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硯”一詞,想來應該源于大文豪蘇東坡之父蘇洵。
蘇東坡十二歲時,與小朋友鑿地玩游戲,“得異石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里皆細銀星,扣之鏗然,試以為硯。甚發(fā)墨,顧無貯水處。先君曰:‘是天硯也!有硯之德,而不足于形耳’”(蘇東坡《天石硯銘(并序)》)。此方天硯曾伴隨蘇東坡顛沛流離,后世在奸相嚴嵩的家中發(fā)現(xiàn)了此硯,此后便不知所終。自此,“天硯”一詞流傳下來。
蘇東坡的友人王頤也有一方“天硯”,蘇東坡為之作銘:“故人王頤有自然端硯硯之成于片石上稍稍加磨治而已銘曰:其色馬肝,其聲磬,其文水中月,真寶石也。而其德則正,其形天合。其于人也略是,故可使而不可役也?!薄捌湫翁旌稀保饧雌湫螤钐焐团c硯形相符,它天生就是一方硯臺。
在乾隆的宮中亦藏有一方宋代的天硯,以一枚圓形端溪卵石制成。它除了把一面稍稍磨平作為硯堂之外,其他無一處做了加工,完全保留了它原有的渾樸與自然。這方硯記錄在《西清硯譜》里。
由此可知,所謂“天硯”,指的是對一個適宜磨墨的硯形石頭不加雕琢修飾,保持其原狀,只稍稍磨治出一個硯堂以便研墨,使之成為一方“天然”的硯臺。
這樣的硯臺,筆者的瞻硯居也有一方——準確說是一“餅”,因為其形似圓餅。
二
瞻硯居的這方“天硯”,徑約11cm余、高約3cm余,大小與《西清硯譜》里的那枚極相仿,近圓形而略有參差,可以明顯識別出是一塊天然狀態(tài)下的石頭,頗似子石,只是將其一面磨陷而制成圓形硯堂,沿硯堂留了一圈寬約1cm的邊,較硯堂略高,邊與硯堂有斜坡相連,其他地方未施一刀。其色深紫,氣質深沉古雅,包漿熟舊,渾身老氣四溢;全身墨銹斑駁,硬結入石,蒼古自然,一眼老貨無疑。
觀其側面,雖凹凸不平,溝壑縱橫,但有多條白色層狀物夾雜其中,并有細碎的白色斑點附著其上,都是石英類的物質。經與多種硯石圖片仔細對比分析,其與百度上描述的徐公硯特征極為相符:“徐公硯……多為不規(guī)則扁平狀,形態(tài)各異,邊生細碎石乳狀的石紋,軟硬適度,石色沉靜,有青、黃、綠、茶、桔紅等多種顏色。”故而暫定其為徐公硯。
徐公硯是魯硯系列中的名品,早在唐宋時期即享盛名。唐代顏真卿、柳公權,宋代歐陽修、蘇軾、米芾等名人,在其有關著述中都曾作過介紹和品評,且評價甚高。
此硯邊緣有銘文曰:“師造化,到我心。王晉卿題?!鼻傲譃樽瓡?,后四字為行書,字體秀美,銘刻深峻有力。從文字的字口分析,老刻無疑。
此硯曾發(fā)到著名網站“文房春秋”上請教,獲得了包括資深版主在內的眾多玩硯高手的一致認同:老硯老銘。
雖然還無法斷定它是王晉卿的原刻(換句話說即王晉卿的硯),但“老硯老銘”的結論就目前來說足矣,因為藏玩古銘文硯首先要做的就是判斷硯與銘文之古與否,否則其他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唯有古了,才能對之發(fā)思古之幽情,慨歷史之滄桑,觀宇宙之浩瀚,悟生命之厚重。
至于是否原刻,那是此后需要下功夫考證的,雖然證實原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流傳下來的關于王晉卿的資料非常有限。
但這并不影響我們與之靜靜對坐——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也并不妨礙我們的思緒作一回超越現(xiàn)實的飄過千年、神游方外的遠行……
三
王詵,字晉卿,北宋太原(今屬山西)人,生卒年不詳,約在1036-1104年間,著名書畫家,系北宋初年大將王全斌之后。其家族世居太原,后遷徙到京師汴梁(今河南開封)。熙寧二年娶了英宗的第二女魏國大長公主,拜駙馬都尉,官至利州觀察使。
王詵幼喜讀書,長能屬文,博覽諸子百家,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以多才多藝著稱。好與文人墨客交游,與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秦觀、晁補之、張耒等名流過往甚密,常在自家的“西園”與這些文人雅士“析奇賞異”,酬詩唱和,切磋藝術。他專建“寶繪堂”,藏歷代法書名畫日夕觀摩,精于鑒賞,蘇軾為之記。當時號稱“居京師十年不游權貴之門”的著名畫家李公麟,也是他的座上賓,曾畫有《西園雅集圖》,描繪的就是蘇軾兄弟等十六人在西園歡聚的情景。他與當時還是端王的徽宗交往甚篤,而世人眼中的一代奸臣高俅能夠走上歷史舞臺,被后世所知,也要拜這位王駙馬所賜。
