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出去吃了點東西,在公園散了會兒步,回到家打開門,突然看見一位長發(fā)姑娘正坐在我那張已經(jīng)脫了漆皮的書桌旁,埋著頭看書,一副專注的神情。姑娘背對著我,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身材看起來蠻不錯的。我看著她,有些癡迷。忽然覺著有些不妥,幸虧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想,我一定是走錯門了,竟然闖到了陌生姑娘的家里。
看來,我真的是老糊涂了,連自己家的門都找不上了。近來我的記憶總是出問題,就比如今天早上吧,我坐在椅子上,忽然想看看書,于是就去找我的那副老花鏡。找了老半天,怎么也找不到。我氣壞了,氣喘吁吁地又回到了椅子上。我用雙手去搓臉,“啪”的一聲,老花鏡掉在了地上。原來它一直就戴在我的眼睛上??!眼鏡幸虧是樹脂的,不然就摔壞了。我想我的時間是不多了,閻王爺?shù)哪莾蓚€索命鬼說不定正在我的門前為我站崗呢,萬一哪天不行了,他們隨時就會押著我去了。再過幾天是我70歲生日,我想,起碼也得讓我把這個生日過完了吧!
我搖晃著身子出去,抬頭看了看,想看看我究竟走到了哪里?;蛟S,是想記住姑娘的住址哩。唉,我真拿自己沒辦法,都70歲的人了,還惦記著人家小姑娘!我抬起頭來,心里一下子慒了,房子的門牌號寫著202,是我的房間啊。我想,是不是我眼花了,就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看,沒錯,的確是202,我的房間。我奇怪了,琢磨著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猛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向門鎖掃去,沒錯,我的鑰匙還插在鎖孔里呢!我越發(fā)地疑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個姑娘是誰呢?她怎么會來到我的房間?
我猶豫片刻,決定弄個明白,又一次走了進去。姑娘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看書看得很入迷。我坐在沙發(fā)上,盡量不去打擾她。我注視著她,看著她迷人的身姿。從后影看,姑娘應(yīng)該是我喜歡的類型,秀發(fā)披肩,肩膀很平,半個露在椅子一邊的臀部也挺豐滿的。我看著她,開始努力地回憶,看看在我記憶的哪一個角落里能夠找到痕跡。一切都是徒勞。我根本就不記得有過這么個姑娘啦。
坐了一會兒,我感到口渴,想起來泡杯茶?;蛟S是我弄出了響動,姑娘猛地扭過頭來,看到我,滿臉的驚訝,接著,便沖我笑。我看到姑娘的笑容,似乎覺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姑娘仿佛知道我的需要,熟門熟路地替我泡了茶,端到我的跟前。我發(fā)現(xiàn)姑娘走路非常輕巧,如風(fēng)一般掠過,不會發(fā)出絲毫的聲響。姑娘泡了茶,輕輕地坐在我的旁邊,仿佛我們本來就十分熟悉似的。
姑娘說:“我正在看你不久前剛剛出版的那部小說,我怎么越看越不明白了,非常吃力?!?/p>
我微微地喝了一口茶水,聽姑娘說話。
姑娘見我不言聲,繼續(xù)說道:“里面充溢著濃重的哲學(xué)味道,讓人看著迷糊?!?/p>
我依然不吭聲,想著她究竟是誰。姑娘瞪大了那對黑色地眸子驚奇地看著我。我覺得是弄清狀況的時候了。
我說:“可是姑娘,我好像并不認識你???”
“不認識我?”姑娘好像比我還要驚奇,“怎么會呢,你再仔細看看?”
我的目光從姑娘的全身一點點地游走。長長的黑發(fā),齊齊的劉海,兩條眉毛細而平,一對大大的眸子黑得發(fā)亮,流露出一股無法掩飾的悲戚。鵝蛋臉,鼻子小而精巧,嘴唇不薄不厚,棱角分明。脖頸細長,胸脯挺拔。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無限的生命力。我看著她,越來越覺得眼熟,是誰呢?我搜腸刮肚,就是想不起來。
姑娘見我搖頭,笑著說:“也難怪你想不起來,我是你的小說《×××》中寫到的那個姑娘??!”
小說中的姑娘?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姑娘是從我小說中走出來的?我覺得姑娘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未免也過于天真。姑娘或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睜大了兩只黑色的眸子看著我,說道:
“怎么?不信?”
我看到姑娘生了氣,便仔細地回想我的小說。這一下,輪到我目瞪口呆了。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用手狠狠地扭了一下大腿,疼痛迅速地漫延開來。不是做夢,千真萬確,不是做夢??!
