常生活的美好吧。
舊金山灣里的天使島如今靜悄悄,1920年代建造起來的海邊木屋里滿是西岸清澈耀目的陽光。島上的美國移民局已經(jīng)關閉,移民局用來收容到港中國移民的木屋,現(xiàn)在成了紀念館。1920年代,中國移民從海上涌進舊金山港,其中有人假造了自己與美國擔保人之間的至親關系,所以美國移民局多將從中國來的移民羈留在天使島上審查核對他們的資料,有人因此在這里住了兩年之久。有人獲準進入美國,有人被遣返中國。
木屋里靜悄悄的,木墻上有人用小刀刻了古體詩。有的墻上密密麻麻的,即使是我這樣的中文系畢業(yè)生也難以分辨出完整的詩句。有的詩句因為被油漆一次次覆蓋,變得模糊不清,但要是用手指順著比劃,就能辨認出那個字,就像小時候孩子玩的猜字游戲:一個人在你后背上寫字,你靠留在皮膚上的感覺辨認?!罢砩蠠o花夢不香?!睙o名氏寫的。這是個天真的人吧,從未嘗到過移民的滋味,他不知道那是一片落葉要落地生根,長成一棵大樹的過程。這是個抒情的人吧,即使被羈押在此,仍以刻詩詞為樂。這是個來自南方的人吧,那里的人對鮮花有種對日常生活般的習慣,剛剛知道這里已然枕上無花。
古體詩密密麻麻充滿了一樓的各個房間,也充滿了二樓的各個房間,現(xiàn)在能辨認的有二百多首。紀念館用英文向參觀者扼要解釋中國古體詩的平仄韻腳和溫柔感傷,旁邊的留言冊里,能看到已經(jīng)不會用中文讀寫的年輕人,用英文寫下,“謝謝你,婆婆,謝謝你當年的勇氣與犧牲,給了我更自由的生活?!庇捎诖蠖鄶?shù)人都習慣用鍵盤寫字,留言冊里手寫的字不再好看,更談不上用韻文表達感情。
木屋外面的海邊,廢棄了的舊碼頭上,現(xiàn)在架了一口大鐘,在木屋里總能聽到有人敲響大鐘,似乎要歡迎從這里上岸的長輩,還當年欠他們的一聲溫暖的問候。鐘聲里蕩漾著驀然回望的感動:飛蛾撲火的勇氣,承受支離破碎的犧牲和飄零無助的感傷,它越過天長日久的掙扎與失落,已殘缺不全的人生,回到勇往直前的初心。于是,凋零與延續(xù)就帶著感傷,變成人生優(yōu)美的部分。
精巧的日本古老禪寺,靜謐的后院,依山建了一處枯山水。只幾塊大巖石錯落地伏在一地起伏不定的白碎石里,好像不遠處的江之島,在中午即將退潮的大海里。正午的寺院里悄無聲息,只有一個中年女子面向枯山水,坐在大樹下,無聲吃一盒便當,她身邊鋪著的素花手帕上放著一只青色薄瓷小酒碗。那是春末,正是去寺院,碰巧就能嘗到新釀青梅酒的季節(jié)。
枯山水里的碎石圍繞著巖石,犁出同心圓,好像大海的漣漪,所謂一石一世界。沒有花花草草,所謂靜心修為,直入內(nèi)心。它從中國古盆景脫胎,但洗去大陸生活里的中庸和世俗溫暖,只有這個島嶼的絕決和追究。那是內(nèi)心孤高,冷寂卻安然若素的投影。
那女子放下酒碗,過去拿來木耙,將碎石的同心圓耙碎。好像大海起了波浪,萬念俱灰的漣漪被吞沒,碎浪嘈嘈切切沖向海岸,宛如哽咽。然后,它們被她變成一層層彎曲的波浪,平行在巖石之間,千頭萬緒終于裹挾在輕輕推向海岸的波浪里,一次次拍碎在海岸上。
枯山水里的禪機,是無中有萬物,殘缺往重生。
