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蘇亦,是在八歲那年。
那時我們家剛從臨海的南方小鎮(zhèn)搬到這座有著曠遠的天空卻聽不到海潮聲的城市。恰逢臘八,鄰家阿姨端了煮好的臘八粥,笑吟吟地遞給有些拘謹?shù)膵寢?,“在咱們這邊,這個時候不吃臘八粥可不行哦?!?/p>
媽媽無措地接過,一邊道謝一邊請阿姨進屋。于是坐在客廳里翻照片的我一抬眼便看到了跟在她后面的男孩兒。
“柒柒,這是蘇阿姨,這是蘇亦?!?/p>
當媽媽說到“蘇亦”兩個字時,男孩兒轉(zhuǎn)過頭對我咧嘴笑了,漂亮的眼睛微微彎起,笑容干凈明亮,一如那日的陽光,微暖而美好。
我起身,禮貌地問好,然后在大人的寒暄聲中回到原先的角落里。
“這是哪里?好漂亮的海?!?/p>
不知何時蹭到我旁邊的蘇亦指著相冊里的一張照片問道。
“我家。”我悶悶地答道,手指從碧海藍天上撫過。
“你家不是就在這里嗎?”蘇亦不解地問。
“才不是!”我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合上相冊,起身朝后院走去。
剛一推開門,凜冽的北風頓時撲面而來。我縮了縮脖子,抱著膝蓋蹲在院子里,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了下來。我討厭這里,討厭北方寒冷的冬天,討厭這里沒有我熟悉喜愛的大海。
“你怎么哭了?”蘇亦看著我,臉上是不知所措的表情,“那你告訴我,你家在哪里,我?guī)慊厝?,好不好??/p>
五年級兒童節(jié)前一個月,班主任在黑板上刷刷寫下好幾個選項,然后在全班高票通過的情況下選擇了舞臺劇《睡美人》作為班級節(jié)目。隨后讓大家將各自的名字寫在紙條上放進一個大盒子里,用抽簽的形式來決定角色扮演者。
當看到蘇亦的名字出現(xiàn)在巫婆一欄時,全班同學的目光齊齊看向他,緊隨其后的則是此起彼伏帶著善意的笑聲。
“真是令人期待啊,穿著巫婆裝的你?!蔽倚覟?zāi)樂禍地對他說,卻在看到我名字前面的王子兩字和公主一欄里那個男生的名字時識相地閉上了嘴。人果然不能太惡劣啊,這不現(xiàn)世報一眨眼就來了。
看了劇本后,我哭喪著臉對蘇亦說,“怎么辦?這戲我演不了,光臺詞就夠我糾結(jié)好久。”
前桌那個扮演國王的男生轉(zhuǎn)過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王子,你可一定要堅持下去啊,我女兒的幸福全靠你了?!?/p>
遺憾的是,如此“艱巨”的使命,我最終還是沒法完成。
因為我逃跑了。
演出那天,禮堂里密密麻麻擠滿了觀眾,我在后臺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以及舞臺上那個穿著公主服的男生認真地表演,突然沒來由地雙腿發(fā)軟,腦子像是被人瞬間掏了個空。
慶幸的是,當我在同學的推搡下傻傻地走到沉睡在舞臺中央的“公主”身邊時,電閘竟然很爭氣地跳開了。然后在全場亂作一團的情況下,邊上扮演巫婆的蘇亦一把拉住我向外跑去。
我們繞過禮堂穿過操場一路奔跑到對面的天文臺上,中途因為蘇亦的巫婆帽子掉了還在操場稍作停留。最后,當我們氣喘吁吁地趴在天文臺上看對面禮堂的情況時,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
童話的最后,王子沒有去吻醒沉睡中的公主,卻和巫婆跑了。
高中開學前一個月,當我們終于得到父母的允許獨自坐上飛往那個南方小鎮(zhèn)的飛機時,蘇亦看著窗外漂浮的云朵,語調(diào)上揚地問我,“柒柒,你還記不記得那件事?”