姑娘看到我的驚訝,癡癡地笑,卻不發(fā)出聲音來。我被這笑弄得更加糊涂了。我一邊回憶著自己的小說,一邊又去打量姑娘。沒錯,那鼻子,那眉毛,那眼睛,與我小說中描寫的形象一模一樣,是我最忠實最喜歡的類型。
我想,我真是在做夢了。
幾天之后,我就對姑娘的存在習(xí)以為常了。我看書時,會忘記了她。當(dāng)她給我端過來一杯茶水時,會突然對著她發(fā)愣。一年以來,我無法再進行寫作,也不是說我江郎才盡寫不出來,而是我越來越不知道為何寫作了。寫作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意義。以前,我總會對人說,寫作是我從小的理想,我活著就是為了寫作。于是我就不斷地寫,不斷地發(fā)表,仿佛變成了一臺寫作的機器。于是我漸漸地遠離了人群,逐漸對這世界的一切變得有些冷漠起來,充當(dāng)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我覺得,要挖掘人性,就一定要與人類保持一段距離,這樣才能看得清楚。而我的那些作品,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給我?guī)硪恍┩庠诘臉s譽之外,并沒有對世界有什么改變。世界依然我行我素,根本就不會搭理我的存在。
在我行將步入死亡的時候,我對自己的職業(yè)產(chǎn)生了懷疑。于是,我開始大量地翻閱一些哲學(xué)著作,我閱讀尼采、叔本華、薩特以及一些宗教類書籍。我開始重新尋找人生的意義,生命的真諦。
姑娘這時候走入我的生活,無疑給我的枯燥生活增添了幾份樂趣。我不用再為吃穿操心煩憂了,姑娘會把這些瑣事做得有條有理。我只要認認真真地讀書和思考就是了。偶爾累了,我還會和姑娘聊會兒天,問問她的往事和經(jīng)歷。姑娘會對我的問題驚訝,然后呵呵笑著說:
“我是你筆下的人物,我是你創(chuàng)造的,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我只好對姑娘笑笑,然后回憶姑娘的人生。姑娘生來就是個姑娘,她沒有童年,她的全部經(jīng)歷都在小說里。她的容顏也沒有改變過,一直是當(dāng)初的樣子。只要我以后不再去續(xù)寫她,她或許將永遠不會老去。
有時候,姑娘想起了小說中的某個情節(jié),會獨自坐在一把椅子上憂傷,甚至對我也不理不睬。有時候,她會坐在我的身邊,依偎在我的肩膀上,把我一同帶入她的回憶。特別是到了晚上,她一個勁地往我的被窩里鉆,這讓我很是尷尬。再說,我對女人的欲望也只剩下欣賞和審美的份,我的性功能早已離我而去了。我說我已經(jīng)一把年紀(jì)了,對你不合適。姑娘就生氣,說在她的生活里,我就是他的男人。我只好對姑娘耐心地解釋,那是小說,是虛構(gòu)的,并非真實。姑娘不管不顧,說我變了心,不要她了,還傷心地哭了起來。我生來就怕女人哭,女人一哭我就不知道怎么辦了。我真后悔自己老是喜歡使用的第一人稱,如果我不用第一人稱“我”的話,姑娘就不會誤會我了。
姑娘躺在我的被窩里,撫摸著我干枯松弛了的肌膚,也會突然傷感起來。
姑娘說:“在小說中,你可不是這個樣子,而是精壯無比,充滿了力量?!?/p>
我說:“那是小說,小說中的‘我’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小說中的‘我’會和你一樣,永葆青春,永遠不會衰老。而我則不同,我的生命注定會隨著日子的流逝而變得衰老,像現(xiàn)在一樣變成個糟老頭子,然后慢慢地死去?!?/p>
姑娘見我提到了死,伸出手指一下子放在了我的嘴唇上,不讓我再說下去。姑娘再次撫摸我時,雙手是那么溫柔,傳遞出了無限愛意。這讓我十分感動,一顆冰冷的心頓時暖融融的。
我和姑娘就這樣生活著。一男一女。一老一少。我屋子里的冷清也隨著姑娘的到來而被一掃而光。這讓我很滿足。我覺得有這么一位美麗的姑娘陪在身邊真好,她讓我重新體驗到人間久違了的溫暖,讓我知道了自己還像一個人那樣地活著。
日子飛一般,很快到了我的生日。我生日那天,除了姑娘之外,沒有任何人。這讓我多少有些難過,決定出去散散心,呼吸點新鮮空氣。整整一天,我到處漫無目的地游蕩,把該去的地方都跑了個遍,還特意去游了會兒泳??尚闹心枪杀瘋坪醪]有消失,反而如一塊浸濕了水的海綿,越發(fā)嚴(yán)重了。最后,我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到家。