在冰川碎裂下來的冰上摔傷膝蓋,整個下午我只好獨自躺在各國科考隊共用的咖啡廳長沙發(fā)上,架高左腿。不遠處的海灘上,曾有阿蒙森的小飛機一去無歸,如今冰雪深厚的雪上豎了一個十字架,為那架飛機的安息。在咖啡廳樓上的小會議室墻上,裝飾著一張老照片,照片記錄了這架飛機起飛時,在海灘上舉行的歡送儀式。飛行員戴著雙耳帽,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的臉,一往無前的神色,現(xiàn)在看上去不再是一種使命感,而是一種人類的自大。
如今在食堂一角,放著一個北極熊的標本。它前幾年被槍殺,因為它襲擊人類。當人們解剖它時,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有半年時間沒有吃過像樣的東西了。冰在化,海水在污染,北極熊已無法生存。北極熊只能作為標本,在咖啡廳里像人類那樣直立。它狡黠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倒映著雪光,可惜那是玻璃眼珠的反光。它站著,當北極動物們的十字架。
北極就要融化了。膝蓋劇痛,似乎在一塊從冰川跌下來的大冰上摔碎了骨頭。
四周寂靜無聲,這是北極最后的寂靜了吧,已經(jīng)有研究國際關系的學生對北極融化后的地緣政治準備論文了。極夜剛剛過去,太陽還未升起,光從四面八方的天邊反射上來,那是種我從未見識過的均勻四散的光線,致使窗外高大的雪墻有了非常復雜和奇怪的陰影,恰如夢中所見。
大靜中,陪伴著面前的北極熊和窗外大雪中的十字架,懂得了,這種心里的黯然失去,也可以形容為如泣如訴。
雖然E·霍普畫的多是紐約州的情形,但我卻每次都真切地想起中西部我生活過的那個小城。
暮色蒼茫中的高速公路,加油站的燈光尖銳地劃開一道明亮但冰涼的光線,那是黃昏時在公路邊見到最多的情形。燦爛無比的陽光射進酒店房間敞開的窗里,有人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室外,寂寞地縮著不再年輕圓潤的肩膀?;羝找还P一畫地畫出美國式的寂寞和空曠。
沿著公路從愛荷華到伊利諾伊,從密蘇里到明尼蘇達,廣袤的平原上,到處都是愛德華·霍普表達出的遼闊,和藏在遼闊里無言的傷懷。那些在大房子下小小的人影,側著臉的女人,在大窗邊戴帽子的女人,獨自站在正在加油的老式汽車旁的男人,明明坐在一桌子同伴之中喝著什么,卻將臉埋在陰影中的男人。他們只是有點茫然若失,好像卡佛那些有頭沒尾,但令人難忘的短篇小說人物。
一種不尋常的詩意,在寂寥和失意的感懷中和壓迫人的巨大空洞中漸漸升起,那是茫然若失后面滾燙的渴望。世界殘缺了,沉重不堪的詩意才能從碎裂的溝壑里噴發(fā)出來,如霍普畫出的世界。看似美滿的世界總會隨著時間一點點碎裂下來。它從來不完美,后來就連完整都說不上。但看到的殘破多了,就能發(fā)現(xiàn)里面蕩漾著的詩意,有了它的陪襯,殘缺的世界便變得充滿感情和意義,它比我們在閱歷膚淺時為自己勾畫出來的完美世界動人。閱歷教會我們憐憫,于是我們的感情變得深厚,心也變得柔軟。
