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感情,在通常的情況下,停止在嘴邊,流淌在心上。
端午放假,我又一次回到了爸爸的學(xué)校,我的母校。它靜得像一艘沉船。四個大操場,長滿低矮的草,成了為數(shù)不多的學(xué)生的樂園,看門人養(yǎng)的十多只貓兒在那里打盹,或者奔跑。我在小的時候,可從來沒有想過,爸爸的學(xué)??梢曰臎龅孟褚粡埮f郵票。
終于啊,我看到了我在小學(xué)六年級種下的那棵梧桐樹。它枝椏肆意,葉子仿佛能夠伸到那個無憂無慮的夏天,當(dāng)時蟬在叫,一個小孩在走神,她決不會想到,一個大她那么多的女孩正在羨慕她,羨慕她曾經(jīng)居然可以那樣天真。
在我念書的年代,我的校園操場整潔,走廊里跑滿學(xué)生,我受全校師生注目。但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日記本上寫下:我有一百個不愿意,不愿意我的爸爸是個校長。我那時候,如果學(xué)習(xí)好一些,就會被認(rèn)為是老師在偏心眼兒,如果成績差一些,他們就說,校長連女兒都教不好。我最耿耿于懷的事情是,每當(dāng)我結(jié)交一個好朋友,就總會有同學(xué)說,我的朋友在討好校長的姑娘。
小孩子多么容易夸大痛苦,有一點點難過,就會延伸整個身體,每一顆細(xì)胞都會傷心。有一次,在我數(shù)學(xué)總也學(xué)不會的時候,老師讓我寫檢討,還讓我把檢討交給爸爸簽名,我流著眼淚,懷著絕望的心情一筆一筆寫了三百字,認(rèn)為我的爸爸一定會埋怨我不夠聰明,認(rèn)為這是一件無比丟人的事。中午回到家,我把檢討遞給他,爸爸正在系著圍裙,揮著鏟子。
“哎,這些老師?!彼麌@氣。
我聽見他和媽媽說,小學(xué)時候?qū)W習(xí)不好沒什么的,他就是初中以后成績才好起來的。
爸爸是個預(yù)言家,我果真在初二的時候拿了年級第一。
如今,我的小學(xué)只剩下了空空的教室和長滿荒草的操場,小學(xué)生和初中生并到了一個教學(xué)樓。而高中樓,不再收高中生,它變成了危樓,被爸爸拆掉。拆掉后剩下的場地,居然讓他變成一個菜圃,每個老師分一塊地,大家可以在下班吃完飯后,帶著家人過來種菜。雖然學(xué)生不像以前那樣多,但是老師們過得比以前還好。
我站在菜圃的邊上目瞪口呆,覺得我的爸爸是再神奇不過的人。
我想起爸爸當(dāng)年開運動會時在主席臺上講話時的場景。他一眼都不看我,但是我知道,他知道我在看他,認(rèn)真的,用小孩子那種膜拜的眼神看著他。
所有的小孩,都會覺得,那個校長的女兒應(yīng)該是得意的啊。
我家附近,有一條淌在太行山下的河流,它屬于滹沱河的支流,名叫野河,最終將匯入海河。許多人都說,大河里的魚都姓李,意思就是我爸爸太會釣魚了。我曾反復(fù)回味這一句子,認(rèn)為就算是做過一年的文案,我也不能形容得更好一些。
在我有記憶時,爸爸就熱衷釣魚。他偶爾帶著我,或者來到河流邊上,或者來到魚塘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我要么自己玩一會兒石頭,要么看會兒書,還有一次,看到一條嫩綠的草蛇像蜿蜒的夢一樣消失在水的深處。
第一次帶朋友回家時,她跟著我和爸爸一起到魚塘釣魚,一個晚上,只釣到一條,朋友說真少。