王詵工山水,水墨師法李成,清潤可愛;但又在李成的清逸中溶入了李思訓金碧山水的華麗,“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獨具風貌?!缎彤嬜V》對其有評:“寫煙江遠壑、柳溪漁浦、晴嵐絕澗、寒林幽谷、桃溪葦村,皆詞人墨卿難狀之景,而詵落筆思致,遂將到古人超軼處?!碧K軾謂其“得破墨三昧”。王詵畢生潛心于繪畫藝術,極注意借鑒古代名家、名畫之長。他一生中花費了很大的精力搜集前朝各代名畫,精加賞析,博采眾長,豐富自己。兼寫墨竹,學文同。亦工書,真、行、草、隸皆精。
王詵一生作畫頗豐,僅徽宗內府收藏的珍品就達35件之多,其它知道畫名的還有30多件,但大部分都已失傳。目前,尚存的還有 《漁村小雪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煙江疊嶂圖》(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溪山秋霽圖》(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夢游瀛山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以及流入日本的《柳溪漁隱圖》。
今人張榮國博士(著名畫家理論家阮榮春教授的弟子)在他的《富貴與超逸》一文里這樣說:“王詵藝術成就的取得,除了‘古今皆師’外,還在于‘師法自然’?!闭f“王詵有著極其重要的藝術創(chuàng)作觀念:他重視觀察、體驗生活,‘晴云幕幕曉籠岫,碧嶂溶溶春接天,四時為我供畫本’”,“王詵雖為‘軒冕才賢’,而非持‘氣韻非師’的觀點,乃是倍崇師法自然與勤學苦練”。這里所說的“師法自然”,意即“外師造化”,這樣的藝術學習與創(chuàng)作觀念,不正與此硯銘文上所闡述的六字篆書真言相符嗎?此硯乃王詵之物的可能性不可謂不大。
現(xiàn)存王詵書法真跡有遼寧博物館藏《跋歐陽詢〈行書千字文〉》、南京大學博物館藏《跋王齊翰〈挑耳圖〉(一名勘書圖)》、遼博藏《跋孫過庭〈草書千字文第五本卷〉》、上海博物館藏《王詵〈煙江疊嶂圖〉卷(水墨)唱和詩二首》和故宮博物院藏《潁昌湖上詩詞卷》,它們的面貌各不相同,這說明了王詵書法的多面性,故硯上四字行書即或與它們有異,也不能以此否定其為王詵所書的可能性。因無王詵篆書書法流傳下來,致使我們對硯上六字篆書無法來一回有益的遐想。對于王詵的整體書法特點,上海博物館的鐘銀蘭老師在《對王詵水墨《煙江疊嶂圖》及蘇、王唱和詩的再認識》一文里說“是兼具王羲之、顏真卿、褚遂良、楊凝式的筆意,同時亦有蘇東坡、黃山谷的形跡可尋”;張榮國在他的《王詵生卒年略考及其書法藝術》文章里也說:“縱觀王詵的書法,無論其行楷還是行草均能清晰地窺探到蘇軾、黃庭堅和米芾以及二王法書的因子?!睋?,銘文中的四字行書是否有可能為王詵所書呢?
有宋一代,作為千古文豪、一代文人領袖的蘇東坡,其思想、志趣、愛好等等會影響到他人,受到其他文人的關注與學習,乃至被有意無意地模仿,這是很自然的事。尤其像王晉卿這樣與蘇東坡交往甚密的文人,更容易受到蘇東坡各方面的影響,那么,王晉卿擁有自己的一方天硯,一如蘇東坡,則更是順理成章的事。同時,由前述三方“天硯”來看,“天硯”的思想經蘇東坡始發(fā)、倡導,已然在北宋興盛起來。因為所謂“天硯”的思想,實際上是無限地接近自然、追求意韻的審美觀,恰好符合北宋文人們不事修飾、崇尚天真的志趣,自然受到文人們的喜愛。瞻硯居的這方“天硯”,色、質、形含蓄沉靜、秀美雅致、渾樸自然、氣息高古,觀之內心靜穆,符合文人的審美觀,其成為王晉卿的掌中之物不會讓人感到絲毫奇怪。
如此這般,在我們思緒的遨游與冥想中,硯銘之內容和書法特點與王晉卿的藝術生涯默然契合,硯最終與王晉卿融合為一體……我想,晉卿泉下有知,亦當會捋須頷首吧?
四
徐公硯的制作常見長方形及其他不規(guī)則形狀,似這方子石般的圓形甚為罕見。又,玩古硯經年,過眼古硯不計其數(shù),我所見古徐公硯僅此一方,難怪中華硯文化發(fā)展聯(lián)合會副會長及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文房春秋》論壇總負責人王正光先生亦有同感:“古徐公硯非常難得,好的古徐公硯更是難得?!彼裕幢銌渭儚某幍慕嵌葋碚f,這餅古徐公硯也完全值得我們去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