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字排開卓雅新出的一套由她選編和攝影的大書：《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岳麓書社出版。精裝十四冊，計有《從文自傳》《往事》《新與舊》《卒伍》《湘西》《邊城》《長河》《湘行散記》《湘行書簡》《丈夫》《蕭蕭》《阿黑小史》《壓寨夫人》《月下小景》。如此浩大的工程，就擺在我的面前，讓我除了景仰，便只有發(fā)呆。

我一本一本地翻看著。沈從文的文字是親切的，卓雅的攝影更是親切的。我和卓雅相識，算來已有二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我便寫過兩篇談卓雅的文章。一篇題為《在星輝的斑斕里放歌——女?dāng)z影家卓雅散記》；一篇題為《美麗總是愁人的——卓雅鏡頭里的湘西》。后一篇是為卓雅2001年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新出的《沈從文和他的湘西》而作。我在文中盛贊此書為“四絕之書”，即：沈從文的文，一絕；黃永玉的序，二絕；卓雅的攝影，三絕；袁銀昌的設(shè)計，四絕。當(dāng)時我對此書真的是愛不釋手，我在文中坦陳：“我也不知翻了多少遍了。高興的時候翻一翻，不高興的時候也翻一翻，悠閑的時候翻一翻，心情浮躁的時候也翻一翻。說起來你也許不信，無論什么時候，我只要坐下來，從容地翻著卓雅的這本書，我的心就變得異常的寧靜?！?/p>

記得在那篇《美麗總是愁人的——卓雅鏡頭里的湘西》文中，我對“四絕之書”是作了一番陳述的。沈從文談故鄉(xiāng)湘西的文字，自不必多說?！八P下的湘西，而今已成了世界的湘西。不知有多少的文人墨客，沿著沈從文的筆，去湘西尋找吊腳樓，尋找翠翠，尋找赤膊拉纖的纖夫，尋找那醉酒的漢子留下來的鼾聲……”卓雅說她第一次到湘西，是1979年。當(dāng)時她是參加湖南省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一個美術(shù)培訓(xùn)班去湘西寫生。她一去，便被湘西那神奇且又神秘的風(fēng)景迷住了。她感覺怎么畫都畫不過來，美不勝收啊！于是，她便拿出相機(jī)拼命地拍。1981年底，她在長沙五一路的新華書店發(fā)現(xiàn)了一本《沈從文散文選》，買回來一讀，不得了，從此便與沈從文和他的湘西結(jié)下了終生之緣。卓雅在1999年為《沈從文和他的湘西》一書所作的后記中說：“從我第一次獨(dú)自背上攝影包，帶上先生的著作離開長沙到湘西，找到當(dāng)?shù)氐呐笥炎饬艘粭l小船，順沅水而下沿途拍攝，細(xì)雨微風(fēng)中，先生筆下的山山水水如一幅青綠長卷在我眼前徐徐而過，我人生的畫卷也由此展開。”黃永玉叫沈從文表叔，對沈從文除了親情之外，在文學(xué)上也是深受其影響的。卓雅想讓黃永玉為這本書寫個序，便把一疊照片寄給了他。開始，黃永玉并沒當(dāng)一回事，可是，“有一個晚上，我拆開來看了，連眉毛都差點(diǎn)掙脫了，竟然是這么嚴(yán)肅而深情的東西?！薄斑@是一種對沈從文的作品重要的演繹，就好像作曲家的作品讓后幾代的樂隊指揮演繹一樣，讓后人蒙受光耀和福祉。”黃永玉為卓雅的攝影所感動，知音難得啊，于是欣然為之序。再說設(shè)計，我當(dāng)時是很震撼了一下的：“卓雅的這本書，拿在手上，感覺樸實而厚重，高雅而大氣。翻開，任何一頁，都感到舒服。設(shè)計者是用了心的。用心二字，說起來容易，但真正落到實處就不那么簡單了。什么叫默契，什么叫理解，什么叫到位，什么叫提升，看了袁銀昌的設(shè)計，便什么都明白了。卓雅真是走運(yùn)了……”

寫著寫著是不是有些走題了？明明是要寫《沈從文的湘西世界》這套大型叢書，卻一下子扯到十多年前的那本《沈從文和他的湘西》上去了。其實不然，明眼人一看便知，現(xiàn)在的這套書便是前者的延伸和擴(kuò)展。如果說前者是選集，那后者就是全集了。卓雅在前面那本書的后記中提到，她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追尋沈從文筆底的湘西。那現(xiàn)在的這套叢書呢，距前面那本書的出版，是整整的十二年了。也就是說，從那以后的十多年的時間里，卓雅的鏡頭依然在執(zhí)著地繼續(xù)追尋著沈從文和他的湘西。

卓雅是個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使命感很強(qiáng)的人。在她的眼里，而今現(xiàn)代化的暴風(fēng)驟雨實在是來得太猛烈了。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沈從文筆底的詩意湘西和純情湘西被破壞得蕩然無存。她說，從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某一天開始，“我便爭取各種機(jī)會，無數(shù)次走進(jìn)湘西的山山水水，感受著湘西的風(fēng)土人情，與翻天覆地的時代變遷搶速度，與日新月異的居民生存方式搶時間，將一幅幅正在消逝的地理人文圖景定格在底片上。”我沒有和卓雅一道去過湘西，但我和卓雅一道去過永州。三次，共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跑遍了永州的每一個縣。卓雅對歷史人文景觀的癡迷和投入，我是親眼目睹且感受至深的。有時為了拍攝某個景點(diǎn)的日出，天還沒亮便前往守候。我跟隨前往，但我一不留神就在車廂里睡著了。而卓雅卻如一棵樹一樣捧著鏡頭立于山巔。有時天雨，車顛簸于泥濘的途中。忽聽卓雅一聲喊：停車！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只見車門開處，卓雅貓腰一躍，就到雨中捕捉她的風(fēng)景去了。卓雅三十年間，跑了多少次湘西，恐怕她自己都沒數(shù)了。有好幾次，她在湘西給我電話，叫我無論如何要趕過去，說實在是太美太好玩了?！伴L長的碼頭、濕濕的河街、湍急的青浪灘、美麗的酉水河、滿江浮動的櫓歌和白帆、兩岸去水三十丈的吊腳樓……”我呢，口里答應(yīng)得好好的，卻不知為何沒去與她分享沈從文筆底下的湘西所帶給她的一個又一個的驚喜。遺憾，天大的遺憾！

好在現(xiàn)在這一套大型的叢書就擺在了我的面前，我可以慢慢地欣賞，慢慢地夢游，慢慢地沉醉在沈從文的湘西、黃永玉的湘西、袁銀昌的湘西和卓雅三十年來夢里夢外癡迷追尋的湘西里?！白屘熳C明地久，讓地證明天長”，這聲音在卓雅的心底升起，而此刻，卻分明回響在我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