這次回來像我上次見到女孩那樣,同樣讓我感到吃驚。屋子里被重新布置了一番,燈光全滅了,點燃了許多蠟燭。這簡直就是一個燭光晚會?。∥疫€沒反應(yīng)過來,門后面突然閃現(xiàn)出一大群人來,他們把我連拉帶扯地推到了屋子的中央,然后點燃生日蠟燭,讓我許愿。我閉上眼睛,想了好一會兒,才許了愿。人們便開始唱生日歌了。我一邊哼哼,一邊開始打量這群人究竟是誰。
除了姑娘,我一個人也不認識。我又疑惑起來了,心里開始默默地猜測。
唱完歌,他們要我發(fā)表一個簡要演講,講一講70歲老作家的生日感想。我看到姑娘在人群里對我投來了期待的目光。我推脫不過,便一邊思索著一邊說道:
“作為一名作家,我的內(nèi)心是無比高貴和豐富的。因為我的心中揣著許多人。盡管他們性別不同、性格不同,但他們成為我人生最為主要的構(gòu)成部分,他們豐富和完善著我的人生。而作為一個人,我卻不得不遺憾地說,我是孤獨而脆弱的,更像是人間的一個游魂,一切都顯得那么地虛幻。特別是今天,我70歲的生日,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就在剛才回來的路上,我還在想自殺的事。不過,還好,你們給了我一個莫大的驚喜,讓我的這個生日終生難忘。謝謝大家!”
我說完,用目光去搜尋姑娘的身影。姑娘遠遠地沖我點了點頭。我感到很是欣慰。畢竟,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么一個人在關(guān)心著我,我真想撲過去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去吻她,對她說我有多么地愛她!
接著,是燭光舞會。我看到姑娘笑盈盈地向我走來,心里竟然突突地跳了起來。這種心靈的悸動離開我已經(jīng)很久了??!我期待著,雙手甚至都不由自主地伸了出來。可是就在這時,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去,邀請姑娘跳舞去了。我默默地看著他們在人群中舞動的身影,心里突然萌生了嫉妒。我想,我如果是那個中年人該好?。∧贻p、英俊,再看看我,老得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皮膚松弛,滿臉皺紋,完全是一個糟老頭子?。』蛟S,姑娘剛才走向的也并非是我,而是那個中年人。我心里一下子失落了許多,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冷漠地打量著這群人。
這是一個奇怪的人群。里面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子,甚至還有幾個藍眼睛白皮膚的家伙混跡其中。他們的生辰背景,我完全不知。那么他們是從哪里來的呢?來這里僅僅是為了我的生日?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空白,一個未知數(shù)。
我的目光追逐著他們,他們看起來似乎都在哪里見過似的,就是想不起來。我的目光落到一個男人身上,從他的目光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人我肯定見過的,而且好像還相當(dāng)熟悉,可是會是誰呢?接著,下一個,再下一個。那個藍眼睛的女人,真他媽的不要臉,穿得那么少就罷了,竟然坐到了那個男人身上調(diào)戲他,瞧瞧她露在外面的半只乳房,都貼在男人的臉上了。還有呆在角落里的那個老太婆,看起來比我還要老了許多,皺紋里藏著許多塵土,臟得要命,像狗一樣蜷縮著,目光呆滯。突然,幾個小孩子跑過去,騎在她的身上,拿著一些涂料往她的臉上涂,把她當(dāng)做一具玩偶一樣地拖來拖去,還差一點挖出了她的眼睛。還有那個50多歲的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好像被刀子之類的器械砍殺過,身上不住地流淌著鮮血。那些紅色的鮮血是那么地多,都匯合成一條條小河了。這些小河在人群中流過,流向輕輕關(guān)閉著的木門。我被眼前的一切都驚呆了,可那個男人對自己的傷口竟然不管不顧,笑嘻嘻地端著一瓶子白酒痛飲。還有那邊,那兩個女人,竟然抱在了一起,還相互撫摸,相互親吻。我的天那,她們是在干什么啊,兩個女人竟然搞在了一起!