我歪著頭看向他,然后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怎么會忘記呢,八歲那年的小陰謀。
因為那句“我?guī)慊丶摇?,我和蘇亦成了朋友。
我們開始悄悄地將零花錢存進各自的存錢罐里,然后在大人不在的時候躲在一起滿心激動地數(shù)著。兩個月后,當我們覺得自己的錢足夠到達地圖上那個兩地間相距還不到一個腳印的我的家時,我將書包掏空,塞進兩套衣服還有那本心愛的相冊,煞有介事地給家里留了張布滿漢語拼音的字條后,趁爸媽午睡時悄悄跟著蘇亦乘公車去了火車站。
蘇亦說,他問過媽媽,要去南方,搭公車是到不了的。
結(jié)果可想而知。當爸媽接到電話趕到火車站時,我和蘇亦正坐在接待室里,一邊吃著乘務(wù)員阿姨給的餅干一邊七嘴八舌跟她說著我們的計劃。
“柒柒,下次,我們一起跑到更遠的地方,你說好不好?”蘇亦將手搭在機窗上,微笑著問。
“好啊??墒?,去哪呢?”
“就去,希臘吧,那里有柒柒喜歡的愛琴海?!碧K亦用手托著下巴,很認真地想著,然后說。
“蘇亦,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啊啊啊啊啊,連這點小心思你都能猜到?!?/p>
“大家都知道你想去希臘的,柒柒。”蘇亦將毯子拉到肩上,慢條斯理地開口,為了不讓眼底那縷稱之為“鄙視”的情緒流露得太明顯,干脆閉上眼睛轉(zhuǎn)過頭養(yǎng)神去。
難道我的想法有這么直白么?!我還以為沒人知道!我悲憤地撕開毯子的包裝袋,一邊糾結(jié)著一邊期待著那片碧海藍天。
我撐著傘在海邊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這場雨下了停,停了再下,反復(fù)循環(huán)了三次。
手中的地圖已經(jīng)被我抓得皺巴巴,卻依然能夠看到上面那片藍色區(qū)域上的文字標注:愛琴海。
是的,愛琴海。我終于如愿見到這片慕名已久的海域,卻沒有了三年前與蘇亦在飛機上討論時飛揚的心情了。媽媽曾說,旅行,在乎的不是去哪里,而是和誰一起去。柒柒那么期待希臘之行,是因為小亦說過要陪你去吧。
這樣的說辭,自然是被我不留余地地反駁。只是現(xiàn)在回想,似乎都讓她給說中了。
從八歲那年起,我的時光里總能找到那個叫蘇亦的男孩的身影,上學,回家,旅行……用形影不離來形容想來也不為過吧。我甚至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高中開學前一天,當我晚蘇亦一周回到家時,卻被告知,因為父親公司外派的原因,他們?nèi)乙呀?jīng)在三天前搭上了飛往澳洲的班機。
那年夏天的傍晚,當我站在蘇亦家空蕩蕩的庭院里時,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騙局。不久前還微笑著跟你討論著下一趟旅程的人,卻在幾周后從你的生活中消失,連一句道別都沒有。
媽媽說,因為走得匆忙且澳洲那邊很多事情都還沒有整理好,所以蘇阿姨只留了一個公司的聯(lián)系電話。雖然后來從媽媽那里斷斷續(xù)續(xù)得到了一些信息,但我和蘇亦卻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也許,對于他的不辭而別,我終究還是無法釋懷吧。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許久,等我掏出來時,屏幕已經(jīng)暗了下來。看著那串陌生的號碼,我習慣性地準備將其刪除,卻在下一秒迎來了新一輪呼叫。
“你好。”
“柒柒,我是蘇亦。”
短短的一句話,卻令人腦中剎那一片空白,心跳仿佛在片刻之間被一格一格放慢了。天與地似乎都歸于沉寂,只剩下泛著暖意的陽光,在海的彼端粼粼躍動。
“我聽阿姨說你去了希臘,”見我沒有回應(yīng),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定……很美吧,那里的海?”
“嗯?!蔽蚁乱庾R地應(yīng)了一聲,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涸得擠不出話來。
隨后是長久的沉默,久到我以為電話已經(jīng)掛了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巨大的轟鳴。前往圣特里尼島的游輪漸行漸遠,在海面上劃開一條直線,激起浪花無數(shù)。
一片嘈雜聲中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了兩句話,簡短的幾個字,卻讓我的眼淚很沒出息地掉了下來,怎么都停不住。
蘇亦說,“柒柒,對不起。還有,我很想你?!?/p>
本文原載于2010年6月B卷