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后去世的。那天正是夏至。
當父親低沉的聲音從電話線那頭傳來時,我懵了,一時竟有點回不過神來。我不相信一切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就在兩天前的那個周末,我才剛剛回家看過他老人家,為他捶背擦洗,祖父溫溫的體熱依稀在掌心殘存,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似還在耳畔回響??涩F(xiàn)實,終歸是無情的。
祖父的去世無疑是我們這個家族幾十年來最悲壯的一件大事,在所有人的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那段日子,淚水與痛楚寫滿了每個人的臉龐,年邁的祖母眼中滿是無助與茫然,姑姑們流干了眼淚,我和二妹哭啞了嗓子,孱弱的小妹竟好幾次在祖父的靈柩前哭暈了過去。透過父親和兩個叔父看似堅強的外表,我亦讀出了他們不盡的悲痛。
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我都不能將自己從深深的哀思中解脫出來。我無法自抑的一遍遍回想與祖父有關的情節(jié),追憶著以往生活的點點滴滴,心頭滋生太多的悔恨與自責。
在從小到大的記憶中,祖父是沉默寡言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嚴總讓我們這些孫輩對他敬而遠之。我們都是在祖母呵護下長大的孩子,祖母在家的日子,一幫子小孩總會擠滿她的膝前身后,嘰嘰喳喳若快樂的小雀,祖父身前,卻常會斂了聲息。祖母下地或外出了,幾乎每個孩子都在小心翼翼地與祖父打過招呼后,便囁喏著不知該說些什么,瞅機會悄悄地溜出門去。雖然這種狀況在我們漸漸長大后有所改變,但祖父的不茍言談與他的威嚴已深深地植根于每個人的心底。于他,我們更多的是疏遠與敬重,卻少了許多親昵。
祖父走了,聞聽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在追悼會上歷數(shù)他的生平時,我才陡然覺得祖父實在是一位不凡的老人。祖父一生命運多舛。他于1933年出生于一個沒落的小地主家庭,曾祖父非但沒給他帶來多少榮耀與富貴,反而因吸食鴉片敗送了微薄的一點家業(yè)。好在上過幾年私塾的祖父聰慧上進,書念得不錯,一路念至縣中畢業(yè)。由于表現(xiàn)出色,他于1947年經(jīng)中共地下黨員介紹加入共青團,后一直在家鄉(xiāng)從事團委工作。1949年11月赴寶雞地委干校學習。1950年加入黨組織,因工作突出,于1952年調(diào)西北團委赴新疆支援邊疆建設,當時在我們岐山縣僅抽調(diào)了兩人。那年初春,祖父攜著祖母和我出生不久的父親,與眾多赴疆的建設者一起,一路換乘火車、牛車,沿途還要提防土匪、馬幫的突襲,千辛萬苦歷時一個多月才到達遙遠的新疆阜康縣。那時的祖父風華正茂,正是大干事業(yè)的好時候,事實也證明了他非凡的能力,20出頭就任當?shù)乜h團委書記,農(nóng)業(yè)大躍進中又調(diào)任農(nóng)科所任黨支書兼所長。據(jù)說,祖父那時在當?shù)乜胺Q響當當?shù)娜宋铮某雒粌H僅因了年輕有為,更多的是他的耿直和倔強,也正因這一點,他得罪了不少人。文革結束落實政策后,祖父重返新疆,有關系好的老同事說,在文革期間阜康縣城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有一半都是關于祖父的,倘若不是那年舉家遷回內(nèi)地,祖父定不能從那場浩劫中走過來的。