這時,姑娘走了過來。她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輕輕地伸出手將我拉起來,說:“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些人?!?/p>
從姑娘的介紹中我才得知,這些人也并非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他們與姑娘一樣,都生活在小說里。他們都來自作家們的思想,是作家們筆下的人物。怪不得我覺著他們眼熟呢!我先前看見的那個中年男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那是我根據(jù)自己創(chuàng)作出的一個人物。而那些藍眼睛白皮膚的家伙,都來自國外。我走到那個老太婆的跟前,趕走那幾個小頑童,問她從哪里來。我大聲問了幾遍,老太婆才得以聽見。
老太婆說:“我是《百年孤獨》中的烏爾蘇拉。我已經(jīng)一百多歲了。我整天生活在書中,覺得憋悶,就跑出來玩,后來迷路了。我在潔白的云朵上跳來跳去,忽然看見這里有許多人,就來湊湊熱鬧。還好,你的書柜里有《百年孤獨》,我竟然歪打正著找到家了。這不,我的后代——這幾個小鬼就來欺負我了?!?/p>
話音未落,那幾個被我趕走的小頑童又來給烏爾蘇拉貼碎布條來了。烏爾蘇拉真是可憐,后來她雖然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亡,可她畢竟活得太久了,連自己的子孫后代都要欺負她。
我望著這群人,感慨萬千,突然覺得害怕。一種恐慌在我的心里緩緩地升了起來。難道這就是我們的創(chuàng)作,這就是我們用文學(xué)之筆建立起來的現(xiàn)實?我感到累了,想回房休息。姑娘扶著我走了進去。望著姑娘,我突然想使一下壞,來發(fā)泄自己的壓抑和苦悶。當(dāng)我親吻姑娘那紅潤的嘴唇時,我看到她臉上拂過一層淡淡的紅暈。我頓時興致大起。
我感到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尾滑潤的魚,游淌在一片茫無邊際的海水之中,被濕潤的海水包裹著,猶如一塊寒冰一點一點被融化。我體味著這股溫暖,久久不愿離去。
半夜,我被一陣尖叫聲驚醒。尖叫聲是大廳里傳來的,我急忙走出臥室。我看到一個惡棍正拿著一把刀子行兇。被殺者是個女人,胸口被捅了幾刀。臨死之前,一對目光死死地對著我看,仿佛是我殺了她似的。我趕緊拿起電話報警,這時,那個惡棍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一會兒,警察來了。我趕緊打開門,指給他們看女人的尸體,他們卻驚奇地打量著我,說:“你他媽的是個瘋子啊!屋里再有沒有人了?”
我說:“有,還有個姑娘?!蔽蚁胱尮媚锍鰜頌槲易髯C。
他們便滿屋子找,我明明就看見姑娘躺在我的床上,可警察硬說他們什么也看不見。我都快急死了,便給他們講惡棍殺人的經(jīng)過。他們根本就不理我。最后,他們臨走時還氣憤地罵我。
他們罵道:“是個瘋子,一定是老糊涂了。他媽的,或許是想女人想瘋了吧!”
他們走了,空留我一個人在屋子里。我望著那個死去的女人,感到害怕,她還在淌血呢!我走進臥室,姑娘依然躺在床上。我很奇怪,發(fā)生這么大的事,她怎么會這么無動于衷呢?我把姑娘叫醒來,帶出去指著尸體給她看,姑娘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姑娘說:“你真是老糊涂了,這是你小說里的情節(jié),你連這個都忘記了??!”
小說里的情節(jié)?這么說,這個被殺的女人是假的,是我虛構(gòu)的?我仔細地回憶,想起我年輕時曾經(jīng)寫過的那篇關(guān)于兇殺案的中篇小說來。我又看了看死去的女人,女人的目光依然死死地盯著我看,仿佛在向我索命。我的心里一陣寒顫,趕緊跑回了臥室。
自從那天以后,我的家里一下子變成了“縱樂園”,我書柜里小說中的那些個人物紛紛走了出來,縱情地歡樂和作惡,他們輪番地上演小說中的情節(jié):調(diào)情、做愛、殺人、勾心斗角、爭權(quán)奪勢。特別是那些獨裁分子,他們發(fā)動一場場戰(zhàn)爭,把我的屋子炸成了一片平地,到處堆滿了死尸,讓人看著膽戰(zhàn)心驚??傻搅说诙欤磺杏只謴?fù)正常,又開始上演另一出戲了。
我的生活也一下子亂了套。我一會兒在小說中,一會兒又來到現(xiàn)實。我一會兒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剛才還在做愛,轉(zhuǎn)眼間就被炸成碎片,一只松軟的乳房耷拉在半條粗大的黑乎乎的馬腿上。我還看到人們各種變態(tài)的舉動,各種粗魯?shù)氖群?。這一切都讓我目瞪口呆。有時在半夜里,我會突然聽到人們凄慘的呼號,抱怨他們的命運如此地不堪。后來,他們好像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完全是出于作家的隨心所欲和不負責(zé)任。要么讓他們一出現(xiàn)還不知道什么叫生命就死去,要么就讓他們經(jīng)歷不堪入目的坎坷,像烏爾蘇拉那樣久久不肯死。特別是年輕女孩子,她們對自己的容顏消逝很是傷感,整天抱怨哭泣。