在我年輕時開始的第一個旅行時,我真的是不知道的。那第一個,旅行去日本,四月,櫻花季節(jié)。晚上路過上野公園,見到淡淡月色下,高大的櫻花樹上雪般地下著花瓣,千萬白天剛剛盛開的櫻花,夜里也奔赴凋零了。月光鋪著的坡地上一片白色,全都是活生生的落英。那正是追求完美的年齡,不肯接受生活的真相,總是設法粉飾它們。那夜和我的編輯一起喝了不少清酒,綿軟的清酒在體內(nèi)緩緩發(fā)作,看什么都是晃動的。就在這時一頭撞見了櫻花的凋落。所幸沒有醉得很厲害,所以我把這夜色放在了心里。
以后閱歷深了,每次想起上野夜色里的那群櫻樹,都想找一個四月去日本,就跟著報紙上的櫻訊一路從南到北走一路,只看櫻的凋落。有人專挑大風天去看櫻落,看風吹起落英,那是日本人說的“櫻吹”。凋落的哀傷由風卷著最后在這世界清秀地掠過,永別。
但以后,一次次去日本,卻總湊不到四月櫻落時,它只在心中存著。漸漸它變成了一種寓言般的東西,每當舍不得告別,夜色中的櫻花就來了,二十年前的它們,嬌小潔凈,在最美麗的時刻落下,并不拖泥帶水,因此而永生。這也算是殘缺世界的美與意義吧。
要是沒去舊金山,沒找到蓋瑞大街上的東正教圣母大堂,沒在一個清晨教堂里見到一頭白發(fā)的神父,沒說出“上?!倍郑瑳]被人引到教堂幽暗溫暖的一角去見舊金山與上海的圣約翰,沒看到閃爍燭光下古老的花體字寫出的SHANGHAI,沒聽說用一生時間,只畫兩座教堂圣像的菲爾道特神父,沒去教堂對面的俄羅斯咖啡館吃一塊沾滿糖粉的俄羅斯茶點,沒獨自在畫滿憂傷圣像的教堂里獨自坐著,沒被教堂里的老人驚喜地打量著輕呼:“你是亨利路的圣母大堂來的!”沒有這一切,我就不會真正理解從前的亨利路,現(xiàn)在的襄陽路上的那座教堂。襄陽路上的那座教堂,是伴隨我長大的世界的一部分,從我見到它的第一眼,它就已經(jīng)是一片白墻,藍色圓頂上也沒畫金色星星,頂上也沒十字架。
從舊金山回上海,我再去看襄陽路上的圣母大堂。從小我就知道藍色的圓頂,比上海最晴朗的夏季的天空還要藍,是舊金山圣母大堂的人告訴我,東正教堂的藍頂,是崇拜圣母的標志。白色的墻壁上空空如也,但我知道從前年輕瘦削的菲爾道特神父,在外墻和內(nèi)里畫滿了圣像,和舊金山的一樣,圣母穿著紅袍,耶穌穿著白衣,他們都有微微傾斜的杏核狀的眼睛,那是東正教美麗的神圣面容。教堂里充滿了圣像,以及幽黯的光線,溫暖的寂靜,就像對一個充滿信仰的心靈內(nèi)部的樣子。
有時候認識一個世界需要對比,但不一定要用殘缺來襯托美滿,殘缺有自己強烈的美,美滿只是襯托而已。當看著襄陽路上圣母大堂被涂抹成一片白色的墻,除掉了金色十字架而變矮的藍圓頂,走進門戶大開而寒冷荒涼的教堂,心中由于舊金山教堂的對比,涌起的是一種湯湯逝水里的美。這種鎮(zhèn)靜,無求的傷逝之情恰恰是舊金山的教堂無法給予的。要是從前,也許我不能在心中賞玩這種傷逝,現(xiàn)在已知道它能鎮(zhèn)定一個人心中的虛浮,使人謙卑和感恩。
一個旅行者去看世界時,看到的其實是一個處處留下傷痕的世界。正是這樣的世界,最終能久久留在旅行者心中,陪伴他經(jīng)過自己生活中的艱難時世。林林總總的哀傷和悲劇洋溢出的詩意,留在旅行者心里,就像放在衣柜深處的玫瑰油那樣,散發(fā)經(jīng)久不息的芳香。一個富有意義的世界,其實就是由這些大地上星羅棋布的傷痕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