聽祖母說,拖著一大家七口人從新疆回到家中,首先面臨的就是溫飽問題,面對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年邁的曾祖母,祖父母只有一切從頭學起,他們白天埋頭在田間辛苦勞作,夜晚在燈下織布、縫衣、做鞋,為一家人的生計苦苦奔波。從小就聽大人們說祖父會绱鞋、織毛衣,是個很能干的人,總納悶祖父一個大男人怎會做得女人們的活計,直到成年后自己也多少領略些為人處世的不易,才更深地體會到那能干背后潛藏的苦楚與無奈,也就更深地懂得了祖父何以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年關,帶著我那身為長子的父親去離家?guī)资锏那貛X深山搬運柴禾,整整一個除夕之夜,他們拖著裝滿柴禾的架子車徒步奔走于山間小道,沿途還要躲避護林隊的盤問與刁難。我想,也許正是在那一夜,祖父用他默默的辛勞與堅韌,教會了身為長子的父親什么叫做責任。
祖父母一生養(yǎng)有三子四女,除二女兒被他的同事一對老紅軍抱養(yǎng)留在新疆,其余均在文革期間返回了岐山老家。受祖父嚴格教育,幾個子女成年后都很有出息,無論在外工作還是鄉(xiāng)間務農(nóng),都堪稱表率,我們這個大家庭也因此成了村里最令人稱道的典范。漸入老境的祖父并沒有安享于無憂的晚年生活,他的目光又投到我們這些孫輩身上,時常過問里外十幾個孫子女的學習生活。許是早年在外工作的緣由,祖父平日酷愛讀書看報,電視新聞更是每日必看,尤對國家政事頗為關注,還時不時和我們評論一番。對于調(diào)皮頑劣者,他總是嚴厲教導,絕不姑息遷就。曾有大姑家的表弟因在單位表現(xiàn)欠佳,被祖父知道后寫信勸戒,措辭間有不少“理想”之類的字眼兒,我那時還曾在心中暗笑他的迂腐和古板,現(xiàn)在想來實在悔恨。也正是因了祖父的正統(tǒng)和威嚴,那位表弟之后竟有半年多不敢回家,說是害怕見到祖父,只是行為較前收斂許多。而我們這幾個從小在他眼皮底下長起來的,自是為人做事規(guī)規(guī)矩矩,獨有小叔的兒子石頭從小寶貝受寵,言談舉止常常出格,偏又不服于祖父管教,爺孫倆很是鬧了許多不快,好在隨著年齡漸長,石頭較前倒也懂事不少。
相比較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村老人,祖父是衣食無憂的,幾十年來如期而至的退休費足以使其晚年生活過的舒坦適意,可他的節(jié)儉卻是出了名的。一身洗的發(fā)白的藏藍色中山裝一穿就是好多年,腳上常年一雙舊帆布鞋,偶爾的皮鞋也是叔父們褪下打算扔掉,卻被他拿來修補一番又蹬到腳上,襪子也多是縫補過的,那自然又是他的杰作。對于這一切,家人是無奈的,因為誰都知道規(guī)勸是徒勞的。祖父過世后,面對他衣柜中一摞摞平整嶄新的衣物,不曾上過腳的一雙雙新鞋,我竟無語凝噎。
可就是儉樸到近于吝嗇的祖父,卻在重病發(fā)作幾次住院期間沒讓子女花一分錢,甚至連身后事也全憑靠自己多年積蓄,還給祖母留了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尤其令我感慨萬分的是,祖父自己一生省吃減用,卻為家里學有所成的孩子每人準備了一份價格不菲的禮物或錢財,身為長孫女的我,在考取師范那年就曾得到祖父一塊手表的獎勵。歲月流轉,十多年過去了,那塊表作為一種見證一份寄托,一直被我精心的收藏著,因為我知道,它的意義絕不僅僅是一塊表。現(xiàn)在想來,作為一位深居簡出的農(nóng)村老人,祖父能有這樣的胸襟和眼光,不得不令人嘆服。
祖父走了,走的是那樣匆匆。在我們尚沒有完全讀懂他的時候,他就永遠的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深愛的兒孫。在那些哀痛的漫漫長日里,我常常遺憾于沒能在他的有生之年承歡膝下,給予祖父的晚年生活以更多的關注與溫情,讓他也沉浸在兒孫繞膝、其樂融融的幸福之中。可現(xiàn)在說什么也已經(jīng)太晚了!
輕輕地,有風從身邊拂過,挾帶著縷縷煙火的氣息,方想起清明將至,該是回鄉(xiāng)掃墓的時節(jié)了,祖父墓前,也定是古柏葳蕤,草色青青了。我想,那裊裊升騰的青煙里將全是我不盡的哀思,祖父若地下有知,他定會感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