就說那個林黛玉吧,她就老抱怨說明明給了她個寶哥哥,卻又讓她們不能終成眷屬傷心分離,只能抑郁而終。她的淚水本來就多,這么一說開就哭個沒完了。我本來對她很有幾份好感的,她這一鬧全都灰飛煙滅了。再后來,不管是國外的還是國內(nèi)的,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那些小說中的人物紛紛地將矛頭指向了我,仿佛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對我橫加指責(zé),說這個世界上最不負責(zé)任的人就是你們這群狗日的作家,再也沒有比作家更混賬、更專橫、更卑鄙的了。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我就無比痛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偏偏就選擇作家這個行當(dāng),自己辛辛苦苦孤獨一輩子不說,最后還讓自己精心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橫加指責(zé)和辱罵,我這是圖了個啥呀!我不再思索為什么而寫作了,我現(xiàn)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擺脫他們,徹底地擺脫,不然我非被他們給折磨死不可。
姑娘看到我這個樣子,非常難過。她也后悔當(dāng)初為我過生日。要不是那次生日舞會,那些個小說中的人物就不會出現(xiàn),我也就不會被害成這個樣子了。她看到我日漸憔悴的老臉,經(jīng)常偷偷地落淚。她也曾出面指責(zé)過那群家伙,可僅僅消停了不到兩天,他們又跑出來了。
我開始害怕呆在房子里了,一個勁地往外面跑。我在外面時會暫時清靜一些,但時間不能過長。時間長了他們就會成群結(jié)伴地出來找我,把我硬拉回去。我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而且,現(xiàn)在外面都已經(jīng)傳開了,說我最近發(fā)瘋了,我的文學(xué)事業(yè)可能就要終結(jié)。媒體朋友們都跑來采訪我。我跟他們對答如流,我要向他們證明,我并沒有瘋,我活得好好的。可小說中的人物老在我的眼前晃悠,還一邊譏笑我。我就開口罵他們,讓他們滾??擅襟w朋友們還以為我是罵他們呢!第二天報紙上就登出了一則關(guān)于我的消息,說我確實發(fā)瘋了,還呼吁廣大民眾們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說我一生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精神財富,現(xiàn)在老了并且發(fā)了瘋,有關(guān)機構(gòu)應(yīng)該對我實施治療,像保護國寶那樣保護我、呵護我,起碼也要給我養(yǎng)老送終。
果然見了效果,沒過幾天,就有幾個號稱精神專家的來到了我的寓所,對我展開了治療。我都氣得要發(fā)瘋了,我說我沒病,不需要他們的治療。小說中那幾個痛恨我的人物就出來看笑話,還說風(fēng)涼話,說我這是報應(yīng),自食其果。我氣急了,連踢帶打地想轟走他們。那幾個專家見狀,相互交換了意見,說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必須送入精神病院。我說不要誤會,我不是要踢打他們,我要踢打的是我小說中的人物?。∷麄儼ΠΦ剡B聲嘆著氣,說我寫小說已經(jīng)寫得走火入魔了,硬把我塞到了車子里。
精神病院里,我與一群真正的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了一起。每天看著他們癡癡地傻笑,或大聲地呼喊,我的火都沖到頭頂上去了。我想,我堂堂一位大作家,寫過多少著作,拿過多少獎項,想不到我輝煌的一生竟然落到了這般田地。我吃不進飯,喝不下水,身體越發(fā)地虛弱不堪了。姑娘常常來看我,見到我就落淚。我看著她覺得又憐惜又欣慰,畢竟,還有這么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關(guān)心我啊!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最懂我了。
我突然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那就是——我要出逃。我的屋子里是回不成了,我不想也不敢再回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到哪里去,或許,是一個完全沒有書籍存在的大城市;亦或許,是一個還沒有文明開墾的荒蠻之地。反正,不管是哪里,我都是要逃走的。我不能將我生命的最后時刻留在一所受人們鄙視的精神病院里。我在這次出逃后,或許會死在路上,亦或許,我會活得很好,一直活下去,就像老也不死的烏爾蘇拉。但有一點必須聲明,那就是,我再也不會寫那該死的小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