我這么和她解釋,釣魚不在多少,在于技術(shù),在于是否摸到了魚的秉性,在于概率。魚塘剛放魚的時候,魚喜歡在水面上層,繞著魚塘的圈子游,比較好釣,過兩天,魚選擇在中層游,打竿可能深一些會好釣。如此這般,從魚的位置到魚的食物,再到魚的偏好,我洋洋灑灑講得沒完沒了。爸爸平常會說的,可比這些多多了。
爸爸如今還會經(jīng)常參加釣魚比賽,幾乎結(jié)識了所有石家莊賣漁具的商家。但是在我的腦海里,總有爸爸在我小時候在無數(shù)個周六日出去釣魚的記憶,我在日記本里寫,我很想變成一條魚,陪爸爸釣。
其實爸爸是壓力太大了。身為學(xué)校的校長,處理沒完沒了的瑣事,而奶奶的糖尿病處于晚期,耗費家里大量的物力財力。爸爸還又是喜歡操心喜歡幫忙的那種人,他無法容忍任何一位親戚過得不好,無論有什么大事小事,都一定要親自費心,才會安心。早早的,爸爸就有了耳鳴的毛病,心臟也有些問題。對于這樣的一個人來說,釣魚無疑是享受。坐在河邊,盯著魚漂,就能夠暫時忘卻煩惱。
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爸爸就讓我們陪他釣魚。漆黑的夜空下面,熒光的魚漂在水面一動不動。我和朋友小聲說話,感覺到夜霧一層層從腳底蔓延到肩膀。爸爸時不時抽一支煙,裊裊的煙霧里,我看著這兩個人,有些傷感了。
誰都不知道,在我很多年后找到的男朋友,是很像爸爸這樣的人啊。
我手上所有戴過的表,買過的鋼筆,都是爸爸送的。他知道,對于一個不怎么在乎穿著的女生,一個喜歡看書和寫作的女生來說,最在意的身外東西大概也就是兩種,鋼筆和表。
我的第一只英雄金筆不知有多貴,我在外念書的時候,他反復(fù)跟我強調(diào)著筆的貴重,可我還是在一個毛手毛腳的夜晚把它摔壞了。 我抱著一卷衛(wèi)生紙大哭,想念著千里之外的爸爸。寒假回到家后,跟爸爸說了這件事,他一口氣給我了兩支鋼筆。
一支,是非常精致的畢加索金筆。另一支,是爸爸有了工作以后,拿十塊錢工資買的第一支筆。我無論如何都不敢再弄壞這兩支筆了。
而我的第一塊手表,剛得到的時候,不覺得怎樣。直到它沒電了,我拿去換電池,修表的師傅打開后殼后,很鄭重地和我說:“你這塊表太好了,要好好保存?!睆哪且院?,每當(dāng)我修表,都要和師傅說:“這是一塊好表?!倍麄兺ǔ芸隙ǖ馗嬖V我:“你說得對?!?/p>
當(dāng)時,我爸爸用的是一塊假的天王,只有五十塊錢。摔壞了,他自己打開后殼,用膠帶紙粘了粘松動的部件,照樣能用。他喜歡看到別人跟他說,你這塊天王一定好貴!然后他會很高興地說,假的,里面還有膠帶呢!
爸爸喜歡給我買筆和表,也給我媽媽買翡翠和水晶,但是他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很便宜,而我們也經(jīng)常忽略他。因為他常常號稱自己什么都不缺,就連吃飯的時候,也喜歡聲稱自己不愛吃肉。
終于,上班掙錢了,有一次回家,我給媽媽買了一堆護(hù)膚品,爸爸看著它們幽幽嘆氣,說:“你什么時候給我買一塊表呢?”
我想起來,還是在我剛找到工作的時候,我爸爸說:“閨女,我給你寄點錢吧?!?/p>
我說:“我有的是錢?!?/p>
爸爸說:“那你給我點兒吧?!?/p>
我說:“哎呀,我緊巴巴的?!?/p>
爸爸就哈哈大笑地掛掉電話。
我終于給爸爸買了一塊看上去還不錯的表。我看著爸爸試著戴上了這塊表,表情也沒有什么變化。我說:“爸爸啊,等我以后掙得更多了,給你買更好的表啊?!?/p>
他說:“當(dāng)然要這樣啊?!?/p>
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